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令在外皇城的獨立值房裡。
原本空蕩蕩毫無擺設的桐木長案上,如今多了一盆蘭花。
精挑細選的報歲蘭,受了精心嗬護,在深秋季節裡依舊長勢極好,葉片青翠亮麗,還新結了花苞。
裴顯長身鶴立在桐木案邊,指尖輕輕撫著蘭草生機勃勃的長葉。
身穿緋色官袍的謝瀾此刻正在對麵,姿態莊雅地行禮。
“下官今日得了東宮調令,特來和裴中書辭彆。感謝裴中書和姚侍郎多日以來的提攜。”
姚侍郎訕訕地站在旁邊。
朝廷的正式調令在他手裡壓了五六日,終究還是壓不住,東宮已經來人問了幾次。他今日壯著膽子請示了裴顯,當麵把燙手的調令發了下去,不敢看上司的臉色,趕緊識趣告退。
裴顯站在長案後,修長的指腹輕撫著蘭草長葉,對謝瀾說,“調令既然已經頒下,你從此便卸了中書舍人的官職,去東宮罷。”
“但你須知道,入了東宮,你便是東宮輔臣。若是皇太女殿下出了什麼差池,本官第一個要追究的就是你東宮舍人謝瀾。”
謝瀾長身行禮,“下官知曉厲害,必定竭力輔佐皇太女殿下。”
裴顯懶得追究他的話裡幾分真心幾分假意,“前幾日見你入夜還在東宮,殿下召你給她講經史?”
“是。正在講左傳。殿下人極聰穎,從前雖學得不多,但很快便能融會貫通,還能結合時勢,舉一反三。臣感覺,殿下並不需要關起來死讀書。活學活用,或許更適合殿下。”
“活學活用……”裴顯複述了一遍謝瀾的四個字,睇過犀利的一瞥,
“你聽說過殿下‘半日讀書、半日觀政’的要求了。指責本官不該拘著她在後宮讀書。”
謝瀾保持著長揖行禮的姿勢,不應。
裴顯放開蘭草葉片,在並不大的值房裡踱了幾步,在窗邊站定。
“皇太女的性子過於跳脫不定,還是不能入政事堂觀政。”
他心裡主意已定,吩咐下去,“謝舍人既然入了東宮,除了講經史,不妨再花些時間翻閱邸報,把政事堂裡每日議的大小事,為何如此議定,背後有哪幾方的利益糾葛,當做講學的一部分,給殿下細細地講解起來。”
這番話實在出乎謝瀾的意料。
他原以為裴顯刻意壓製著東宮,是因為東宮和他不和,裴顯心裡有自己的一套打算。
沒想到他居然輕易鬆了口。
雖然不能入政事堂觀政,但每日對著邸報講解近期的議政結果和博弈考量,是新入朝堂的新手了解政事的極有效的學習手段了。
他隱下心底的詫異,應下,“是。”
正轉身欲離開時,裴顯把他叫住了。
“講解的既然是朝廷議的時事,地點不必在東宮。”
值房的幾扇木窗終日大開著,謝瀾側身對著窗,被京城世家推崇稱讚為‘清貴絕倫’的俊美容色顯露在明亮的日光下,尋常的緋色圓領官袍掩不住修長如竹的身段。
裴顯收回視線,神色不動地抬手指向東南邊。
東南邊的兩扇窗正對著政事堂外的中庭,人來人往的官員走動身影不時閃過窗外。
再遠一點,就是附近的幾處官衙和長廊兩邊一溜排的值房。
“皇太女殿下不是無事就喜歡過來政事堂附近漫步幾圈?勞煩謝舍人傳話給她,叫她以後下午申時後過來。申時後大批官員散值,空出許多值房,到時候便尋一間空置的,由謝舍人講解當日的政事堂議政諸事。裴某和政事堂其他幾位,若有空時也去旁聽,以便明辨糾察。”
“是。”
——
薑鸞這幾天心情不錯。
謝瀾雖然性子過於冷清了些,人不怎麼有意思,但肚子裡確實是有真材實料的。一紙調令把他從中書省弄了出來,調入東宮,從此做了她的臣屬。
