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王自幼得姑母悉心庇佑,年幼便熟讀詩書,每每得先帝褒獎,都是誇他性子仁善,看來非虛。隻是眼下損兵折將,營地裡搭起來的帳子寥寥數座,傷兵已住不下,在外養傷的該隻是皮肉輕傷。
淩翊正包紮好了一個兵士,起身盥洗雙手,卻聽得一旁女子的聲音。
“殿下悲天憫人,又何必主戰?”
淩翊手中活計頓了頓,知道來人是星檀,“陸姑娘又想說什麼?”
“星檀隻是替殿下不值。”
“從太子之事開始,皇家兄弟相殘,還曦公主芳華之年,亦被你們兄弟之爭牽連。原本都是骨肉至親,為了一個月悠,殿下如今賠上這些人的性命,值得麼?”
淩翊卻不緊不慢笑了笑,“除了月悠,還有皇位。太後亦是陸姑娘姑母,她也望著孤回去,拿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陸姑娘如今卻替他淩燁說話,看來還有餘情?”
“星檀隻是覺得,殿下並非眷戀權勢之人。若真登上了皇位,殿下便就開心了麼?”
淩翊忽有些遲疑。他兒時也曾問過母後,為何總要拿他與太子相比?皇位不是早就有太子皇兄繼承了麼?江山也總有三皇兄替大周守著。他本該專心他喜歡的詩詞歌賦,安然一生。
然而長大了些許,他方知道母後的不甘心。即便做了繼皇後,卻依舊無法替代元惠皇後。即便在後宮替皇家主事多年,她的兒子,卻隻是一個普通的皇子。
所以他不能普通,可他沒有儲君的周全果決,也沒有三皇兄的英勇善伐。他唯有用得仁善,方能得父皇少許眷顧。
皇位,不過是為了爭而爭的。若非聽聞母親和月悠在京城的處境,他也不會聯動山匪,揭竿而起。
卻聽得星檀又道:
“星檀自幼與幺妹分離,可也是血肉嫡親,幺妹的性子,星檀比殿下知道得到底多些。殿下遠在西南,得知京城的消息,不過隻是某些人的一麵之詞。若有人是彆有用心,想讓皇家兄弟反目,殿下豈不是受人蠱惑,為人刀俎?”
“彆有用心,是什麼意思?”
見翊王終肯聽得下去了,星檀卻轉了話鋒。“月悠在京城的名聲,殿下不妨多做打聽,便會知道,這場仗不值得。”
至於那個彆有用心的可憐人,她卻不願親口說破了。
入了夜,淩翊獨自去了營地最後方的戰俘牢房。不過幾個露天的木籠子,關押著賀習章與幾個小訊兵。他持著火把靠近了些,賀習章靠在角落,身上盔甲早被卸了,額上還留著那處傷疤。
賀家不比玉家,戰功平平,卻也是大周的依仗。淩翊自幼亦聽聞過賀府上的名號,三代良將,亦是他這個文弱的皇子需要尊敬的。
隻是如今,人卻落為戰俘。淩翊無心要這些人的性命。隻走上前去,敲了敲那木製的牢籠。
“賀將軍,彆來無恙?”
賀習章本已睡熟,此下被驚醒過來,看了看眼前的人,卻是滿麵不屑。“是翊王殿下啊?”
“孤今日來並不想為難將軍。隻是有些事,想問問將軍。”
“哼。”賀習章笑得輕狂,“問了,也沒用。你皇兄在北疆殺伐九載,抗外敵殺遼人。用兵變化莫測,你便是知道了,也不過班門弄斧。”
淩翊搖著頭,“賀將軍怕是不知。孤此行主戰,不過是為了太後與未婚妻的安危。”
賀習章笑得更張狂了些,“未婚妻?陸家不是已退了婚約,翊王殿下還惦念著那位未婚妻?”
淩翊沒作理會,隻接著問道:“你可知道她如今在京城的處境?”
“枉殿下還如此重情義。可惜了,那位二小姐心中怕是早沒殿下了。萬壽節上,還特地著了一身鶴白裙,與陛下獻舞去了。”
“萬壽節…獻舞?”
“是國公府逼迫於她?”
