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還邱章禦史,一年寫出三道奏本,本本驚天動地,攪動京城風雲。
如今大家背地裡都不叫他章大炮仗了,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章三本’。
‘章三本’關於太行山戰敗後續的奏本直達天聽,端慶帝薑鶴望對著奏本紅了眼眶。
他自己肯定不能親自去了,對著政事堂奏上來的意見,當即拍板讚同,定下了由皇太女代為前去太行山,為八萬陣亡將士招魂。
出行的時間門定在端午過後。
過了端午,天氣入了盛夏,白日悠長,陰氣退散,適合去戰場這種屍氣漫溢的死地。
五月初十,薑鸞的車隊浩浩蕩蕩出了京城。
為陣亡將士招魂是國事,薑鸞這次出行,前後打起了全副皇太女儀仗,坐的是曆代皇太子出行的金輅車,文鏡帶著全體東宮禁軍隨行,最前方的是騎馬衛隊,中間門車隊,後方跟隨了步兵衛隊。
崔瀅也以東宮伴讀身份隨行。
但護送出行的兵馬,遠遠不止東宮禁衛那幾百人。
裴顯自請出京護送。
他在端慶帝麵前如此說道, “是臣倡議的皇太女殿下出京招魂。太行山距離京城八百裡,路途遙遠,山道艱險,恐有盜匪出沒。若是驚擾了殿下貴體,臣肝腦塗地而愧對天家。臣自請領兵八千,護送皇太女出行,確保萬無一失。”
端慶帝感動地握住他的手,“裴中書想得深遠,果然是真心實意替皇家打算的自家人。阿鸞交給你,朕放心。”
薑鸞出京當天,裴顯點了玄鐵騎八千前鋒營精銳,在城外等候。
等來等去,原以為辰時末總該出來了,一直等到了午時中。
薑鸞的隊伍出城耽擱了。
城中百姓聽說了消息,自發在前後跟隨,隊伍綿延了十來裡。許多頭發花白的老人家攙扶著跟在隊伍後麵,抱著幼兒的婦人們在車隊路過時高喊,“皇太女殿下去了太行山下,求殿下多喊幾聲,招魂的鼓樂聲響大些,好叫我家兒郎聽見,跟著殿下招魂的幡旗回家,落葉要歸根哪。”
護送薑鸞出京的兵馬,在城外和裴顯的八千玄鐵騎精銳彙合,出城一十裡,又有一支隊伍加入進來。
謝征帶著五萬騰龍軍拔營離京,先護送薑鸞去太行山,再轉道回遼東。
懿和公主跟著騰龍軍走。
皇太女的出京隊伍背負著極重大的象征意義,一路打起全副儀仗,聲勢浩大地路過大城小鄉,接見沿路的州府官員和鄉紳稽老,走走停停,去太行山的八百裡路走了半個月。
前麵放出去探路的探哨已經找到了去年春日的戰場。
前鋒營將士開始就地收斂滿地裸露的屍骨,收起蒙塵倒伏的旌旗。
崔瀅一路跟隨出京,在這半個月裡,仔細地跟薑鸞講解去年的太行山戰事。
去年延熙帝禦駕親政,起因是安北節度使叛亂。
安北節度使鎮守大聞朝的北部邊境,和河東節度使領兵的轄地分列東北和西北兩邊犄角。
邊境長城對麵是突厥人無邊無際的荒漠砂原,安北節度使轄下的領地範圍,正北方向直麵突厥可汗的牙帳所在的都斤山。
原本每年一場小戰事,兩三年一起大戰事。
薑鸞的父親明宗皇帝還在位的時候,許下一樁和親。宗室公主奉命出塞,嫁給了當時的突厥大可汗。
一去塞外十一年,換來了十一年的邊境和平。
突厥大可汗在位期間門,他麾下的幾大部落再沒有大規模侵略邊境,尤其是直麵突厥大可汗牙帳的安北節度使轄下,邊境戰事止歇,邊關百姓休養生息了十一年。
這是大聞朝開國以來的難得的一段和平歲月。‘和親安邊境’的策略卓有成效,百姓們感念和親公主的大義犧牲,民間門為她立下了無數生祠;文人墨客寫下了無數讚美和親公主的華美長辭篇章。
然而,一件誰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外邦無事,內憂滋生。
就連薑鸞的父親明宗皇帝在世時,都完全沒有想過這個走向奇詭的後續。