謝瀾帶過來的裴顯的那句話,她也聽到了。
“雖說再也當不成舅甥,他心裡多少還剩了幾分往日的情分。畢竟在一起喝過不少次的酒,吃過不少次的席麵。他家的京郊彆院也去過了,互相串門也串過好幾回了。就算是紙糊的交情,也是交情嘛。”
薑鸞不怎麼講究形象地坐在廊下台階處,遠遠地看著白露手裡舉著澆花的小瓷瓶,廊下兩邊各式各樣的珍稀蘭草,趁著天氣晴好,一盆盆地挨個澆過去。
她對身側的秋霜說,“蘭花送過去兩天了。他沒退我的花,還投桃報李,讓我去政事堂——旁邊的值房裡聽邸報了。”
這句話說得有點不得勁,她自己說完沒忍住,歎了口氣,“算了,不能太較真。和他較真會被氣死。我的‘半日觀政’的要求,算是應下了一半吧。”
秋霜坐在旁邊,嘖嘖稱奇。
“上次裴中書被殿下的幾句話刺得不輕,臉色那麼難看地走了,還以為他要秋後算賬。出去時的眼神把我嚇得幾天沒睡好,提心吊膽地等壞消息。沒想到裴中書居然對咱們什麼也沒做?”
“他對我們做什麼。”薑鸞隨手摸了摸身邊一盆長勢喜人的報歲蘭,
“他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當麵都還能互相談笑敬酒。我說了幾句不好聽的大實話而已,又不至於傷了他的筋骨,破事還都是他自己做下的,他有什麼忍不得。”
正好看見了淳於閒,把他叫住了問,“搬運鐵籠子的事辦好了沒有?”
淳於閒被攔住就知道是她要問的是什麼事,走近幾步,“臣屬正要過來回稟殿下。”
文鏡帶著東宮親衛暗中走了一趟京畿附近的興根村,按照羊皮紙繪圖標注,果然起出了滿滿一窖子金鋌,稱重一千兩百餘斤,合計將近兩萬兩金。
不敢說是富可敵國,但至少也是能震撼人心的一筆大數目了。
想當初裴顯和李相結下了大仇怨,也不過是為了三萬兩銀的軍餉。兩萬兩金是翻了十倍的數額。
好在被東宮得了去。
如果羊皮圖紙落在其他勳貴世家手裡,被極大手筆的兩萬兩金驅使,不知暗地裡能做出什麼大事來。
數目太大,文鏡不敢全起出來,把金窯原樣封存,隻取了五百斤金,沉甸甸地放在馬車上,回了東宮複命。
薑鸞吩咐下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大張旗鼓地問太仆寺要最大號的皇家用馬車——‘運送狸奴’。
八尺高的狸奴大鐵籠前所未聞,貓兒窩大的能睡下人,東宮新蓄養的名叫玉玉的狸奴顯然不尋常。
運送八尺狸奴籠子的事在宮裡流傳,暗中猜測什麼的都有,礙於東宮的貴重身份,不敢說得太過了。
淳於閒回稟,“臣屬去問過,太仆寺最大的馬車也裝不下八尺高的大鐵籠。必須得從外頭租借。”
薑鸞想了想,“我見過軍裡押送輜重的大車,最大的那號車比鐵籠子大多了。去找丁翦將軍借一個來。”
萬事俱備,隻差東風。
差得是說動裴顯那邊,讓他找院子充作‘養狸奴的外宅’,再派兵馬嚴實把人守衛起來的那股東風。
但這股東風可不好借。
換個人去說,隻怕才開口說出來意,就會被裴顯從屋裡扔出八尺遠。
薑鸞坐在廊下,把羊皮紙地形圖取出來仔細看了幾遍,折起來放回荷包裡。
“地窖裡起出的金鋌拿兩根過來。派個人去政事堂外候著,等裴中書人一出來,立刻快報給我,我親自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