“笑話。她在後宮中無名無分,便當眾獻舞。國公府的顏麵何在,信國公還沒糊塗到如此地步。”
“……”淩翊忽想起什麼。那年母後與父皇將萬壽節設在圍場。月悠便是在那兒與三皇兄初見的。他記得清楚那身鶴白裙,在她身上多有幾分清麗之美,可因三皇兄先他一步,他方隻好退居其次。
而不多時日之後,三皇兄出征,一去不歸。三年後的皇家花宴上,他方再次見得了這位陸家的二小姐。她提著食盒子,正往母後的坐席間去,見得是他,卻抿著唇取了一塊桂花糕,送來他眼前…
那時太子黨羽遇事被朝臣彈劾,而母後也借此機會,正替他搭橋鋪路。如今想來,他卻有些明白,為什麼將將好,是那個時候。
三皇兄若果真一去不回了,她更似在另尋出路。
從賀習章那裡出來的時候,往事在他眼前一一鋪展。月悠的好,全是討好。他本念著她與三皇兄的過往,與她刻意持著三分距離。然而一次次地,卻都被她“偶然”遇見,而後親近。
夜深的時候,落了雨。潮濕熄滅了大帳裡的炭火,寒涼之意襲來,比之更冷的,唯有那女子的用心。
雨夾著雪,下了一天一夜。
皇帝大帳外,候著一乾將帥也已等了一天一夜。兩軍交鋒,傷亡在所難免,若論傷亡翊王大軍更為慘重。然而皇帝為了那莫須有的消息,親自往那西山穀裡尋人,腰腹受傷,已昏睡了一天一夜。
軍醫莊姚帶著幾個醫藥兵在帳內侍奉著。打理了傷口,吃了藥,皇帝卻一直輾轉不醒。
莊姚往皇帝脖頸上探了探,沒有發熱,隻是越來越涼了。昨日一場惡戰之後,皇帝還騎馬追了那馬車許久,可因失血過多摔下馬來,方才被賀將軍帶回了營地。
“再添些炭火來。”莊姚吩咐著一旁的小兵,方往帳外去了。
賀習景已迎了過來,“陛下怎麼樣?”
莊姚壓著歎息的聲響,搖頭道,“還未醒來。不過陛下習武,身體底子在,許得再給他些時日。”
淩燁夢中,清涼院的微風怡人。
阿檀正坐在那張楠木桌前,細細觀賞著那副山居圖。他不知有多久沒見得她了,隻陪著她坐著,深怕驚擾了她。阿檀卻抬眸望著他,抿著一對笑靨,“陛下,阿檀有些乏了。”
他起了身,將她抱了起來。
阿檀的身子軟,窩在他胸前,撲騰著暖意。他好似聽得她的心跳了。輕微的,卻有些快。懷裡那張小臉也有些泛了紅。
竹榻是涼的,他問她冷不冷。見她搖頭,他方輕輕俯身過去,輕咬起那鮮粉的唇瓣兒來。他已經許久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了。
阿檀的手卻撫來他腰腹間的傷口上,喉間含糊著,將他推了開來。那雙深眸怔怔望著他,很是擔心。她問:“疼麼?”
他笑了笑,“不疼。”
“怎麼可能?”她噘著嘴,十分地不信。他看得不忍,“有阿檀在,不疼。”
涼風襲來,他方重新覆去了她的唇上。可他沒動她,隻躺去了她身邊,將她團在懷裡,下一回再見不知是什麼時候了。
一夜長眠,睜眼的時候,卻是軍醫莊姚候在他床邊。他慌忙看了看裡側,阿檀睡過的位置已經空空蕩蕩了。
“陛下醒了就好。賀將軍他們都等得急了。”
他想起身,腰腹間卻傳來一陣巨疼。傷的時候不疼,此時卻來得狠辣了些。
“可有翊王的消息?”
“賀習章呢?”
“這,屬下還是請賀將軍進來與陛下稟報吧。”
“屬下先與陛下取藥粥回來。”
莊姚說著,退了出去。賀習景轉而跟了進來,見得床上的人起了身,忙作了一拜。“陛下終於醒了。”
淩燁咳嗽數聲,喉間腥甜依舊難以遏製。
“可有皇後的消息?”
賀習景搖頭。“習章折在了翊王手上,那幾個訊兵也不知生死。可今日一早,翊王那邊派人送了文書來。”
那文書被賀習景送了過來。他不假思索,飛速翻開。翊王大軍遭此一劫,手上若有籌碼,定會與他攤開明談。皇後若在他軍中,便是他最大的籌碼。
然而一字字掃過那張文書,翊王對皇後之事一字未提,卻隻是約他往西山彆院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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