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
把他調去東宮的事,薑鸞沒跟他提起,但他從頂頭上司姚侍郎的眼神和語氣裡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動向,隱約猜測出幾分。
盧四郎的遭遇如何,對他毫無觸動。他和盧四郎性情不投,從前也隻是點頭之交。
京城平靜的表麵下從來都暗藏礁石。每年總有幾家犯了事的勳貴高門。
家族倒了,覆巢之下無完卵,遭遇更慘的他也見過。最近這段日子的白天裡他大都跟隨東宮儲君,薑鸞的性子他看在眼裡,多少看出幾分。
說她狡黠也好,頑劣也好,總歸不是暴虐的性子。盧四郎在她手裡,差不到哪裡去。
“臣遵命。”謝瀾從含章殿裡出來,手裡拿著講史用的左氏春秋,翻找著昨日講解的章節,邊詢問邊迎出了庭院,
“殿下想在含章殿裡聽史,還是想在庭院裡聽——”
話還沒說完,看到門邊的景象,他的腳步停住了。
“外頭起夜風了,有點冷,進去含章殿講吧。”
薑鸞往殿門那邊走近,見謝瀾突然駐足不動,詫異地催促,“怎麼了?天都黑了。磨蹭什麼呢。再晚本宮可要聽睡著了。”
謝瀾不應答。
他緩緩收起史書,往門口方向行禮,“下官見過裴中書。”
薑鸞:???
她側身回頭往門邊看。
裴顯不知何時去而複返,站在巨大的騰龍祥雲大影壁邊,從他的角度往庭院看,庭院裡的景象一覽無遺。
“腰上係著的金魚袋落院子裡了,回來找找。”他淡淡地道,“沒想到入夜了,宮門早已下鑰,在東宮還能看到意料之外的人。中書省人才輩出,東宮有容乃大。是不是,謝舍人?”
謝瀾不答。
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在蕭瑟秋風裡站成了閉口不言的冰雕。
“行了,謝舍人,起身吧。一直弓著腰你不累?”薑鸞虛虛托了一把,免了他的禮,又走回庭院裡,吩咐夜裡值守的宮人點起火把,四處裡找尋裴中書落下的金魚袋。
裴顯之前過來,在庭院裡耽擱得並不久,裝著魚符的金魚袋很快在胡床下麵找到了。
薑鸞接過金魚袋,交給裴顯,看他重新係回腰間。
修長手指係帶子的動作不疾不徐,魚符於官員是多重要的東西,他實在不像是會隨隨便便掉了魚符的人,薑鸞不客氣地直問他,
“故意落下來的?找個借口殺個回馬槍?”
裴顯不答。
視線掃過含章殿前的謝瀾,“謝舍人,出來吧。裴某有事找你商議。”
“是。”
謝瀾一日還在中書省,裴顯就一日是他的頂頭上司。他當然會聽命出門。
薑鸞跟著他們一起出來。
“彆為難謝舍人。”薑鸞站在東宮門口,開口解釋了幾句,
“崔先生不肯來教,含章殿沒了先生,臨時找他頂一頂,學點經史學問。上次謝舍人教射術已經被裴中書幾句話奚落走了,如今改教經史,他是正經從太學裡學出來的,我覺得他的學識縱然比不上崔先生,教我綽綽有餘,你可彆再把人奚落走。”
裴顯淡定回答,“殿下言重了。含章殿眼下確實還沒尋到合適的先生,殿下看中的經史人才,就繼續教授著吧。臣唯一的疑問,是不知道殿下能堅持學多久。”
他的視線落在她藏在厚實衣袖裡的纖細手腕處,轉了一圈,轉開了。
“上次臣在校場教授射術,教授給殿下的學問,殿下認真學了嗎?叫殿下加練腕力,加重的鐵護腕如今安在?”
