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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武庫

這一覺談寂似乎睡了好久。

原本應當是靠在柯楓懷中的,不知何時,身下變成了一張柔軟的兒童床。

很溫暖,也很熟悉。

如同在夢境中一樣。

“小寂。”

夢裡有個中年男人輕輕推了推他,語氣平穩低緩,顯得從容不迫。

談寂皺了一下眉,下意識的應聲道:“玄冥?”

話音出口的瞬間他便驚醒了,不同於往日裡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冷傲,這聲呼喊軟糯而年幼,明顯是屬於小孩子的聲線。

中年男人並未發覺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溫聲道:“今天醒得可真快。”

他半弓著身子站在床邊,見對方醒了,便讓開了一些空間,親切中又保留了令人舒適的距離感。

談寂皺著眉從床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的手腳也變成了短短的模樣,他下意識的朝睡衣右側的袖口下探去,觸到了一片冰涼。

命線還在,這裡依舊是祁冽的特殊局。

這個局受每一個入局者影響,被劃分成了六幕。

當下,應該是屬於談寂記憶裡的一幕。

隻是不知為何,他也一並變回了記憶裡的年紀。

“不起來吃飯嗎?”記憶裡的中年男人問道。

自己當年是怎麼回答的,談寂自是記不起來了,猶豫了片刻,還是選擇冒險的試探道:“柯楓去哪了?”

局裡的npc通常分為三種:

第一種,npc與記憶的主人並不熟識,隻能刻板的做出固定的行為,不會回答記憶之外的問題。

第二種,npc是記憶主人非常重要的人,會按照主人對他的理解和推斷回答問題,遇到無法理解的問題時,要麼與第一種同樣,不做出回答,要麼違背局中的規則,受到懲罰。

第三種,則是意外死在該局之中,擁有自我意識的魂識殘留。

玄冥的懸命之線早已斷裂在了彆的局中,這裡的npc,絕不可能是第三種。

幼年的談寂應當是單方麵認識甚至了解柯楓的,這個問題也許很奇怪,但並不會令npc無法理解。

一如他所推測的那般,記憶裡的玄冥回答說:“你就這麼想要認識人家嗎?他一大早就去了武庫,這個月應該不會再出來了。”

談寂略微思索,追問道:“武庫究竟是什麼地方?”

“一個你不需要去,也不該去的地方,”玄冥說,“你隻消知道,那裡本不該存在,哪怕裡麵的局內道具再好再豐富,也不該為了私利,做出背離天意的事情。”

這指的應該是將局以特殊的方式保存下來,談寂心想著,沒有再追問更多。

記憶裡不知是春末還是秋初,溫度適宜,談寂控製著這具變小了很多的身體,從床上爬了起來,慢條斯理的更換起常服來。

他本無意避開一個沒有主觀意識的npc,但對方卻先一步出了門,隻留下一句:“洗漱完就快來餐廳吃飯罷。”

門被再一次掩上了,談寂在屬於自己的房間裡晃悠了一圈,停在了衣櫃邊的鏡子前。

落地鏡裡的談少爺小小的,估摸十二歲出頭,五官雖已有了幾分長大後的鋒利,卻仍舊帶了些無法掩蓋的稚氣。

隻有那雙眸子,沉寂似二十多歲時的模樣。

柯楓去哪了?

這是屬於他單人的場景,還是說,對方此時真的在武庫裡?

既然是特殊局,之前的麵具為何不見了?

安婉的回憶是香欲,白橘的是味欲,這一幕會是什麼?

局的主人祁冽,又在哪?

沒有人能給出回答。

就像是換了一具身體,連柯楓留下的那些痕跡,都不見了。

談寂輕歎了一口氣,依照著玄冥的安排,洗漱完便去了餐廳。

屋外下著小雨,細細密密,連成了成片的雨幕。

在這並不惱人的雨聲裡,意外的傳來了壓得極低的爭吵聲。

首先是玄冥的聲音:“不可能,我絕不會將0號交給你們。”

另一個聲音十分從容,甚至還帶著些笑意:“玄冥老師,你可要考慮仔細,現在1-1,Blank1-1,3-13這幾個,你最疼愛的學生,可都在那個特殊局裡,隻要我們……”

後麵的內容壓得實在太低,談寂有些聽不清了,不得不又謹慎小心的朝客廳方向走了幾步。

“你們這是欺人太甚,”玄冥努力壓抑著怒火,“一開始要留下武庫,我便是反對的,更彆提後期,又建立在其上方的血鬥場和地牢了,你們這樣肆意妄為,就不曾害怕,神怒有一天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嗎?”

“成立這個實驗組,不就是為了對抗神怒嗎?”

那個聲音莫名的有些耳熟,談寂探身朝屋中看了一眼,果不其然。

李開心,李組長。

對方明顯也看見了他,陰惻惻的笑道:“這位,便是0號實驗品吧?”

玄冥驚得站起了身,但談寂卻絲毫沒有躲避,因為在這段記憶裡,他應該是被李組長帶走了。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實驗方因何而解散?自己又是為什麼會重傷?

血鬥場建於武庫上方?此時柯楓會在那裡嗎?

究竟是誰造成了這場浩劫?又為什麼傳聞說,0號實驗品能夠抵抗神怒?

