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瀾從東宮舍人調去吏部,官職連跳兩級,直接升任了吏部侍郎的高位,五品緋色官袍換了正四品朱袍,在年輕一輩的世家子弟裡嶄露頭角,成了京中炙手可熱的人物。
他最近在吏部裡確實忙得很。
今天特意抽了空迎出宮門接了薑鸞,謝瀾陪伴身側,一行人往東宮方向緩行。
“殿下恕罪。”他歉意地說,“吏部事務實在繁瑣,臣前兩日和人議著議著忘了時辰,趕過來迎接殿下的時候,殿下已經回東宮了。”
薑鸞體諒地擺擺手,“新官上任三把火,夠你忙的。你是東宮調出去任職的第一個,如今的年紀資曆坐在吏部侍郎的高位上,表麵有多風光,坐下去就有多燙屁股。你最近多當心有人給你下絆子,我在二兄麵前求來的位子,千萬坐穩。我這兒的接送不是大事,你彆管了。”
謝瀾低聲堅持,“臣身上畢竟還兼任著東宮舍人的職務。殿下的出宮接送安排也是大事。”
“說的也是。東宮舍人的差事不能總讓你兼任著,年紀輕輕的,彆忙到積勞成疾了。”薑鸞倒是仔細地思考起來。
“五品東宮舍人有兩個名額……阿瀅,你做不做?”
崔四娘應聲而答,“殿下願意給臣殊榮,臣自然願意。”
謝瀾有疑慮。
“大聞朝開國兩百年,雖說有女公子襲爵,但從未有女子入仕朝廷為官。以往的女官都是任職宮廷六局,掌皇家內務事的內廷官。殿下,此事不容易推行。”
“是不容易推行。”薑鸞不否認,“但如今的政事堂風向變了。試一試。說不定能成呢。”
她邊走邊說,“我琢磨了有一陣子了。女公子在家族裡可以襲爵,為什麼就不能入仕朝廷做官。大聞朝開國兩百年,從我這裡開了第一任皇太女的先例,那我為什麼不能開了第一任女公子入仕的先例。”
謝瀾默然不語,跟隨身側。
如今政事堂的風向確實變了。
文武百官之首的王相突然辭官隱退,朝中勢力空缺出一塊,政事堂四重臣少了為首的宰臣。
之前議事,都是其餘三人提議辯駁,王相沉吟決斷,最終一錘定音。
如今政事堂的四重臣剩下三個,年紀資曆最長的當然是李承嗣,李相。但李相的聲望不足以服眾,在政事堂裡做不到一錘定音。
讓政事堂的局麵更加複雜的是,裴中書和崔中丞最近走得近。
兩人一個扶持東宮皇太女,一個替嫡女和家族謀算前程,暗中生了默契,李相最近的幾項提議,在政事堂被連續駁了數次,無法通達政令。
最近的風向轉變,確實難以看清。許多看似不可能的事,在如今的混亂局麵裡,或許不是不可能達成。
謝瀾不再勸諫了。
跟隨走出一段路,他換了個話題,“聽聞殿下的生辰快要到了?”
薑鸞正在和崔四娘談論著當季衣裳京城流行的新式樣,聞聲側頭,笑望了謝瀾一眼,“謝舍人有心了。確實快到了。”
她留意到謝瀾身上簇新的朱色官袍,愉悅地說,“忘了,現在該稱呼一聲謝侍郎了。”
謝瀾微微一笑,“臣是東宮的人。殿下直呼姓名也是可以的。”
薑鸞沒多想,她正一口一個‘阿瀅’的稱呼崔四娘,‘謝侍郎’確實聽起來比較生分,應下來。
“無人時直呼你謝瀾?指名道姓的,你可彆惱。”
崔四娘在旁邊提醒一句,“謝侍郎早就加冠了,殿下是同輩人,可以稱呼小字。”
“啊,我倒沒想起來。”薑鸞停步轉到謝瀾麵前,打量著他的新官袍。
“這身顏色鮮亮,你生得好,朱色比之前的緋袍更襯你。對了,”她笑問:“你的小字是什麼?我都沒問過。”
謝瀾深深地看了眼麵前言笑晏晏的貴女。
她才是生得好的那個。隨意往哪邊一站,仿佛婷婷含苞的國色牡丹,不經意便能吸引所有人的視線。
“臣加冠當日,父親起的小字:靜澤。”
“靜澤。深澤大淵,靜水流深,看來你父親對你期望極大啊。”薑鸞在唇齒間念過一遍,繼續往前走,“記住了。”
走了幾步,東宮就在前頭,她停步趕人,“你入了吏部辛苦,眼看得瘦了一圈。趕緊回去還能歇一歇。這兩天邸報沒出新的,你下午也彆去六部值房那兒了,等新邸報出來了再過去。”
謝瀾默然告辭離去。
崔四娘停了步,留意打量謝瀾離去時的神色。
薑鸞幾步走進了門裡,回身叫她,“看什麼呢,進來吧。孔先生早上留的功課還有些想問你。”
崔四娘應下道,“來了。”
薑鸞的生辰快到了,東宮已經開始布置絹花彩綢之類的點綴物件。薑鸞走進東宮正陽門,轉過騰龍影壁,迎麵可以看到眾多宮人忙忙碌碌四處布置的身影。
她一眼瞧見了枝杈高處忙活著的盧四郎。
見了人就想起一件事,她走上幾步,站在發了新芽的樹下,把人叫下來,“盧四郎,盧鳳宜!”
