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海沿沒想到自己會碰見個硬茬。
蘇沉沒想到自己會成為個硬茬。
他第一次這樣違背所謂‘尊重長輩’的教誨,在眾目睽睽下這樣做出‘叛逆’的行徑。
好在鈴姐護著他,蔣麓在背後撐著,這件事才沒有翻車。
蘇沉再回到房間裡,漸漸才有後怕的感覺。
他演戲很久,在事發現場不顯出半點慌亂無措,其實獨處時再一細想,還是會怕。
不出所料的是,蔣麓夜裡打電話過來。
“沒睡吧。”
“沒。”
“跟我說說,”蔣麓再談這件事,沒有太多笑意:“薑玄讓你這麼乾的,是嗎。”
蘇沉怔了片刻,沒有立刻反駁。
見他默認,蔣麓才加重語氣:“他真是瘋了。”
“你才十五歲,蘇沉。”
“你才十五歲,去違抗一個四十五歲的老導演,薑玄做這件事完全是在玩俄羅斯□□賭。”
哪怕是一個大學生,未必也能有這個底氣,做到今晚這樣的事。
蔣麓自己入局之後沒過多久,立刻察覺到薑玄的野心和無所忌憚。
他似乎猜到蘇沉同樣會被拉進去,但沒想到會到這一步。
蘇沉沒有為薑玄辯護,此刻因為後怕,手抓著床的邊沿微微用力,指節攥得發白。
蔣麓許久沒有聽見電話裡有聲音,了然道:“現在知道怕了?”
“可能就是因為我隻有十五歲。”蘇沉繞開他的詢問,低低道:“所以哪怕我搞砸了,一句小孩子不懂事也可以輕易收場。”
“薑玄不是要一個十五歲小孩去控場,”蘇沉把床沿攥得更緊:“他是要求這部劇的主演,要這部劇拿下視帝的那個人去控場——至於那個人是不是小孩,是不是剛剛讀高中,全都不重要。”
蔣麓聽見他清醒過來了,這才緩一口氣。
他按掉裴如也發來的股票信息,又道:“之後你打算怎麼辦?”
今晚這一劫過去了,興許還立下了少許威信。
蔣麓一直認為,做被全劇組寵愛的寶貝並不是一件好事。
大家寵愛你,本質是把你當貓兒之類的小動物,不覺得你有威脅,也很難想象你能掌控什麼事。
這種寶貝式的寵愛,是一種變相的矮化,對年紀最小的蘇沉來說隻會加重劣勢。
而這麼淺顯的道理,蔣麓分析的出來,薑玄恐怕更早看出前後,因而才私下與蘇沉談話。
不要做羊,去做鹿。
做長角銳利的鹿,能頂穿猛獸肺腑的鹿。
蘇沉用被子裹緊自己,伸手捂緊電話,像在深海裡不斷墜落的人抓住唯一一根氧氣管。
偌大房間被黑暗悉數侵吞,隻有床頭亮著一盞小燈。
他蜷縮在這盞燈旁,忽然覺得很好笑。
這兩個月躲著蔣麓又有什麼意義呢?
避嫌,避到最後還是像被命運綁死了一樣,孤島上隻有他們兩。
同一利益立場,同一年齡困境,同一身份轉變期。
劇組裡可能有幾百人,但能讀懂有關他一切事物的,始終都是蔣麓。甚至……現在把他麵對的這一切跟父母說,後者也無法代入,無法幫助,不如不說。
而他們,前幾個月裡還在私下悄悄牽手,溫存到依偎在對方懷裡酣然入睡。
現在又變回唯一的……戰友?
“我明天該上戲就去上戲。”蘇沉很想像蔣麓那樣,碾碎一根煙發泄心裡的壓力,但能做的僅僅是把電話壓得離耳朵更近:“他如果再當眾為難我,見招拆招吧。”
“這部劇隻拍了一半不到。”蔣麓代為分析道:“他發現你是個威脅,一定會做出什麼事。但同時,他也受困於客場,不管怎麼樣,九部《重光夜》都是你主演,隻有換導演的道理,不存在換演員。”
“你們哪怕撕破了臉,他也沒法站上風。”
蘇沉一邊聽他理清思緒,揉著眉心許久不言。
“蔣麓,”再這樣稱呼全名時,蘇沉還是不太習慣:“你小心被他報複。”
無論如何,你是昨晚接班的副導演。
上下級關係上,我和他是平級,可你是他的下屬。
蔣麓此刻正在陽台抽煙,聽見這句話時冷不丁被煙頭燙了一下,低頭反而在笑。
他有意壓著話筒,不讓蘇沉聽見那淺淡的笑聲。
我很高興,你還記得掛念我。
難得不叫一聲麓哥,聽著怪凶巴巴的。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邵海沿老實了接近一個月。
在這三十多天的時間裡,海導像是從來不知道那天晚上發生的事,該拍戲拍戲,要改劇本也讓改。
雖然他本人還是那副老派的拍戲思路,對劇本的修改意見全都偏業績方麵,譬如大場麵才足夠顯出他的能耐之類的。
蔣麓在冬姨那裡呆的平安無事,蘇沉跟他對接時也客客氣氣。
三十多天裡,蘇沉甚至懷疑過,是不是薑玄良心發現,親自把這導演修理了一頓。
前段時間的海導,算個庸俗無能還小肚雞腸的破導演。
最近……頂多算無能罷了。
還是說,這人隻是看著老實,其實是在憋個大的?