薑鸞沒好氣地說,“明知故問。鐵護腕不是還你了?早帶話跟你說了,你的那一套不適合我,那對鐵疙瘩我戴三年都練不出你要的腕力。我不帶護腕,想先學些射術,你倒是繼續教啊。人呢?自打校場那天以後,再沒影子了!”
裴顯不說話了。
他側過身,原本遙遙盯著天邊一輪遠月的視線轉過來,又打量了一圈。
薑鸞被他瞧得納悶了,“這麼古怪的看我做什麼?你不肯教?”
裴顯斜睨她,“你還肯學?”
薑鸞:“人都不踏足我的東宮,是你不肯教吧?你抽時間來教,我當然肯學。”
裴顯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隻是簡單地一點頭,“來。”
當先往西邊偏殿走。
東宮建築的形製效仿皇宮,演武用的校場都設在西邊。
薑鸞一個沒攔住,人已經往西邊去遠了。
她回頭吩咐謝瀾說,“天晚了,你先出宮歇著吧,白日裡抽空再過來。我最近白日都空著,你隨時來,我隨時學。”
——
校場燈火明亮,當值禁衛圍著射箭的沙場處點起了幾十個火把,亮如白晝。
裴顯站在沙場邊,等禁衛們忙忙碌碌點亮火把,簡短吩咐了一句,“教習殿下開弓,除了殿下近身的親隨,其餘人等都退出去。”
沙場邊清了場,隻留下貼身隨侍的秋霜和夏至兩個大宮女。
薑鸞眼瞅著校場門關了,詫異地問,“練開弓而已,清場做什麼。”
裴顯莫測高深地笑了下,說,“臣做事向來是有理由的。”
燈火明亮的校場裡,今晚薑鸞還是沒能學開弓。
裴顯盯著她紮馬步。
“拉滿弓弦的關鍵,在於腕力臂力。但想要開弓神射,箭不虛發,下盤穩不穩,同樣極為重要。隻是弓弦拉滿了,下盤卻不穩,帶動得手不穩,能開滿弓也無用。”
薑鸞今天從早到晚是結結實實折騰了一整天,晚上本來想輕鬆點,聽人讀讀書講講史,沒想到居然被拉過來紮了馬步。
兩刻鐘沒紮滿,她就累得小腿肚都在發顫,連沙地都顧不得了,直接不顧形象坐在地上。
“行了,我知道你為什麼要清場了。周圍沒人看著,就可以趁機報複了。不就是下午罵了你幾句嗎。”
薑鸞接過夏至遞來的沾了溫水的汗巾子擦汗,“我起不來了。”
裴顯伸手把她從沙地上拉起身。
“絕沒有存心報複的意思。軍裡學騎射,上盤練力,下盤練穩,都是這麼學過來的。”
薑鸞嘀咕著,“對,不是存心報複,是故意折騰。”
夏至在旁邊幫手,一邊給小主人拍身上的沙土,一邊怒瞪裴顯。
金枝玉葉的天家貴女,早上穿得華貴端麗地出去赴宴,多麼的好看!還沒過完一天,晚上居然就給拉到校場,練得渾身臟兮兮的……
夏至故意不給他遞手巾,裴顯不以為意,隨意撣了撣衣袍上沾染的沙塵。
“兩斤的巨樽,龍首原宴席上沒有,特意從宮裡開了內庫帶過去。說說看,誰故意折騰誰呢,殿下。”
“穿了身招搖衣裳,宴席上可勁的折騰,殿下是存心不想招納賢才入東宮?還好禦帳簾子擋著,年輕臣下們沒見你把盧四郎套了牽走的做派,否則有誰敢跟隨你。都是來做東宮臣屬,不是做孌寵的。”
薑鸞聽得不高興了。
“今天宴席上湊過來的那些,有幾個是打算憑才華博東宮臣屬的位置?一個個的都打算著靠臉上位的歪心思。不把他們嚇退了,你叫我招那些人進東宮,整天彆做事了,看臉吃飯吧。”
她抱怨了一句,裴顯倒是往深處想了想。
“今天的場麵細想確實詭異。富有賢名的幾位年輕世家子都未到場。莫非是有人不想東宮有賢才,借著聖人選駙馬的口諭,刻意把水攪渾了。”
