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顯在山下的中軍帳裡睜開了眼。
山裡入了夜,連風都陰冷起來。八千前鋒營將士正身處在數萬亡魂埋骨的戰場邊緣,世人篤信鬼神,戰場是大凶之地,據傳入夜後是屍氣漫溢最旺盛的時刻,就連最大膽的軍士也不敢在晚上隨意單獨走動。
軍中每隔十步便點起一處篝火,以火光驅散陰氣。
裴顯最近時常做夢,每次都是怪異模糊的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跡,白日裡的記憶往往隻剩下一個輪廓,一絲惆悵。
今晚睡得早,模糊怪異的夢境又來找他了。
夢裡依舊有她。
夢裡的那個她,身體似乎很不好,就連走路也需要攙扶,走出幾十步便氣喘籲籲。
夢裡的他自己在馬上。
戰馬不耐煩地噴著響鼻,馬蹄在原地來回踏步,韁繩被麵前虛弱的她握在手裡。
“我想跑一圈。”她在風裡咳喘了幾聲,聲音微弱而堅持,“我學過騎術的。不去遠處,就在跑馬場附近跑一小圈就好。”
她抬手撫摸戰馬的鬃毛,露出懷念渴望的眼神,聲音軟軟地喊他,“裴相,應我一次就好。”
裴顯在半夢半醒的混沌裡皺了下眉。怎麼又是裴相。
夢裡的自己也在皺眉。
如果不是他用力扯住韁繩,她那點握韁繩的力氣,哪裡能攏的住馬。隻怕已經被馬拖出去了。
最近幾年,他把朝廷權柄牢牢抓在手裡,卻也得罪狠了世家大族。朝中人才大多出身於世家,對他敷衍有餘,誠心投靠的沒有幾個。他手下找不出幾個可以獨當一麵的能臣。新提拔的都是寒門出身的年輕人,才能有,還需要曆練。
他難得過來跑一回馬,也是存了放鬆積鬱情緒的心思。不想才跑了三五圈,不知怎的被她知道了消息,大老遠地從後宮裡被人攙扶著走過來,走得身子都軟了,站在他的馬頭前,急促地喘著氣。
原本就是嬌氣又病弱的身子,長得又是一副惹人憐愛的楚楚相貌,喘氣喘得人心猿意馬。天下多的是男子喜愛她這般的荏弱美人兒,哪怕她如今尊貴之極的女君身份,也擋不住周圍年輕禁軍們偷瞟過來的火熱的眼神。
偏偏她意識不到自己的美貌和彆人的覬覦,也意識不到自己的脆弱。
本身是一隻已經有了大片細碎紋路、隨時可能破裂的珍貴玉瓶,不好好地在深宮裡休養著,早些把裂開的紋路修補好,偏偏要惦記著出來跑馬;皇宮都走不出去,還整天嚷嚷著要出城踏青。
乍看起來溫柔乖巧,性子卻作天作地,作起來恨不得把她自己直接在地上摔個八瓣碎。
他從小性子沉得住氣,經曆了邊關戰事,京城政變,踩著腳下屍骨登上相位,京城政務掌於他一人之手,自以為已經做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程度了。
然而,和她相處的時日越多,他越開始懷疑這一點。
看了她就頭疼。
就比如現在,才跑了三五圈馬,她就來了,拉住了他的韁繩,央他讓她跑一圈馬。
像她這般已經裂出細紋的珍貴玉瓶,輕輕碰一下便碎了,哪裡能讓她跑馬。灌進口鼻裡的大風都有可能引發她的咳喘舊疾。
他不肯。
她就改口退讓,改而讓他帶著她,就在跑馬場裡慢慢地跑一圈馬。
他當然可以帶著她跑馬,然而男女有彆,眾目睽睽之下男女共乘慢行,無異於**。當眾狎昵大臣,她身為女君的清譽還要不要了。
他還是堅決地拒絕了。
她默默地在跑馬場站了一會兒,轉身走了。
來的時候本就是強撐著過來,走的時候,人已經幾乎站不住,撐著一口氣走了幾步,身子軟軟就要往下倒。呂吉祥當著權相的麵不敢怠慢,趕緊叫來了步輦,護送她上去。
她沮喪地坐在步輦裡,以一個受傷防備的姿態,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手肘裡。
