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卷隨筆,薑鸞倒是不怕人看的。因為字跡寫得小且密,不近身仔細查看,根本看不清一行行的絹書小字寫的是什麼。
開篇以彎彎曲曲的小篆體寫了八個字:人生必做之五十事。特意寫得鬼畫符似的,靠近也看不清。
薑鸞拿大號的兔毫筆蘸足了墨汁,抬手把第一行從頭到尾塗黑了。
春蟄正在按揉她酸痛的腰,一抬頭瞧見了,懊惱地哎了聲,
“這還是殿下三四月裡寫的吧。熬了幾個晚上才寫好的,怎麼塗了!”
薑鸞說,“舊的不去,新的不來。”抬手又把第二行給整行塗黑了。
那行小字原本寫得是:【除夕夜登樓,相伴看送儺】。
後麵斷斷續續地跳著塗黑。
【二姊無恙】
【二兄無恙】
【嫂嫂和侄兒無恙】
【開公主府】
【護衛身邊人】
【跳胡旋舞】
【騎快馬】
【喝烈酒】
【喝到酩酊大醉】這條塗黑的同時,她自言自語,“不止醉了,還吐了。喝醉酒沒意思,以後再不喝醉了。”
【重陽登高】
【鼇山燈會】
【探訪京郊裴氏彆院】
【大雪天出門堆雪人】
【學富五車】這條點了點,畫了個圈,代表進行中,跳過去。
【招攬賢才】這條也點了點,同樣畫了個圈,跳過去。
【給薑三郎家乖女起個好聽的小名】這條點了點,又自言自語,“薑三郎還沒娶親呢……”跳過去。
…………
寢堂外傳來了幾句爭執聲。
“殿下未召,不得私入寢堂重地!裴中書想要做什麼!”
說話的是夏至,嗓門刻意提的極高,既是警告,又是報訊。
裡間的春蟄和秋霜齊齊停了抹藥的動作,秋霜一把拉起被褥,蓋住了薑鸞柔白的背。
薑鸞更惦記的是隨筆卷軸,急忙卷了往瓷枕後頭塞。
下一刻,沉著的嗓音果然在掛著緞幔的木隔斷外響起,“臣裴顯,求見殿下。敢問殿下起身了沒有。”
春蟄氣得發蒙,壓低嗓音罵,“明知故問!”
薑鸞倒順著春蟄的話仔細想了想,“慢著,他還不見得清楚昨晚的事。——你們幫我把被子再往上拉一拉,仔細蓋好了。”
秋霜聽她的意思,身上蓋床被子就要見客,震驚了,
“殿下,衣裳!”
薑鸞剛才趴著全身抹藥,身上……什麼也沒穿。
薑鸞艱難地翻了個身,從趴著的姿勢換成坐著,往床頭一靠,她是真不在乎。
“動一動就疼得要死。不穿了。你們把被子替我仔細掖好了。”
裴顯通稟進來寢間時,迎麵見薑鸞靠坐在床頭。
皇太女病倒的消息已經在東宮傳開了。據說是昨夜在禦花園裡受了風,身子不大舒坦。
她看起來氣色確實不大好,臉色蒼白,缺乏血色,濃黑的長發披散垂到了腰下,身上密密實實裹著正紅色軟衾被。
春蟄和秋霜合力搬來胡床,遠遠地擱在臥床斜對麵的靠牆邊,出去了。
給他們留下單獨交談的地方。
裴顯注意到,兩位親信女官出去時,秋霜性情穩重,今日隻是不苟言笑,春蟄性情跳脫些,出去時也跟夏至一般無二,狠狠剜了他一眼,仿佛他昨夜出去拆了她們的家。
裴顯:“……”
若有所思的目光轉回床頭。
放下一半遮擋的淺朱色帷帳裡,薑鸞看起來一副虛弱模樣,果然像是病了。
開口時的聲音也和往常的溫軟輕柔不一樣,有點啞。像是整夜沒喝水,口渴的模樣。
薑鸞也確實在催促他,“渴了,靠窗的茶幾上有茶壺和杯子,替我倒盞茶潤潤嗓子。”
裴顯即刻起身,過去窗邊倒了杯溫茶,捧在手裡,按規矩停在床邊兩步外。
他個頭高,眼睛利,從高處往下看,一眼就瞧出不對勁的地方。
修長纖細的頸項,從小巧的下頜處往下延伸,露出一小截白皙肌膚。雖說下麵嚴嚴實實地被朱色衾被蓋住了,乍看之下並無不對,但衣裳總是有衣領,薑鸞不止沒穿會客的大衣裳,她看起來……不像是穿了衣裳的樣子。
裴顯收回目光。
他一路過來,都在想昨夜記憶裡不尋常的空白。
他酒量極好,三壺酒都喝不醉,何況區區三杯。
他反複回憶著昨夜似真又似幻的美夢,表麵的風平浪靜之下早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千尺,他捧著茶盞,心裡回想著自己手肘壓著的粉色肚兜。
摸起來柔滑,像是上好的杭綢貢緞,尋常宮人就算能繡出精細針線,難道有資格用這麼好的綢緞?
