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皇帝的語氣, 方執連連再跪了回去。
“鄙舍粗糙,怎能及皇城。不過是內人陪嫁的些許小玩意兒,小女平素嬌慣壞了, 口氣大了些。還請陛下不予她一般計較。”
淩燁卻隻再打量了一番立在劉氏身旁的女子, 蘇織華裙, 金玉滿髻, 攏袖垂麵,一副安然之態。“這便是安陽縣主?”
如若他記得沒錯, 三年前西北旱災,糧食緊缺, 朝廷向中原各地征糧賑災。而豫州上奏的折子中,便有這安陽縣主之女, 其母家中乃安陽富商, 以女兒名義捐贈糧食萬石, 並請鏢局親護往西北送糧。
他方謹以批示,封方家小女為安陽縣主,日後可享安陽良田千頃供奉,以示朝廷恩賞。
方執還未起身,隻再是一拜, “正是小女, 冉冉。”
那邊女子已與他一福, 方麵上爭執擰氣此時已換做淺笑麵容。如此一看, 倒真以為是位麵慈心善,知書達理的閨秀。隻城外那些難民控訴在先,方他又在木梯上,聽得她那番炫耀言辭,便心知並非善類。
“你不必多禮。起身吧。”淩燁自未打算計較這些小事, 喚了方執起身,又自先行入了主座,方與眾人道,“不過一頓便飯,不必拘泥。”
方執這才領著妻女家眷入座。
若說劉斐,還是太守大人的表親,可杜澤雖陪同方執應酬了皇帝整整一個晌午,尚自覺名不正言不順,隻將自己安頓在了門邊,也好隨時聽命侍奉。
杜澤自見得方執麵色,似還因方才縣主的事兒,不大明朗。而皇帝在席,氣氛幾分緊張。他方尋著幾處話頭說起,一來是安陽幾處民俗,多有特色;二來,是如今城外情形,到底也並非人為,而是天災。再與方執下了幾分台麵。
星檀在席間悄然聽著眾人談資。那坐在門邊的公子,一副相貌堂堂,而話中維護這方太守之意太過明顯。
她卻也體會了幾日天災險難。天災是天災,可為官為守之人,天災麵前不顧民生苦難,緊閉城門眼看著數千條性命等著餓死,卻也不是什麼磊落的作為了。
至於那安陽縣主,見得皇帝在席,方那副處處爭強,咄咄逼人的嘴臉已然收了起來,晃而抬眸頷首,晃而淺笑盈盈,儼然已是另一個人了。
桌上菜肴雖豐,星檀卻提不起來什麼興致。卻聽那安陽縣主接了這天災的話頭去。
“陛下,早幾日父親還為了城外災民的事兒飯食不思,可安陽城中亦自顧不暇,父親卻也為難。還是母親勸了好久,方肯吃下東西的。”
星檀看著滿桌菜肴,隻覺諷刺。安陽城中自顧不暇,太守府中卻還用著山珍海味。
她方起筷夾了口魚肉落入阿兄碗裡,“這海鱸魚養身,該是從海邊運回來不久,很是新鮮,阿兄忙了一晌午,多用些。”
陸清煦卻是怔了一怔,妹妹話語聲略高,顯然並非說給他一人聽的。卻見妹妹又夾著一道兒山筍送來他碗裡。
“這雲南的野生珍筍,隻每年入冬那日才生,封了不少山林精氣,京城都要賣到白兩一斤的。阿兄也嘗嘗。”
陸清煦明白幾分妹妹的意思,他方坐下,自也覺桌上山珍奢靡了些許。此下這話,扣在那城外災民的話頭的上,是說給皇帝聽的。
方執麵色漸漸凝固,安陽縣主卻渾然不覺,聽得星檀一番談資,字句中提及京城,便更刺痛了她方心頭那道而坎兒。正逢下人送了最後一道菜上來,安陽縣主便就著菜肴,與上座的人道。
“方表小姐說的那兩道,確都是家中珍藏。陛下還得試試這道兒雪山牛肉。是城北三十裡外靠著高山的牧場特供過來的。油脂飽滿,入口即化。”
“住口。”方執已然不可忍耐,直呼了出來。
一旁劉氏也被夫婿這聲嚇得一驚。嫁入來府上這麼些年,方執還從未如此高聲說過話。特彆是對他們的寶貝女兒。“老爺莫嚇著冉冉了。”
方執咬了咬牙,欲言又止。正看向皇帝麵色。卻見皇帝並未抬眸,隻一旁跟著伺候布菜的大總管江公公接了方冉冉的話去。
“安陽縣主有心了。隻是自溫惠皇後過身,陛下便不再用食牛肉了。”
