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夏(1)(1 / 2)

仲夏晚夜,紅牆金瓦沉入濃重的暮色。

煙熏般厚重的霧水,縈繞著整座皇城。泥土的濕潤,青草的澀香,混雜在霧氣裡,腐爛與新生融在一處,頓時不可分辨。

一抹微弱的火光,正從承乾宮的側門裡急急出來。

桂嬤嬤望著小主子的背影,緊著叮囑:“娘娘,您可慢著點兒。”

“知道了,嬤嬤。”

小主子應聲的時候,頭也沒回。

桂嬤嬤記得,還在江南的時候,小主子便是這般性子,真想定了要做的事兒,旁人是勸不住的…那吳妃娘娘昨日方被貶入了冷宮,小主子這時候去探望,若讓陛下知道了,也不知會不會受到牽連。

桂嬤嬤隻好將手裡的東西交給了邢姑姑:“可有勞您了,得看好了娘娘。”

邢倩接來那灰黑色的披風,方忙跟去的了主子身後。

不遠處,那抹身影窈窕修長,特地挑選的深藍色的衣裙,與夜幕融為一色。

刑倩喊了一聲“娘娘”,方見那抹身影頓足微微回眸過來。

刑倩十二歲入宮,曾侍奉過先皇的元惠皇後。那時的元惠皇後便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而眼前的皇後更有甚之,那雙眸子攝人心魄,不經意的一眼,便能讓人心中升起喜樂。

在宮中挨過了這些年,刑倩自問是有些眼界的。可這從江南回來的姑娘,身上帶著一股子生氣。與京城裡那些大小閨秀不同,像滿園野生的薔薇,蔓藤地攀爬,凝為一抹豔煞的生靈。

“邢姑姑,快走吧。”

刑倩忙跟了上去,將披風捂上主子肩頭,“夜裡霧水重,雖是夏日,也不能疏忽。”

“邢姑姑有心。”星檀抿了抿唇,方由得坤儀宮總管安小海引著路,往疏影閣去。

疏影閣裡種滿了梅花,每每隆冬,梅花盛開,卻是整個皇宮裡最清冷的地方。先皇下葬的時候,從這裡清理走了一批太妃太嬪,先皇子嗣凋零,這些太妃太嬪大多未曾生育,即便與先皇陪葬,也隻能葬在陵墓山門之外。

新皇登基之後,吳妃還是頭一個入來這處的妃子。

安小海宮中混得通達。與那守門的兩個小太監塞了些銀錢。人家便也行了個便利。

今年早春,新皇大婚,同封四妃。吳妃便是那時候與星檀一起入宮的。皇帝顯然並未對後宮妃嬪上多少心思,除了首輔長孫家的女兒被封了裕貴妃,剩下的三位妃子尚未賜予封號,至今也隻能依著姓氏區分。

星檀年幼還在京城的時候,與吳家這位姐姐一起上過私學,一起逃過課,一起鑽過狗洞去西街上尋小食、打牙祭…

然而年少的情分,入宮之後多少有些變了味道。

身為皇後,星檀在賞賜的眾妃的時候,總會與吳妃額外一些小禮物。讓內侍去西街上買回來的炸豆腐、赤金國進貢來的小機關把戲兒,禦廚從東洋學來新作的生魚…裝在精致的盒子裡,不叫彆人看見。

可惜這些女兒家的小把戲,於吳妃而言似並非什麼重要的情分。有一回,吳妃來謝禮,卻道。“娘娘賞賜的這些,太過昂貴,可惜在這深宮裡不能用上…”

