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平日打狗的木棒出去打。人驅散了就停手。打斷幾條胳膊腿腳之類的小事不必報上來,不出人命就好。”
薑鸞這天在東宮裡聽到崔瀅說的京城時事,最新最火熱的一條,就是:“裴中書怒提打狗棒,宮門外痛毆太學生”。
薑鸞:“……”
崔瀅如今接任東宮舍人職位,也接替了謝瀾的邸報差事。她父親任職的禦史台消息靈通,她偶爾說幾句邸報上沒有的新鮮消息。
“裴中書最近出門都是早出晚歸。”崔瀅小聲跟薑鸞說,
“如果天沒黑時太早出宮,會有太學生蹲守在暗巷裡,等他路過時,衝他的馬砸爛菜葉子。”
薑鸞想想那場麵,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捧腹笑了一陣,忽然憶起前世裡隱約聽宮人碎嘴的一些流言。前世裡的裴顯似乎手段狠辣許多,得罪的人太多,她知道的伏擊刺殺就遇到過不下五次。
“隻是被人拿爛菜葉子砸,那還不算狠的。”她停了笑,若有所思,“可見之前拿打狗棒驅散太學生,手下留情了。”
——
‘南門下打狗棒’的故事,並沒有京城裡發酵出更大的風波。
就在太學生們摩拳擦掌、準備換個宮門再度跪諫的時候,一件更大的國事發生了。
鴻臚寺按照政事堂批複下去的草擬章程,擬定了一封國書回函。回給突厥的國書用詞激烈,把新任大可汗罵得狗血淋頭,嚴詞駁回了公主和親的要求。
國書三日之內就送過了邊境。朝廷裡所有人原以為是一場罵戰的開始。
結果卻大出意料。
大聞朝這邊克製著未起兵事,突厥新可汗居然發兵了。
發兵五萬輕騎,從西北邊大片的砂石荒漠邊緣,薛延陀部落老巢的發源地附近,旋風般越過了邊境,輕易打垮了邊城的數百守軍,繞過一截坍塌的磚土長城,直撲南下。
但因為他們越境的地域太偏,周圍是數百裡無人的荒涼荒漠地帶,距離緊要的中原腹地地帶有千餘裡,隔絕著大山大川的險惡地形,突厥的這次大膽越境,一時還不至於造成太大的威脅,隻是不時有劫掠村落、屠戮百姓的消息傳來京城。
但挑釁意味明顯,朝廷上下炸開了鍋。
請戰的呼聲大起。
“原來對方之前送來的那道國書,也是在等一個借口,等我們拒絕和親,他們就準備對我們發兵了。”邊境六百裡加急送來的戰報瞬息萬變,薑鸞一天天地看得牙疼。
她跟東宮屬臣們商量著,“現在怎麼辦,東宮要不要主張出兵?”
東宮幾位屬臣一致建議薑鸞不要急著拿主意。
先觀望政事堂的動靜。
————
政事堂三位重臣有三個主意,李相堅決主和,要和談。裴顯主戰,前日裡上書自請領兵。
崔中丞也主張打,但是他避開了裴顯和謝征,主張調動其他地方的兵將,調去西北和突厥新可汗打。
如今政事堂裡缺乏了能夠一錘定音的宰臣,決意不下,上奏給了聖人。
薑鶴望愁得揪下來一撮頭發。
就在朝廷猶豫不定的時候,邊境傳來消息,突厥大可汗的輕騎快速南下,劫掠了十來處邊境村莊,掠走了大批牛羊婦孺,他們行軍的速度太快,始終沒有遇到像樣的守軍。
原本大軍行進的方向散漫不定,自從數日前,突襲了涼州治下一座兩三萬人口的邊城,邊城守將棄城逃走。
他們見識了城中繁華,劫掠了大批金銀器皿和行商皮貨之後,突然下定了目標似的,五萬輕騎扔下了所有之前劫掠的牛羊婦孺,改往東南方向急行軍,直奔京城方向而來。
最新的消息,突厥輕騎已經在賀蘭山了。
朝中文武朝臣大嘩,一片混亂。
這下,就連之前的主和派也主戰了。
裴顯卻更加地出不去。他身上擔著京畿城防的重任,京城不容有失,端慶帝把他召去紫宸殿,鄭重和他交代,務必要守好京畿。
點將出兵迎戰,還是點了謝征。
帶著他麾下的五萬騰龍軍嫡係前去西北迎戰,再下令太原府守衛的五萬邊軍聽從謝大將軍調度。
端慶帝又叫了李相說話。李相如今是政事堂裡資曆最老的老臣,他叮囑李相糧草調度一定要跟上。大戰在即,兵部急用錢,戶部儘快撥足軍餉給兵部。
李相唉聲歎氣地從紫宸殿出來。
“處處都伸手討錢。輜重要錢,糧草要錢,兵器要錢,”他愁眉不展地和自己的戶部同僚發牢騷,“錢從哪裡來?國庫都掏空了!”
