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熙二年。
四月初一這天早上,天色暗得不尋常。
穿堂風刮過長廊,吹得兩邊的擋風棚子不住地晃。
後殿西邊的寢堂裡,點起一盞銅燈。
值夜的大宮女輕手輕腳拉起外層帷帳,掛上左右如意金鉤,對著床裡朦朦朧朧的身影輕聲回稟,“公主,太醫署的禦醫來請脈。”
薑鸞在昏暗的帳裡睜開了眼。
隔著裡層輕綃帳,少女纖白柔細的手腕探出,大宮女春蟄往手腕寸關尺處搭上一方緙絲帕。禦醫跪坐在臥床邊,凝神號了一回脈。
“脈象比前幾日凝實許多,這是康複的跡象。但公主還在長身子的年紀,大病一場,元氣虧損得著實厲害,還需慢慢將養。湯藥早晚煎服,補氣的老參每日燉煮服用。”
又問,“公主前些日子臥病時的夢魘,可好些了。”
薑鸞在帳裡略微點頭,“近日已經不再有了,睡得安穩,隻是偶爾咳嗽。”
“那極好。夜裡頻繁夢魘,或許是公主前陣子在城樓見多了血光、心神震顫的緣故。公主日間不妨多活動,以動養靜,有助於養心。”禦醫問診完畢,行禮退出。
薑鸞咳了幾聲,吩咐下去,“帳子拉開,起了。”
寢堂燈火點亮。
此間主人起了身,整個殿室便從沉睡中蘇醒過來,幾名內侍忙碌地點起正殿後殿的幾十處銅燈,又有幾名貼身伺候的大宮女捧著洗漱金盆,麵巾,刷牙子,水壺,魚貫進來。
先帝在前年秋冬裡薨逝,新帝登基。薑鸞作為先帝最小的女兒,新帝幼妹,賜漢陽公主封號,賜居臨風殿。
——便是現在這處建製古雅的舊殿。布局分為前殿後寢,東西配殿,中央環抱出一大片寬敞庭院,在後宮殿室裡算是占地極廣闊的一處了。
薑鸞梳洗完畢,坐在妝奩台前。
屋裡伺候的幾個貼身大宮女齊齊過去,默契地替她梳妝。
銅鏡光可鑒人,現出清晰的影子。
年方十五的少女,肌膚雪白,五官精致,小巧高挺的鼻梁,滾圓烏黑的杏眼,眼角柔和地下垂,嬌俏中帶著幾分可憐可愛的意味。
今年開春時,京城經曆了一場叛軍圍城的大禍事,直到三月中才止歇。
幾乎在勤王軍擊潰叛軍、京城解圍的第二日,薑鸞便大病了一場。病去如抽絲,直到昨日才能起身,嬌花般的臉上失儘血色,臉頰顯出幾分病態蒼白。
大宮女白露站在身後,輕手輕腳地梳篦完烏發,熟練綰了個雙螺髻。
秋霜捧出一個打開的雙層嵌雲母玳瑁紅漆妝奩盒,奉給薑鸞過目, “過年時新賜下的一套金鳳如意頭麵,打造得極精巧,金鳳翎毛上的金絲一根根纖毫畢現,尾翎點翠也點得好。今兒就戴這隻金鳳釵吧?”
