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心跳(1 / 2)

壓迫感。

強烈的壓迫感猶如擁有實體,厚重地籠罩在江月年眼前。陰天的早晨格外昏暗,僻靜街角不見行人,烏雲投下的陰影層層疊疊交織,一股腦落在陌生男人身上。

他就像陰森的黑洞,吞噬周圍一切光源。

隻要看上一眼,就會讓人下意識地想要逃離。

江月年後退一步。

隨著對方逐漸從灌木林中走出,她終於看清男人的模樣。

劍眉下是深陷的眼窩,金黃色眼瞳裡盛著豎起的光,一隻眼睛明亮灼人,另一隻則黯淡許多,如同出鞘與未出鞘的刀刃,閃爍著無比鋒利的冷意。蓬鬆亂發長至後背,顯然沒有經過精心修理,宛若蜿蜒向下的黑色水蛇,途經上身猩紅的血跡時,就更顯出幾分詭譎。

他隻穿了條並不合身的長褲,大概並不是本人的所有品,縱使鬆鬆垮垮,也能勾勒出青年人修長有力的腿部輪廓。

上半身虯結的肌肉勻稱隆起,卻並不會讓人覺得過於健壯。那是近乎於完美的身材比例,纖長而有力,隻可惜皮膚上布滿縱橫交錯的傷疤。

在他後腰位置生了條碩大的深綠色尾巴,比起身上的傷口,尾巴的情況居然更為糟糕。密密麻麻分布的鱗片仿佛被人故意剝去許多,露出內裡鮮紅的軟肉,有的肉幾乎腐爛,淌出深黑色液體。

江月年按捺住砰砰直跳的心臟,儘量理智地思考:以這條尾巴來看,他應該屬於龍或蜥蜴的變種,可是——

青年頭頂居然長了對深灰狼耳,一動不動地立在黑發之間。

眼睛像貓又像龍;長了條大大的尾巴;耳朵卻和狼人如出一轍。

太奇怪了,全然是四不像。

身為智商正常的新世紀青少年,江月年還沒蠢到去和這個渾身殺氣的危險分子進行攀談,於是佯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正想麵無表情地轉身開溜——

突然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嗬斥:“不要動!”

出現了!是影視劇裡和“站住”、“你醒了”並列最沒用台詞前三甲的傳世經典,“不要動”!

第六感告訴江月年,這句台詞一出,她大概率是跑不掉了。

果不其然,在這道聲音響起的刹那,帶著血腥味的冷風便陡然向她靠近,脖子被猛地一按,整個人跌倒在陌生青年懷裡。

好硬。

肌肉像石頭,還是滾燙的那種。

她被青年禁錮在懷中,脖子上抵著他尖利的爪子,分明是被當成了人質。直到這時江月年才看見,這人的指甲竟然是濃鬱黑色,頂端呈現出刀尖一樣鋒利的弧度。

然而右手五根手指,有四根的指甲被殘忍拔掉,隻有對著她喉嚨的食指尚且完好。

看一眼就會覺得手指在痛,偏偏他本人神色如常,完全感覺不到痛苦的模樣。

也不曉得這人到底經曆了什麼。

江月年雖然學過防身術,但在絕對的力量麵前也隻能選擇乖乖不動,貿然掙紮隻會被戳破喉嚨。她放慢呼吸,抬起眼睛打量不遠處喊話的女人。

正是之前滿臉嚴肅尋找東西的陌生人之一,在她身後還跟了幾個身材壯碩的男人,見到挾持江月年的青年後,紛紛朝這邊走來。

“彆過來。”

從她身後響起低啞沉悶的嗓音,仿佛許久沒說過話似的,每個字都格外艱難地從喉嚨裡擠出來,讓人想起壞掉的手風琴:“我不能保證她的安全。”

江月年心裡的雨,跟依萍回陸家找她爸要錢那天一樣大,也像杉菜離開道明寺那天一樣劈裡啪啦。

她帶著約定出了門,哼著小曲唱著歌,走到半路就被這人給劫了,還被以性命安危作為要挾,眼看就要小命不保。

這算哪門子的劇情。

她本以為秉承著起碼的人道主義精神,雖然與對麵那群人毫無瓜葛,但他們至少會象征性地表示一下猶豫。

沒想到站在最前麵的女人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上。”

然後她身後的墨鏡男輕輕點頭,從懷裡掏出一把……槍。

江月年:?

江月年:???

等等,說好的人質安全第一呢?說好的人道主義精神呢?就這樣打算把他倆都給砰砰砰了?而且這玩意是違禁品吧?你們是什麼東西這麼明目張膽?

