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致入微的觀察,能讓人學會猥瑣不堪的氣質,卑賤低微的精神狀態,模仿出潦倒肮臟的一麵。
自身五分醜,配上服裝加八分,便是十三分的出神入化。
他難以說出自己的不安,僅僅是低著頭,念出照片上的名字。
“……林久光。”
林久光,國內知名童星,自幼出入片場各處,演過各個老明星的兒子孫子。
他雖然年紀小,但已經有好幾部家喻戶曉的主演作品,還在大製作電影裡客串過好幾個出彩配角。
有人戲稱這是‘國民小朋友’,一點不假。
小朋友長得靈秀可愛,演得又出神入化,很受大家歡迎。
新人正式入組之際,大家聚一塊請客吃飯,邵海沿還開玩笑說要把椅子墊高點,免得小孩夠不到杯子。
總監和幾個製片都來了,演員也來了很多,都算給邵海沿麵子。
“俗話說,殺雞焉用牛刀,”葛導演一邊伸筷子夾桂花糖藕,一邊念叨道:“這個小乞丐的角色給咱們久光演,還是有點屈才,屈才啊哈哈。”
“確實,咱久光雖然年紀小,但已經是好幾部片子的主演了,”又有人接話道:“我之前看過《風華絕代》,哎,真是演得好,哭戲哭的我心臟都攥得疼。”
林久光確實個子很矮,在這種巨大宴會裡很容易找不著腦袋在哪。二三十人的大桌子,到他那猛然縮下去,還有點喜劇效果。
蘇沉坐在馮嘉身邊,看見蔣麓隨手給這小孩倒酸奶。
他突然道:“你也認識他嗎?”
“不光認識吧,”馮嘉想起什麼,一拍巴掌:“你們兩搭過戲,對不對?”
“你演他哥,就那個什麼——那個民國戲!”
“哎對,”大夥兒跟著想起來,很是懷念:“四五年前的戲吧?蔣麓你暑假拍的?”
“哇,那時候久光可小了,說話奶聲奶氣的,超級可愛!”
蔣麓放下酸奶,抬眸看了一眼蘇沉。
沒等他說話,身旁經紀人鈴姐也跟著開玩笑。
“那咱們麓麓又多了個弟弟要照顧,你責任重大啊。”
大夥兒哈哈大笑,氣氛特彆融洽。
蘇沉低著頭笑,不再說話。
林久光察覺到什麼,不安地看了過來。
但他年齡太小,在宴會裡其實沒多少存在感,陪大家一起坐坐罷了。
劇組裡很久沒有這麼小的演員了。
伴隨著蘇沉從十歲長到十五歲,六年裡其他小演員也陸續長大,或者相繼殺青退組,一直以來,最年幼也最需要嗬護的都是蘇沉。
林久光突然出現在這裡,像是給整個組注入全新的生命力,很多阿姨姐姐跟他說話時都忍不住逗一逗,聲音變得特彆柔軟。
小演員意外地受人歡迎,連帶著引薦他的邵海沿也人際關係變好。
當天正式入組,第二天就要開始拍戲。
化妝師把破破爛爛的麻袋裝給林久光扮上,又拿特效筆給他畫雀斑,連連感歎小孩皮膚真好,臉蛋嫩的像剛剝的雞蛋。
幾條拍下來,果真是演技不凡,效果好的離奇。
小乞丐醜萌醜萌的,拄著樹枝要飯時被風吹得哆哆嗦嗦,像個可憐巴巴的小蟑螂。
——明明不上妝時清爽乾淨,是怎麼做到換臉一樣氣質說變就變?難怪聞姐選他!
“哎呀,演得真好!太有感覺了,簡直和書裡一模一樣!”
“海導選人真是選對了,那個話劇演員試鏡都沒這個感覺,久光好棒呀!”
“聽說久光拿了不少獎來著?”
“拿獎算什麼,他的作品那麼多,已經很厲害了!!”
蘇沉靜默地不做任何評價。
他想過邵海沿做各種出格的事情來報複他,或者口出惡言如何嘲諷。
但他從沒有料到,還有殺人誅心這一說。
邵海沿精準又自然地,找了個比蘇沉更像從前小蘇沉的小孩,來否定他存在的意義。
成年人的陰毒,像下水溝裡生瘡的蠕蟲。
僅憑這一個小孩,劇組所有的焦點和關注都隨之轉移,連蔣麓都認識他更早幾年。
……更加年輕,更加會演戲,更加受到各類長輩的讚歎和喜歡。
像是一瓶濃硫酸,悄無聲息又毒辣至極的,要一點一點淹沒腐蝕蘇沉所立足的所有領地。
他有任何委屈煩悶,都會顯得‘不夠成熟’、‘小孩爭寵’。
蘇沉必須看起來平靜又沉穩地點頭微笑,也必須強行接納這個小朋友的存在。再看見那個‘同類’又或者‘鏡子’般的存在,他都覺得像微小又突兀的針刺。
蘇沉很難長時間地保持這樣的得體,他必須要找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看不見這些人的地方,像找一處能呼吸的地帶喘一口氣。
他選擇皇宮最高的一層,躲開所有的攝影師和助理,一個人去牆麵殘破的高台上恢複理智。
越是如此,越覺得荒誕好笑。
我據理力爭,不是為了和你奪權,是為了把劇本平庸的地方一點點剔出來,替你這個無能的導演保護作品的質量。
邵海沿,你在做什麼?你千方百計的想膈應我,逼著我每天照鏡子一樣看這樣一個後輩,很有趣對嗎?
