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燁再從清露院出來的時候,陽光已被厚重的烏雲遮蔽,兩道閃電在天邊劃過。山風揚起塵土,伴著星星點點的雨水撲麵而來。
一旁的江蒙恩方忙吩咐了內侍,去取皇傘來。
隨之而來的大雨,似在提醒著他:祭天禮程還未結束,他仍是大周的君王。祭典大殿內,諸多臣子還在候著…
午後,雨下得淅淅瀝瀝,祭殿端正的雕窗格縫裡,透不進一絲光線。天色沉如山水畫中的淡墨,將人的心緒都蒙在塵土之中。
殿外黑壓壓的一片,是各家帶著家徽的傘支。百官在外靜默候著皇帝修坐。唯有一朵紙黃的小傘,斜斜撐著,從其中急切地穿過。
江蒙恩穿到屋簷下,將傘交給門前的內侍。又行去窗邊,小心敲了敲窗棱。
“陛下,奴才從清露院回來了。”
內裡的聲響沉悶地傳來:“進來…”
頎長的木門被推開的一瞬,殿內方晃入一道昏暗的光。
江蒙恩稟報道,“娘娘染了些風寒,還在發著熱。李太醫說,許是昨日便有些沾染了,看似是好了,卻是反複之兆。”
淩燁微微地打開眼簾,目光隻依舊落在麵前的地板上。因得門縫灑入來的那道昏光,地板隱隱反著一道白光。然而目光終究無法彙聚,散散漫漫落向空處。“李太醫說,何時能退熱?”
“李太醫隻悉心醫著病,並未說到此處。”
他深吸了一聲氣息,方繼續合眼。“待今日祭典結束,明日一早回城。”
“……”江蒙恩呆呆地立著小會兒沒動。原本祭天大典結束,還得有兩三日,百官還有些禮程,整個祭祀也餘下些首尾…
卻聽得主子繼續道:“若還有其他,讓禮部留下善後。”
“誒。”江蒙恩聽得安排,方從狹窄的門縫裡退了出去。
殿內的沉寂,又如天邊烏壓壓的黑雲,山倒一般襲來。
唯有沉心念下整段楞嚴經,方得少許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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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將亮,雨稍停。
朦朧的清晨,儀仗大隊從行宮緩緩駛出,踐踏著雨後的泥沙,往山下去。
被西廠侍衛們催促著,隻小半日的時辰,大隊便過了關山驛。然而並未停留,反倒是裝上了些許乾糧,繼續上了路。
走出山雨的陰霾,天色漸漸放晴。一路穿過山脈夾道兒,沿著綠水溪河,回到京城的時候,將將到了影斜的時辰。
“娘娘,快到安定門了。”
星檀這一路睡不沉,也醒不來。聽得桂嬤嬤溫柔的聲響在耳邊,才漸漸睜了眼。
一早出來,鳳輦中便設了軟塌,她靠著裡頭,昏昏沉沉了一路。斜陽透過車窗,灑在她臉上,尚有幾分暖意。
一絲絲微風吹入車中,玉妃正要去合上車窗。
星檀抬手拉了拉她的袖口。“陽光好,那一點兒風不礙事兒的。”她說著撐著起了身,往窗邊湊了過去。
玉妃拿來厚披風捂著她肩頭。桂嬤嬤又忙塞個湯婆子來她懷裡。
她不大記得,有多久沒見過這般的京都城了。兒時的嬉笑仿佛還徜徉在層疊的屋簷上空。往江南一彆,便是她的小半生…
退去了夏日的炎熱,街道在斜陽下,蒙上了一層秋日的明霧。
酒樓門前半新的紅燈籠束,在秋風中輕輕搖晃,攬客的招牌總伸出店鋪,打著一道道招牌的好菜。孩童在街角玩鬨,笑聲無拘無束。小巷口上販兒們叫賣,新鮮的玩意兒,可愛的手藝,一樣樣的,叫人眼饞…
然而很快,皇城便又出現在她眼前。金色的瓦礫反著斜陽的光,紅牆深處落下一片斑駁的光影…
大隊停在安定門前的時候,桂嬤嬤已與她重新梳好了發髻。她還是這皇城裡的皇後,鳳輦兩側,猶有百官注目相送。
許是躺了太久的緣故,她腳下不太穩當。車門被人從外拉開,桂嬤嬤正扶著她往外去。
明黃的身影立在車旁,讓她頗有些意外。
斜陽灑在皇帝側臉上,精致的輪廓染上了一層柔光。那雙眼裡的意味不明,嘴裡囁嚅了一下,卻又什麼也沒說…
她瞥見他握在身側的右手動了動,便急著向候著馬車旁的江羽伸手過去,“江公公…”
淩燁今日終是動了要扶人的心思,卻被她撇在一旁。
她仍穿著那身厚重的燕居服,鑲金點翠的鈿帽越發襯得那張小臉蒼白。江羽將人接下馬車,方護送著,往停在不遠處的小輿去。
他負手跟了上去。
入宮換乘的小輿,他僅讓人備了一駕。皇後再不想,也終是要見他的。