他跑了半圈馬,隔著步輦的紗帳看到了她抱著膝蓋離去的低落姿態,不知怎麼的觸動了他,心裡微微揪動了一下。
當時他想,她想騎馬,就算身子這麼差,其實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
找個風和日麗的天氣,找一匹剛出生幾個月的小馬駒,他在旁邊親自牽著韁繩,讓她在跑馬場裡緩緩地跑一圈倒也沒什麼。
但這個念頭隻在心裡劃過了短短半天。
她勉強過來跑馬場的這一次累著了,人受了風,心緒又不好,當夜就發起了熱。
折騰了兩三天,熱度才退下去點,突厥那邊又發兵繞過長城,攻擊了邊境的幾個州縣,屠了一座城。
他忙著整頓軍需,準備糧草,點將出征。
等小規模的戰事平定,已經是大半個月後的事了。
他空閒下來,專門挑了一個六個月大的小馬駒,養在皇宮馬廄裡,等著她來找他再提跑馬的事,就把小馬駒牽出來。
她卻從此不再提了。
他等了整個月,沒有等到她的消息,以為她折騰地病了一場,自己想通了,不再折騰自己。
誰也沒有再提跑馬的事。就此擱置。
養在皇宮馬廄裡的那匹小馬駒很快長大,被牽出去充作了戰馬。
——
裴顯在山下軍帳裡睜開眼的那個瞬間門,模糊的夢境立刻遠去了,腦海裡隻留下她沮喪地抱著膝蓋,坐在步輦裡的一抹單薄身影。
他見過她當麵做出類似的姿態。
那還是正月裡,天家夫妻因為顧六郎的事生了齟齬,她在紫宸殿被波及,不知受了什麼樣的委屈,裝作無事地出來之後,站在紫宸殿外空曠的庭院裡,就是以一模一樣的姿勢抱膝蹲在了鬆柏樹下。
他得訊趕去,解下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她肩頭,把人勸起了身。
後來……她就突然高興起來,領著他去了東宮。
裴顯在漆黑的中軍帳裡睜著眼。
他已經不記得剛才夢境的具體內容了,但他隱約感覺,夢裡的自己似乎哪裡做得不對,才會讓那道單薄荏弱的身影,以受傷防備的抱膝姿勢,坐在步輦裡孤單離去。
再想要細想下去,卻又什麼都記不起了,隻剩下一絲悵然殘留心頭。
山裡入了夜,靠近戰場凶地的人格外忌諱鬼神之事,除了巡值的將士,少有人單獨走動。
裴顯卻不怕鬼神之說。
如果說是鬼神之力讓她的身影夜夜入夢,他多遇些鬼神又何妨。
他在夜幕下裡起身,獨自提了一盞燈,步行到了山腳下的河邊。
這處河水,是薑鸞頭一天祭祀的戰場邊的同一道河。
水波平緩,山頂的雪水融化而成,由一開始的淙淙小溪彙流成大河,蜿蜒轉過了半座山,從山的另一邊流到了這一邊。
看如今月色下平靜流淌的模樣,難以想象一年前血水橫流、屍體阻塞河道的駭人景象。
裴顯對著河水沉思。
自從四月底被當街拒絕那夜開始,至今連續一十餘日不曾見麵。他故意不去尋,她卻也不曾來召。
他的目光從平靜流淌的河麵上轉開,轉而望向山腰處。
薑鸞的大帳紮在半山腰。
一十多天沒有見麵,半個月在行軍路上,他領著八千前鋒營精銳前頭開道,薑鸞在東宮幾百禁衛的護送下在隊伍最安全的中段。
隊伍隔了十幾裡,眾目睽睽之下,他們沒有理由見麵。
招魂儀式開始的那三天,她需要沐浴焚香,禱告上蒼,舉行儀式。他站在隊伍裡,看著她站在白幡圍繞的高台之上殤辭招魂,她忙。
但招魂儀式昨日就結束了。
他等了一天,從昨晚等到了今晚。隻要空閒下來,就會像現在這般,駐足往山上眺望一會兒。
小黑點似的人影在她的大帳裡外來來去去,她始終沒有召他。
心中積攢已久的鬱氣,懷疑,煩躁,四處漫溢,心底淬毒的火焰遍地流淌,幾乎快要壓不住了。
他把風燈放在河邊,一頭紮進了積雪化成的冷冽河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