蘇沉倚著欄杆看遠處劇組拍戲的人群,又想笑,又不肯讓自己哭。
他被薑玄硬生生架到這個年齡不該有的高度,也被這部作品架到不允許幼稚的高度。
視帝可以脆弱嗎?
視帝吃一個小孩的醋?覺得一個小朋友的存在是刺痛的,就像二胎三胎家庭又添一員那樣的膈應?
家人,事業,存在,一切都被充分解構,然後被精準代替。
給蔣麓代替一個新的弟弟,給劇組代替一個更聰明的小演員,像是對他的未來也撂下一句話。
……你其實什麼也不是。
邵海沿在林久光進組之後,每天笑得像個得勝者,很刺眼。
蘇沉覺得一切都荒謬透了,有難以言說的爛。
什麼都不能說,什麼都不能想。
他一個人陷入如此境地裡,像是太敏感矯情,心思太多。
少年吹著冰涼的風,在春天遲來的冬日裡吹得臉頰刺痛,又用雙手緊緊地捂著臉,像是呼吸不過來。
他緩了很久,久到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錯過上戲的時間了,才再次睜開眼睛。
但這一次,欄杆旁邊還多了一個人,陪他一起靜靜站著,眼睛望著遠方,如同另一隻囚鳥。
“……林久光?”
小孩沒抬頭,也在看遠方。
冬風吹得樹葉卷落,行人的圍巾也隨著搖晃。
林久光一個人揣兜站在欄杆的另一側,不知道是這樣看了多久。
蘇沉第一次這樣近的打量他的麵容,卻看見在片場之外,小孩的臉上是一樣的彷徨。
“我接到這個戲的時候,覺得不太對。”
林久光終於開了口。
“我爸媽說,一定要去,這是《重光夜》,演這個會更紅。”
“可是我不想演乞丐。”
蘇沉陡然覺得,他們像是同齡人。
林久光麵容很稚嫩,可但凡是早早進了劇組的人,好像都沒法留住那一份單純。
“我又說了一次,我不想演乞丐。”
林久光看向蘇沉,垂下眼睫道:“我很喜歡我這張臉。”
“所以我不想被畫上雀斑,被貼上膿疤,扮作笨拙癡憨的樣子。”
“可你還是來了。”
“你說得不夠準確,”林久光笑起來:“我還是被我的經紀人,我的父母,送過來了。”
“像送一個禮物那樣。”
蘇沉極少碰到這樣的尖銳的感覺。他身邊的許多人,說話都圓滑平緩,不會得罪任何人,也不會戳破任何人。
反而是林久光這樣一個十二歲的小孩,像一把尖利到極點的錐子。
他們在皇宮的最高處,一邊聽春日未至的冷冽風聲,一邊不近不遠地站著。
“吃飯的時候,我看到你那個眼神了。”
蘇沉反問:“什麼樣的眼神?”
林久光想了想:“像是喜歡的東西被砸碎了一樣。”
“我喜歡的存錢罐被拜年的小孩——當然是比我還要小的小孩砸碎的時候,我就是這個眼神。”
林久光很諷刺地笑了一下。
“然後我家裡親戚說,你都十二歲了,銀行賬戶那麼多錢,跟一個小朋友生氣乾什麼,你還是大演員呢。”
蘇沉靠著欄杆,發覺有人像是在找他。
但他懶洋洋地靠著,哪裡都不想去。
像是想短暫地從劇組消失一陣,不去見任何人。
“然後呢?”
“然後,我在桌上看到你也是這個眼神。”林久光翻了個白眼:“我就想,得。”
“我不光被塞進來,還得紮碎一哥們的心,我真牛逼。”
蘇沉側目看他:“你確定你在讀六年級?”
“上學早,初一了。”林久光想了想,又換成無辜的甜甜模樣:“你難道喜歡這樣咩?蘇沉哥哥?”
“彆掐著嗓子說話,”蘇沉終於被逗笑了:“瘮得慌。”
“這個姓邵的利用我搞什麼,我不清楚,畢竟我才剛來。”林久光把臉塞進欄杆裡,悶悶道:“但你要是憋屈得不行,就合了他的意。”
“那我得和你當好朋友?”蘇沉反問道:“每天親親熱熱在一起,氣死他?”