小輿裡,她端正坐著,燕居服被理得整齊,那鈿帽卻已被她持在手上了…
見得他同上了這架小輿,那雙深眸裡透出幾分驚訝。後座的位置窄,原本全被她那身燕居服占了,又不情不願地與他挪了一小塊兒空地出來。
那張小臉撇開往車窗外看著,也不知看著什麼…
外頭江蒙恩一聲起駕,小輿被緩緩牽動…
星檀繼續望著車外,小輿正穿過安定門,光線黯淡下來少許,很快又恢複。皇城裡的一草一木,皆有些陌生。她方出走了兩日,卻似已度過了數個春秋。
小輿行得快,帶著一絲絲小風闖入車內。眼前晃過一隻堅實的手掌,不假商討地將車窗一把合上。
“……”她隻得垂眸坐好,懶得理會。
那隻手掌收了回去,車內淡淡地一聲歎息。她很少聽到皇帝歎氣。高高在上的帝王,麵對那些老奸巨猾的臣子們,也從不示弱。
“可有覺著好些了?”他話裡難得溫柔。
“嗯…”她答得輕巧,並未考慮太多。
車廂裡繼續著沉寂,她卻覺著頭越發地沉了,眼皮也跟著睜不開來。唯有斜斜靠去已經合好的窗邊,很快便不知世故。
星檀再恢複些許意識的時候,是聽得那鈿帽落地的聲響。咣當一聲,落在宮苑門前的青石板上,她看到桂嬤嬤急切著上來,本是想來看她的,卻隻是彎腰下去,將那鈿帽拾了起來。
她這才發現自己腳下空著,身子也輕著…
是皇帝將她抱下來了小輿,一雙目色正落在她麵上,似有幾分不悅,那低沉的聲音裡,帶著幾分責備,“這就是好些了?”
方才那鈿帽一取,她的確覺著輕鬆了許多。可哪裡知道,這回的傷寒並沒有輕易放過自己…
她無力說話。皇帝卻緊著步子,將她抱進了承乾宮。
前院裡,婢子與內侍們早收到帝後回宮的消息,正候在了門前等著。星檀眼前略過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最終卻落在人群最前,那身翠金刺繡的錦裙上…
幺妹今日似特地做過了打扮,唇上桃色的胭脂,在斜陽下很是奪目。那雙眉眼經得勾描,更加明豔了幾分。錦衣華服,美人梳妝,難得為承乾宮添了一道兒好景致。
美人卻垂著眸,與皇帝福了一福,話中幾分謹慎,又帶著些許試探:“陛下,長姐可是哪裡不適?”
她這方察覺,幺妹見得了什麼…
皇帝正抱著她…
這般的情形,幺妹該還是第一回見。可幺妹不知道的還多著,床幃中的歡笑,男人在她身上的低吼,如一雙邪魔。而眼前這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幺妹,又怎麼會知道?
“讓開…”皇帝的聲音在頭頂,有些冰冷。
這讓星檀有些意外…
幺妹自幼被捧在手心,怕是會覺著被人責難了…
想起小姑娘要傷心,星檀心中卻一絲憐憫也泛濫不起來,許是她此時自顧不暇,又許是有些無源頭的小快意。
起了風,她有發抖。皇帝似是有所察覺,未等得麵前一乾人等起身,便自行繞開他們,往後院裡去。
身子落在熟悉的床褥上的時候,她神識鬆散了開來,再也支撐不住襲來的困意,放棄了最後的掙紮。
淩燁候著床邊,吩咐了人去請太醫來。方抬手探了探那小臉的熱度。
雙頰早燙得不像話,額頭更有甚之,然而喉嚨裡卻纖細地喊著“冷”…
冷麼?他少有在京都城覺得冷。
北疆天寒,手指能凍成冰塊兒,再輕輕一碰便會落地。駐營荒野,唯有烈酒方能禦寒…江南的女子果真太過柔弱。
他喊來一旁桂嬤嬤,“起些炭火來。”
“陛下,內務府已許久沒送過用度來了…”
他這方被提醒。
床上的人翻身了過來,他難得見她麵著自己,隻是那雙眼簾沉沉合著,卻虛弱地道了聲夢話,喊著她的阿兄…
他起了身,親自出門尋來江蒙恩。
“皇後病著,寢殿內急用炭火,讓內務府張斯伯親自送來。”
星檀一覺睡下便不知時辰。隻是夢中恍惚著,似又回去了關山驛後的清涼院…銀鈴響動,悅耳非常,聲音生生壓過了枝頭那群聒噪的小雀。
穿過竹林小徑,繞過客堂的屏風,她方見得那涼榻上的自己。
張揚地、不知羞恥地往那人懷裡鑽著,親吻著他的身體…
男人滾燙的手掌,不知何時繞來她腰間,將她緊緊裹住貼向了他的胸膛。那裡溫暖又堅實,似能遮風又擋雨。
她覺得幾分踏實,卻感歎著,唯有身體方才對人忠誠。可一旦牽連起頭腦與身份,便是另一個人了…
她靠著那副身子,沒有多餘的夢境,隻是靠著。
然而夢總會醒,睜眼的時候,是桂嬤嬤在床側坐著,皇帝早就不在了…
“娘娘醒了?”