談寂實在太想知道了。

他麵無表情的,跟在李組長身後,最後又回眸看了一眼,雨幕之中的玄冥。

依舊是那麼難過。

幼年的他,應是在這一刻裡,懂得了情緒。

***

柯楓的確在武庫裡。

很黑,很靜,但也很熟悉。

七歲被賣至實驗方,十二歲被安排看守這個名為武庫的特殊局,直到實驗方被迫解散,足足四年之久。

此處乃是風鳴所成之局的複刻品,柯楓未能去過現世中真正的林家武庫,卻熟悉著這個特殊局裡的每一個細節。

常年光線昏暗,使他不得不以手摸索,過於無聊,他便照著幼年所學的刀法,將此中兵器一一把玩。

他給把玩過的每一把兵器,都取了自己喜歡的名字,如今想來,又中二又可笑。

局中的時間與現世並不對等,被強行保留的,特殊局中的時間更為混亂。

有時巡視完一大圈,於現世也不過一杯茶的時間,有時隻稍坐片刻,現世卻過去了一整天。

從懵懂童孩,直至生澀少年,他一生中最炙熱無畏的時光,都困耗於局中,那永無天日的地下空間。

像是荒原上一捧無人在意的火焰,因風而起,也因風而滅,終是隻留下了星火點點。

隻有偶爾被允許去玄冥的院中稍坐,才有幾分似無邪無憂的少年。

他很早便聽說,那個院落中,藏著整個實驗裡最厲害的殺器,編號0。

不同於其他實驗品,0號沒有批次,不用接受殘忍的實驗和訓練,生來便有著最強的天賦,入局也一直是玄冥親自帶著。

實驗方畏懼他的能力,也需要他的能力。

他們稱他為,神明。

但柯楓聽眠嵐說,那不過是個漂亮又任性的小少爺。

柯楓很想認識那個小少爺。

於是曾趁著玄冥不注意,溜到過那麵緊鎖的單麵玻璃前。

“我叫柯楓,”十六歲的他說,“很高興你能認識我。”

房間裡靜悄悄的,像是根本沒有人。

但柯楓知道,對方在看著他。

過了好半天,窗框被人從裡麵輕敲了兩下。

小少爺給了他回答。

柯楓笑了一下。

那時候的自己又怎麼能想到,九年之後,於現世裡看到談寂的第一眼,便愛上了對方。

荒原上那捧將熄的星火,忽地又燎了原。

柯楓生來長了張好皮相,性子也狂妄,於是弈者圈裡,都說柯神薄情放蕩,他也從替自己未澄清過一句。

少有人知道他的天賦,而知道的人,通常都將其稱之為神權。

修改規則,大約是通常所能想到,最接近於神明的天賦了。

但比起天賦,柯楓更想接近神明。

“哢啦啦——”

武庫通往上層的門被人打開了,柯楓在光線中眯了一下眼,聽到了久違的,令他十分厭惡的聲音。

“血鬥場那邊,今天要清理掉全部的失敗品,你好好在下麵看著。”

柯楓愣了一下。

說話的,是九年前,那段血色回憶之中的某個研究員。

而現在於回憶裡,所見的這一日,正是實驗方發生重大事故,被迫解散的那天。

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麼,被關在武庫中的柯楓並不清楚。

隻能順著記憶回答說:“清理失敗品,跟下麵的武庫有什麼關係。”

“關係大著呢,”研究員說,“李組長不聽勸,非得背著其他人,把神明弄過來,一會如果血鬥場真被捅出個窟窿來,你在下麵得接著點。”

神明,那天出事時,血鬥場的確塌了個角,但並沒有東西掉下來,柯楓也並未見到神明。

似乎是有什麼極為強大的力量,兜住了即將塌陷的一切。

現在想來,能做到這些的,應該隻有談寂自己。

而他也因此,受了重傷,失去了十二歲之前全部的記憶。

柯楓皺了一下眉,直覺這些秘密,將在祁冽的特殊局中,一一揭曉。

那些被談寂遺忘在局中的,終究也會在局中記起。

隻是,被李組長帶來的,是回憶中的,還是現世裡的談寂?

第一百零二章·浩劫

談寂剛走出院落,便被蒙住雙眼,塞進了車中。

從玄冥平日裡與學生的交談中聽得出來,這片屬於實驗方的園區極大,被劃分成了好幾片區域。

大約是不希望被聽出什麼線索,車上的研究員們,從頭到尾都幾乎沒有進行過交談。

他被夾在小轎車後排的正中間,頭上套著黑色布袋,根本無法判斷行駛的軌跡。

不過也不需要判斷,畢竟早知道,終點就在血鬥場。

他迫不及待的想了解那天發生了什麼,迫不及待的想要去見柯楓。

大約二十分鐘後,車停在了一棟研究所前。

談寂依舊被布袋蒙著頭,身後幾個研究員,緊張兮兮的推著他,朝這棟略顯破舊的建築裡走著。

那時的自己是如何應對的,有沒有想過要反抗,已經記不得了。

回憶裡隻有儀器巨大的噪音,和入血鬥場時,所感受到的,強烈撕裂感。

像是魂識被生生從身體上剝離開來,強行塞入了一片極小的空間。

隨著入局,套在頭上的布袋不見了。

談寂睜開了雙眼。

圓形的鐵籠,華麗的觀眾席,密不透風的牆壁。

一切的一切,都與局曾給予的饋贈所重疊。

他再次看向了,麵前或跪或癱的實驗品們。

“李組長,讓一個小孩子來處理他們合適嗎?”身後的研究員問。

“有什麼不合適的,”李組長說,“這可是最無情的0號,玄冥養了他這麼久,總得派上點用場吧。”

禿鷲般尖銳嘶啞的笑聲響徹了血鬥場。

談寂皺著眉盯著他們,再一次摸了手腕上的命線。

“去啊,”其中一個研究員推了推他的肩膀,“把他們‘處理’掉。”