說了幾句話的功夫,薑鸞終於緩過氣來,自己起了身,挪去沙地旁邊的小月牙墩子上坐,揉著自己酸痛得幾乎走不動路的腿。
“實在不行了。紮馬步比戴鐵護腕還不能忍。今天練了一場,我得多歇歇。”
裴顯倒是不反對。但他認為的歇一歇,和薑鸞心目裡的歇一歇,時效大不同。
裴顯理所當然道:“剛開始練下盤當然酸痛。歇個一日就好了。隔一日我再來。”
薑鸞揉著腿,不住細微地吸著氣,磨著細白的牙笑,“我那句話沒說錯,裴中書,你就是存心折騰我。”
裴顯笑而不答,隻是搖頭。
臨出去時,他的腳步往外走,姿態閒適隨意地提起一件事,
“上回送你的蘭花玉牌,賭氣退給我的?送出去的東西,不好再收回來。明天我遣人把玉牌再送來東宮?”
薑鸞坐在墩子上,拿手巾擦著汗,滿不在乎地回了句,
“玉牌確實是上好的玉牌,我挺稀罕的。但我還回去的東西,向來不再拿回來。論舅甥輩分的蘭花玉牌都還你了,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
她的聲音一如既往的輕快,說的話卻是十五六歲年紀極罕有的乾脆決絕。
裴顯已經到了門外,原本腳步不緊不慢的,邊走邊說,說話的聲音裡帶著細微的揶揄笑意,聽到薑鸞的那句“咱們再回不到過去啦”,腳步頓了頓,停在門邊好一會兒。
隨即再沒有說話,直接出去了。
秋霜正好抱著熱水進門,和裴顯兩邊打了個照麵,秋霜明顯被嚇了一跳,進來後還不住地回頭打量。
“殿下又和裴中書吵嘴了?”秋霜放下水盆,納悶地問,
“裴中書出去時候的臉色怎麼那麼難看,眼神跟刀子似的,我一眼瞧見了,嚇人得很。”
“沒吵嘴。”薑鸞把手巾扔進熱水裡,“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
秋霜是知道自家小主人的一張嘴的,默了默,猜測,“說話太重,把人傷著了?”
薑鸞好笑地說,“骨頭硬,皮肉厚,輕易傷不了他。你有空猜想他的心情,不如想想咱們才到手倆月就又空置了的公主府。”
始終看到現在的夏至,說話更不客氣,
“咱們殿下說話哪裡重了,就是大實話嘛。潑出去的水哪有能收回來的,玉牌都還回去了,還想著論舊日的舅甥情誼呢。被殿下的話傷著了也活該。。”
“讓他疼一疼。不疼沒記性。”薑鸞扶著腿,從月牙墩子上齜牙咧嘴地慢慢起身,
“這次如果輕易接回了他的蘭花玉牌,下次他做事還是會按他那套把事做絕的路子來。我可受夠了。”
她慢慢地往校場門外挪步子,“得按我的路子來。”
身邊的秋霜和夏至兩個都沒聽明白。
“殿下的路子,是什麼路子?”夏至詫異地問。
問題不太好答,薑鸞想了好一會兒,始終沒有應聲。
幾人簇擁著薑鸞從校場回了寢殿,薑鸞推開窗,揚聲叫來了最善於侍弄花草的白露。
“找兩盆最好養的蘭花品種,給裴中書送去。跟他說,放手大膽的養。三個月之內再養死了,我這邊包退換。”
站在窗邊,看著內室裡靜心養護、入了冬依舊保持枝葉翠綠的蘭草,她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詞句形容她想要的路子,對夏至說,
“有來有往,有商有量,不把事做絕的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