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番外一 《前世》(2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18406 字 4個月前

當日她看他,他亦看她。

渾身濕透了,像隻落了水的貓兒,嬌氣又羸弱。渾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看著極可愛可憐的模樣,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張口就騙他。

心眼多得篩子似的小丫頭。被他當場戳穿身份,眼看躲不過去,就開始撕心裂肺地猛咳,咳到所有軍醫都圍攏過來急救,再也無人想起剛才的話題。

他在無人的大帳裡微微地笑了下。

唇邊細微的笑意轉瞬即逝。

他把書卷收起,係在木軸上的羊脂玉珠攏在掌心,攥得生疼。

————

這次出征,斷斷續續打了四個月。鏟除了西南邊舉兵反叛的劍南節度使,懾服了南邊蠢蠢欲動的幾個臣屬國。

大軍凱旋回程,慣例在京城五十裡外,見到了出城犒軍的官員。

裴顯領了犒賞,入京謝恩。

四個月不見,紫宸殿裡的小皇帝長高了一截,人也壯實了。裴顯不在京的這段時間裡,他度過了七歲的生辰。原先不習慣的天子身份,如今也漸漸習以為常,學著他小姑姑的慣常做法,像模像樣地賜了賞,留了膳。

當晚在紫宸殿用完膳,裴顯陪小皇帝說了一會兒閒話,講述了幾個行軍間發生的事,又打開輿圖,細細講解了這次出征的方位和幾次大戰役的所在地。

小皇帝起先還認真聽著,但輿圖太過複雜,征戰的過程也沒有他想象中有趣。漸漸地,他的眼皮子耷拉下去。

宮人服侍小皇帝就寢,裴顯站在龍床側邊,隔著一層薄紗注視著。

就在他告退前,小皇帝隔著放下的帷帳,忽然問他一句,“裴相,你會毒死朕,自己做皇帝嗎?”

裴顯告退的腳步停住了。“陛下何出此言。”

服侍的內侍們聽到隻言片語,齊齊麵無人色地跪倒謝罪。小皇帝也驚慌起來,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沒……”他手忙腳亂地把床頭一本書往瓷枕後塞,慌張地說,“沒什麼。朕隨便說說。”

裴顯掀起了帷帳,把小皇帝藏在枕頭後頭的書抽出來,翻了翻。

是一本精心編纂給開蒙兒童通讀的史書。書裡使用了易懂的文字,還配了不少插畫。裡頭講到了董卓,講到了曹操,講到了王莽,講到了跋扈將軍梁翼,還有一幅精美的插畫,畫的是少年質帝被毒死的場麵。

裴顯翻完了全書,臉上沒什麼過多的表情,把書卷放回枕頭後麵。

“誰把此書獻給陛下的。”

小皇帝的表情更加驚慌了幾分,扯住了裴顯的衣袖,“裴相,不要殺他。他對我很好的。”

作為一個七歲的孩子,小皇帝算是講義氣的了。他始終沒有說出那個‘他’是誰。

但隨侍禦前的內侍們都是成人了。他們懂得審時度勢。

裴顯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抓獲了獻書之人。

是隨侍禦前的中書舍人,王家七郎,王鄞。京城四大姓之首的太原王氏出身。

裴顯領兵出京征戰的四個月裡,小皇帝無人陪伴,紫宸殿空曠無聊,當眾抱怨了幾次,不知由何人牽線搭橋,在小皇帝麵前推薦王七郎。

王七郎出身高門,學識淵博,氣質高華,被小皇帝一眼挑中,征辟入朝,擔任中書舍人,隨侍禦前。

事情並不複雜,從查明到抓獲處置隻花了半個時辰。

王七郎從始至終,並未開口為自己辯白一句。

隻在入獄前夕道了句,“勞煩諸位帶一句話給裴相。鄞之今日,乃是裴相之明日。”

