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 85 章(2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14268 字 5個月前

他能感覺到夢裡的自己的情緒。

低沉壓抑,沉鬱到了極致。充塞心中的暴烈情緒,像是夏日暴雨前夕翻滾的雷電雲層,憤怒得想要撕碎什麼,但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表露,被他自己捂住,嚴嚴實實地往下壓,壓製到了心緒最深處。

他仔細地查驗了她身上最容易用來割脈自儘的幾處要害關節,手腕,手肘,肩頸,腳踝,處處完好,狂暴的心緒終於平複下來一些,他終於可以平靜地開口詢問了。

這個怪異的夢境裡,就連他自己的聲音卻也模模糊糊的。

“……到底如何想的。平日裡的吃穿用度,究竟那處不合意?宮裡可有人怠慢了你?”

她回答的聲音也是模模糊糊的。聲線顯出極不尋常的虛弱,一句話起先還清晰,說到最後剩下的都是氣聲,勉強能聽清。

但她說話的語氣還是和他印象裡沒什麼區彆,快活又放肆,仿佛什麼也阻擋不了她下麵想要說的話。

她在笑。

“平日裡的吃穿用度,並沒什麼不合意的。怠慢……的呂吉祥,你又不願意換。”

裴顯在夢裡微微一怔。

呂吉祥是哪個?這個名字陌生,他從未聽說過。聽來倒像是宮裡內侍起名的方式。

薑鸞還在接著說話,還是那副就算氣喘不過來偏還要說,越說越愉悅的模樣。

“……就喜歡看裴相這幅氣得跳腳的模樣。今兒見著了……好滿意。”

裴相?

裴顯在夢裡已經可以確定,他身處在一個荒誕的夢境裡。他心平氣和地以旁觀者的身份看夢境如何往下發展。

夢裡的他氣得壓不住了。

仿佛可以感受到額頭的青筋突突亂跳,呼吸都粗重了幾分。

剛才的滿腹低沉抑鬱,全都轉化成了升騰的怒氣,萬丈怒火熊熊燃燒,他實在原地站不下去了。

再站下去,他就要抓住她細瘦得不堪一握的手腕,把滿腹的積鬱,煩悶,聽說她摔了青瓷盤子、意圖割腕自儘時的後怕,邊境戰事不利的焦躁,一股腦地衝她發泄出來了。

升騰得難以抑製的怒氣隱藏在冰寒淡漠的神色下,他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荒謬的夢境戛然而止。

裴顯在黑暗的書房裡睜開眼,緩緩呼吸幾次,平複急促的呼吸。

在他清醒的瞬間,模糊的夢境瞬間遠去,他的腦海裡隻留下現實裡絕不可能的一個蒼白羸弱的身影,以及‘荒謬’兩個大字。

荒謬之極的怪夢。

他起身點亮了矮幾上的蠟燭,坐在小榻邊,看著那點躍動的燭火。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的心裡塞滿了她,才會夢到如此荒謬的夢境。

他盯著微弱的燭火,心裡反複地想著她跳脫不定的脾性,她含笑帶嗔的動人神色,她垂下濃長的睫毛的思忖表情,她的當街拒絕。

上元夜的意外至今,已經滿三個月了。

因為天意,陰錯陽差,他們維持了三個月的曖昧不清的關係。

她那樣易變的性子,是不是……已經開始厭倦他了。

跳躍黯淡的燭火下,裴顯拂去書案堆積的其他文書,展開一本昨日抄錄送來的奏本。

奏本的署名是禦史台出了名的大炮仗,章還邱,章禦史。

去年四月初一,晉王被召入兩儀殿訓斥,就是這個章禦史在延熙帝麵前直言痛諫,晉王守城無錯,延熙帝該下罪己詔,換來一場廷杖,差點被當場打死。

章禦史躺家裡養了兩個月的傷,好了傷疤忘了疼,回禦史台沒幾天,又再次上奏,彈劾城外的三路勤王軍拖延不走,每個月的巨額軍餉吃喝,拖垮朝廷財政,捅出另一個大簍子。

勤王軍紛紛上書喊冤,討要勤王賞賜,朝廷焦頭爛額,直接導致了後麵盧氏定罪,巨額家產抄沒國庫,用來發了勤王賞賜的種種後續事。

經曆了這兩場驚天動地的大彈劾,章禦史算是徹底出了名。

禦史台的大炮仗,他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出入朝會的時候,文武重臣們見了章禦史的影子都繞著走。

現在他案上抄錄的這本奏章,就是章大炮仗今日新奏上朝廷的第三本奏本。

上奏的內容,是去年那場太行山兵敗的後續事。

裴顯的目光,落在奏本的激烈字句上:

“……旌旗棄毀,白骨裸地;陰風幽慘,日月無光。”

時隔一年,章大炮仗想起了陣亡的八萬將士,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英烈,任由白骨裸露荒野。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