他沒有動,也沒看那群渾身是傷的孩子們,隻是靜靜的等著回憶上演,等著李組長從牆上取下獵槍,蹲在身後,以槍口抵住他的後心。

之後自己做了什麼,應當是抬了一下手中的命線。

金色的命線無風自舞,朝角落裡滿身傷痕的失敗品們,奔襲而去。

談寂的身形,隨著線一起動了,是沒有接受過極端訓練的研究員們,根本無法做出任何反應的速度。

直到他急掠至牆角,奪了一柄染血的殘劍,回身朝李組長攻來時,對方才反應過來扣下了獵槍。

槍聲響徹了血鬥場,他竟也能閃身躲過,甚至以殘劍替失敗品們,挑斷了捆綁在一起的繩索。

“不想死就爬起來。”

回憶裡自己應該是這麼說的,語氣要再冷一些,再無情一點。

這具十二歲的身體,他如今用起來十分彆扭,但勝在實戰經驗比九年前豐富了許多。

身後竟真的陸陸續續站起來幾個,傷得不算太重的孩子,也紛紛撿起了原本廢棄的武器,隨他一同攻向幾名研究員。

封閉壓抑的血鬥場立刻便亂做了一團。

有人哀嚎,有人怒罵,有人怕得渾身發抖依舊舉刀上前,也有人傷得不重卻躲在人群的最後。

失敗品被獵槍擊中,倒在血泊之中,研究員也被兵器劃傷,狼狽的捂著傷口。

這是一場沒有勝者的爭鬥。

反抗者僅僅隻是為了活著。

幼小的神明並不傾向於任何一方,單純隻是想要停止這場血腥的屠戮。

之後發生了什麼?談寂一邊以劍替一個孩子架開李組長手裡那把打空了子彈的獵槍,一邊分心想著。

身側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談寂尚未反應過來,手中的命線便彈射出去,從上至下死死束住了他剛剛救下的孩子。

那孩子手裡握著的,是一把刺向談寂的尖刀。

“為什麼……”

他想起來了。

“因為你是編號0,我們最恨的就是你!”那孩子說。

是了,那一日,他被帶進血鬥場中,本是打算阻止這場浩劫的。

直到尖刀沒入了自己的身體。

想救他們,他們卻借著一切可能,想要殺死談寂。

隻因,他是編號0。

可從來都沒人問過,他究竟想不想做編號0。

從來都沒人問過,他想不想被關在房間裡,永遠都隻能,遠遠看著,院子裡喧鬨的人間。

那個叫柯楓的少年站在單麵玻璃前時,談寂曾猶豫過很久。

多想推開緊鎖的窗戶,讓對方也看到自己。

七情·欲·見欲。

密不透風的血鬥場毫無征兆的突然塌陷。

***

有光。

柯楓抬頭向上方望去。

武庫的穹頂一寸寸龜裂開來,嘶吼和慘叫,血腥與硝煙,都同裂縫之中的光一起透了下來。

他隨手操起了離自己最近的斬馬刀,做出了與九年前同樣的選擇。

這裡困縛了他整整四年,他卻依舊堅守著屬於自己的職責。

隻因上方的血鬥場如若徹底塌陷,屬於那片空間裡的魂識,也很可能會被時空撕裂。

九年前,十六歲的他曾欲以身為界,扛起向下塌陷的空間壁壘。

那時或許是為了職責,或許是為了那群可憐的失敗品,也或許是為了素未謀麵的0號小少爺。

而如今在祁冽的局中,做出同樣的選擇,隻為了可能被npc帶進血鬥場裡的談寂。

也許作為對照組,不該狂妄到以身保護神明。

但他作為柯楓,勢必將不顧一切地保護自己的戀人。

穹頂上的裂痕越演越烈,兩片由實驗方強行保留的空間,要麼其中一個被吞並,要麼其中一個被撕裂。

窒息般的威壓傾湧而下,他雙手持刃,弓步於台階之上,未退半分。

回憶裡這具十六歲的軀體並不強韌,不多時,便於威壓中,感受到了瀕臨極限的透支。

耳邊雷聲炸響,恍惚之間,仿佛再一次回到了九年前的那天。

離他所在的向上台階最遠的西南角,已有一小塊穹頂塌陷了下來,碎石混著硝煙砸落在成排的兵器架上,激起了武庫裡常年未見天日的厚重灰塵,灰黑的煙霧瞬間填滿了這個巨大的空間。

柯楓任未避讓,即便緊握著斬馬刀的雙手指縫間,被震得鮮血橫流,依舊高舉著雙臂,替談寂撐著上麵的一整片空間。

透著光的裂縫裡,有血滴落了下來。

不似手中的溫熱,那血珠是微涼的,落在他的鼻尖。

驚雷再次降下,光線,硝煙,淒厲的哀嚎,落石於兵器的撞擊,忽地全都消失不見。

他看不見,聽不到,也動彈不了。

那一天,神明重傷,神怒降臨了人間。

“談寂——”

自己喊出聲了嗎?或者隻是威壓之下的錯覺?

全部的感官消失殆儘,隻有鼻尖的那一滴血,越發的冰涼。

七情·欲·觸欲。

無論是當下,還是九年前,他都無比的想要再強大一點,強大到足以替小少爺撐起這個世界。

兩片本不該存在的空間,被神怒所籠罩。

上方的穹頂忽地不再向下塌陷。

金龍破開了灰黑的煙霧,遊走於裂縫的邊緣。

柯楓突然明白了,那天,究竟是誰掙出了威壓的束縛,替自己擋住了傾湧而下的浩劫。

又一滴血落了下來,滾滾落雷聲裡,有個少年隱約朝他喊著。

“柯楓——破局!”