他們打電話聊過一次,沒有找到半點線索。
最後蔣麓得出結論,這孫子龜慫,吃硬不吃軟,也就這點能耐了。
“沒事,你安心拍戲,有事找我。”
“嗯,謝謝哥。”
兩人即使是在私下的電話裡,也客客氣氣,如同友好又信任的同事。
至於夢境裡藍莓味的吻,車座後排黑暗裡的十指相扣,都像是從未存在過。
很快,劇情拍到第六部的重光夜。
每一部的重光夜,都是重要角色身份能力轉變的重要時刻。
整個係列故事的有趣看點之一,也在於這種不確定的命運感。
看似進入絕境的人,突然擁有反殺的能力。
從出生就卑微到泥濘裡的人,一下子成為救世主般的焦點。
重光夜過於隨機,以至於王侯將相到異域民女都會被扭轉命運,在萬眾人的注視下被上天寵幸。
此夜重光,天幸於人。
第一部被賜福的是應聽月,她從此必須借助水來呼吸,但可以借用任何已接觸過的人的眼睛。第二部則是元錦,他在登基之後,成為曆史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被重光夜天幸的皇帝。
在此之前,朝廷裡隻有閒散藩王得到過這個幸運的賜福,但很快也被忌憚著毒死了。
第五部裡,為了引出海國的複雜政局,書上特意寫了,漢國的子民在那一夜看見天光降於海外,遙遙猶如墜星。
當時關於這裡,書中寫的晦暗模糊,刻意留出很多想象空間交給讀者們討論,但最後電視劇裡也是模糊概括,沒有刻意渲染,很多人還推測是逃去海昉國的醫女錢閱製造了換魂這件事,但很快被電視劇結尾拆破,說是另有其人。
現在到了第六部,終於有了全新的故事,而且可以在電視劇上完整拍出來。
這一部,每年一遇的重光夜,再次降臨在了漢國。
早在好幾天前的夜裡,月亮就有種不自然的青白色。
欽天監也早早測算出來,說是重光夜將近,應請子民百姓回避,小心墜火之星。
話雖如此,哪怕官差們提著刀來轟人,這天夜裡也會街頭巷尾人山人海,個個都盼著能一夜飛升,從此得到皇家厚待,一輩子吃喝不愁,還受人尊敬畏懼。
天賜的好事情,誰還能丟到一邊悶頭睡覺?
那天夜裡,天色不再晦暗如墨,而是光芒籠罩,如神祇降臨。
所有的光一開始是鋪散在整個天幕的,然後再慢慢聚攏收縮,不斷下墜,攜著星辰不同的色澤將命定之人完全籠罩。
子時人們就已經看見,這次方向是朝著東南,如同目標明確的一支利箭,在絳色的天空上劃過濃光的軌跡。
最終那位置越來越清晰,直至落在破草房子裡,完整包裹住一個酣睡的乞丐。
是的,乞丐。
不光窮的一清二白,連個草鞋都沒有,而且長得極醜,完全和‘天幸’二字背道而馳。
當初故事定下,還沒有出版的時候,導演組就特意開過幾輪試鏡。
聞長琴對乞丐的要求很寬泛,表示你們可以先定角,我再往稿子裡多加幾筆具體描述,方便前後對應。
到底是男乞丐女乞丐,老乞丐小乞丐,病乞丐胖乞丐,全都無所謂。
一個醜字就能激發很多人的厭惡。
第五部時乞丐預先選角,許多明星大腕都過來搶著麵試。
《重光夜》實在是太火了,而且已經火的像火焰山了,誰來演任何角色都能著一身火。
偏偏角色就那麼多,根本不夠搶的。
各家關係戶都想塞人來演這個乞丐,被導演組一一拒絕。
——你們招來的人都太漂亮了,演不了啊!
——我們聞總編劇發話了,男女老少都行,關鍵是要醜!特彆醜!
很多人長得肯定不漂亮,但模樣隻能說普通,不能說醜。
要醜的讓人難受,讓人膈應,看一眼都像是能引發生理性的不舒服。
最後,這出版稿裡寫得很簡單,用詞描述始終都是臭氣烘烘的醜乞丐,性彆年齡一概沒有透露。
劇組選了又選,連京劇裡生旦淨末醜的醜角都找了好些,最後選定了一個話劇演員。
沒想到如今臨要拍攝,邵海沿突然帶了個人來,把那個話劇演員給換了。
消息不脛而走,人人都聽得驚訝,但沒多想。
——這麼個破角色,就算找個關係戶來,又能怎麼樣?