裴顯並未去問王七郎,他為何做下此事。

四大姓出身,這條理由已經足夠了。

當年京城的八月動亂之夜,平盧節度使謝征參與動亂,被裴顯領兵鎮壓,誅殺於城外。

謝征是謝氏嫡係出身,事後清算謝氏全族,嫡係子弟絞於獄中,旁係族人流放三千裡。

王氏和謝氏有姻親。

王七郎的嫡妹,嫁給謝氏五郎。

京城世家勢力盤根錯節,皇室世家共治的朝堂局麵已有百年。他這個外來之臣,在短期內打破了京城的百年局麵,以兵馬立穩腳跟,以殺戮豎起權柄。這條路上屍山血海,他早已得罪了太多人。

開弓之箭,絕無回頭之路。

他踩著滿地屍骨走出來的路,除了繼續走下去,再無第二條可能。

裴顯知道得很清楚。但有些事,一旦發生了,終究是再難挽回。

處置了王七郎之後,小皇帝鬨起了脾氣,再不肯親近他。

他起先不以為意。薑鸞從前和他發起脾氣,比小皇帝的程度厲害得多。

他連薑鸞的脾性都能受得,她七歲的小侄子鬨起脾氣,再正常不過的事。他從兩兄弟裡挑了阿寶,就是看中了他直來直去的脾氣像她。

他白日裡政務忙碌,習慣了夜深人靜之後,從政事堂出來,順道去寢殿裡看一看。

從前去的是臨風殿,現在去的是紫宸殿。

這天,他特意提前從政事堂出來,踩著宮道兩邊點亮的燈光進了紫宸殿。

小皇帝已經睡下了。寢殿裡安靜無聲,矮幾上隻留了一盞昏黃的油燈。

他擺擺手,阻止了內侍通報,放輕腳步進去。站在龍床邊,隔著一道影影綽綽的帷帳,看了一會兒沉睡中的小皇帝。

皇帝年紀還小,確實需要陪伴。他已經挑選好了替代王七郎的中書舍人,原打算著,如果阿寶今夜沒睡,就知會他一聲。

小孩兒貪睡,今日他睡得早,明日再來說不遲。

他轉身就要離開寢間。

走出幾步,忽然聽到背後不尋常的響動。

小皇帝剛才隔著帷帳屏住了呼吸。以為他走遠了聽不見,屏住的那口氣才長長地吐出來。

他的心往下沉,腳步卻沒有停,依舊沉穩地出去。

走出門外時,他聽到了被褥窸窸窣窣的聲響,刀鞘碰觸瓷枕的聲音。

小皇帝把被褥裡藏著的刀,放回了瓷枕後。

裴顯耳邊聽得分明,腳下依舊往外走。

越走越快。

大步生風,越過身側一個個恭謹躬身行禮的宮人。

一張張卑微向下的麵目,隱藏在柔順的姿態裡,隱藏在燈火映照不到的陰影裡,此刻都是什麼表情。

腳步越走越快,入朝不卸的腰刀懸掛在他身側。

走出紫宸門外,腳下驀然停下,他回身,在沉沉夜色裡,銳利地回望了一眼。

巍峨聳立百年的殿室寂靜無聲,屋脊上蹲守了一排脊獸,張牙舞爪的身形在夜色裡若隱若現。

這是他最後一次夜入紫宸殿探視。

自從八年前入京,風霜雨雪,裴顯從未有一日缺席朝會。

即使夜裡被人當街行刺,第二日裹好了傷,依舊若無其事起身,在政敵難看的臉色裡從容踏入宮門。

征討大軍剛剛凱旋回京不久,裴相在朝中威望如日中天,這原本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日子。

清晨例行的大朝會,裴顯卻無故缺席了。

小皇帝坐在龍椅高處發愣。

文武百官在丹墀下竊竊私語。

聽說,裴相昨夜叫開了城門,快馬出了京城。不知去往何處。

————

裴顯快馬出了京城。

一夜疾行五十裡,身側隻有文鏡一人相隨,去了城郊的帝陵。

踩著清晨的露珠,越過八對石人石馬,在女君的陵寢庭院裡,打開了一壇子酒。

烈酒入喉,若能如願醉倒紅塵,又何嘗不是一種奢侈。

半壇子烈酒下肚,人微醺。

陵寢殿門緊閉。裴顯隨意地靠坐在石門前,長腿屈起,腰刀放置膝上,凝望晨光裡的漢白玉庭院。

“從前自命不凡,總以為看破世間庸碌。今日大夢初醒,才知我亦庸人。”