對,他想起來了,是神明撐著最後的意識,將他帶回了人間。

隻是關於神怒的記憶太過混亂,也許某種意義上,他應該感謝祁冽的特殊局,讓自己記起了一切。

九年前,柯楓被實驗方安排守在武庫中,而談寂被一意孤行的李組長帶入血鬥場,“處理”那些在生死搏鬥裡落敗的失敗品們。

十二歲的談寂拒絕了李組長的要求,不懼威脅,與失敗品們一同並肩抵抗幾名研究員。

卻在幾乎要勝利之時,被某個失敗品袖中偷藏的一把尖刀刺傷。

沒人搞得懂那個失敗品為何要這麼做,也許出於對高天賦者的怨恨或嫉妒,也許單純隻是瘋子在發泄自己的情緒。

在局中做出這等忘恩負義的行為,無疑將觸怒命運的神祇。

神降怒火於人間,除了談寂是受害者,這裡所有的參與者,理因無法幸免。

也包括下層武庫中的柯楓。

一旦血鬥場塌陷,整個人為製造的特殊局都將撕裂。

他作為武庫局原主的對照組,這個複刻品名義上的執棋者,必將與該局一同灰飛煙滅。

可受著傷的談寂透過空間裂縫,認出了這個想要認識的少年。

原來,不是他將神明帶回了人間,他自己還能留於人間,完全是因為神明曾經的垂愛。

這恩情太重,可他們卻兩兩相忘,又重新遇見。

他的身體忘卻了過往,魂識封存了浩劫,懸命之線上,卻還滴著談寂的血。

如同一份永不作廢的契約。

……

硝煙與落石之中,驚雷和槍鳴之下,柯楓以刀斬開迷霧。

實驗方的美夢,於九年前的這一刻,隨著該局一同,徹底傾滅。

那些隔開在單麵玻璃後麵的相識相見,那些注定於神怒落雷裡的相忘相彆,在這段特殊的回憶之中,終得以相知相赴。

煙塵散儘,二十五歲的柯楓朝前迎了幾步,接住了與他分彆九年的小少爺。

那些未曾相遇過的光陰歲月裡,他們也曾命線相連。

“柯楓?”

“是我。”

兩張麵具在相擁中,一同碎裂。

柯楓吻了一下談寂胸口掩於衣襟裡的平安扣。

若說他於對方,還有什麼秘密可言,那便是,柯楓從未提及過,關於武庫的特殊局,與常規局的不同之處。

它作為實驗方認為的最強兵器庫,並非隻有執棋者能夠從中獲得局內道具。

而從中所獲的道具,無論連局還是孤局,哪怕是人為製造的特殊局,都可以帶得進去。

比如玄冥最初從其中所拿出的,這對東西。

第一百零三章·並肩

禾月醒來的時候,窗外正刮著大風,“呼啦啦”的,夾雜著老師在課堂上講解習題的聲音,恍若回到了許多年前。

教室裡的木桌有些舊了,邊緣不知被誰用塗改液畫上了看不懂的符號,他趴在桌上靜了一會,盯著被胳膊壓住皺的書本,有種特彆真實的錯覺。

就像是黃粱一夢後,突然驚醒的於現世中,夢裡所發生的一切,都如晨霧般,隨著日升而消散了。

有那麼一個恍惚間,甚至真的快要以為這裡才是現世,而“命線”“弈者”“局”都不過是於課堂上開了個小差,所夢到的奇幻空間罷了。

“禾月!”講台上傳來了老師嚴厲的聲音,“這是你本月第五次在我的課上睡著,既然不想聽課,就給我去走廊上站著!”

他愣了一下,下意識的起身,校服長褲被椅子上一顆歪掉的釘子勾了一下。

禾月不得不先撥開釘子,卻意外觸到了口袋裡揣著的硬物。

這東西對他來說太過珍貴,僅是摸到邊緣的輪廓,他便立刻打了個激靈,隻覺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感到了醍醐灌頂般的清醒。

顧流光的折刀。

是了,此刻所處的,依舊是祁冽的特殊局。

若說特殊局中的內容,是與入局者回憶有關的,為何他回到的並不是屬於自己的局,而是小學時的某段記憶之中。

禾月慢吞吞的起身,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走出了教室。

走廊裡很空,有風透過半開的窗戶和窗外細密的護欄吹了進來,他與風一同穿堂而過,消失在了眾人的視線中。

果如所料,老師並沒有追上來。

禾月猜得沒錯,這根本不是屬於他的回憶,畢竟,以自己小學時期的聽話程度,怎麼可能一個月在課堂上睡五次覺。

何況就算是封閉式小學,也不會安靜得像個地牢。

這段回憶的主人,應該不屬於這所小學,或是僅能遠遠的看著小學裡的往來的師生。

這使得禾月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他順著樓梯拾級而下,伴著不同年級的教室裡傳來的,遙遠的而模糊的講課聲,推開了教學樓大門口,那扇理應上著鎖的鐵門。

水泥鋪平的操場上也空蕩蕩的,沒有上體育課的學生。

校門旁的小賣部卷簾門緊閉著,垃圾站裡也隻有掃做一堆的落葉。

有人曾蜷縮在光無法照亮的角落裡,隔著高牆電網,日複一日的朝被陽光籠罩著的小學中眺望。

給那些未能見到的細節,填滿了他所了解的,最美好的想象。

禾月穿過空曠的操場,在學校後山的電網前,找到了這份回憶真正的主人。

十二歲的,渾身是血與傷痕的顧流光。

“流光?”

