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跳(2 / 2)

四周短暫地陷入了寂靜。

龍人聽見女孩恍然大悟的輕呼,然後是她略帶了慌張的、小心翼翼的低喃:“原來是這樣。那你一定吃了很多苦……很痛吧?”

他的角不見了,大概率是被折斷或切掉,更不用說眼睛和心臟那種地方,還有他殘破得不忍直視的尾巴。

想想就超級難受,也不曉得他是怎樣硬生生地挺過來。

至於他把她作為人質,應該的確是無可奈何之下的舉動,後來幫她躲開子彈、帶著她逃跑,都能說明本性不壞。

之所以會看起來那麼凶,是因為長期受到了實驗室的虐待。要是她被關在那種地方進行慘無人道的試驗,絕對分分鐘想要毀滅地球。

沒錯!一定是這樣!

總結:一切都是試驗公司的錯。

青年微微怔住。

在實驗室裡,他被當做用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工具,研究員們對他受苦時的模樣評頭論足,有時甚至會相互打賭,看哪個種族能夠承受更多疼痛;後來僥幸出逃,人們隻看見他與常人截然不同的相貌,望著鮮血淋漓的尾巴與金黃雙瞳戰栗不已,仿佛他是個十惡不赦的罪人。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他會不會痛。

怎麼不痛呢。

那些人肆意折磨他,獰笑著拔去尾巴上的鱗片,在他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傷疤,美名其曰“試驗龍人種族的自愈能力”;器官嫁接在身體後的排斥反應往往能把他逼得發狂,那是深入骨髓的痛,好像每一滴血液都在腐爛發臭,化作腐蝕性硫酸,把內臟侵蝕殆儘。

可人們從來隻是笑他,或怕他。

“如果他們已經開始大規模搜山的話,以我的運動神經,貿然往外跑很可能被抓住。”

江月年看著半坐在地的男人,有些惆悵地晃了晃被摔壞的手機:“電話打不出去,人也出不了山。唯一可行的方法,好像隻有先找個隱秘的地方藏一藏身,等你的傷愈合一些,再憑借你遠超常人的速度衝出重圍,跑去外麵求救。你覺得呢?”

這似乎是唯一的方法。

他應聲點頭,心裡卻暗自腹誹,之所以與他和平共處,隻是因為這個女孩需要他。

他們彼此利用,不存在信任一說。

見對方點頭同意,江月年向前伸出右手,想將他從地上拉起:“我叫江月年,你的名字呢?”

名字對於他來說,是非常久遠的記憶。

實驗室裡的人稱呼他為編號“037”,他也漸漸對此感到習慣,曾經的姓名究竟是什麼,幾乎快要回想不起來。

那個名字象征著從前的他,青年不知道,如今的自己還有沒有資格繼續使用。

他已經變得麵目全非,對於曾經的自己來說,這樣狼狽的人生無疑是種徹徹底底的玷汙。

“……我沒有名字。”

他沉默良久,終於低聲開口:“不需要你幫忙,我自己可以——”

他說著試圖強撐起身子,破裂的傷口隨著肌肉用力,如同皸裂的土地破開豁口,湧出絲絲縷縷血跡。

遍布全身的劇痛迫使龍人咬緊牙關,在下一瞬間,手臂上便傳來從未體驗過的柔軟觸感。

江月年輕輕握住他手臂,另一隻手扶在對方溫熱的後背,借著她的力道,青年終於能勉強站立。

從他身上溢出的鮮血,還有臟汙的泥土,全部沾在江月年上衣。

他莫名覺得有些難堪,與她精致又漂亮的外表相比,傷痕累累且滿身灰塵的自己像極了落難的野獸,肮臟醜陋得叫人惡心。

“哇!你好高!”

然而江月年完全沒在意這一回事,注意力完完全全在其他地方。她眨巴著圓潤黑亮的大眼睛,嘴巴因為驚訝張成圓圓的形狀:“從第一次見麵就這麼覺得了,你身高是多少?應該有一米九幾吧?”

青年沒有回應。

她也並不覺得難堪,一邊扶著他尋找可供休憩的地方,一邊繼續小聲叭叭叭:“你說你沒有名字,那我以後應該叫你什麼才好?叫‘喂’不太禮貌,‘你’又完全沒有辨識度——要不叫你迪迦?悟空?康娜醬?這個名字的主人是個非常出名的小龍人哦。”

這些是什麼鬼。

這回他終於硬邦邦地出聲:“不要。”

頓了頓,又看起來不大情願地補充:“……叫我‘龍’就好。”