“粥藥都候著多時了,奴婢讓丘禾再去熱一道兒。”
“嗯…”她輕聲應著。卻覺著屋子裡悶熱。看清楚了些,方見室內四麵牆角下都生著炭火。
她問起桂嬤嬤:“還是早秋,怎就用起來這個了?”
“娘娘昨兒病著,一直喊冷。是陛下讓內務府送來的。”
“……這都有些悶了。先斷了兩爐吧。”
桂嬤嬤忙接了話去,“陛下吩咐,待娘娘病好之前,這炭火得一直續著。還讓內務府緊著承乾宮裡送。”
“娘娘若覺著悶熱,開小窗透透氣便好。這爐火還是留著罷。”
桂嬤嬤待她身子謹慎著,星檀自也不好與她爭了。便就由桂嬤嬤去將花窗支開了一條小縫兒。
丘禾送著粥藥進來的時候,邢姑姑也跟了進來,見得星檀果真醒了,邢姑姑上前來作了禮數,方與星檀說了說外頭的事兒
“娘娘,內務府的老張公公,已在前院兒裡候了一整夜了。”
星檀望向邢姑姑:“什麼時候的事兒?”
“昨日陛下給承乾宮裡傳炭火,是讓張公公親自送來的。人來了便不肯走,本是想請罪的,陛下也不理會。今兒一早,陛下從承乾宮出門去上朝的時候,便就與張公公留了話。”
“道是,讓張公公親自與娘娘領罪…張公公這才在外頭一直候到了現在。”
星檀出奇的到不是那內務府大總管認錯的態度。卻問邢姑姑,“陛下昨夜在承乾宮?”
邢姑姑沒答話,卻看了看一旁桂嬤嬤。
桂嬤嬤接了話去。“昨兒夜裡,陛下一直陪著娘娘。待娘娘退了熱,陛下還與娘娘一同就寢的。娘娘果真一些印象都沒有?”
“……”顛簸了整日,她又病著,哪兒來的閒工夫對他有印象…
“邢姑姑,與我傳一趟話。便叫張公公回內務府辦差吧。他年歲也長了,為人辦差自有自己的分寸,並不需要與本宮請罪。”
邢倩領了差事兒,退出了寢殿去。
這老張公公自打先帝在位,便是內務府的大總管了。以前邢倩與他有些差事兒上的往來,張公公尚給著坤儀宮裡幾分薄麵。
邢倩方在外頭遇到,才被老張公公拉了過去,請她來問問皇後娘娘的意思。
然而主子這一番話,著實並非原諒的意思。
邢倩也隻好依著主子的口吻,與那老張公公傳了話。
張斯伯聽得邢倩傳皇後娘娘話,領著內務府一乾副總管落了跪,再與後院兒的方向,磕了三個頭。方與邢倩道,“娘娘的意思,老奴知道了。請姑姑務必與娘娘道一聲兒。”
邢倩應下,將老公公扶了起來。老人家立得久了,腿腳已不大穩當,還得一旁的義子張愈來扶著。
張斯伯正領著內務府一行,往承乾宮外去,卻正撞上江蒙恩從外回來。
江蒙恩麵上客氣著:“張公公還在這兒,那便是最好了。”
“整好,陛下讓奴才帶個人來,本還要去趟內務府與張公公您打個照麵的。”
江蒙恩指了指身後,“江羽日後,便是這承乾宮裡的大總管了。日後替皇後娘娘辦差,內務府事轄寬,位置重,江羽日後與內務府必然多有往來。還得請張公公多多擔待呀。”
江羽隨著上前,與張斯伯行了晚輩之禮。“還得有勞張公公照拂。”
“……”張斯伯那頭方得皇後娘娘的教誨,讓他自知分寸。這頭皇帝又與承乾宮派了新總管來,是什麼意思,更不必旁人道明。
張斯伯到底隻能好話說儘,臨著幾個晚輩麵前,還得聲聲服低。
連著一旁的義子張愈,神色也跟著閃躲起來。
下頭的人手腳不淨,不知受的哪方的好處,苛扣了承乾宮裡的用度。他也是一時疏忽,隻是聽得聖上連日不往承乾宮來了,便也沒多做理會。
此下帝後倒留著三分情麵,並未責罰。而他也知道多說無益,再做解釋,定會落個治下不利的罪名。
