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入夜後,宮裡的暗線傳來了聖人病危的消息。
深夜,王相遣人秘密送來了一份名單。
名單上隻有一個人名。
當夜值守皇宮西南門的南衙禁軍左翎衛中郎將,劉牧光[1]。
王府幾位謀士極力勸說,時機已到。
深夜三更,晉王薑鶴望在眾多王府親衛的護衛下,以侍疾的名義,四個月以來首度進入皇宮。
從皇宮西南門入,數百名王府親衛隨行入宮,值守西南門的禁衛中郎將劉牧光並未阻攔。
大批隨行的王府親衛給了晉王足夠的底氣,濃黑的夜色裡,他快步直入紫宸殿宮門。
深夜的紫宸殿靜謐無聲,隻有數百王府親衛整齊的腳步聲。
各處值夜的宮人預感到了不祥,四處驚慌避讓,來不及避讓的顫抖跪伏在路邊。眾多宮人們害怕禍及自身,就連避讓的動作也是無聲無息的。
晉王薑鶴望抬步上了陡峭的漢白玉石階,站在殿外,回頭看了眼密密麻麻站在下方寬敞庭院守候的王府親衛。
值守紫宸殿的原本是充入北衙禁衛的玄鐵騎,是裴顯的人,延熙帝對裴顯生了忌憚,早在五月裡就找借口調開了。
現在輪班護衛紫宸殿的,都是京畿本地出身的南衙禁衛。
今夜當值的南衙禁衛中郎將見勢不對,站在漢白玉石階高處,拔刀喝問,“晉王殿下為何帶兵夜入紫宸殿!”
晉王身側的塵謀士高聲回答,“奉聖人傳召,晉王殿下前來侍疾!來者何人,為何阻攔晉王入殿侍疾!”
那名南衙禁衛中郎將卡殼了。
聖人三番兩次地召晉王入宮侍疾,宮裡都知道的。
如今人倒是奉詔來了,也不知使了什麼法子,帶進那麼多的王府親兵進了宮禁,他是攔還是不攔。
吱呀一聲輕響,沉重的雕花門從裡頭打開了。
今夜禦前隨侍的徐在安公公從門縫裡小心翼翼露出半個腦袋。
“外頭何……何事喧嘩啊。”徐公公哆嗦著聲音問。
八位禦前大宦,做事招搖的,膽大包天的那幾個,都沒逃過四月裡的一輪整頓宮禁,被裴顯在內廷裡直接斬殺了個乾淨。
如今剩下在紫宸殿裡服侍的幾個,都是被之前的整頓宮禁殺怕了,嚇破了膽子的鵪鶉。
一個比一個老實,一個比一個怕事。
晉王被值守紫宸殿的禁軍將領擋住前路,原本慌得腿肚子哆嗦,看了殿裡比他更慌的徐公公,膽氣驀然壯了三分。
他壯著膽子幾步上了台階,站在天子寢殿門外,“臣、臣奉詔而來,為聖人侍疾。”
底氣還是有點不足,說話便失了氣勢,在空曠的紫宸殿外四處回蕩著,顯得有點磕磣,身後的兩位謀士無奈地歎了口氣。
但晉王今夜帶兵入宮的目的,眾人都猜出七八分。
自從三月守住了京城,晉王在京畿守軍裡的聲望極高。四月初一在兩儀殿差點遭遇了不幸,之後接連四五個月稱病不出,眾人私下議論時,都隻替他的處境擔憂,心中那份敬重不減。
他往前進,殿外值守的禁軍中郎將便往後退,等晉王對紫宸殿裡喊完話,阻攔的禁衛們默不作聲地退開了。
徐公公虛掩了殿門,慌慌張張地往裡傳話。
令人窒息的安靜夜色裡,去而複返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明顯。
徐公公大開了殿門,手持拂塵退到門邊行禮,“——聖人傳詔晉王殿下進去。”
晉王還在門檻邊猶豫不前,身後的塵謀士催促地輕推了一把。
“紫宸殿今夜值守的禁軍全在殿外,並無反抗之意,臣等替殿下在外看守著。殿裡除了重病的聖人,隻有幾名老弱內侍。王相聽聞聖人病危,正在趕來的路上。”
塵謀士低聲道,“殿下帶十名精兵進殿,聽侯聖人遺詔足矣。”
晉王回頭不安地問,“如果小王進去了,聖人他沒病危如何……”
兩位謀士成竹在胸,“京城人心所向,今夜大局已定。不是獲取遺詔,就是獲取東宮主位。隻等王相等老臣趕來定奪。”
寢殿裡的空氣沉悶凝滯,門窗不開,又早早地生了炭火,還有苦澀藥味,各種味道混雜在一起,不怎麼好聞。
延熙帝躺在床上,臉色蠟黃,唇色發白,眼底卻赤紅,人瘦得幾乎脫了形,確實一副極不好的模樣。
幾名禦醫汗如雨下,跪在龍榻邊診脈。
延熙帝無力地揮揮手,把禦醫打發出去了。
“二郎,你總算來了。朕想見自己的兄弟一麵,難哪。”他嘲諷地說。
晉王聽到從前熟悉的稱呼,幼時兄弟交好的往事忽然從記憶裡升騰起,樁樁件件盤亙心頭。
他想起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句古話,眼眶不受控製地紅了,快步上去,跪倒在龍榻邊,含淚喚道,
“長兄,弟弟來了。”