陰影裡那個灰撲撲的身形動了一下,他應該是極累的,卻依舊在見到禾月後,努力撐著身子站了起來。

襤褸的衣衫沾滿了血跡,勁瘦的軀體上數不清的傷口,淩亂的碎發之下,卻是一雙漂亮的星眸。

“嗯,彆碰電網。”他輕聲說。

禾月第一次看到對方這幅模樣,沒忍住朝前迎了兩步,顫聲道:“你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明明上一幕裡,他還靠在對方懷中溫存,一覺醒來,卻退回到九年前,見到了現世裡,從未發生過的畫麵。

“不是剛受的傷,”顧流光解釋說,“隻是特殊局挑了我的這段回憶,是虛相,不疼的。”

禾月在公司中閒談吃瓜時,曾聽白橘提起過,所有的實驗品都會被送入血鬥場中一決高下。

第三批實驗品中的13號,憑借著驚人的毅力,在場中心孤戰一天一夜,無論多強大的敵人,都沒能將其打到。

就此成為無冕之王。

昏迷前,他曾喃喃自語:“我還沒來得及認識他。”

這段故事在弈者圈中廣為流傳,坐實了顧King戀愛腦的名號。

但不為人知的是,他從血鬥場中被放出來之後,還偷偷翻出實驗方的高牆,來遠遠的看過那個“他”。

也許是這段記憶對顧流光而言過於深刻,屬於他的特殊局,便從此處開始了。

也算圓了這麼多年來的遺憾。

因為現世裡的那一天,他沒見到他。

禾月猶豫了一下,放出傀儡絲試圖穿過電網,去證實對方是否真的並未受傷,卻在觸及電網邊緣時,被無形的力量給推了回來。

“嘶……”他皺了一下眉。

顧流光趕忙問:“傷到沒有?彆碰電網,我們現在應該是處在兩個不同的空間,無法逾越。”

“沒事,”禾月不得不收起了絲線,“我明明能夠看得到你,能夠和你對話,為什麼會處在不同的空間?”

“我們現在所看到的,隻是對方在另一個空間中的虛相,”顧流光理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套,襤褸的外套上血跡斑斑,如同孤傲也落寞的王,“你所處的空間,完全來源於我對於遺憾的想象,自然是我永遠無法觸及的地方。”

“那我們……”

“往前走,追著時光,命運既有相遇的那一日,我們終會相逢。”

***

這一走禾月便走了好久。

從小學到初中,從鄉村到城市,從爺爺奶奶的懷抱裡,到了父母的苛責下。

他追著時光,一幕幕看著不斷變化的景象,有些過往仍曆曆在目,有些卻卻隻是美好的期望。

說到底,這個空間實則屬於顧流光,他所看到的,都是對方記憶裡的自己。

“你一直都在關注著我嗎?”他隔著空間問道。

“嗯,”對方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邊,“最開始隻是覺得你在一眾對照組裡,最為特殊,但看著看著,就挪不開目光了。”

“特殊?我哪裡特殊了?”

“隻有你不受條框束縛,”顧流光說,“你很乖,卻永不屈服於不合理的規則,哪怕被學校懲罰,被父母打罵,依舊堅守著自己的初心。”

他第一次偷跑出來,發現這所建立在實驗組園區附近的學校時,禾月正站在操場上替彆的同學受罰。

顧流光本無心窺探彆人的生活,奈何學校教導主任的嗓門特彆大。

“我說他曠課就是曠課了,你和人家很熟嗎?還是覺得能替彆人出頭很了不起?!”

那孩子倔強的解釋說:“他請了病假,是班長沒把請假條交給老師。”

“條呢?你有證據嗎?!”

被指曠課的孩子就站在旁邊,低聲勸解說:“禾月,算了吧,是我沒自己交給老師,我甘願受罰。”

名叫禾月的孩子振振有辭道:“按照校規,就應該是班長去給的,不能因為他是老師的侄子,犯了錯就不受懲罰。”

他說這段話的時候,目光堅定且認真的看著老師,手指卻細微的有些顫抖,並非是不害怕懲罰,而是無法接受,那些人情世故中的“規則”和偏袒。

是這種不屈的韌性,吸引了顧流光。

3-13,八歲開始入局,見過無數被條框限製,被規則俘虜,被過往追逐的執棋者。

卻於十二歲時,頭一次見到,如此倔強執著,甚至顯得有些傻氣的人。

顧流光從不覺得禾月弱小,對方有著他見過的,最堅韌的魂識。

二人隔著空間壁壘,一路從光陰的儘頭,走至相遇的起點。

這條路並不寬敞明亮,時而行走於歲月之中,陽光靜好,相攜而往。

時而遊蕩於光影之外,暗流叢生,兩各一方。

在碎裂分隔的記憶裡,在世俗紛擾的嘈雜中,他一次又一次的呼喚著,另一個空間裡,與自己並肩而行的人。

無數次的確認著對方的存在。

“流光。”

“流光?”

“流光!”