盧四郎從樹杈高處踩著梯子下來,“殿下有何差遣。”
薑鸞數了數日子,“記得你也是三月裡的生辰?三月二十,今日過生辰?”
“是。”盧四郎露出意外的神色,他沒想到薑鸞還記著。“確實是今日。和殿下的生辰隻隔了一日。”
薑鸞是三月二十一的生辰。
“哦!那得叫廚房給你下一碗生辰長壽麵,你彆忙活了,歇一歇,等著吃麵。對了,二月裡你立下了大功,正好東宮舍人的位子有空缺,你要不要做?”
盧四郎霍然抬頭!
“草民……”他遲疑著說,“草民雖然禦前恩免了死罪,但還是落進了罪奴籍……”
不怪他遲疑。嚴格來說,像他的奴籍身份,連自稱‘草民’都是逾越了。
薑鸞稀罕地盯著他瞧。
在東宮休養了整個月,盧四郎的一身白皙皮膚早養回來了。人也不像正月裡被帶回來時那麼消瘦。顧盼間還能看見往日的明麗風姿。
但人畢竟還是不同了。
六月裡麒麟巷開府當日,初見麵時那個驕縱脾性的少年郎君,硬是被世事磨成了現在這樣,說話都帶著小心,怪惹人憐的。像點點盯著小魚乾嬌聲嬌氣叫個不停的樣子。
不過比起現在這副不安遲疑的神情,薑鸞還是覺得,初見麵時那副驕縱得仿佛開屏孔雀的翹尾巴模樣更適合他。
“你的奴籍早除了。前幾天求到聖人跟前,討來了一張赦免手諭,去了趟京兆府,半個時辰就辦好了。你沒瞧見京兆府尹捧著手諭在衙門裡一路飛奔的樣子。如今你是庶民白身,戶籍落在東宮裡。”
薑鸞四下裡走動幾步,打量著庭院裡新鮮的擺設裝飾,
“你這邊願意的話,我就叫淳於寫個奏本,呈給政事堂。能不能批複下來,倒是不一定。我也沒有十分把握。”
盧四郎後退兩步,鄭重大禮拜倒,久久不起。
當日傍晚,一本奏本打著加急的紅色條子,呈上了政事堂。
李相當天早上又被駁了一道草擬文書,人不得勁,連笑容都勉強,申時早早退了。
崔中丞是有家有口的人,忙著回去教導嫡女。
掌燈後還留在政事堂裡的隻剩裴顯一個。
加急標紅的奏本呈上書案,裴顯隨手打開,看見是東宮呈上來的奏本,把手頭其他的事都推開,奏本拿過來麵前,仔細翻閱。
奏本的筆跡一看便是東宮詹事淳於閒寫的。開門見山,寫明原東宮舍人謝瀾,如今身在吏部,一身不能擔二事,東宮已經令擇了兩位東宮舍人,奏請朝廷敕令。
裴顯目光一目十行地掃過,手裡的狼毫筆杆在‘謝瀾辭任東宮舍人’幾個字處點了點,唇邊噙了一絲不明顯的笑意,悠然往下展開。
兩位候選東宮舍人的名字迎麵跳入眼簾:
——崔瀅。
——盧鳳宜。
裴顯:“……”
暮春的夜風沿著大開的窗戶吹進明堂,他在夜風裡深吸了口氣,把奏本重重地合上了。
即刻起身出了政事堂,揣著那道奏本,直奔東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