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馬元帥府今日不尋常,外門通往正門的數十丈過道兩側,每隔五步,便站一位長戟護衛的披甲衛士,鐵刃映光,護衛森嚴。
裴顯正在書房裡接待來訪的貴客。
中途接過幕僚送進來的拜帖,停下交談,隨意翻開掃過一眼。
“靖善坊麒麟巷漢陽公主府……擇吉開府,定於六月二十……?”
他算了下日子,不動聲色地合攏請帖,放回案上。
幕僚退了出去,正堂裡的賓主雙方繼續商談。
今日前來拜訪的貴客,筆直端正地跪坐在長案對麵的坐席處。眉目清冷,襴衫廣袖,赫然是謝皇後的嫡親兄弟,中書舍人謝瀾。
“瀾今日登門,來意已經說得極清楚。京城各家百年根基,彼此互為姻親,盤根錯節,牽一發而動全身。裴督帥初來京城不久,雖然執掌了京畿軍務,又入了政事堂,但關於京城各姓世家和朝堂諸派係的關聯,或許並未窺得全貌。瀾不才,略知一二。督帥若有問起,瀾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裴顯聽完並無什麼反應,隻起身走近木窗邊,卷起竹簾。
夏日初升的朝陽照亮了書房的兩麵白牆。
窗欞處擱了一盆含苞欲放的蘭草,清晨的露珠掛在長葉儘頭,露珠晶瑩,綠葉鮮妍。
他仔細把蘭草花盆捧回案邊,避開夏日驕陽,這才重新拾起話題。
“裴某初來乍到,但京城四大姓的顯貴門第,裴某還是知道的。隻是不知今天的這番話,謝舍人是替哪家帶給裴某的?謝家?王家?”他笑了聲,“該不會是盧家吧。”
京城四大姓之一的範陽盧氏,最近運勢不大好。
盧氏嫡係出身的盧望正,官拜兵部尚書。
朝廷追究月裡的圍京兵禍,虎牢關守將石虎臣畏罪自儘,牽扯到了石虎臣的舉薦人,兵部的鄭侍郎。鄭侍郎為了保全自己全家老小,在獄中供出了頂頭上司盧望正的陰私事。
這次禦駕親征,號稱點二十萬精兵,實際發兵隻有十二萬。
因為戍衛京畿的南衙禁軍的總數目加起來也隻有十二萬,還包括了許多不能上戰場的老弱病殘。
多來年,戶部撥下的南衙禁衛軍餉調度一律按二十萬實額發放。中間的八萬空餉去往何處,早已是各方心照不宣的秘密。
隻有龍椅高處的天子不知。
謝瀾仿佛並未聽見裴顯聲音裡的淡淡嘲意,一板一眼地繼續說下去,
“督帥追查這次的兵禍,扯出了兵部空餉之事,牽扯到了兵部尚書盧望正。”
“盧望正其人,名‘望正’而處身不正,墮落門楣,不堪為世家子。盧氏族長已經通知族人,打算在近日開宗祠,將盧望正一係剔出族譜。督帥如果要追究的話,盧望正已經束手待擒,無論是抄家流放,按罪論刑即可。”
說到這裡,謝瀾的聲音頓了頓,緩緩吐出了他今日登門最重要的一句勸詞,
“——非要牽扯到盧氏全族,百年巨木,連根拔起,地陷根出,裴督帥的立身之地亦不安穩。於督帥自身又有何益處?”
隻可惜裴顯絲毫沒有被這番勸詞說動。
“謝舍人拉拉扯扯說了半日,還未回答裴某之前的問題。”
他握著白瓷瓶,慢悠悠地往蘭花盆裡注入一線清水。
“昨日才發兵圍了盧氏大宅,拘捕了盧望正,今日謝舍人大清早就登門了。謝舍人已經說明了來意,不妨再說清楚些,你究竟是替哪家傳話?”
謝瀾垂眸:“督帥應知道,四大姓彼此嫁娶通婚,謝氏和盧氏互為姻親。謝某有一位族兄,單名一個‘征’字,出任了平盧節度使的職務。”
“謝征謝節度。”裴顯頷首,“久聞大名,謝氏當代極出色的人才。怎麼,他和盧氏有姻親?”
“正是。族兄謝征已經亡故的發妻,便是盧氏女。膝下一兒一女,都是盧氏女所出。”
謝瀾平靜地陳述道,“族兄謝征,眼下正帶著五萬勤王軍,駐紮於京城外郊。軍中事務繁雜,不方便進京。瀾今日冒昧登門求見裴督帥,便是奉了族兄的意思,請督帥高抬貴手,放過盧氏本家。”
“如此說來,謝舍人今天是謝節度的說客?”裴顯淡笑,“謝家人說話都客氣。先禮後兵?”
