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北風穿過豫州平原,送著翊王大軍繼續南下。
江羽騎在馬上行在風中,往西山上去的岔道兒就在眼前。他雖未經百戰, 卻熟讀兵書。眼下翊王選定的西山,在他看來, 卻並非是個好去處。
小兵送來了地形圖, 被他接了過去。借著夕陽餘光,他方再將此處地形仔細看過, 方忙合起手中地圖,轉身尋了翊王。
“殿下, 這西山孤立無援。今日突襲本就不同尋常,此下唯恐敵方跟來, 將西山圍堵,斷水斷糧。那不出數日,我軍必降。”
淩翊自幼從文,在戰事上, 素來隻聽從副將與軍師的意思。召集來數位副將詳細商議一番, 方臨時改了決定。不上西山,往渭水一帶駐紮。雖已開春, 渭水冰封卻尚未融化, 若敵軍突襲而來,尚且能先退避對岸,休養生息。
車外的光線開始晦澀,星檀的小咳卻有些許反複。行了一路, 午時的乾糧便太過澀口,沒用下幾口。夜色落幕的時候,翊王終於下令稍作修整, 然而不過吃了兩口淡米粥的功夫,便又重新上了路。
右側高聳的山巒,便是兵士們口中的西山。翊王卻好似臨時改變了行程,並未往西山上去。反倒是循著岔道兒,入了山穀。
兵士們點起了油火,沿著山道,星星點點串成了一副圖畫。
顛簸了整日,星檀早有些乏了,忍了幾聲小咳,靠在玉清茴肩頭,便合了眼。耳邊是兵士們行軍的腳步聲,在乾燥的泥土地上,一聲聲沙沙作響。戰馬不時嘶鳴吐氣,便讓人愈發睡不沉了。
昏昏沉沉了不知多久,車窗外忽的一聲聲嗖響,將人的心弦猛地扯緊了幾分。星檀睜眼時,清茴麵上亦有幾分驚駭,不必多問,是與她一樣被外頭的動靜驚嚇到了。
那嗖響聲不曾停下,甚至更逼近了些。兵士們喊聲四起,腳步聲林亂不堪,猛然升起的火光,將車內也照得敞亮。
星檀正探出去車窗看看,卻被清茴拉了拉,“姐姐彆動,外頭都是箭聲。”清茴雖未多習武,自幼跟著父兄上過幾回校場也耳濡目染。那嗖嗖的響聲不是彆的,正是火箭之聲。
“知道了。”她將將從窗邊退了回來,一支火箭正穿過車窗,射在了對麵的車壁上。清茴拉著她的手緊了緊,隻那車簾惹了火,一瞬便燒了乾淨。
二人取來馬奶袋子,將裡頭的水用來撲火。馬車已停了下來。車窗外翊王的兵士中箭的中箭,燃火的燃火,是另一番觸目驚心。
星檀心口卻忽的緊了緊,她猜到了些什麼,沒顧清茴仍拉著她,直從車窗探了出去。
火光之中,兩軍交鋒。又一支火箭射來,照亮來路,卻死死釘在了車輪旁的泥地裡。
皇帝一身銀甲,染著明豔的火色,正持劍殺了兩個小兵,又被翊王那兩名副將纏上。那雙鷹眸中耀著火焰,如有感應似的,朝這邊看了過來。
她心口一緊,連忙退回來馬車內,窩在角落,不敢再動了。
她不想見他。
好不容易卸下皇後的身份,她還要會江南侍奉祖母,清淡一生。
卻聽得方才看過去的方向,皇帝重重一聲傳來,“停箭。”
那些火光嗖響戛然而止,星檀心跳得卻仿佛不是自己的。他看到她了?
車旁腳步卻愈發亂了起來,似有兵士往那邊攻了過去。清茴撫著她的肩頭,“姐姐怎麼了?”
“他來了。”她拉著清茴:“我們不能回去。”
廝殺之間,淩燁的確看到了那輛馬車,卻沒見得皇後。那些火箭一支支往那邊飛了過去,他心間那道口子,似又被撕開了一回。他怎麼能再傷了她?
如果她還活著。
隻要她還活著。
那些小廝不足為患,那兩員山匪卻是悍將,趁他下令不備,一刀已刺來腹前。他早不記得這些苦痛,冰涼的刀刃劃過皮肉,卻讓他更清醒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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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茴,你做什麼?”