“流光……”

“我在。”

我一直都在。

在你不認識我的時候,在你遺忘了我的時候,在你一切難過和需要我的時候,早已,並肩同你,走了很多年。

不必看見我,我也一直都在。

***

隧道的儘頭散著微光,禾月也不知自己在期待著些什麼,匆匆朝前跑了幾步。

七年前的晚霞,透過法國梧桐樹努力向外伸出的枝丫,灑落在了他的身上。

這一次沒有小混混,他也沒有弄丟奶奶給的小錢包,隻是有個穿著紅色外套的少年,推著自行車朝他走了過來。

少年說:“久等了,我叫顧流光。”

相隔的壁壘在這一刻碎裂開來,於夕陽下折射出無數絢麗的暖光。

禾月隨著那些星辰般的光點一同,撲進了對方懷中。

這一幕由顧流光的記憶而成,是他內心深處,最期待最渴望的幻想。

七情·欲·意欲。

他想在沒有任何意外與陰謀的情況下,與禾月簡簡單單的相識。

“這就是你的心願嗎?”禾月額頭抵在他的胸口,輕聲問。

“不,我的心願還有很多,”顧流光說,“對於你,我是一個很貪心的人。”

禾月輕笑說:“我陪你一起去實現。”

“好。”

顧流光靜靜的抱了一會他,直至殘陽將熄,才鬆開對方,翻身上了車,說道:“來,上來,我帶你。”

禾月聞言也坐到了後排,雙手摟緊了他的腰。

清脆的車鈴響了幾聲,風至街巷間穿過,揚起了赤紅的衣角。

禾月稍長的發尾被風吹得有些亂了,蹭著白色襯衣的衣領,惹得他輕扭了一下頭。

下巴抵在了對方背脊上。

“你知道嗎?”顧流光問,“我養過兩隻鳥?”

“啊?”

“一隻叫朝歌,一隻叫暮酒。”

車輪壓過枯葉,於並不惱人的輕響之中,躍過了即將降臨的黑夜。

紅衣佳人白衣友。

第一百零四章·星河

車鈴聲撥開黑暗,長河儘落,日月荏苒。

白瓷鋪砌的中學圍欄邊,紅衣少年朝他攤開了手心,纖長的手指與黑金色的刀身,形成了鮮明對比。

“要做我的小男朋友嗎?”

這一次沒有突然出現的班主任,上課鈴聲不曾響起,禾月並未直接接過折刀,而是握住了對方向他伸出的右手,十指相扣。

微涼的刀身緊扣於二人掌間,如同不悔的誓言。

曦光之下,他們並肩追逐著回憶裡所有的遺憾,一路向前。

……

教師辦公室裡,顧流光以身撞開了緊鎖的大門,身後跟著玄冥和一種執法人員。

在願望所鋪成的特殊局裡,他不再需要成局,也不必使用禁術,便能像個站在光裡的英雄一樣,救禾月於無助和恐懼之中。

禾月任對方將自己抱出了辦公桌與櫃子形成的夾角,輕聲問道:“現世裡的這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午的陽光從敞開的門外照了進來,投出了二人相擁的身影,顧流光笑著回答說:“你隻消知道,我從未允許彆人傷害過你,就好。”

……

光影漸移,少年如白駒,回憶與愛慕一同成長。

正午的圖書館樓梯旁,紅衣的少年斜倚扶手,不知是在此處等待了多久,卻在對方低著頭拾級而上時,刻意同他擦肩而過,“不甚”將手中的書掉到了地上。

禾月撿起書來遞給他,問:“你那時是故意在等我?”

“嗯。”

“等了多久?”

“沒多久,”顧流光輕抖了一下書上的灰塵,“至少這一次,我沒等多久。”

五年前,他從L市回來時,禾月已被洗去了關於他全部的記憶。

吳峰的人還在暗中盯著玄冥,為了製造一場相遇,他在這裡,整整等了一個星期。

可這一次的相逢太短,僅與禾月相處了三天,實驗方殘存的餘孽便對他動了手。

之後便又是長達半年的離彆。

直到念上高中的小傻子,成了網癮少年。

十六歲的顧流光下好了遊戲客戶端,選了和他同樣的區服,玩了對方聲稱最心動的職業,隻為了和禾月再次遇見。

……

那年情人節,顧流光冒著叢叢危險來赴約,原本隻打算見一麵就走。

可禾月一句舍不得,他便不顧一切的留了下來。

才釀成了最後的悲劇。

說到底,還是年少時的自己太任性。

“我當時是不是不該留你?”禾月捏著那塊巧克力問,“你若是沒在E城逗留那麼久,也不會……”

“不怪你,”顧流光揉了一把他的頭發,“你當時什麼都不記得,肯留我,我很開心。”

午後的暖陽透過茂密的枝葉,這次二人並未進入網吧,禾月將手中的巧克力掰成兩半,半塊塞進了對方嘴裡。

“好甜。”顧流光笑道。

“繼續往前走嗎?”

“走。”

……

日光西行,又至黃昏。

意料之外,禾月見到了屬於自己局中的最後一幕。

現世中,那晚他與母親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摔門而出,身無分文,隻能縮在又臟又冷的樓道裡,熬了一整夜。

而這段願望之中,他在門外,見到了來接自己的顧流光。

禾月握著門把手呆呆的看著對方:“你在那兩年裡,不是重傷昏迷在床嗎?心願裡怎麼會有關於這一段的回憶?”

“就是因為那兩年沒能在暗中護著你,很自責,所以才有了這樣的心願,”顧流光朝他伸手,“天要黑了,陪我看會兒星星吧。”

禾月將手覆了上去。

夜色吞噬了最後一抹殘陽,他們在這段遺憾與心願編織成的夢境裡,一同踏破黑暗,又從天光乍破,走到了日暮黃昏。

……

這段路他們走了好久好久,最後的終點竟是一片海灘,顧流光不知從哪裡變出了一艘小船,載著他朝無邊無際的大海中駛去。

按理說海水無法倒映星空,但此處的水麵極靜,隻有船劃出的幾縷漣漪。

“這是哪裡?”