宮廷裡吃穿用度的細微事,他估不準。他的心裡升起了大膽逾越的揣測,但他舉不出證據,不能擅自開口。
表層微蕩漣漪的深潭之下,早已升起了排山倒海的巨濤。
他捧著茶盞,盯著大紅衾被遮蓋的後頸處,那裡有一處微小的空隙,隨著薑鸞的呼吸起伏,露出的一點點雪白膚色。
昨夜的籌劃到底是哪裡出了錯,自己會醉倒在卷雲殿,又做了整夜的春夢,必定是誤用了給謝瀾的藥。
步步籌劃,步步順利,謝瀾都已經被領進了卷雲殿。最後到底是哪一步的籌劃出了錯。
東宮準備的兩壺美酒,薛奪親自盯著送來的,是兩壺酒裡都下了藥,還有隻有他的酒壺裡下了藥?
是隻有他一人中了藥,還是兩人都中了藥?
環環相扣、不會出錯的籌劃出了錯。中間那麼環節,那麼多人經手。
是藥無意中撒了?酒被人替換了?謝瀾提前察覺了?是意外還是……
“在我床邊發什麼愣,裴中書。”薑鸞不滿地仰頭,“我的茶。”
裴顯沒做聲,把胡床從旁邊撈過來,坐在床邊,把茶盞遞去薑鸞的唇邊,“殿下請用。”
薑鸞喝茶的時候起身湊近了茶盞,其實是很細微的動作,下唇距離茶盞隻差半指寬,她下意識的迎了上去。
果然很渴了,溫茶入了喉嚨,喝得暢快。
裴顯坐在床邊,就在她細微地揚起身子迎上去喝茶的那個瞬間,眼風掠過肩頸下方,在朱色厚被子的空隙裡,看到了後背的小片白玉色肌膚。
肌膚雪白,肩胛處一個極為顯眼的牙印。牙印咬得重,邊緣處泛了青。
看到牙印的時候,托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顫,茶水傾倒得多了點。
薑鸞被嗆了下,咳嗽起來。背後露出的肌膚更多了。
她的被子下麵根本沒穿衣。
裴顯的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對麵牆上掛著的書畫古琴,右手穩穩地托著茶盞,左手在衣袖裡攥緊了。
她肩胛處雪白肌膚留下的牙印,究竟是他的……還是謝瀾的!
薑鸞喝好了溫茶,滿意地靠回去。其實她沒怎麼動,往後靠兩寸就是床頭木板。
“說吧,裴中書急著見我有什麼事。大清早的擾人清夢。”
和人對峙,最不能露怯,薑鸞知道這個道理,裴顯一大早的來者不善,她這邊索性先發製人。
說著還應景地打了個嗬欠,本來想伸手去遮一下,手腕在軟被下動了動,突然想起身上沒穿,按捺地收回了手。
她等著裴顯開口。裴顯遭逢了昨夜,仔細籌劃的事出了錯,事態超出了他的掌控,他一開口,說話是憤怒還是疑慮,會直接追問還是旁敲側擊,要追查她身邊的人還是直接追究她,她就能聽出幾分他的真心思了。
裴顯居然什麼也沒說。
他起身放回茶盞,“殿下既然困倦,還請安睡。臣告退。”
說完轉身就走。
薑鸞:“……”
她滿眼懷疑地盯著他頎長的背影沉穩走遠……直接出去了!
‘他就這麼走了?昨夜昨夜一夜春夢,早上起來亂七八糟,他居然能忍住,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問?’
她懷疑地喃喃自語,“這是病吧?有病得治。”
被薑鸞懷疑‘忍出什麼大病’的裴顯,出去寢殿之後,立刻召了昨夜東宮的看守禁衛。
文鏡至今追蹤未歸,昨夜東宮統領值守的是文鏡麾下一名校尉。曾經是丁翦的南衙衛,六月裡被撥去公主府,又跟來東宮,算是東宮禁衛裡的老人了。
裴顯在軍裡威望深重,校尉站在他麵前,大氣也不敢喘,肅然問,“督帥有何吩咐!”
裴顯冷聲問了他一個關鍵的問題:“謝舍人昨夜宿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