說的是實誠話,講得有道理。上奏本的時間也正好,這位大炮仗死裡逃生了一場,多出點心眼,專挑了公主出降、政事堂不開的大日子奏上朝廷,給足各方一整天的時間準備。

裴顯在謝征的大將軍府裡吃席時,接到了章禦史的抄錄奏本。

為戰死英靈招魂是一樁大功績,無論派遣朝廷官員還是皇家宗室去,此行必然載入青史。

最大的問題就在於,朝廷派誰去收屍招魂。

他心目中的人選當仁不讓,必然是是薑鸞。他原本打定了主意,不惜和反對之人當眾撕破臉,威脅利誘,也要把薑鸞推上去,把這樁青史留名的大功績給她。

但給了她大功績之後呢。

如今初入東宮、朝堂上猶顯稚嫩的皇太女,一旦身上有了功績,有了聲望,仿佛青雲助力,雛鳳初鳴……她就要展翅衝天了。

她展翅衝天了,他自己呢。

是不是要被她落下了。

兵馬元帥府書房裡黯淡的燈火,亮了一夜。

——————

第二天早上慣例進政事堂時,裴顯的臉色不太對,隱約帶出幾分風雨欲來的沉鬱氣息。

他臉色不對勁,就連對坐的崔中丞都瞧出來了。

“裴中書可是有什麼誤會?”崔知海小心翼翼地提起,“我家不成器的小侄和令六侄女新婚至今,小夫妻倆琴瑟和鳴,前日雖然為了飲食習俗不同生出了點極小的口角,當日便和好了……”

裴顯已經回過了神。

他神色如常地接過了話頭,“崔中丞不必誤會,崔家小郎和我家六娘小夫妻琴瑟和鳴,裴某是知道的。昨晚在驃騎大將軍府喝多了喜酒,夜裡沒睡好。叫崔中丞看出來了,慚愧。”

兩人說笑閒談了幾句,李相從門外進來了。

李相的臉色最近一直都不大好,今日進來時同樣地麵沉如水。見了明堂裡喝茶閒談、聊起剛成親的兩家小輩的兩位聯姻重臣,臉色更不好了三分。

“兩位英年銳氣,胸中能藏萬千丘壑,山崩於前而色不變。不像老夫,年紀大了,心裡藏不住事,不能像兩位談笑風生。”

李相入坐首位,把袖裡揣的奏本扔在長案上。

“崔中丞,你們禦史台出了個耿介忠臣,三次奏本上奏,本本驚天動地,足以名留青史啊!”

裴顯坐在原處聽著,李相話裡話外地冒火,他四平八穩地喝了口茶。

崔知海被點名道姓,右眼皮子一跳,已經猜出了七分。過去打開奏本,沒看內容,先扒拉到末尾,看了眼署名。

他雖說是禦史台的領頭人,管不住手下的大炮仗,見了奏本末尾的‘章還邱’這個署名就牙酸。

章禦史的第三本奏本,他昨天已經拜讀過一遍了。

“四月了。去年那場兵禍確實是滿一年了。八萬將士埋骨太行山下,章禦史說朝廷不能忘了戰死的將士,需得派人去戰場收屍招魂,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崔知海感慨起來,把奏本拿給裴顯過目,搖頭歎息,“葬身太行山下的都是京畿將士,南衙禁軍十六衛的好兒郎,慘烈啊。”

裴顯一目十行地看完,把奏本合起,放於長案上。

“李相覺得如何?”

李相放下茶杯,不冷不熱地道,“為戰死英烈招魂,理所應當。但先帝已經葬入帝陵。逝者已矣,去年商議諡號時,已經蓋棺論定了一回;我等身為臣下,不能再追索罪責了。”

李相說的是去年八月裡暴卒的延熙帝。

他的看法,代表著朝廷中眾多文臣的看法,就連崔知海也微微點頭。

李相兼領了戶部尚書,掌管朝廷的錢袋子,所以他額外多說了一句,

“朝廷財政今年還是缺錢。戰場招魂可,大張旗鼓的收斂屍骨,運回京城,嘶……八萬具棺木,老夫看就不必了吧。”

裴顯早就等著他說這句,絲毫不意外。

三人商議了一陣,議定下來。

花費了最多時間商議的,當然就是代表朝廷,前去太行山招魂的人選。

李相想請顧娘娘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天家日月,夫妻一體。聖人病重,理應由皇後代行。’

在座的沒有傻子,估猜李相的意思,如果不是小殿下年紀太小,怕死地屍氣衝撞了嬰兒不好,李相最想提議的其實應該是小殿下。

崔知海歎著氣又把奏本打開,從頭到尾仔細重讀了一遍。

禦史台的大炮仗捅出來的簍子,他這個頂頭上司哪能袖手旁觀呢。

下場吧。

崔知海發表意見:“皇太女殿下身份貴重,僅次於聖人,代表皇家極度尊崇。皇太女親去戰場,為戰死將士英靈招魂,此為國葬。理應由皇太女去。”

兩人的目光望向至今沒有表態的裴顯。

裴顯的神色看不出什麼端倪,他的目光越過大開的窗戶,看向天邊遊蕩的幾縷流雲。

伸展而肆意,在風裡隨心所欲地變幻形狀,如何甘願被攫取。

對著天邊的流雲,不知怎麼的,腦海裡卻浮現了昨夜夢裡的那道蒼白羸弱的身影,虛弱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不是個好兆頭。

荒謬。

昨晚的種種事皆荒謬。

半夜被當街拒絕得荒謬。自己做的怪夢荒謬。夢醒了從心底升騰而起的淬滿毒火的念頭更為荒謬。

指尖在茶案上輕輕地敲了幾下。

他沉著地提議,“崔中丞說的極是。招魂大事,理應由皇太女殿下去。代表皇家,殤歌祭祀,給戰死將士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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