禾月坐在船邊,仰臉看著無儘的星空,水天相連,令人不禁生出了幾分翱於星際的錯覺。

“現世中不存在的地方,”顧流光說,“玄冥曾經做出來哄他戀人的局,我很想帶你去看一次,隻可惜,隨著他去世,局也不在了。”

禾月靜了好一會,才鼓起勇氣問:“這是你最後的心願了,對嗎?”

顧流光默默的垂眸看著對方,沒有說話。

他默認了。

天邊有星光劃過,一道,兩道,最終連成了一整片。

禾月的眼眸裡映著浩瀚的星雨,明亮閃耀,悄然無聲,又轟轟烈烈。

如同顧流光沒能說出口的告彆。

“我等你便是了,”他哽咽道,“為什麼要做得像是……”

像是再也不會相見。

“彆哭,我不是那個意思,”顧流光俯身擁住對方,“給我三個月,就三個月,不會讓你多等。”

小船在靜海中停了下來,二十一歲的禾月,於時光的儘頭,仰臉吻了顧流光。

他們在光陰之外的落星裡,相擁相吻。

這裡是祁冽的特殊局,是虛無的幻想與願望,是現世中不存在的地方。

但這裡有顧流光,便成為了,禾月的真實。

漣漪微漾,卻不擾滿船的清夢。

“我信你。”

這一句,他說得堅定而認真。

流星落入了大海,隻剩下一輪明月,皎皎當空。

顧流光又認真的看了他一會,才輕緩的歎道:“今晚的月色真美。”

這是一句告白詞。

同時,也是顧流光使用天賦之前的,暗號。

禁術·奪局。

***

天地在這一刻驟然崩裂。

還處在地牢之中的白橘和安婉,慌慌忙忙的躲進了牆角,茫然的看著彼此,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武庫殘骸中的柯楓,立刻將談寂整個圈起來,單手扣著他的後腦,不由分說的固在了自己懷中。

談寂不滿的皺著眉,抖了一下腕子,又用命線替對方掃開了幾塊落石。

“顧King出手了,”柯楓圈著他說,“這些個由我們記憶所成的景象,應該都會塌掉。”

“他是真有很大的把握,還是哄禾月的?”談寂問。

“我也不清楚,這種禁術的記載非常少,隻有理論知識,沒有實踐案例,而且,據實驗方估算,隻有一個人,可以做到完美奪局,不受任何影響。”

談寂輕點了一下頭。

反倒柯楓沒忍住說:“不問是誰?”

“已經猜到了。”

還能是誰,這種實驗方認定,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情,向來都是寄托在他身上的。

“所以你是在學習嗎?”柯楓問,“想學來對付誰?”

談寂毫不掩飾的回答:“吳峰。”

對方輕歎了一口氣。

這個小少爺決定要做的事情,誰也勸不住。

“奪局很危險,尤其是這種特殊局,原本存在於局中的規則,很可能會與原執棋者一同,攻擊搶掠者。”

“可我們幾人,都已經破了自己所形成的規則,”談寂問,“還有什麼規則會攻擊搶掠著?”

“你忘了?還有祁冽。”

話音未落,僅剩斷壁殘垣的武庫,徹底塌陷了。

兩道金線一同射了出去,連錨點的位置都一模一樣。

隨著兩個身影飛掠向上,二人原本所處的地麵,塌做了望不見底的深淵。

片刻之後,煙塵散去,所有由入局者記憶而成的景象,全都消失殆儘,終是露出了特殊局真實的模樣。

四麵八方襲來了枯木被燒焦的氣味,土地皸裂出的縫隙中,翻湧著猩紅的岩漿。

這裡的一切都被烤得炙熱滾燙,連空氣都扭曲了起來,任何一滴水珠都無法幸存。

而該局原本的執棋者,此時正伏倒於一塊黑色巨岩上,綁在手腕上的儀器,仍在鍥而不舍的發出警告。

不知是使用不當,還是零件損壞的緣故,它此時的程序邏輯,已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之中。

「警告!搶掠者……「過載警告」……入侵,姓名顧流光,編號……「您所載入的七情·欲·聲欲未能響應」……3-13,天賦高危,請……「嚴重過載,強製關閉」……」

儀器又堅挺的“滋啦滋啦”了幾聲,顯示屏上的光線才徹底熄滅。

刺耳的噪音驚醒了祁冽,他努力撐著自己想要爬起來,隻可惜體力早已耗儘,掙紮了片刻,反而跌到了更靠近地麵的位置。

腳邊翻湧著騰騰熱浪,仿佛不消多時,他便會葬身於緩緩上升的岩漿中。

這地獄一般的,卻是他最為熟悉的景象。

是特殊局中欲望最原始的模樣。

祁冽是個喜歡縱情肆欲的人。

喜歡將雇主給的錢肆意揮霍,喜歡與不同的漂亮女友約會開房,喜歡他人的吹捧,喜歡奢侈的食物,喜歡淩駕於所有人之上。

除了景淩。

他生於實驗方的園區之中,從有記憶以來,便認識對方。

對於他這個瘋子而已,那種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孩子,實在太有吸引力了。

園區裡管理森嚴,八歲前唯一能做且喜歡做的事情,便是吸引同齡的景淩注意。

做點什麼都可以,無論是往對方的飯盒裡塞毛毛蟲,還是裝成小狗逗笑對方。

隻要景淩是在看著他的。

可從八歲起,實驗方就對他們進行了,慘無人道的實驗和訓練。

值得慶幸的是,他和景淩被分到了同一組。

但美中不足,這一組裡還有第三個孩子,名叫顧流光。

很明顯,比起他,景淩更喜歡顧流光。

祁冽從不覺得自己喜歡景淩,至少絕不是愛情的那種喜歡。

他心中的愛情太過於輕易和膚淺,不像是對景淩那樣,能夠付出一切。

哪怕被人罵做瘋狗也不所謂。

但景淩不要他了,他成了棄犬。

這都怪3-13!

