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文鏡臉色微變,聲音還算鎮定,沉聲回稟,“布置在彆院周圍的探哨,剛才察覺有不明人馬窺探院中。數目有兩三百之眾。是彆院看守將士的三倍數目。”
聽到他的回稟,薑鸞唰地開了車簾。
卻沒有急問文鏡後續,而是和前方跟車的裴顯互看了一眼。
裴顯微微頷首。
那是事先已經安排妥當,一切儘在掌握的意思。
薑鸞出京探望狸奴彆院,不是頭一回了,如果暗中有人想要救出盧四郎的話,尾隨她的隊伍後頭是個最好的辦法。
她每次都大張旗鼓地出京,隨行帶隊數百強壯兵馬,前後打起回避儀仗,以遊獵的名義預先知會過二兄,前呼後擁地出城門。除非對方想要頂上‘謀害皇太女’的不赦罪名,否則不敢攫她鋒芒,和她的隊伍直接對上。
名義上,山裡的狸奴彆院是她的產業,護衛彆院的也是她的人馬。隨行精兵都護衛她回京,彆院裡隻剩寥寥百人,其中還包括了不少老弱下仆。
如果想要動手偷人的話,趁薑鸞探視離開之後,是極好的時機了。
“我們下麵怎麼做最好?”薑鸞趴在木窗欞邊問裴顯,“原路回去堵人,還是以靜製動,等他們動手?”
裴顯抬手又擋住前方一根橫生擋路的鬆枝,手掌隨即往下壓,把樹枝下方探出車外的紫貂皮風帽往車裡輕推了一把。
“出城之前,城外可能遇到的種種狀況,諸多的應對決策早已議定了。殿下不必擔心,車裡安坐便是。”
薑鸞被他一把推回了車廂裡,好容易坐穩了身,聽車外的沉穩嗓音召了文鏡近身,一條條地叮囑下去。
“你帶兩百兵回去查看。回程聲響弄大些,他們意識到自己行跡敗露,要麼隱忍退讓,要麼搶先下手。若他們隱忍退讓,你們便隻做無事,收攏兵馬回來;他們若倉促起事更好,跟上去,揪出他們的馬腳。”
“是!”文鏡勒馬轉身,奔到隊伍末尾,召集隨行的校尉裨將,大聲點兵完畢,兩百輕騎原路轉回,奔雷般去遠了。
裴顯吩咐完畢,車馬不停,繼續護送回程。
護衛陣型變了,輕騎開道,放出探哨,往京城方向加快速度。
兩人隔著車閒談。
薑鸞問,“你不跟過去?文鏡可以?”
裴顯答:“不要小看他領軍的本領。軍中大把的校尉偏將,不是人人都能在十七八歲的年紀領下正將軍的職務。”
薑鸞坐在車裡,聽裴顯從容提起往事,
“文鏡的將軍職務是怎麼來的。是他十七歲時,帶著自己麾下五百兵,跟著一隊入境搶掠的突厥人深入大漠,綴在後頭跟了足足半個月,路上遭遇了風雪,沙暴,狼群,他都沒跟丟,最後跟到了突厥人在都斤山的巢穴。那幾天山裡下雪,他帶著兵在雪窩裡趴了整夜,趁對方深夜裡狂歡爛醉,把老巢給端了。斬首八百,抓獲了突厥薛延陀部可汗的兩個兒子。”
聽到這裡,馬車壁從外部被人拿指節叩了下,“說了許多,隻想請殿下放寬心,稍安勿躁,給文鏡多些時日。等他的消息傳回來。”
薑鸞允諾,“我不著急,等得起。”
正事談完了,心裡壓不住的好奇心升上來,她再度掀開車簾子,腦袋依舊探出去,
“剛才你和文鏡說了什麼?
