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番外一 《前世》(1 / 2)

重臣攻略手冊 香草芋圓 18406 字 4個月前

裴顯從不信鬼神事。頭七之夜,他沒想起魂魄歸來入夢的傳說。

當夜剛假寐不久,人就自己驚醒,之後再也睡不著。他在靈前喝了一夜的酒。

等他偶爾聽人說起時,已經錯過頭七的機會。

之後的整個月,突厥人又大舉南侵,掠奪屠戮了邊境兩座邊城,他調動邊軍打了一場硬仗,追去了荒漠裡,斬首三千八百級,把突厥人搶去的婦孺牛羊又搶了回來。

他如常忙碌的整個月,她一次也未曾入夢。

他不急。他的耐心向來極好。

等到七七這天,他親自揣著薑鸞心心念念要的東西,白日裡入了她的內陵,放進了精挑細選挑的一整套二十四件貓兒撲蝶碗碟,隻隻貓兒雪白可愛,憨態可掬,她必定喜歡。

當夜宿在她陵旁的墓廬,裴顯篤定地想,這回她總該入夢了。

誇他是不可能誇的,他等著她來罵他。

卻還是一夜無夢。

墓廬裡醒來,周圍山風呼嘯,群山天邊晨光如常亮起。

裴顯獨自牽馬站在空曠的山裡,心裡空蕩蕩的,惆悵滿懷。駿馬在身側嘶鳴,他在山中久久徘徊不去。

“裴相,不能再耽擱了。”京城趕來迎接的幾位官員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能臣,淳於閒低聲催促他,

“國不可一日無君。聖人的七七法事道場已經全部做完,新帝人選至今未選出,大位一日無人,則朝野不寧啊,裴相。”

裴顯恍然有所悟。

他想起了遺詔上極重要的一條。

薑鸞特意叮囑他,從武陵王膝下的兩個兒子裡擇優取一個為君王。不要挑她的小侄女兒。

但過去的那個月裡,他還是召來了去年新封的武陵王,薑三郎薑鳴鏑,叫他把他的三個兒女都領進宮裡,最小的女孩兒也召進來,兄妹三個放在一起察看。

莫非是這條惹了她的不快?

他不再猶豫,立刻回宮。

把薑三郎的小女兒召進宮察看,是他存的私心。

他原本想看看,她疼愛的小侄女兒,相貌性情會不會有哪處隨了她。

結果看得大失所望。

薑三郎是出了五服的宗室血脈,生下的女兒雖然也玉雪漂亮,但相貌和薑鸞並不相似,性情也完全不像。

三四歲年紀的小女孩兒,怯生生的,生了一雙兔子般的圓眼,或許是被他身上沙場見過血光的煞氣嚇到,遠遠地見了他就哭。

就連哭也不是痛痛快快地哭,而是小聲抽噎著,驚嚇過度的那種哭法。

裴顯站在小女孩兒的麵前,高大的身形籠罩下來,沒什麼表情地盯了她一會兒。

小女孩兒的哭聲果然越來越大,表情越來越驚恐,抽泣著尖喊,“阿娘!阿娘!”

趕在小女孩兒被驚嚇得厥過去之前,裴顯走開了。

他去探查另外兩個男孩兒。

長子六歲,次子五歲,長相都和薑鸞更加不像。次子同樣害怕他,躲在兄長的背後,不肯開口。長子虎頭虎腦的,膽子大,能應答。

裴顯和他一問一答。

“喜不喜歡小姑姑?”

“喜歡。”

“有多喜歡?”

“願意把禦花園所有的花摘給小姑姑的那種喜歡。”

裴顯無聲地笑了下。

“小姑姑去了,你不難過?”

“難過,想起來就哭一場。他們跟我說,進去靈堂再哭,出來就不必哭了。我不明白,我難過了就要哭嘛。”

裴顯俯身下來,蹲在男孩兒的麵前,仔細地打量他。

才六歲的男孩兒,長得當然不會差到哪裡去,圓滾滾的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眼神明亮,細看有三分像薑鸞的眼睛。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薑褚,小名阿寶。”

裴顯直視著男孩兒,“怕不怕我。”

男孩兒的眼神飄忽了一瞬間,他明顯有幾分怕,但飄閃的眼神又轉回來,強自支撐著說,“不怕。”

裴顯笑了下,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頂。

“不必怕我。你小姑姑從來都不怕我。”