強烈的恨意和殺欲用儘了祁冽最後的力氣,無數隻黑影般的人手從岩漿深處爬了出來,仿佛是自地獄深處爬出的惡鬼一般。

那是屬於特殊局真正的規則。

他一生都隻是景淩的影子,卻也不甘隻是影子。

第一百零五章·為王

層層疊疊,密密麻麻。

亡魂鋪做曠野,白骨鑄就高台。

焦木縱橫九萬裡,不見碧落與黃泉。

祁冽撐著最後的力氣,仰臉望向那高不可及的白骨階台,忽地想起了許多年前的某個畫麵。

景淩那天很少見的有些興奮,手裡捧著個嶄新的儀器,朝著他和3-13喊道:“這是我爸爸新做的特殊局,裡麵關著人世間所有種類的欲望,研究員叔叔們一致認為,沒有人能破這種的局。”

十一二歲的少年個子不算高,仰臉看向他時,笑得得意而自傲,使祁冽也忍不住勾起來嘴角。

可3-13卻說:“沒有絕對破不了的局。”

景淩的目光,就這麼輕易的從他的身上挪走了。

“你打算怎麼破?”

“這得你先說說,裡麵是個怎樣的局。”

景淩並未因對方的反駁而感到不滿,認真講解道:“爸爸說,這個局中的場景,會隨著入局者的欲望而改變,但入局者們看到的,都隻是回憶之中的虛影,破也無用,該局真正的內核,是入局者內心深處的欲望倒影,真正的規則,是每個人在這世間犯下的所有過錯。”

回憶會追逐著你,所犯下的的任何過錯,都逃不過命運神祇的眼睛。

“那我若是乾乾淨淨,問心無愧呢?”3-13問。

當時景淩是怎麼回答的,祁冽已經想不起來了,隻記得自己曾嗤笑說,乾了這一行,有誰還會問心無愧呢?

腳邊的黑影越堆越多,卻始終掙紮於裂縫和岩漿深處,無法徹底脫身。

血紅的日光照了下來,映著荒土上的白骨,投射出殘破的過往。

他曾害過多少人,圈內的,圈外的,實驗品或是普通人,亦有完全無辜,不相乾的,從未招惹過自己的。

隻要景淩的一個眼神,再可憐的目標,他都能下得去手。

可最後,第一個要殺他的人,居然是景淩。

論實驗方的秘密,懸命線公司的這群人,知道的一點都不比自己少,論對實驗方的忠誠,除了他祁冽,世界上根本找不到第二個。

憑什麼說他是棄犬?他不甘心!

白骨高台是執棋者一生的過錯,隻有被亡魂原諒,才有可能拾級而上,觸到最高處,那道象征著新生的懸命之線。

規則是自身的倒影,是另一個,沉溺於欲望中無法自拔的自己。

人要如何戰勝自己?

縱使顧流光可以奪局,他也休想破局!

***

風也是滾燙的,浪一般,帶著灼燒過後乾涸的血腥氣息,翻湧著幾乎要將所有魂識淹沒。

赤紅的身影背著光,一步步踏於骨階之上。

他行得極慢,卻未被縫隙中掙紮著的亡魂所阻攔。

白骨壘起的階梯並不平穩夯實,隨著輕巧的步子,發出細碎的聲響。

猶如無辜者的悲鳴。

祁冽依舊伏於巨岩之上,不甘的死命擺弄著手中的儀器,試圖強行將其重啟。

哪怕毀掉儀器,哪怕被反噬而死,他也絕不希望看到顧流光成功破局。

可他的體力實在透支得太過,以至於連落在身邊的人影都沒能發現。

“彆戳啦,人家局都奪成功了,”那人說,“你現在就是把這玩意扔進岩漿裡,也單純隻能給在場諸位聽個響。”

他嚇得一哆嗦,險些真的將儀器扔進岩漿裡,好在那人“好心”替他接了一把,另一隻手則像拎小雞仔一樣,將他給提了起來。

祁冽下意識的抬頭,便看到了又痞又欠揍的笑容。

他娘的,Blank1-1。

“嘖,”對方不滿的說道,“這幅馬桶堵了似的表情,讓我很難想要救你啊。”

祁冽強撐著罵道:“誰他娘的要你救了?!”

柯楓沒打算真和瘋狗計較,拎著他幾個縱躍,便又跳回了原本所處的一片高地上。

“柯神還真把他撈回來了?”白橘蹲在斷崖邊伸手接了一把,“就這麼放在地上會不會亂咬人?”

安婉也湊了過來,小聲問:“要不給他捆起來?”

“這破地方,哪來的繩子捆他?”柯楓無奈。

隻有談寂無所謂的說道:“扔角落裡就行,我看著,之前被小蓮咬過之後,安全起見,醫生給我打了狂犬疫苗和破傷風。”

祁冽原本便已是強弩之末,如今聽幾人一唱一和說得有板有眼,氣得兩眼一翻,徹底昏死了過去。

“咦?”白橘湊了過去,“他……”

“小心!”

黑影迎麵襲來,安婉厲聲喊著,同柯楓一左一右將白橘拉退了好幾步。

談寂回身抖了一下手腕,金色的命線立刻繞了上去,當即將那個與白橘長相頗為相似的黑影,絞滅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