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私釀馥羅春,出乎意料地好喝;今日和謝征的城外會麵,也出乎意料地順利。
今日京郊彆院的會晤,氣氛鬆快。
薑鸞不知不覺間喝得有點多。
耳邊模糊傳來熟悉的聲音,是春蟄和秋霜兩個試圖在和她說什麼,但她已經聽不清了。
眼皮不受控製地耷拉下去,視野朦朧,逐漸陷入了黑暗。
耳邊水聲陣陣。
水流平緩地流淌著,衝刷著不遠處的江岸,發出汩汩的聲響。
她感覺有人在用力拉她的手。
那是什麼時候?
她想伸出手去,回握住那隻救命的手,但手臂已經凍得僵直了。
不隻是手臂,全身關節在江水裡泡了整夜,冰冷僵硬得像一具真正的浮屍,如果不是眼珠子偶爾還能轉動一下,和滿江漂浮的溺死屍體並沒有什麼區彆。
那隻救命的手改而拉扯她緊緊抱住的一截浮木,拖拽著往江岸邊遊去。
她倒在江岸邊,有人用力掰開她僵硬的手指,懷裡緊抱了整夜的浮木被抽走了,她開始不受控製地劇烈地顫抖。
似乎有人在她耳邊說話,嗓音低沉而穩定,飽含安定人心的撫慰力量。因為長時間低溫而陷入混沌的神誌卻難以分辨話語裡說了些什麼。
她仿佛一個受凍瀕死的小動物般,猛地往前一衝,張開雙臂,失神地抱緊了離她最近的一具溫熱軀體。
說話的聲音瞬間消失了。
她絲毫沒有察覺,就像在水裡死死抱緊那根浮木一般,不管不顧地抱緊了那具溫熱的軀體。人體熱度隔著兩邊濕透的衣裳,源源不斷地從對方身上傳過來。
真暖啊。
深秋的朝陽從江邊冉冉升起,呼嘯的江風刮過身側,她劇烈地咳嗽著,泡透了肺的冰寒江水一口口地往外吐。
江水裡掙紮的一夜激起了她全部的求生欲,她保持著同樣的動作,用儘全力死死摟住,無論如何也不放手,頑固地在對方身上掛了兩個時辰。
直到輜重隊隨軍的軍醫從後方趕來。
那時候已經接近晌午,太陽在頭頂高懸,兩人身上濕透的衣裳都快曬乾了。
直到很久以後,她還記得那天對方身上源源不斷的熱度,很溫暖,很熱,熱得不像是正常人的體溫。
有人撬開了她的牙關,一碗熱湯下肚,她恢複了幾分神誌,軍醫好聲好氣地哄她,
“小娘子,再用點熱湯食,把手放開些,好讓老朽給督帥換藥。督帥夜裡領兵出城追擊時傷著了,傷口又泡了水,莫要等潰爛了才治。”
那時候她已經完全清醒了。
強忍著死裡逃生後本能的劇烈心悸和不安,她勉強鬆開了手,循著軍醫那聲‘小娘子’的尋常人家稱呼,做出低眉斂首的溫順姿態,裝作是京城出身的小家碧玉,順水推舟地回了句,
“奴從城南逃難出來——”
才說了半句話,便被打斷了。
“臣,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見過漢陽公主。”被她抱了兩個時辰的男人平靜地按照覲見禮節問候,“漢陽公主安好。”
她捂著嘴,壓抑不住胸肺間升騰起的劇烈的咳嗽,邊咳邊猛地抬頭。
正午的深秋陽光從頭頂上照下,照亮了對方波瀾不驚的銳利眉眼。
順著他的視線,她低頭望去,看見了自己身上穿的宮廷尚衣局織造的織金大紅石榴裙,金絲在陽光下熠熠閃光。
“……”
薑鸞在睡夢裡也沒忍住,幽幽地歎了口氣。
他們兩個前世的第一次倒黴見麵,實在談不上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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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醒醒,醒酒湯來了。好歹喝些起身,懿和公主回來了。”
耳邊又傳來了熟悉的呼喊聲,有人扶著她坐起,銀匙停在唇邊,她喝了半碗醒酒湯藥。
懿和公主正捏著她酒後微醺的緋紅麵頰,邊捏邊打趣,“幾杯果子酒而已,小孩子都不醉的,怎麼也能把你喝成這樣?”