再說了,總導演不帶幾個關係戶,背後資本能罷休嗎?就是顏電,當年也沒少承受壓力,還讓富太太進組客串了一個熱鬨,無傷大雅的事沒啥。
周金鈴先前也暗暗為蘇沉擔心著,現在才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
她閒著沒事給蘇沉煲燕窩,用細鑷子把燕窩的細茸一點點摘出來,閒閒道:“我說這個海導怎麼最近這麼安分,你每次要改劇本都不懟人了,客氣到什麼都好說話——原來是在這等著!”
蘇沉在閉著眼默背台詞,輕輕嗯了一聲,繼續往後背。
周金鈴挺享受這種沒什麼意義的小細活,拿著鑷子一絲一絲地擺弄著燕窩,繼續道:“搞了半天,是想捧紅自己人,沒時間再犯賤。”
“我本來以為——這人有個情兒,是借花獻佛。”她當著蘇沉也不避諱,聊起這事來還有些稀罕:“結果你猜怎麼著?”
“他找來的人,居然既不是哪個老板的男朋友女朋友,也不是哪裡來的關係戶,而是一個小孩兒。”
“小孩兒?”
蘇沉睜開眼,心裡有根弦被撥弄了一下。
“嗯,比你還小幾歲,說話脆生生的,很可愛。”周金鈴前些天跟他們吃了頓飯,提前見過:“瞧著是個善麵,又是從小入行,相處起來跟大家都挺投緣。”
少年已經放下了劇本,聲音有些發寒。
“多大的小孩?”
“今年十一歲,還是十二歲?”周金鈴背對著他,沒感覺到蘇沉情緒的異樣:“肯定不超過十二歲,但是你猜怎麼著,他演戲都有七年了,那得是從剛會說話就進了片場啊。”
蘇沉又問:“導演突然要換人,其他人同意了?”
“聞姐親眼看過,很爽快就答應了。”周金鈴思索道:“這樣一想,導演是要了好大一人情,難怪這些天這麼老實。”
不,反了。
一定反了。
蘇沉想得飛快,來不及跟她解釋更多,拿起外套匆匆出門。
“誒?沉沉你去哪?”
“去找聞編劇,等會回來。”
“記得早點,鈴姐給你燉著燕窩呢!”
“謝謝鈴姐——”
他去的有些突然。臨敲門前,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麵容,儘力讓自己笑起來顯得隨性輕鬆。
聞編劇有兩個酒店房間,一個套間供她私用,一個徹底成了工作室,每天經常有編劇們進進出出。
蘇沉過來時,有新來的小編劇剛好出來,瞧見是主演時臉頰飛快紅了,匆匆鞠了個躬快步跑了,都不好意思說話。
門大敞開著,裡麵傳來傳真機和打印機不休工作的哢哢聲響。
他往裡看,聞長琴正與其他兩個編劇往長桌上分發文件,預備接下來的工作日程。
蘇沉揚了個客氣的笑,輕輕喊了聲聞姐。
聞長琴抬頭看見是他,笑容滿麵地喚他進來。
寒暄幾句之後,蘇沉佯裝不經意地聊到這個新演員,聞長琴一拍巴掌,很是讚許。
“正要跟你說這事!”
“先前為了這小乞丐,選了五六十個演員,全都不合適,就是達不到我的這個要求。”
“對的對的,聞姐之前都發火好幾次,可嚇人了。”
聞長琴作勢要拿劇本敲人腦袋,小編劇們一哄而散,不再幫腔了。
蘇沉站在一旁,側影修長靜謐。
“後來,不是請了一位話劇演員?”
“對,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大概貼合那個角色。”
聞長琴想起什麼,掏出手機,開始找相冊裡的舊照片。
“你看,就是這個人。”
她手指一按,給蘇沉看另一個小孩的照片。
“但是老邵有眼光啊,他給我們介紹了一個熟人朋友的孩子。”
“我們當時本來都不打算再換人了,畢竟合同都談完了,但是……哎,你看看。”
手機屏幕裡,有個笑容清爽乾淨的小孩。
他麵容稚氣,看起來乖巧可愛,說是才九歲也有人信。
蘇沉低頭看著這個孩子,嗯了一聲。
聞長琴給他看完,自己覺得有趣:“你不覺得奇怪?”
“我當初可是說,一定要找個醜的。”
蘇沉笑了笑:“聞姐肯定有自己的道理,我信您。”
聞長琴一臉撿到寶了,重重點頭。
“這個小孩,真是神了。”
“他長得這麼靈秀,居然知道怎麼樣變成醜。”她努力形容試鏡時令眾人驚愕的那一麵:“就是,明明五官特彆標誌,但是像是不用任何人教,要凶惡就凶惡,要醜陋就醜陋……我的天啊,我當時揉了半天眼睛,心想這怎麼可能?”
蘇沉聽得入神,仔細一思索,覺得確實有可能。
有時候,比臉更令人厭惡的,是醜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