星檀筷子方落回來自己碗中,卻忽地頓了一頓。他不食牛肉了麼?不怪得上回在西涼迎客軒裡,她夾到他碗裡的牛肉也沒動過。
目光隨著桌麵,看去皇帝身上。卻見他也正看過來一眼,卻很快落去了那接話的安陽縣主身上。
方冉冉仍不知父親為何生氣,隻好先應了那內侍的話。“小女不知,觸及陛下傷懷,還請陛下莫要怪罪。”
淩燁冷冷一笑,“不知者無罪。可城北三十裡外,卻還有高山牧場?朕還未聽你父親提起過。”
見皇帝似是起了興致,方冉冉忙起身福了一福,“是母親命人養在祁連山下的牛羊場,這席上的羊肉暖鍋,還有那道兒羊奶糕,都是從那邊送來的。”
“哦…牛羊場。”皇帝捏起一旁茶盞,送到嘴邊輕抿了口。
方執已然顫顫巍巍,劉氏亦忽覺不妥。隻等皇帝飲下一口茶水,再開口道,“城樓下災民今日尚未飽腹,太守大人家原有如此財力,不妨用那些牛羊奶肉來賑賑災。也不枉這三年來,安陽周邊百姓對安陽縣主的供養。”
“這……”劉氏沒忍住還要說些什麼,卻被方執一把打斷了去。
“陛下說得是。臣早該想到此步,怎就一時愚鈍?臣這便讓人照辦。”
卻聽皇帝道,“便不勞煩方執你了。東廠辦事迅速,交予他們便好。”
方執一怔,皇帝這是連還轉餘地都未與他留下。隻要應下遵旨了。
方冉冉更是啞口,半晌兒方被劉氏拉著落座了回去,悶悶不樂戳著碗中米飯,目光卻轉向星檀身上。
她這才明白過來,這表小姐方那般大聲評起桌上菜肴,並非是要跟她爭什麼麵子。而是要捅著太守府上富庶有餘的窩兒,與皇帝知道罷了。
聽著皇帝的安排,星檀不緊不慢用著食。區區一間牧場,予太守府那些亭台樓閣麵前,不過九牛一毛。城外百姓想吃上飯,可還得望著太守大人廣施善恩才行。
這場便飯到底並未持續太久,皇帝草草用過幾口,便又問起方執,要親自約見城內大小官吏與鄉紳共同商議災情。
星檀聽得還要議事,自不好打擾,與嫂嫂一道兒起了身,作了彆禮,方先行回彆院去。
隻將將從清風樓裡出來,身後卻有人喚她。“表小姐走得如此快,怎不等等人?”
見是那安陽縣主與太守夫人尋了出來,星檀隻微微頷首,“午後食困,便不擾著夫人和縣主休息了。我與嫂嫂自己回去的便好。”
安陽縣主卻冷笑了聲,“表小姐幫著那些災民說話,怎不自己出財出力賑災?非用得上我們太守府上的牧場。”
“那是聖意,縣主該去問問陛下。”星檀垂眸一笑,並未打算多做停留,正與二人頷首作彆要走了。卻被安陽縣主再拉了一把。
“分明就是你故意讓陛下提起的。”
星檀掖了掖袖口,卻掙脫不開,隻好道,“若論財物,皇家自然不少。可天災當前,銀錢無用。如今城外缺的,不過是一口飯食。縣主養尊處優,一桌飯菜的花銷,便能抵外頭數日口糧。又何必再與他們計較呢?”
劉氏卻一旁笑了笑,“表小姐話說得好聽,左右動用的也不是自己的財物。”
星檀話說得清楚,卻不想人家都是聽不入耳的。多說無益。
隻那太守夫人話落之間,卻聽得再有人從清風樓裡出來。星檀見得那抹身影,正負手緩緩靠近,方更懶得開口了。
隻等皇帝走近了,與劉氏開口道,“太守夫人看來很舍不得那間牧場。那便算在朕頭上。”
劉氏一驚,忙往後退了退,“不、臣婦不敢…”
方冉冉一見皇帝,氣焰也頓時滅了三分,又見皇帝的目光正落在她拉扯在星檀的衣袖上,方才忙鬆開了手。
皇帝卻未再多理會這雙母女,隻行來星檀身邊,輕聲道,“朕送你回彆院。”
星檀看了看那邊忽呆若木雞的母女,隻緩緩走在皇帝身側,方問起他來,“陛下不是還要與太守大人一道兒麵見鄉紳?”
“先送你回去也不遲。”他負手行著,垂眸過來,麵上幾分溫煦。隻又問起,“方見你不多食,可是昨日傷了脾胃,沒有胃口?”
星檀搖頭,“隻是想來城外的情形,便覺一碗素麵已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