罷了,張斯伯方領著內務府一行人,出去了承乾宮。
剩下方在前院兒的內侍和婢子們,聽得江蒙恩一席話,皆是一派喜氣。
可算是將承乾宮的大總管盼來了,小江公公原是侍奉在陛下身邊的,又是江總管的義子。日後有人想要欺負承乾宮都難。
邢倩亦有幾分意外,與江蒙恩福了一福,隻笑道,“這下可算好了,該得是多虧了江總管常幫承乾宮在陛下麵前美言。”
江蒙恩見得那笑意,心底裡的燦爛開了花兒。麵兒上持著幾分波瀾不驚,“邢姑姑言重,這是陛下看重娘娘。方讓雜家領著江羽來接任的。”
邢倩又看向江羽,“娘娘還不知道,小江公公隨我往後院兒裡來吧。好與娘娘報個道兒。”說罷,方又覺得不大妥,“奴婢嘴拙,日後可得將‘小’字去了。”
江羽微微頷首,嘴角抿著的笑意並不明顯。得了邢姑姑的話,又與江蒙恩一拜道了彆,隨之由著邢姑姑領著,去了後院。
星檀方用過了粥食。
邢姑姑從外頭回來,嘴角難得掛著笑意。
星檀抿了口方桂嬤嬤端來的棗茶,笑問,“邢姑姑可是遇了喜事兒?”
邢姑姑話裡幾分神秘:“不是奴婢的喜事兒,是娘娘的喜事兒。”
星檀正幾分意外,卻見得邢姑姑身後,一襲深紅的總管內侍衣袍,頭戴玉石花翎,繞過屏風入了寢殿來,與她一拜。
“奴才奉命來承乾宮侍奉娘娘,日後,定當儘心儘力。”那人身上平日裡本就掩不住的氣度,如此一扮,更有了幾分氣勢。
星檀欣喜著,因得打小的親近,更忘了幾分禮數。從暖榻上撐起來身子,親自將人服了起來。“日後有得承…有得江公公在,便該都好了。”
桂嬤嬤過來扶著人。江羽也順道兒將她扶回去暖榻上靠好,又尋來了小羊絨褥子,與她覆在膝上。
“娘娘先將身子養好。這前後院兒的事宜,奴才今日起便著手打點了,隻望讓娘娘省心…”
眼前細長的眼眸,透著稀有的光亮。那嘴角邊微微的弧度,露著的小喜悅,定是騙不了人的。
然而高興之餘,星檀卻忽想起昨日皇帝的行徑。
抱著她回寢殿,訓斥內務府,夜裡還留宿承乾宮…今日,又還了她一個大總管。
不過一晃,她便有所明了。
皇帝的古怪,不外乎是因得內心歉疚罷了。
那些避子丸傷了她的身子,便想著與她些甜頭補償。
可她不必要這些甜頭,若能換的阿兄平安,她願將這些都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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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近午時,養心殿內將將結束一場口舌之爭。
寧誌安咬著陸家世子在江南水壩上的事故不放,一口認定,是陸清煦失職,勞民傷財,且一事無成。
見皇帝不言不語,寧誌安許了門生許薑一個顏色。那許薑便再道,“此事可大可小,若不嚴懲,怕是會傷了民心,損了陛下在百姓中的聲望。”
淩燁卻心中有數。此事確是可大可小。隻不過是他們說大便大,說小便小…
江南水壩的確出了人命不錯,可是天災還是人禍,尚且未知。這幾人不問前因後果,便將責任全權推在一個陸清煦身上,不外乎想要信國公手上內閣的位置罷了。
恰逢江蒙恩端上一盞參茶,與眾人提了個醒兒:“諸位大人,已是午時了,陛下該得用上午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