戶部官員們同樣絞儘腦汁,低聲提議,“還有皇家內庫啊,李相公。去年先帝在世時,曾經撥走了去年國庫收入的四成,放在內庫裡,說是要修繕殿室。後來也沒見動工。那筆錢應該還在內庫裡……”
“皇家內庫空的。”李相冷笑,“老夫想不到這筆巨款?去年聖人登基不久,老夫就厚著臉皮去討要了。聖人當場把內庫鑰匙都拿來了,老夫進去內庫裡轉了一圈,裡頭除了剩了些曆代積攢下來的金玉禮器,比咱們戶部的倉庫還乾淨!”
戶部同僚們震驚了,“那麼大一筆錢款……都沒了?”
李相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沒了。”
當時,端慶帝叫出了幾個禦前內侍,都是從前延熙帝身邊服侍的。資曆最老的徐在安徐公公歎著氣,跟李相細細說了個分明。
那筆錢以修繕殿室的名義弄進了內庫,壓根就是借口。
延熙帝把巨款的絕大部分,暗中塞給了當時盤踞城外不走的三路勤王兵馬裡的兩支,要他們做皇家手裡的槍戟。
謝征不聽話,延熙帝惱怒沒給他。
另外兩支勤王兵馬的主帥,當著延熙帝的麵賭咒發誓,效忠忠心。延熙帝龍心大悅,暗中賞賜下了大批巨款財帛。誰知道其中一支拿了錢就退兵了,把延熙帝氣得不輕。
剩下的大部分財帛,給了看起來最好用的朔方節度使,韓震龍。
韓震龍進宮一次,搜刮一次,把延熙帝手裡的皇家內庫搜刮了個乾淨。
端慶帝登基後,有天突然想起了開內庫清點餘財,對著空蕩蕩的內庫,人都懵了。
這才有了後來宮裡節約開支,太妃們的秋冬衣裳用度都裁剪了,顧娘娘的殿室裡連支蠟燭都不用的事。
“突厥人對我們先動了兵,這仗無論如何也得打了。沒錢也得變出錢來。”
李相冷笑,“國庫沒錢,內庫也沒錢,不是還有富得流油的四大姓和勳貴高門嗎。老夫拚著這張臉皮不要了,挨家挨戶地募捐去。”
京城四大姓倒了盧氏,又有什麼打緊。
倒了個範陽盧氏,新補上了河東裴氏。四大姓還是四大姓。
還有悶聲發大財的宗室們,宗正寺伸手要錢的敕書一上就是幾十本,年年從戶部掏走多少錢。
還有移居離宮靜養的裴太後,謝娘娘,哪個不是帶著金山銀山去的離宮。
李相在聖人麵前立下了軍令狀,人被逼急了,這回發了狠。
情勢跟去年掉了個整個兒,他直奔裴顯的兵馬元帥府,戶部的衙役圍堵了正門,當街討錢來了。
裴顯當時正在路上。
今天半道上碰著了薑鸞的馬車,形製簡樸,泯然街頭,要不是文鏡跟著車,幾乎就要當麵錯過。他一看就知道,應該是從京兆府出來。
他下馬過去,在街邊說了幾句話,見薑鸞心事重重、不怎麼愉悅開懷的模樣,問她怎麼了,薑鸞不肯說,隻趴在木窗欞邊,搖了搖頭。
裴顯心裡微微一動,提了句,“寒舍新得了一盆上好的企劍白墨,昨日剛開了花。好物難得,可否請殿下移步鑒賞?”
薑鸞原本低垂的視線瞬間抬起,盯著他瞧了一陣,抿著嘴笑了。
兵馬元帥府的蘭草都是從哪裡得的,她會不知道?
前幾日書房裡那盆蘭花又爛根死了,她昨天叫白露在東宮裡精挑細選,挑了最好的一盆送去,墨蘭品種裡罕有的企劍白墨。
昨天下午才送去兵馬元帥府,今天街上碰著,就極正經地喊她‘移步鑒賞’。
薑鸞覺得有意思極了。
“企劍白墨,稀罕的墨蘭品種,竟然叫裴中書得了?”
她表示出極大的興趣,“如此珍品,難得一見,本宮倒是要好好觀賞一番。那就勞煩裴中書帶路吧。”
文鏡扶額,默默地走遠了幾步。
昨天白露在廊下蹲著挑蘭花的時候,他就在庭院裡瞧著。
那盆企劍白墨,還是請了他的親衛送去的兵馬元帥府……
算了,兩位高興就好。
薑鸞今天出宮時的情緒不大對,原本心緒低落,和裴顯說了幾句,興致漸漸地高漲起來,一路和裴顯說著閒話,車駕轉去兵馬元帥府的方向。
轉過彎,遠遠地就瞧見了大群戶部衙役堵了門,門外一圈探頭探腦看熱鬨的百姓。
薑鸞瞧著這場麵眼熟,依稀有點像去年的街景。
隻不過去年時裴顯發兵圍了李相的官邸討軍餉,今年風水輪流轉,輪到李相到他這兒堵門來了。
李相是文臣。文臣帶人堵了武將府邸的門,真是京城罕見的大熱鬨。
東宮馬車索性停在路邊,和大群探頭探腦的百姓混作一處,也湊在街邊看起熱鬨。
李相摩拳擦掌地捋了袖子,立在兵馬元帥府的烏頭門外,正高聲往裡喊:
“裴中書何在?躋身京城四大姓的高門大戶,手裡漏點餘財,即可充作千百將士的軍餉。戶部缺錢哪!”
裴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