他站起身,牽著小男孩兒的手出去,改了稱呼,“臣裴顯。”

男孩兒露出了雀躍的神色,又強自壓抑著,抬起烏黑的眼睛看他,眼神閃閃發亮,

“我知道你,你是裴相。我聽說了好多好多裴相領兵打仗的故事,你是百年間最厲害的戰神。朝廷有你在,必定會戰無不勝。”

裴顯失笑,隨意地摸了摸男孩兒的頭,“打仗不是目的。臣四處征戰的目的,在於以戰止戰。阿寶若信重臣,臣以此身允諾,必將還阿寶一個清明江山。”

三日後,在京城秋季的細雨中,新帝登基。

宮人各處奔走忙碌,新帝即將搬入紫宸殿,家私用具全部要添置妥當,女君入住七年的臨風殿從此要空置了。

舊日隨侍的幾個大宮女都被發落去了掖庭,外殿隨侍的宮人們奉命入殿,生疏地一件件整理著遺物。

有人從床下拉出一個火盆。

“哎呀,怎麼在寢殿裡燒了兩卷書。”宮人仔細地撥弄著火盆裡的灰燼,試圖從殘破發黑的細絹尋出一兩處字跡。

宮人極謹慎地叫了文鏡來。

文鏡跟隨薑鸞身側五年,是被女君一手提拔的親信。如果臨風殿有什麼秘密,文鏡必定知道。

文鏡看到那卷軸的瞬間,臉色當即就變了。

他快步過去,小心地托起其中一卷,宮裡文書常見的清漆榆木卷軸,掛著一個羊脂玉珠標簽。

薑鸞有記錄隨筆的習慣。無數個夜裡,他看見這卷書卷在床頭攤開,薑鸞披衣坐著,在燈火下執筆書寫幾行。

長達七年,記錄不輟,臨去前卻一把火焚了個乾淨。

“去找。”他沉聲吩咐周圍整理遺物的宮人,“應該不止兩卷。四處搜尋看看,有沒有其他掛著羊脂玉珠的類似書卷。”

宮人們在寢殿裡東一處,西一處,翻出四五個火盆。裡頭燒了八卷隨筆。

最後意外在寢殿堆積的舊箱籠最裡層摸到了一卷。

許多年沒有挪動了,一層厚厚的灰。紮起卷軸的紅繩處留下明顯的印記。

文鏡小心地打開,裡頭彎彎曲曲的幾個篆書字。

他看不懂,卻看得出是薑鸞親筆。不敢往下看,原樣合攏了書卷,抱著奉給了裴顯。

裴顯正準備征戰。

新帝登基不滿一月,北麵的突厥人到了打秋風的時節,大舉南下劫掠,剛剛被邊軍打退;西邊的節度使又勾結藩王,打出了清君側的名號,趁機反叛。

剛坐上龍椅的小皇帝,屁股還沒坐熱,差點被接二連三的兵事嚇傻了。

“裴相。”他惴惴不安地握著裴顯的手,“朕害怕。不要把朕一個人留在京城裡。朕要和裴相一起去前線,看裴相殺敵。”

“陛下留在京裡。”裴顯安撫人的耐心向來不大好,耐著性子撫慰了幾句,

“前線危險,遠不如京城安全。”

小皇帝抹著淚被他留在紫宸殿裡。

臨風殿尋到的卷軸,在出征前夕送到他的手邊。

打開,迎麵是刻意寫得格外彎彎曲曲、顯然不欲讓人通讀的幾個篆體字。

【洛水餘生隨筆】

他一眼掃過,沒說什麼,把書卷收起握在手裡,對文鏡說,“大軍明日出城。我不在京城時,守好皇宮。”

大軍出征的當夜,他在中軍帳中,打開了舊卷軸。

開篇寫得中規中矩,確實像是記錄身邊點滴事的隨筆口吻:

【十二月初十。大雪。

洛水劫後逃生,至今三月有餘。病榻昏沉,偶爾清醒時,感慨生之無常,決意以此篇隨筆記錄漫漫歲月】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麵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撈起。】

隨意地把卷軸拉開一點,往後翻閱。下一句躍入眼簾,赫然就是:

【衣衫儘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裴顯:“……”

涉及天家**,他本想收起,但雙手卻不聽使喚般,又往後拉開一截書卷。

【十二月十五。小雪。

昨日他來探病。我咳嗽不止,血沫溢出,他終於掀開帷帳探視。

我再次看清了他。

瘦了,還是好看。

吐血是個好法子。以後要多用。】

裴顯:“……”