薑鸞把那支精巧的鳳釵拿在手裡。
指尖隨意地把玩著,注意力卻越過金釵,透過半開的窗,凝望著朱紅宮牆上方的陰沉天氣。
“病了一場,日子就進了四月了。”她輕聲感慨 ,“今年的四月不好過。”
苑嬤嬤托著參湯進來時,薑鸞坐在紅木雕牡丹纏枝翹首書案邊,手中握著紫毫,麵前攤開一張空白宣紙,左右以銅鎮紙壓著,正在寫字。
苑嬤嬤是薑鸞的乳母,在臨風殿裡說話向來比其他宮人底氣足些。
她把熱騰騰的參湯放在食案上,一眼見了半敞開的五福雕花窗,忍不住絮叨了句,“公主才病好,需要好生休養,少吹風。莫讓那些邪性的東西侵襲了去。”
耳邊聽了乳母絮叨,薑鸞並未抬頭,隻說了句,“窗戶就這樣敞開著,不要關。讓風吹進來。”
她起身不久,並未穿鞋,腳上隻穿了一雙細綾羅襪,盤膝坐在寬大的紅木矮榻上,提筆時烏發從肩頭垂落下去。
裹挾著微涼濕氣的穿堂風,吹動少女烏黑柔軟的額發。
瞥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凝心靜氣,提筆寫下今日的記錄:
【四月初一。陰。
山雨欲來,梨花滿地,風過木廊。】
兩尺長的宣紙上寫了日期天氣,剩下的卻不寫了。薑鸞的目光被窗外的景象吸引過去,望向寬敞庭院。
她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今日陰沉的天氣並未影響到戍衛臨風殿的禁衛們。
在她眼前,排成兩列的輪值禁衛盔甲鮮明,腰佩長刀,步伐整齊地路過庭院。
領頭帶領著巡視小隊的那名少年武官,不到及冠年紀,簡單地用根木簪子攏著束了發,身形挺拔筆直,率領小隊禁衛,沿著四方庭院一路巡視過去。
“嗯?”薑鸞盯著少年武官的背影,“戍衛臨風殿的禁軍換防了?”
“可不是,大清早的換了防,從小到下全是陌生麵孔。”苑嬤嬤應道,“剛才老身出去打交道,領頭的將軍換成了個年輕後生,喏,就是剛走過去那個,長得濃眉大眼的小將軍,年紀連二十都沒到,嘖嘖,已經掌了羽林衛了。”
苑嬤嬤又絮絮叨叨地催促,“小廚房新燉好的老參湯,公主趁熱喝了。”
薑鸞丟下筆,銀匙舀了舀湯盅裡漂浮的老參片,舀起一片,含在舌下抿著。 “新來那位小將軍,可是姓文?”
苑嬤嬤驚奇道,“公主怎麼知道的?新來的小將軍確實姓文,叫文鏡。”
薑鸞喝了幾口參湯,把湯盅放回食案上, “這位文鏡將軍,我從前見過的。派他來臨風殿戍衛,有意思。”
她的目光越過銅鏡和半開的窗欞,再度望向敞開的殿外庭院。
沿著長廊巡視的兩排禁衛小隊越走越遠,模糊的背影融入廊下陰影。
“領頭的那位文小將軍。”苑嬤嬤悄聲道,“據說是裴節度[1]麾下的親信愛將,這次他們河東玄鐵騎入京勤王,文小將軍立了大功的。”
“那是自然。”薑鸞隨意地應著, “若不是裴節度的親信愛將,也輪不到他調入禁中,守我的臨風殿。——啊,對了,裴節度如今封了河北道兵馬元帥,該稱呼一聲裴督帥了。”
她拿起身邊一把團扇,懶洋洋地往羅漢床背靠去,“請文小將軍過來一趟吧。人都到我家裡了,總得打個招呼。”
片刻後,庭院裡巡值的少年武官目不斜視,跨進門來,在五步外單膝跪倒行禮。
“末將文鏡,見過漢陽公主。不知公主何事相召末將?”
薑鸞以團扇遮了小半張臉,安靜地注視著麵前跪倒的人。
久違了。
文鏡,前世她一手提拔的心腹。
身後另有其主,騙取了她多年信任的人。
這一世意外見麵,居然提前了這麼多年,文鏡的身份還沒來得及披上層層偽裝,明明白白的河東玄鐵騎出身,裴氏嫡係。
薑鸞抬起團扇遮擋住大半張臉龐,長睫垂下,掩住了瀲灩的眼。
“文小將軍,幸會了。”她輕鬆地打招呼,“原來你是裴督帥麾下的玄鐵騎出身。卻不知任職何處?可是前鋒營裡奮勇殺敵的猛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