他放下白瓷瓶,拿過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水滴,慢條斯理道,
“不瞞謝舍人,盧氏家大業大,盧望正盧尚書又是盧氏嫡係出身,養尊處優慣了。昨天拘拿下了獄,略動了刑,盧尚書便吐露出許多不為人知的陰私,侵吞皇田,私鑄甲兵,盧氏全族抄家流放的罪名是足夠了。當然了,裴某做事有數,謝舍人放心,追查盧氏一族,牽扯不到其他大姓的姻親身上,”
謝瀾的臉色沉了下去。
他再度提起:“謝某的族兄如今正在城外……”
“謝節度掌了五萬勤王軍,駐紮在城外。裴某知道。”裴顯的態度更加彬彬有禮,客氣帶笑,
“謝氏在京城有兩處祖宅,占了通化、通義兩坊的半坊之地。勞煩謝舍人回去知會謝節度一聲,隻要謝節度的五萬勤王軍不擅離駐地,裴某擔保,玄鐵騎絕不會圍了兩處謝宅,也絕不會為難謝氏族人。”
謝瀾明顯地深吸了口氣。
停頓了片刻,他維持著平靜語態繼續往下說。
“謝某今日登門拜訪,不隻是族兄一人的叮囑。謝某也受了盧氏家主的親筆書函囑托。”
“哦?”裴顯指尖隨意撥弄了幾下蘭草花苞,又往白瓷瓶裡添了些新水,“盧氏家主親筆的書函裡囑托了些什麼。”
謝瀾從大袖中取出一張書函,雙手奉上。
“裴督帥鋒芒展露,如錐出囊中,非池中之物。河東裴氏,亦是綿延百年的高門望族。”
謝瀾露出了鄭重的神色,字斟句酌地道出下句,
“不知裴督帥在河東可有婚娶?盧氏族中有嫡出之女,盧氏娘才貌雙全,賢淑知禮,在京城略有佳名。範陽盧氏,願與河東裴氏合二姓之好,結秦晉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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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晚霞滿天,公主府長史淳於閒在臨風殿外求見。
開府在即,進出臨風殿求見的人絡繹不絕,文鏡並不多阻攔,簡單盤問幾句,直接把人帶了進來。
這次開府的聲勢不小,最近幾天,往京城各家送帖子的公主府管事們幾乎跑斷了腿。其中格外要緊的十幾家請帖,是淳於閒親自送去的。
庭院裡枝繁葉茂的大梨樹下,他擦著滿頭的熱汗,向薑鸞回稟最新的動向。
“今日臣屬親自去了最為要緊的家。”
“先去晉王府見了王府大管事,著重解釋了公主不想晉王殿下涉險,因此沒有發請帖去晉王府。”
”又去了丁翦將軍的府上,當麵解釋了公主不想丁將軍在晚宴上撞見裴督帥,被詰問五月二十六當夜的事,請丁將軍務必開府早晨就來。”
”最後又去兵馬元帥府送了請帖,請府上兩位幕僚轉告裴督帥,京城崇尚厚禮,裴督帥上門務必帶足禮金。”
薑鸞靠在竹榻上,邊聽邊讚許地點頭,“話都送到處了,處的人也都應下了?”
“處都應下了。就隻有一點意外,臣屬要從兵馬元帥府出來的時候,有位姓何的幕僚托臣屬帶句話給公主……”
淳於閒指了指殿外,門檻邊擺放了一株葉片蔫吧下垂打卷兒的四季蘭。
“說是裴督帥早上會客時,不小心澆多了水,上次從公主這兒拿去的四季蘭似乎爛根了……問公主能不能救。如果救不回來,公主殿裡有沒有多餘的蘭草,勞煩再挑選一盆好養活的送過去兵馬元帥府。”
“嗯?”薑鸞立刻起身,叫了宮裡最擅長侍弄花花草草的白露,兩人一起過去彎腰查看那盆四季蘭。
白露蹲在花盆邊,心疼地托著蔫嗒嗒失去活氣的葉片,沮喪搖頭。
“這是把滿缸子水都澆花盆裡頭了?”薑鸞重新坐回去竹榻,不滿地搖了搖團扇,
“最好養活的四季蘭,都能給他養死了。早上他會的是哪位貴客,談了什麼大事,把我的花澆成這樣?”
淳於閒搖頭,“臣屬不知。何幕僚是個嘴巴嚴實的,絲毫沒有透露來客的身份。隻簡略說了句,賓主談得不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