“你等一下。”
林久光把耳朵都塞過了欄杆縫隙,嘴裡說著過分早熟的話,行為倒是很符合年齡。
“我最擅長氣死彆人了,讓我想想。”
蘇沉聽得好笑,仍在往下看。
已經有好幾個人聚在一起,看樣子是在找他們了。
“有了,”他把整個腦袋都塞進欄杆裡,雙手抓著兩邊,以奇怪的姿勢麻花般扭著看蘇沉:“你讚美他。”
蘇沉愣了下,突然覺得這小孩真是不一般的聰明。
林久光開始把腦袋往回拽,繼續擰著看蘇沉表情,見他了然,也跟著樂:“特好玩,對吧?”
“你越是真心的崇拜他,讚美他,這人心裡有鬼,聽什麼都覺得是侮辱。”
“你對所有人誇他,這種人能半夜睡不著覺。”
他再怎麼折騰你,最終目的不就是想要這個嗎?
你突然把他所有想得到的認可和讚同都擺到麵前,這人能受得住?
叫那個姓邵的利用我,呸。
蘇沉笑得不行,剛要答應,聽見林久光驚慌地啊了一聲。
“壞了,我腦袋被這欄杆卡住了!”
“……?”
“沉哥,等會要到化妝的點了啊,你快把我□□!!”
蘇沉這輩子第一次見證真有人把自己腦袋塞欄杆裡拔不出來,臨時搭手手都沒地方放。
“抓我肩膀,不對不對,我脖子要斷了,你抓我胳膊!”
“一二三,嘿——再來!”
恰好這個時候,蔣麓晃悠到了樓底下,估計也是被鈴姐他們托著找人。
蘇沉一手拽著林久光的胳膊,一手托著他的下巴,長長喊了一聲:“蔣麓,上來!”
蔣麓一抬頭,看見兩人以奇怪姿勢擰在一起,在樓頂上不知道乾嘛,表情特彆精彩。
“彆問了,上來!”
蔣麓匆匆在微信群裡留了個言,跑上去救他們。
他這兩天是感覺蘇沉情緒不太對,但今天兩個人突然消失,還以為出了什麼事。
人跑到樓頂,一眼就能看見林久光腦袋卡在欄杆裡。
蔣麓一臉費解:“你是來務工還是來測試建築工程的?”
“麓哥!!救我嗷嗷嗷!!”林久光一改剛才的機靈,痛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耳朵耳朵,沉哥輕點!!”
蘇沉就差拿腳頂著欄杆往外扥了,怒喝一聲:“你幫手啊,還看著!”
“我能怎麼幫手啊,”蔣麓還委屈上了:“他就一個下巴,我手放哪?”
林久光兩耳朵愣是卡在欄杆裡,就差三百六十度轉著找空隙了:“我這要是殘廢了保險賠不賠啊——”
蔣麓先是拍了兩張照片,然後再過來幫忙拽人。
一邊手裡忙活著,一邊還有閒工夫跟蘇沉寒暄。
“最近看你心情不好?”
蘇沉:“……沒有。”
林久光已經在鬼哭狼嚎了:“你兩談戀愛呢!頭骨!!我頭骨要扁了!!救命啊!!!”
劇組發現演員不見的人越來越多,大夥兒陸續看到蔣麓的留言,都往這邊湧過來,生怕兩個未成年出事。
特彆是在隱約聽見救命之類的叫喊之後,更是加快速度,打著手電筒到處找人。
邵海沿也混在裡頭,倒是沒多少擔心,更像等著看蘇沉鬨事的笑話。
蔣麓急中生智,拿出唇膏給林久光的耳朵前前後後塗潤//滑。
一邊塗一邊嫌棄:“你到底怎麼想的?”
“你聊天的時候不閒得慌嗎?”林久光怒氣衝衝懟回去:“我頭癢不行嗎!!”
“大概還有三分鐘,”蘇沉觀望著局勢,冷靜判斷:“三分鐘裡你出不來,基本就英名掃地。”
林久光立刻慌了,這會兒也不喊疼了,雙手一撐借著耳朵上的唇膏猛地一撐,腦袋猛然出來的同時把身後兩個人撞翻。
恰好這個時候大人們舉著手電筒衝到樓上,看見三個人仰躺在地摔了個人仰馬翻,林久光呈大字型橫在兩個哥哥身上。
一隻腳蹬著蔣麓的臉,一隻手掛在蘇沉脖子上。
周金鈴倒吸一口涼氣。
“你們!!你們仨在乾嘛??”
蘇沉把臉偏到一邊,林久光耳朵紅紅地在傻笑。
蔣麓充分思考後得出結論。
“我們在……溝通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