*

江月年看上去不靠譜,沒想到出乎意料地有用,沒過一會兒就在樹叢掩映的角落裡找到一處隱匿洞穴。

她這次出門是為了參加彩排和正式演出,因此挎包裡並沒有裝什麼有用的東西——除了一瓶礦泉水,還有那個被摔得毀了容的手機。

她今天就不該彈什麼情歌,而應該彈奏肖邦的夜曲,祭奠她死去的手機。

一想到這個,江月年又沮喪起來。

她和秦宴同學約好了要在會場見麵,但她平白無故陷入這樣大的一場僵局裡,還沒辦法告訴他自己的遭遇。對於秦宴來說,簡直跟被放了鴿子沒什麼差彆。

他一定會不開心。

江月年不希望彆人因為自己感到難過。

她想到這裡,忍不住在心底歎一口氣。

當務之急是躲避搜捕,保證她和龍都能活下去。要想向秦宴同學道歉,前提條件是能保住這條命,活生生地再度站在他眼前。

這個洞穴十分狹窄,隻容得下四個人左右的空間,洞穴口被枯枝敗葉和新生的藤蔓遮擋,隻露出細碎的縫隙。

精疲力竭的龍人靠坐在角落裡,江月年悄咪咪靠近他一些:“讓我來看看你的傷吧,用水把臟東西洗掉才不會感染。”

青年無言抬眸,淡淡看她一眼。

他周身還是彌漫著股生人勿近的冷意,似乎對身邊的一切都充滿厭惡情緒。真奇怪,明明身上有那麼多可怕的傷,他卻像個沒事人一樣,眉宇間是滿滿的無所謂。

渾身上下,一點屬於活人的生氣兒都沒有。

江月年皺了皺眉,低頭細細打量他的情況。

皮膚上殘留著許多被刀刃劃破的傷口,有的愈合成深褐色疤痕,有的在摔下陡坡時被摩擦得裂開了口,血水混著泥土灰塵流下來。心臟附近有被切開過的痕跡,留下難以抹去的縫合印記。

龍說過,那些人會以“測試異常生物的疼痛承受能力”為理由,對他們進行不加節製的虐待。

她看得連自己也覺得渾身發疼,把礦泉水打開,不甚熟練地替他清洗背部的泥沙。

與封越修長纖細的少年體型不同,龍的身體充滿了青年男性獨有的力量與強健感。肌肉線條流暢伸展,渾身散發著灼人熱氣,肩胛骨如蝴蝶般向兩邊展開,隨著呼吸上下起伏。

冰涼的礦泉水倒在傷口上,像是燥熱不堪的土地突然迎來一場春雨,火辣辣的疼痛被澆滅大半。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龍人呢。”

身後傳來小姑娘極力壓低的聲音,帶了幾分淺淺的笑意:“我哥哥曾經告訴過我,龍人是非常強大的種族,身體素質和運動能力比人類優秀很多,今天看見你,總算是長了見識。說起這個,你跑步的速度也太快了吧!那些人本來離我們不遠,結果轉眼之間就沒影了,哇,總之就是超厲害的!”

明明是江月年在誇獎他,卻表現得比他本人還要開心,說完還情不自禁地自顧自笑起來。

……幼稚。

“其實我在動畫片裡見過龍人,《小林家的龍女仆》聽說過嗎?好幾年前的作品了。那裡麵的龍娘和你一樣長著大尾巴,豎起來的金黃色瞳孔,還有大大圓圓的歐派——不對不對,你沒有那玩意兒。”

她真是很愛說話,即使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情況下、麵對他這麼沉默寡言的人,也能滿嘴跑火車說個不停:“不管怎樣,龍娘真是超可愛的!大大的尾巴搖搖晃晃的時候,讓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把——你彆擔心,等你尾巴上的傷口痊愈,也會像她們一樣可愛。”

龍滿臉嫌棄。

他才不要哦,誰願意跟“龍娘女仆”混為一談。

而且怎麼會有人用“可愛”來形容龍。

……還說很想摸一摸他們長滿鱗片的碩大尾巴。

她不應該害怕嗎?

江月年不緊不慢地說,手裡的動作也不緊不慢地進行,瓶子裡的水用完,就去附近的小溪裡裝上一些。荒郊野嶺就是這點最好,能順理成章地享受來自自然的饋贈。

後背清理完畢,便到了龍人獨有的尾巴。

比起後背,他尾巴的情況可要嚴重多了。

龍族的鱗片是規整菱形,暗綠的色澤靜靜沉澱,在浮動的光斑下如同翡翠。他的龍鱗被人刻意剝去許多,露出內裡粉色的血肉,有的地方不僅被剝掉鱗片,還用刀具一類的物品狠狠劃過,皮膚被切割後向裡凹陷,讓江月年不忍細看。

她連澆水的手都是抖的,生怕一不小心弄疼了他。

“我沒關係。”

倒是當事人自己發了話,用漫不經心的語氣:“你不是在澆一朵嬌花。”

江月年:哦。

用水衝去絕大多數泥沙後,需要江月年用手指擦去殘留在龍鱗上的汙漬。

鱗片比想象中堅硬許多,和鮫人柔軟單薄的魚鱗相比,簡直稱得上是一片片冷硬的鐵塊。她放輕力道慢慢拂過,指尖與鱗片接觸的間隙,龍尾猛地繃直。

“抱歉。”

她被嚇了一跳:“我弄疼你了嗎?”

