媽媽先端詳他一會兒,才說:“一個……一個很奇怪的地方。但是不重要,我回來了,你放心,我再也不會去了……”
說到這裡,剛才支撐著她走回家的力量,好像一下子鬆泄了,她像一堆被人忽然踢倒的積木似的,倒塌在路邊上。
“媽?”柴司嚇了一跳,急忙去扶。
說扶,他其實也扶不動,更像是抱著她的胳膊,隨她一起跌坐在地上。
但媽媽擺擺手,示意他自己沒事:“我就是累……歇一歇……家裡隻有你一個人嗎?”
“姨母從黑摩爾市來了,”柴司答道。
“你回家去……讓她打電話,叫一輛救護車……”
柴司低下頭,發現自己前半邊身上,胳膊上,石膏上,都染上了血。
“快……快去吧。”媽媽低低地說,聲音好像風一吹就會散。
柴司拚命點了幾下頭。在他起身之前,不知怎麼,他忽然顫著手,輕輕碰了一下媽媽的身子。
他也許是想看看媽媽的傷在哪兒,重不重,但卻碰著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媽媽,”柴司一怔,“你身上纏著一個什麼呀?”
那一刻,媽媽的臉孔凝結住了。
柴司這一生,從未見過如此令人害怕的臉——因為那張臉的主人本身,就陷入了沒頂恐懼裡。
水泥一樣厚重窒息的恐懼,漸漸壓住了空氣。有一刹那,柴司突然想縮得很小,讓誰都看不見他;包括媽媽。
媽媽沒有低頭朝腰間看,好像隻要不看,她的恐懼就不會成為現實。那唯一一隻能睜開的眼睛,死死盯著柴司,不知是不是生出了淚光,亮得怕人。
“什……什麼?我身上纏著……什麼?”
柴司不知不覺已經在哭了,眼淚不斷癢癢地爬下來。
“我、我不知道啊,”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麼,連手都不敢抽回來,依然停在媽媽腰間,顫聲說:“好、好像是一根細繩子……”
就在這時,他感到手下繩子微微一動。
就好像繩子的另一頭,被人抽動了一下似的。
另一頭……
柴司恍惚地意識到,媽媽腰間的繩子,應該是有另一頭的。
“不要看,”
他聽見媽媽的聲音,懇求似的跟他說,“彆往後看,柴司……回家,趕緊跑……”
柴司卻充耳不聞。他的身體仿佛被另一個自己接管了,不由自主地站起來,繞開一步,目光落在媽媽身後的地上。
一根繩子軟軟地躺在那兒,一直往後方夜裡延伸,逐漸沒入路燈也照不亮的黑暗。
……奇怪了,是誰在媽媽身上綁了一根繩子?
繩子又動了一下。
“柴司!回來!”
柴司一愣,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順著繩子往前走了好幾步;他回頭看了一眼媽媽,又轉過頭——這一次,前方並不隻有黑夜,街道與長繩了。
牽著長繩另一頭的巨大黑影,不知何時正站在他眼前。
“快跑啊!”媽媽一聲近乎尖厲的怒喝,叫柴司激靈靈一下,徹底回過了神。
他來不及看清那黑影的模樣,扭頭就跑。他好像尖叫了,好像沒有;好像有鄰居點亮了燈,又好像沒有。
那一刻,世界忽然拉下了理性運轉的表象,露出了底下黑沉沉汙水一樣的噩夢,什麼都不真切了。
他聽見那黑影說話了。
它的聲音橫跨夜幕,飄散在空氣裡。
當時他還聽不懂,卻把每一個字都深深刻進了骨頭中;後來柴司明白了那些詞句的意義,但早已時過境遷,一切都晚了,他也一直不再去想。
隻有一次,他在審訊一個叛徒的時候,腦海中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跳起來了居民的那幾句話。
等柴司再次回過神的時候,他正被人攔腰抱著,有人求他趕緊住手;那叛徒已經被他一拳一拳打成模糊血肉,不比一堆爛泥更有人形。
“謝謝你呀,”
那居民說,“我能來人世的唯一途徑,就是找一條狗,係上繩子,讓它牽著我進來。你不會以為你真從我手底下跑掉了吧?你真以為可以回來和兒子團聚呀?啊,快讓我嘗嘗吧……我聽說人類落空的希望,最美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