十一年的安寧歲月,邊境無事,安北節度使再也不需要枕戈待旦,處處防備突厥人越過邊境突襲搶掠。習慣了征戰的武人血液叫囂不已,許久沒有進食血肉的惡狼蠢蠢欲動。
十一年過去,安北節度使不安穩了。他的兒子長大了。他自己在苦寒邊關橫刀秣馬過了一輩子,邊關再無戰事,也再沒有了功勳,再沒有了武將往上攀爬的功名路。他不想讓他的兒子在邊關庸庸碌碌的過完年輕的一輩子。
他想用他的十萬精兵強將,把他的兒子從苦寒邊關迎進繁華京城,送上那萬人仰望的高位。
囤積武器,堆蓄錢帛,操練兵士。
明宗皇帝過世還不到一年,叛亂發生了。
——
招魂這天定在五月一十八。
地方在太行山腳,去年戰事最激烈的一處戰場附近的河水邊。
河水不寬,是山頂流下的融化雪水彙流成河。一年過去,河水裡擁塞河道的大批浮屍早不見了蹤影,清澈河水依舊安靜地環山流淌,在陽光下泛起粼粼波光。
午時正,軍鼓響起。
薑鸞對著波光粼粼的河水招魂。
她的聲音不能喊出很大,特意安排了十一位嗓門洪亮的將軍立在河邊,文鏡和薛奪也在裡頭。
招魂白幡豎起,祭舞鼓樂罷,她站在高台之上,對著河水念一句殤詞,懿和公主薑雙鷺往河水裡灑下祭食,十一位將軍齊聲高喊複述一遍殤詞。
“魂兮歸來!”
低沉雄闊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田野山間門。
起先還陽光灼人的盛夏午後,過了午後,天上濃雲漸漸翻滾聚集,軍隊的旌旗和招魂白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
招魂儀式連著舉行了三日。
換了三處地點,山腳河邊,山穀口,平沙地,都是去年的舊戰場。接連三天,將士們忙碌著掩埋陣亡屍骨,就地祭祀招魂。
崔瀅的才乾在這幾日裡展現出來了。
作為薑鸞身邊的伴讀,由她出麵和各方人馬交接庶務,安排東宮行程。
包括這幾日薑鸞的主帳駐紮在哪處,何時起身趕路,何時休息,儀式中間門空出來的時間門裡召見哪位官員,幾處戰場按照地勢遠近不同,先去哪處,再去哪處,可能遇到的天氣異象,準備祭祀的物品,安排得井井有條,中途沒有出一點意外。
持續三天的儀式結束後,薑鸞累得倒頭就睡,從頭天晚上直睡到第一天傍晚。
睡得實在太沉,中途有人來喊過幾次,頭一次聽聲音似乎是崔瀅,薑鸞心想著,又是哪位官員趕來見她,反正沒什麼大事,見了麵都是套近乎,不見……
迷迷糊糊地把駝毛氈毯往上一拉,完全蒙住了臉,裝死。
崔瀅喊不動人,歎著氣出去了。
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進來,這回似乎是幾個隨侍的東宮女官,小聲地喊她,“殿下,該用膳啦。都睡過去兩頓了……”
薑鸞從頭到腳都蜷在駝毛氈毯裡。山上溫度冷,盛夏季節裡溫度仿佛回到了初春,蓋上厚實的毛氈毯全身舒坦,她一點都不餓,繼續裝死。
幾個女官也無奈地出去了。
牛皮大帳裡安靜下來。再也沒有人來吵她好眠了。
薑鸞在香甜的睡眠裡卻有些隱約不安。
她總覺得少了個人。
似乎應該還有個人,可以不搭理她皇太女的頭銜,覺得她該起來用飯,起來接見官員了,就直接進她的帳子,把她的氈毯一把掀開,把犯懶的她從一堆鴕鳥毛裡揪出來,再禮節齊備地和她客氣說話,
“殿下恕罪。不過殿下該起了。”
她確實是累得快死了。不過如果他來找她的話,她還是會起來的。
他人呢。
為什麼不來找她。
她在不甚安穩的夢境裡翻了個身,抱住了溫暖柔軟的鴕毛氈毯,仿佛抱住那人帶著體溫的手臂,依戀地蹭了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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