對方的聲音悶悶傳來,帶了點若有若無的沙啞:“……沒有,繼續。”

他停頓一會兒,有些僵硬地解釋:“隻是尾巴比較敏感。”

那也就是被她弄疼囉?

江月年總覺得對不起他,在手指即將再度碰到龍鱗時,猝不及防想起曾經哥哥對自己說過的話。

“龍人吧,基本都是冷漠又傲慢,不喜歡和彆人接觸,其中最最最大的雷區,就是他們的尾巴。龍人的尾巴分布著許多感官神經,一旦就觸碰,就會下意識感到……嗯,類似於被撓癢癢肉一樣的感覺。”

“所以在龍人種群裡,隻有兩個人的關係非常親密,才能互相摸尾巴,基本上是家人或戀人之間的小情趣吧——年年以後見到龍人,可千萬不能隨便摸人家尾巴,不然會被當成你對人家有意思,不分青紅皂白就把你拐跑的。”

握著水瓶的右手停了一下。

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那種東西的時候。

江月年把雜亂的思緒從腦海裡全部趕走,把全部注意力放在龍的尾巴。

她動作小心翼翼,但隻要有所觸碰,傷口就必然會帶來難以忍受的疼痛。跟前的青年嘴上不說一個字,筆直緊繃的尾巴卻再直白不過地表明了他所承受的痛苦,有時實在無法忍耐,尾巴的尖端會輕輕顫抖起來。

她於心不忍,於是在用水清洗後稍稍低下腦袋,朝流血最嚴重的地方慢慢吹氣。

在感受到那股柔風時,尾巴尖尖像天線那樣猛地豎起來。

涼絲絲的氣息盤旋在傷口上,把之前淋在鱗片上的水沁得更加冰冷,溫柔風將痛苦全然包圍。

對於龍來說,那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全身上下最為脆弱敏感的地方被輕輕撫摸,與此同時還纏繞著人類冰冷的吐息,痛與癢交織,抓撓在心尖之上。

似乎要比單純的疼痛更為難熬。

哪怕明白這個人類之所以幫他,隻是想要借助他的力量逃出生天,可許久未曾被溫柔對待的龍人還是下意識短暫地卸下了心防,覺得這樣的感受……

好像還不錯。

“多謝。”

他終於主動說話,末了自嘲地冷冷一笑:“龍人的自愈能力很強,像我這樣的殘次品,其實不值得你花太多時間照顧。”

話音剛落,一陣風就倏地從身後躥到跟前。

那個人類女孩一本正經地板著臉,睜大眼睛與他四目相對。

“請不要這樣說。你……你才不是殘次品呢。”

她停頓幾秒,深吸一口氣:“我沒經曆過你的人生,所以沒資格指手畫腳。可我覺得,雖然被他們強迫做了實驗,但你跟我一樣,都是完完整整的個體啊。”

青年透過淩亂的發絲與她對視,金黃眼瞳裡看不出喜怒,平靜得猶如一潭沼澤,瞧不見一絲一毫希望。

“我們都有兩隻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耳朵也是剛剛好的兩隻。”

龍即使重傷,也擁有著無與倫比的壓迫感。江月年努力保持與他對視的姿勢,無論如何,至少在氣勢上不能輸。

她說著伸出手,食指指尖停留在與他鼻梁相距咫尺的半空:“我們腦袋一樣地轉,鼻子一樣地呼吸,血液一樣地流,都是從這裡慢慢循環,一直往下——”

食指從鼻梁下移,沿著青年修長的脖頸緩緩下行,最終落在血肉模糊的胸口。

“一直往下,會到達心臟的位置。”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朝他眨眨眼睛:“我們的心臟也隨時都在跳動啊。它們不僅聲音沒什麼兩樣,都是撲通撲通響,就連頻率也差不了多少。”

在這句話落下的瞬間,江月年似乎下定了某個決心,輕輕握住龍的左手手腕。她的動作拘謹又小心,將其放在他心口的位置。

在那之後,又伸出另一隻手抓起他的右掌,移動到她自己的心臟附近。

龍沒有反抗。

心臟跳動的聲音不知為何變得格外清晰,那股不斷撞擊的力度又快又凶,好像能順著血跡遍布全身。

眼前的女孩眯著眼睛笑笑,聲線柔和地繼續說:“你看,我們其實沒什麼不同,不管變成什麼模樣,每個種族都是一樣在生活。與其厭惡自己的身體,倒不如跟我一起想想辦法,讓那些將你變成這個樣子的壞家夥得到應有的懲罰,不是嗎?”

她沒有害怕或厭惡他。

而是認真地告訴眼前被拚接縫合而成的怪物,他們並沒有什麼不同。

一左一右,兩隻手掌分彆貼在兩顆心臟上。

龍感到同樣暖和的體溫,心臟不斷跳動,隔著薄薄一層胸腔與掌心相撞。

他從未如此認真地感受自己與他人的心跳,也從未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生命是這樣熾熱、有力、又鮮活。

江月年說得不錯。

他們兩人的心臟,真的在以極為同步的頻率,穩穩當當地跳動著。

沒有什麼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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