薑鸞揉了揉捏疼的臉,又抬手緩緩揉著眉心。
初入秋的山風已經不小,秋風呼嘯著刮過緋紅臉頰,帶走了不少醉酒熱氣,她終於從不知是睡著了還是醉倒了的南柯一夢中徹底清醒過來。
裴顯依舊坐在流水對麵的席位處,眼角餘光斜睨著她這邊的動靜,還在從容喝著他從邊關帶來的‘回命酒’。
謝征在她醉倒的時候已經坐回了對麵,也喝起了邊關烈酒。
懿和公主薑雙鷺和謝征在流水下遊的會麵比想象的要久得多。隔著一道蜿蜒曲水,身後七八名隨侍遠遠跟隨著,由裴家小六娘作陪,你應我答,交談了半個多時辰。
薑雙鷺回來之後便沒怎麼說話,宴席的後半段始終心不在焉。
這次城外會麵的目的既然達到,日頭西斜時,誰也沒有再提什麼‘七夕乞巧’,馬車直接回了京城。
薑鸞上了馬車就開始變著花樣問她一姊,薑雙鷺被追問不過,最後透了句底,
“為人謙和,言語有禮,頗通詩書辭賦。倒是和我想象中的武人頗為不同……”
薑鸞並不覺得意外,“畢竟是謝家出身的。謝家人的人品如何一眼瞧不出來,裝模做樣的表麵功夫倒是各個一等一。”
“就你話多。”薑雙鷺好笑道,“才見了一麵,人品尚看不出好壞,你就開始埋汰人了。”
薑鸞嗤地一笑,掀開車簾,召過來騎馬跟車的文鏡。“剛才我和一姊在裡頭說的話,你隔著車壁都聽到了?”
“是。”文鏡是習武之人,耳聰目明,當即承認了,“都聽得清楚。公主有何吩咐。”
薑鸞的手臂搭在車窗邊,探出去半個身子,饒有興致地問他,
“前兩天我和你商量的——用到公主府三百兵的那件大事,你早上告訴你家督帥了?他可要你攔著我?”
文鏡正色道,“公主的大事尚在斟酌中,還沒有最終定下,末將身為公主府親衛指揮使,一個字也未泄露給督帥。”
“咦,真的?”薑鸞倒有些不信了,上上下下打量他的神色表情,“沒騙我?出城的路上真沒告訴你家督帥?”
文鏡急了,指天就要賭咒發誓,被薑鸞攔住了。“行了,彆急眼。多大的事,值得你對天發毒誓咒自己。”
她自己確實沒覺得是什麼大事。
但文鏡顯然覺得薑鸞吩咐下來的‘帶領三百兵埋伏路旁,擊殺平盧節度使’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他沉默地縱馬跟車前行了幾步,實在忍不住,開始勸諫了。
“公主恕罪,末將感覺今日絕對不能行動。我們兵力不足,對方又熟悉城外的地形。作戰講究天地人和,時機不對,則作戰不利。此事需要從長計議。”
“今日什麼行動?”車廂裡的薑雙鷺隱約聽到幾個字句,吃驚地問,“什麼作戰,時機的?”
薑鸞瞪了文鏡一眼,把馬車簾子放下了,
“沒有什麼行動。一姊你好好的在宮裡,我好好的在公主府,哪有什麼行動?我又不是裴小舅,整天喊打喊殺的。”
隔著側璧吩咐文鏡,“就你話多。退下吧。”
文鏡鬱悶地退了。
馬車先把懿和公主送回宮門外,轉回靖善坊麒麟巷正門外,天色已經入了夜。
薑鸞跳下馬車進門時,耳邊隱約傳來乒乒乓乓的連續聲響,那是後院請了匠人,在連夜修繕趕工。
後院東南邊的那處三層高樓不錯,登高可以望遠,從高處望去,綿延數裡的主街景象一覽無餘,被薑鸞催促著先修那座樓。
淳於閒和她商量著京城裡的時興樣式,什麼如意鬥拱,五彩遍裝彩畫,她一律不要,隻有兩個要求:
快修,省錢。
商量的結果,淳於閒索性去找了軍匠,省去一切裝飾用途的繁瑣構造,修起一座類似軍裡的望樓。
——絕對快速,絕對省錢。
當天夜裡,或許是傍晚時喝了酒,在彆院裡睡了一覺的緣故,她睡到半夜便醒了,翻來覆去睡不著,在綿延不斷的敲擊聲響裡,起身翻賬簿。
外間守夜的秋霜驚起查看,把兩層紗帳左右掛在金鉤上,明亮燭火映了進來。
“公主怎麼睡下又起了?可是夢魘著了?”
薑鸞搖頭,翻到賬簿最後一頁。燭火映照下,淳於閒在最後一頁列出的結餘數目:“折算足金千斤”赫然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