一口飲儘杯中酒,他舉起麵前第二隻酒杯,烈酒傾倒階下。

她撒手人寰,身後留下她不願說的三大憾事。

他揣測著她的憾事,看顧她的侄兒,一如看顧她當年。

他看小皇帝身子康健,在宮室裡蹦蹦跳跳,便覺得,她若重活了一世,也應當是這般朝氣蓬勃。看小皇帝發脾氣,便想著,平日裡不怎麼像,發脾氣時倒有三分像她。

外出征戰歸來,城外接受犒軍時,也想著,她的小侄兒,行事像她。

裴顯搖搖頭,自嘲地舉杯,“你是你,他是他。世上哪有一樣的人。所謂彌補,不過是一廂情願。”

看顧她血脈相連的小侄兒,守衛她留下的江山,自以為以此身做有用事,多少能夠彌補幾分她不曾說出口的遺憾。

然而,世間隻得她一個,旁人終究是旁人。

縱然外麵那層皮極力裝得像,骨子裡終究不是她。

人都不在了,還能彌補什麼。

她帶著不曾言說出口的遺憾撒手人寰,事後多少自欺欺人的彌補,終歸無用。

一壇酒,從清晨朝露,喝到牧野蒼茫。

裴顯七八分醉了。

一聲清越龍吟,利刃出鞘,他站在暮色庭院裡,握刀四顧,心生茫然。

文鏡默不作聲地跟隨身側,從清晨陪伴到黃昏。

他終於出口催促,“督帥,回去吧。”

“回去哪裡。”

“京城待得不快活,我們就回河東去。”

裴顯笑了聲,搖搖頭,“回不去了。”

出來得太久,叱吒半生,攪動了天下風雲,再回不去故地。

文鏡和他對坐,眼看他喝完整壇酒,抬手拍開第二壇封泥,再次說,“督帥,回去吧。京城來了幾撥人尋了。”

裴顯捏著酒杯,眺望天邊映過院牆的最後一抹晚霞,“再等等。”

暮靄微光裡,他從懷裡取出七年前的手書。

故地不能歸,舊人不複在。

陪伴在身側的,惟有這卷手書。

塵封手書重新打開,他的目光落在褪色的墨跡上。

病中的字跡,落筆虛弱無力,骨子裡的大膽熱烈卻透過字跡,毫不掩飾地落於紙上。

“他真好看。”

“除夕之夜,願他能來。”

“病勢轉好,三召而不至,非人哉!”

“昨日咳血,報去政事堂,人瞬間而至。氣!”

“出征日久,想念日甚。”

“兵馬陽關道,三月不通書。惟願他安好。”

夜色深了。

文鏡留下了一盞風燈,臨走前點亮,就擱在石階上。

蠟燭在風裡明滅不定,幾度欲熄滅,他坐在石門邊看了半個時辰,那盞燈始終未滅。

他把燈拿過來身側,以自己的身體擋了風。

空無一人的庭院裡,他酩酊半醉,對著黯淡孤燈。

戎馬半生,征戰四野,執掌權柄,身居高堂。

自以為世事儘在股掌之中,運籌帷幄可定八方。誰知世事百轉千折,處處出人意表。

八方未定,風雨將起,故地難回,舊人不在。半生汲汲營營,亦不過是紅塵中庸碌奔忙。

夜風裡傳來他的自語。

“離世日久,想念日甚。”

“陰陽兩隔道,人間不通書。惟願你安好。”

——

陵寢道前,長明燈兩盞,映亮八對肅穆石人石馬。

清晨晨光亮起前夕,陵寢裡徘徊整夜的人整裝離去。馬蹄聲聲清脆,回返京城。

陵寢內殿石門緊閉,墨跡淋漓,留下離去之人昨夜大醉後的狂草手書:

少年倥傯馬疾風,

挽弓逐日躡鵬程。

千古明月應笑我,

一念蹉跎誤半生。

《前世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