星檀這才少許察覺,那個與她一同鑽地洞、一同打牙祭的吳姐姐,恐怕已經不在了。

那日吳妃臨行前,笑著打趣著道,“娘娘恩寵萬千,若真念著情分…”吳妃的話沒說完,眼中卻有幾分希冀在流轉,星檀聽得出來其中想要承寵之意。

次日,星檀刻意稱病,讓吳妃去養心殿中與皇帝送參茶。卻聽聞得養心殿裡的人來傳話,皇帝讓內侍將人從養心殿裡趕了出來…

後來,朝堂上出了事兒,吳家一夜之間被皇帝抄家了,吳妃的父兄都落了獄。吳妃不管不顧,跑去養心殿外磕頭,與父兄求情。皇帝連絲毫的憐惜都沒有給,直將人貶來了疏影閣。

冰涼的大殿,帶著幾絲水汽,發黴的味道彌散在空中。星檀入來的時候,卻隻見吳妃將自己蜷在了白色帷紗後的牆角裡。麵容憔悴發絲林亂,已然不似以往光鮮模樣。

邢姑姑取來食盒子裡的飯食,星檀接了過來,舀著一勺飯食,送去吳妃眼前,“吳姐姐,吃些東西吧!”她記得,吳妃喜歡吃黃金雞,今日晚膳便特地讓安公公去禦膳房打了招呼。

原本平靜的吳妃見得來人卻似著了魔,將送到眼前的食物,連同筷子一道兒甩去了地上。

刑倩忙去扶著主子,“娘娘手上還有傷,還是奴婢來吧。”

星檀擺了擺手,“不必。”

吳妃已經跪在了她麵前,響頭一個接著一個地叩著,“娘娘幫我父兄求情吧。我一輩子在這兒沒關係,可若父兄被陛下斬了,吳家便就什麼希望也沒了。”

安小海是從太後宮裡出來的人,聽不得彆人拿自家主子的軟處,忙提點著:“吳妃娘娘,您可清醒些。”

“萬歲爺為了什麼拿吳家開刀,您父兄心中都是有數的。如若不然,也不會送您入宮來了。怪得怪您自個兒沒本事,可莫拖累我家娘娘落水…”

一年前先皇駕崩,當今皇帝的嫡親長兄,先太子殿下,被朝臣誣陷以謀反之罪,絞殺於城外。

新帝登基之後一直記恨到如今。這兩年,與當年那場罪案有關的朝臣,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吳家不過是其中一個罷了。

安小海的話,吳妃隻當做聽不見,卻在星檀腳下哭得泣不成聲。“皇後娘娘,這皇城裡可隻有您能討得陛下歡心了。求您!”

然而與先太子之案有關的,又豈止吳家。當今的太後,星檀的姑母,信國公的親妹妹,現如今還被皇帝軟禁在宮中,不得被外人探視,不得出壽和宮一步。帝王的仇怨,又豈是她能勸得滅的?

星檀伸手碰了碰吳妃的肩頭:“吳姐姐,我與你是一樣的啊…”

“我是來勸你,保住自己的身子。若是二位吳大人不測,姐姐你便是吳家最後的希望了。”

“不會有了…”

“不會有了…”

吳妃瘋狂搖著頭,“我跪了他整整三天,他一眼都沒看過我…”

吳妃笑了,鬆開拉扯著星檀衣袖的手來:

“希望?”那聲音陰森森的,與大殿中帶著霧氣的涼風融為一體。

“陸星檀,你以為你能獨善其身?我們吳家人有罪,我不能承寵。”

“你能承寵又怎樣?你也不過是那位手上的一件兒玩物。他心愛的人,還在外頭呢…”

從疏影閣裡出來的時候,霧色更濃重了幾分。

許是見得星檀麵色不好,邢姑姑一旁勸了兩聲。“那位娘娘受了刺激,精神不好。那都是氣話。娘娘莫要介懷。”

星檀勾了勾嘴角,“我介懷什麼呢?”

皇帝是天下的,又不是她的。

她心口沉,不過是因為如今的吳妃。吳家變了天,信國公府何嘗不是搖搖欲墜。而那些兒時的小情分,她終是護不住的…

父親雖未參與謀害太子之事,可卻許過幺妹與翊王的婚事。當時若翊王登基,父親便為國丈。可惜那位仁慈善良、受人愛戴的四殿下最終並沒能登上帝位。

三皇子宣王帶著三千騎兵從北疆殺回,將正要登基的翊王從龍椅前生生逼退了下來…

沒多久,那些謀害太子的武臣首級被宣王懸掛於城樓之上,在血肉模糊的頭顱麵前,文官們沉了聲兒,默許了這位新皇的誕生。

承乾宮偏門前。

桂嬤嬤迎了過來,“娘娘的手都涼了。快回寢殿吧,裡頭備著熱薑茶了。”

那黑灰色的披風已經沾滿了霧水,方進寢殿的門,便被桂嬤嬤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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