延熙帝的眼皮睜開一條細縫,露出發紅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著他。
“二郎,過來說話。”他無力地伸出手去。
晉王膝行兩步,握住延熙帝暴瘦的手,側耳過去聆聽長兄的遺訓。
幾個宮人攙扶著延熙帝撐起半身。他湊近了晉王的耳邊,嗓音沙啞地說,
“二郎,你長大了。娶妻生子,傳出了賢名,身邊也有了追隨的臣子和謀士。心思也大了,敢夜裡帶兵進朕的紫宸殿,逼宮來了。”
“但你自個兒……還是從前那個蠢貨。”
晉王吃驚地倒退一步,鬆開了長兄瘦到青筋暴起的手。
身後傳來接連幾聲噗通倒地的聲響。
他帶進寢殿裡的十名精銳親衛被數倍數目的悍兵從後方同時撲倒,勒頸割喉,連呼喊聲響也未發出,悶哼倒地。
龍床兩邊垂落的重重帷幔後衝出數十披甲軍士,盔甲刀具並非宮裡的禁衛樣式,對晉王也毫無京畿守軍見麵時的敬重畏懼。
不等晉王驚愕的叫喊聲衝出喉嚨,迎麵衝過來幾個軍士,當胸就是惡狠狠一拳,打得他彎腰乾嘔。
軍士們捂嘴的捂嘴,綁手腳的綁手腳,把晉王拎小雞似的拎回內殿,扔到了龍床邊的青磚地上。
厚重的木門從裡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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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鏡堅持護送薑鸞去安全處躲避,薑鸞邊走邊觀望四周局勢,望樓下到一半,無意中瞥向正門方向,在各處亂晃移動的火把亮光裡瞥到一個熟悉的背影。
她盯著那道苗條背影,“二姊為什麼在正門後頭?在和誰說話?”
文鏡吃了一驚,回身去看。
正門緊閉,裡外兩個人正在隔著一道大門說話。站在門裡的那道苗條背影,一襲曳地長裙,肩頭披了綾羅織金的錦披帛,豈不正是懿和公主薑雙鷺!
薑雙鷺夜裡獨坐在水榭中,等候良久,幺妹也沒回來,四周卻急匆匆跑過許多手持火把的公主府親衛,個個披堅執銳,大聲呼喊“敵襲!”“防禦!”
她越坐越焦急不安時,遠處忽然急匆匆跑來一名公主府親衛,隔著水麵大聲回稟,
“謝節度就在正門外,求見懿和公主!謝節度說,今夜京城有大動亂,想和懿和公主親見一麵,確認安危。請公主示下!”
那親衛大聲喊完,衝進水榭,見裡頭隻端坐著薑雙鷺一位貴客,愣住了。
“我們……漢陽公主呢?”他左顧右盼,又喊文鏡,“頭兒?!”
薑雙鷺忽然站起了身。
“你們公主在東南望樓。你把剛才那句原話稟給她。我……”她撫摸著自己微微發顫的手臂,“我去正門會會謝節度,聽他說些什麼。”
薑鸞從望樓匆匆趕過來的時候,薑雙鷺已經站在緊閉的大門後,和門外的謝征說了好一會兒話了。
下午跟過來的兩百騰龍軍親兵確定沒有謝征。
他是入夜後進的城。
謝征正在勸說薑雙鷺跟隨他出城。
“今夜京城有大動亂。臣剛剛知曉的消息,城內有內應,入夜後撤走了水路防衛,城外朔方節度使韓震龍的兩萬兵,今夜逆水從護城河道進了城。”
“城內還有可靠消息傳來,河北道兵馬元帥裴顯已經連續四日閉門謝客。他不是受了風寒,而是遇刺受傷,而且傷勢極為嚴重,今夜無力掌控大局。”
謝征神色極為嚴肅,伸手扣了扣朱紅門上的獸首門環,
“京城今夜要起刀兵。臣剛才從東門入城時,城門守將正在和朔方軍激戰。守衛京畿的兵馬主帥裴顯又在關鍵時節遇刺,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漢陽公主府的三百兵護不住懿和公主。臣請懿和公主隨臣出城,去城外騰龍軍大營暫避幾日!”
薑鸞在門後麵聽得清楚,磨了磨牙。
她幾步過去門邊,吩咐道,“開門!”
公主府正門轟然打開。門外眾多火把的亮光照了進來。
謝征腰挎橫刀,穿了一身作戰的兩當鎧站在門外。
薑鸞站在大開的門中央,把二姊護在身後,對謝征毫不客氣地道,
“你們城外的消息可靠個屁。我來告訴你更可靠的消息,裴顯這個兵馬主帥確實閉門謝客四天了,他也確實不是受了風寒。他不僅遇刺受傷,而且傷都已經養好了!”
她抬手一指門外的長街方向,
“張嘴就說城內守軍群龍無首,現大亂之象。剛剛我才眼見他出門去調度兵馬了。你如果現在快馬跟上,還能和他同路寒暄幾句,說說你的京城大動亂。去啊。”
謝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