這是薑鸞開始記錄隨筆的第一卷。記錄於七年前的冬日。

中軍帳裡燈火亮了整夜。

為期一整年的隨筆,記錄了許多閒散心事,當日的養病日常,記下了許許多多個名字。

他的名字一次未出現在隨筆裡。但幾乎篇篇隨筆裡都有他。

她每次提到,用的都是‘他’。

少女心事,其實並不怎麼能隱藏。

早在很久之前,從她每次看到他就驀然閃亮的眼神裡,從她聽他說話時專注凝望的視線裡,從嘴角漾起的淺淺動人的笑裡,他已經隱約猜出了幾分。

但先帝的一條性命橫亙在他們之間。縱然不結仇,也再難結緣。

他們又是君臣。他還比她大了足足十歲。

天家多薄情,年少心易變。

裴顯向來擅籌謀。遠在一切尚未開始之前,他已經看到了種種慘淡的結局。

往前一步,即是深淵。

臨風殿裡年少的女君,熱切地注視著他,憧憬地期盼著他。扳著手指,一天天地數著他探望的日子,見到他的笑容明媚如春光,

如果這份明媚的熱切期盼,有朝一日會化作無數道憎惡冰寒目光。

還不如始終未曾有過。

每當她主動親近,他便刻意疏遠。

她埋怨抱怨,他克製理智。

薑鸞表現得最為明顯的那段時間,他嚴格地算著日子。每隔五日探望一次,每次坐一刻鐘便走。

漸漸的,她不再親近他了。

她開始借著她的病找他的麻煩。

她咳得生氣了,摔光了臨風殿裡所有的杯子盤子,不讓所有人近身,隻肯喝裴相親手奉上的水。

他白天忙於政務,她就一整天不喝水。他被迫在議政中途離席,一日五次,趕回臨風殿喂她喝水。

她病中心情鬱鬱,動輒就把所有人都趕出去,寢殿裡隻她一個人,蠟燭整天整夜亮著,不說話,不用膳,不睡覺。所有人都知道,當初是裴相救了陛下的命,隻有裴相來,才能把發脾氣的陛下勸住,才能勸她熄燈睡下。

他服侍她穿過衣,為她梳過發。一個簡單的雙螺髻,青絲在他的手裡柔滑如水,怎樣都綰不成。他試了五次,終於勉強束起,視線無意中掃過麵前的銅鏡,薑鸞對著光可鑒人的鏡麵,正抿著嘴偷偷地笑,笑容狡黠得像一隻得意的小狐狸。

她的主動親近,他避開;她刻意找的麻煩,他受著。

如今卷軸尚在,陳年墨跡記錄著七年前毫不掩飾的心意,寫下這些文字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是世上最後一個經曆了八月京城動亂的人。

八月動亂當夜,潛入皇城的逆臣意圖挾天子而令諸侯,他以臣下的身份弑君。她至死不知他手上沾了她兄長的血。

他總是想得太多。擔心被她察覺了真相,多年君臣情誼化為烏有;擔心舊事被政敵利用,連累了他遠在河東的家族,拖累了他一手提拔的能臣良將,垮塌了羸弱朝廷勉強立穩的根基。

歲月漫長,朝夕相處,有幾次過於親近了,他回家閉上眼,就仿佛看見她看到他期盼閃亮的眼神,化作無儘憎惡冷光,冰寒地看向他。

他總想著,再等等。

等他立下了更大的功績,鏟除了四野隱患,朝廷根基再穩固些,她的身子再好些。他就找個合適的時機,去她麵前負荊請罪。

再等等。如今的功績還不夠大,隱患還未除儘,她的身子還經受不起大刺激。

再等等。

七年彈指而逝。合適的時機始終未出現,她卻已經撒手人寰。

他重新打開卷軸。指腹撫摸過第一份隨筆黯淡的筆跡。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麵金光點點,他把我從水中救起。】

【衣衫儘濕,寬肩蜂腰。他真好看。】

洛水岸邊,初次相逢。當時朝陽初升,水波蕩漾如金。他將她從水中救起。

氣息奄奄,如暴雨裡被澆透了根的蘭花,性情卻異乎尋常的固執,花了小半刻鐘才把她的手指從浮木上掰開。他剛在岸邊坐下,她卻又往前一撲,牢牢抱在他身上,死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