見人要推開車門往外頭去,星檀忙去拉了拉。“外頭亂得很,稍有不慎便會被誤傷的。”
“清茴知道駕車,讓我試試。”
“……不行。”
星檀話未落,車門卻被人一把推了開來。來人一身盔甲,麵上掛著血跡,見得她們二人,嘴角卻揚起難得的欣喜。
“二位娘娘果真在這裡。”
“陛下連夜發兵,便是來尋皇後娘娘的。末將賀習章,這就護您回去。”
“……”回去哪裡?她不會回去。
可還未等她開口說什麼,馬車內忽“嘭”地一聲響。那自稱賀習章的卻已經倒了下去。是清茴用一旁的小木匣子將人打暈了。她望向清茴眼裡,是與自己一樣的篤定。
車門外晃過一陣身影,星檀這方見到些許希冀。是江羽。
江羽見得倒在一旁的賀習章,又看了看受了些許驚嚇的兩人。“讓郡主受驚了。江羽這就護你們撤退。”
賀習章被他喊人來扛了出去。車門很快合上,馬也被一聲喝斥,穿過地上倒著的傷兵與屍體,駛開了。
車外戰場的火光漸漸地淡了,那些刀劍之響也被拋諸腦後。星檀這才發覺自己手腳早已冰涼,喉間乾癢著小咳起來。
“我們可以走了?”她看向清茴。
清茴頷首,讓她靠去了她的肩頭:“嗯,走了。”
天邊泛出一道魚肚白的時候,翊王剩餘的大軍,方在渭水前停了下來。江羽命人紮好了營地,過來馬車旁接人下車。卻見得星檀早靠在玉清茴懷中睡著了。
他伸手想去抱人送回營帳,卻被玉清茴擋了擋。
“姐姐將將睡著,一會兒她醒了,清茴扶她回去。”
“……”江羽無聲答應,正要退下,卻又聽玉清茴問起。
“江公公若真是想要救我們,又何必帶姐姐來翊王軍營?她的身子,經不起這般戰亂。”
江羽駐足,“本隻是讓她暫且養病,病好了,我自會想辦法送她離開。”說罷,他方繼續往營帳裡去,又吩咐小兵,往女眷的兩間帳子裡,多送了一爐炭火。
他卻有與翊王提過,將皇後從桂月庵接回來營中,好做籌碼。可那不過也是權宜之計。
聽聞她被自己牽連,受罰往桂月庵清修的消息,他便不能坐視不理。唯有將人先護下來,再走一步看一步。他隻是忘記了算,她該全都知道了,他做過的那些事…
行回來她的營帳前,女子清脆一聲,卻打斷了他的思緒。那小尼湊來,與他遞來一碗茶水。
“恩人喝碗茶吧。”
這小尼心思單純,而他早就回不去了。母親與小妹用屍身將他擋在身下那一刻起,那些血,便如烙印一般刻在了他每一寸肌膚上。他接過茶碗來,隻淡淡道了句多謝。
小尼麵上泛起兩朵紅暈,到底正是豆蔻年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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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檀醒來的時候,天色已有些發暗。
金大夫正請了脈象,見她醒來,方和聲問候。“姑娘醒了?”
清茴過來扶著她起身,星檀方對金大夫道了謝。
“姑娘身子傷過元氣,著實不宜操勞了。喝了藥,還得多多休息。”
“嗯。有勞金大夫。拾若小師姐那邊,還得勞煩大夫多看看。”
金大夫是軍醫,方經得一場大戰,能來與她醫治想來已是不易了。她這方多提醒了一句,拾若傷也將將好,這一路顛簸又遇戰亂,也不知如何了。
金大夫笑著起了身,“姑娘放心,軍師已經囑咐過這些了。”
星檀這才放了心,待清茴送了金大夫出去。方起身來,用食吃藥。往江南是小半月的路程,待辦完了這件事兒,她便要上路了。自己的身子自然最是要緊。
北風吹散了陰雲,傍晚的時候,天邊泛起淡淡的橘黃。然而北風的陰寒,將春意早早掩蓋了過去。
用過了藥食,星檀扶著清茴行出來營帳,原是打算走動走動的,卻見得翊王亦在枯黃的草地上,幫著金大夫照料傷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