裴顯勒馬側目。
對著車裡不折不撓探出來的、按都按不回去的紫貂皮風帽,他從胸腔深處吐出一口氣,放棄了。
抬手擋住斜刺裡的山壁橫枝,往上托舉過馬車頂,
“文鏡是二月裡的生辰。他今年十九,明年過了年就滿二十了。我允諾他,替他加冠。”
薑鸞恍然,“難怪。”
軍裡摸爬滾打坐穩了高位,收服人心自有一套。難怪手下服服帖帖的。
說起文鏡的生辰,一個念頭突然閃電般劃過腦海,“你今年的生辰……”
說到這裡,她自己頓住了。
裴顯是八月初五的生辰。
但自從四月初一那天在兩儀殿外見麵,他從未當麵提過,按理來說,她不該知道的。
薑鸞不明顯地頓了一下,裴顯察覺了,但誤解了她停頓的意思,客氣回答,
“臣的生辰已經過了。不勞動殿下掛念。”
薑鸞索性裝作不知道問他,“幾月初幾的生辰?說說看。好歹是個朝廷二品大員,不能冷冷清清地過了。”
“八月初五。”裴顯簡短地答,回憶起今年的生辰,唇邊浮起一絲不明顯的笑意,
“今年的生辰過得不算冷清。殿下帶著身邊的女官過府,替臣換藥。中午還一起用了便飯……”說到半截時,聲音頓了頓,自己停了。
但已經足以讓薑鸞想起那日的情景。
七月底八月初,裴顯夜裡遇刺受傷,傷口未好全時,每日飲食吃得清淡。
當時她顧慮著即將到來的八月京城動亂,心裡滿滿惦記著的除了防衛公主府,就是盯著他這個負責城防的兵馬督帥換藥治傷。
八月初五,她帶著秋霜過府換藥,給他帶去一大盅適合病人吃的雞湯菌子麵,不放油不放鹽,全靠鮮香提味。
裴顯吃不慣太過清淡的湯麵,一大盅的湯麵沒吃完。倒是薑鸞自己極為中意雞湯菌子麵的鮮香滋味,給自己帶去的一小盅雞湯麵吃得不亦樂乎。
竟沒想起來當天是他的生辰。
“想起來了!那天的雞湯菌子麵好吃得很——”薑鸞興致勃勃正要接著說,一抬頭,人沒了。
裴顯幾句答完便勒馬後退,不遠不近地跟著車。
“……”薑鸞閉了嘴,趴在窗邊琢磨他。
裴顯最近不對勁。
這麼說其實也不太對。
他看起來並無任何異樣。該做什麼事,依舊辦得漂亮體麵。該說什麼場麵話,說的滴水不漏。但動作語氣裡的疏遠,是不難察覺的。
就像剛才,客氣簡短地報出了自己的生辰,回憶起生辰當日,他們曾經湊在一起吃雞湯麵的場麵,他立刻便疏遠了馬車,不再和她說話。
她記得前些日子,裴顯還追去值房,當她的麵冷冰冰放下狠話,要把她的兩盆蘭草退回來。
話說得雖然狠,人卻是鮮活的。無論是起先的惱怒,懷疑,還是後來分贓的愉悅,情緒真實起伏,她麵前站的是個活生生的人。
但現在,人還是活生生地在眼前,一如尋常地騎馬,鎮定自如地下令。
但他最近給她的感覺,語氣和緩鎮定,說話公事公辦,舉手投足絲毫不出差錯,像是個完美無缺的假人。
隻有剛才和文鏡說話的時候,他才顯露出一絲淺淡的情感波動。
“殿下看什麼?”裴顯察覺了她的視線,隔得不遠不近的距離,語氣尋常地問道。
薑鸞想不通,索性當麵挑明了。
“前些天就想和你說了,裴中書。你最近越來越裝樣了。對我養盧四郎不以為然吧,我看你從不正眼看他。偏偏什麼都不顯露,一個字也不提,表麵上雲淡風輕的。現在有人盯上了彆院,你該不會想要趁機把盧四郎鏟除了?”
“怎麼會。”裴顯果然雲淡風輕地說道,“受了殿下的半窖子重禮,無論如何也得把殿下的愛寵保下來。”
“嘖。”薑鸞放下了簾子。
現在連言語激他都聽不到他的一句實話了。
兩邊時斷時續的交談突然靜止了下來。隻聽到車軲轆響,車簾子放下,薑鸞不再探頭出去說話。
傍晚時分,暮色濃重,車馬到了京城西門外,文鏡麾下的一名偏將從背後快馬衝過來,喘著氣回稟最新的消息,
“文鏡將軍的原話轉述:末將幸不辱命,對方已經順利把盧四郎劫走了!”
薑鸞:“……”
還好偏將喘了口大氣,繼續往下轉述:
“末將領兵在後麵追擊,故意裝作追錯了方向。對方放心了,放緩了逃亡的動作。末將已經跟上了人,隻等追擊巢穴。請殿下和督帥耐心靜候!”
薑鸞瞄著裴顯,看他把那名偏將叫過去,鎮定自若地吩咐了幾句後續,微笑寒暄,拍肩勉勵。
身為統帥的禦下之術做得行雲流水,看起來就是個戴著麵具的完美假人。
車馬入了城門,剩下去皇宮的道路由東宮禁衛隨行守衛即可,他果然過來告退,臉上掛著和剛才同樣的那抹寒暄淡笑,客氣地問,
“殿下還有什麼吩咐。若無其他吩咐,容臣——”
不等他告退兩個字說出口,薑鸞打斷他說,“有事。”
那抹笑意消退了些,“殿下有何事吩咐。”
“不是說鐵護腕要戴三十日?”
薑鸞隔著放下擋風的車簾子,同樣以一副不冷不熱的口吻道,“那對鐵疙瘩在哪兒?哦,在裴中書的外皇城值房裡。”
“走吧,本宮現在就去拿。文鏡不在了,有勞裴中書幫個忙,幫我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