江月年很生氣,決定把對那女人的稱呼從“大姐”改成“大媽”。

“你看見了吧?把我作為人質沒有任何作用,倒不如快點放開自己跑掉。像現在這樣,咱們都有危險。”

她壓低聲音,努力保持著冷靜與青年交涉:“對於你來說,我隻是個累贅,如果能放了我,我可以為你爭取一些時——”

她話沒說完,忽然感覺自己被人整個抱住,不由分說地從原地挪開,與此同時耳邊響起呼嘯而過的嗡聲。

如果沒猜錯的話,剛才飛來的,正是利用消.音.器消除噪聲後的子彈。

而她被身後的青年迅速拉開,僥幸逃脫一死。

腦袋裡的阿統木已經開始罵娘:【這些人有病吧!你剛剛差點就一命嗚呼了!氣死我了氣死我了!我嗶——(此處和諧消音)】

江月年的腦袋到現在還是懵的。

這些人到底是什麼來曆,彼此之間究竟有什麼糾葛,以及,那個看上去冷冰冰凶巴巴的陌生人為什麼要幫她。

這一切都是未知數。

平靜的日常被攪得天翻地覆,然而生活總在無比真誠地告訴她:最糟糕和最匪夷所思的事情,永遠在下一秒。

——青年一把將她扛在肩上邁開長腿,迅速跑進身後的樹叢之中。

耳邊是轟隆隆的冷風和樹枝被掠動時的嘩啦聲響,身後那群瘋子罵罵咧咧地緊隨其後,但青年奔跑的速度遠遠超出常人,即便受了傷,居然也能把他們甩得越來越遠,直至身後再也聽不見任何腳步。

與英俊的異性亡命天涯,在影視劇或裡,大概會出現一係列公主抱和彼此許下諾言之類的橋段,然而這個定律放在此時的江月年身上……好像完全不起作用。

對方的動作粗魯又劇烈,彆人是少女心爆棚的公主抱,再不濟也會把女方背在背上,隻有她被毫不猶豫地丟到肩上扛起來。

像極了在建築工地裡單肩扛麻袋。

身為麻袋的江月年被顛得直犯惡心,五臟六腑全部攪成一團,腦袋裡隻剩下一個念頭:

好。想。吐。哦。

“等、等等!”

她忍著難受低呼出聲:“雖然要謝謝你幫我躲開那一槍……可你逃跑為什麼要帶上我?”

真是想不通。

就像她之前說過的那樣,自己對青年來說隻是個沒用的累贅,不但無法讓追捕他的人停手,這會兒還成了必須扛在肩上的負擔。如果放她離開,江月年開開心心地走,他安安心心地逃,誰都不會虧。

對方沒有回答,對此置若罔聞。

他表現得冷靜又可靠,江月年卻能清楚感受到青年的力道在慢慢減弱,身體極微弱地顫抖起來。

這人本來就渾身是傷,在這種高強度的奔跑下自然支撐不了多久。

正如江月年所想,這個念頭剛浮上她腦海,身下的人肌肉便猛地繃緊,隨即整個身體向下傾落——

之前所在的街道位於山腳下,他為了躲避追捕,刻意逃進了樹木茂密的深林之中。然而林子裡地形錯綜、地勢陡峭,陡坡與斷崖無處不在,有處滑坡被掉落的樹葉遮掩大半,青年腳步匆匆、被劇痛折磨得神誌模糊,一時沒能留神,徑直跌了下去。

連帶著肩上的小姑娘一起。

*

江月年想,今天絕對是她有生以來最最最倒黴的時候。

那陡坡不高,加上摔下來時青年充當了肉墊,她並沒有受太多傷,隻是手機從口袋裡摔出來,跌了個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隻是筆直摔下來的青年本人,情況就實在稱不上好了。

身上的傷口在摔下陡崖時再度破裂,血像不要錢的水一樣往外流,身體重重砸在地麵上的疼痛同樣不容忽視,像無形的大手般撕裂五臟六腑。

明明他才是強勢的那一方,這會兒兩人身份卻完完全全變了個樣。不說像之前那樣有恃無恐地劫持江月年,如今的他連站立都很難做到。

江月年很是困惑地想,如果這人能在摔下來時把她墊在身下作為緩衝,一定不會落得這麼狼狽的下場,可他非但沒那樣做,還在下墜的瞬間下意識護住她。

這個人……好像並不是太壞。

就連子彈即將射中她時,也是多虧他才逃過一劫。

察覺到她的視線,金黃豎瞳猛地一縮,不帶任何情感色彩地與之對視。

像一汪冰冷死水,看得江月年後背發涼。

就是在這猶豫的間隙,那人居然在滿身是血的情況下騰地起身,朝她猛撲而來。江月年一時沒有防備,被青年狠狠按倒在地。

濃烈的、屬於陌生男性的氣息洶湧而來,伴隨著滾燙的血腥味。

腦袋撞在地麵上,疼得她差點流下眼淚。

“彆出聲,彆亂動。”

喑啞聲線像極了粗糙的細沙在摩擦地麵,他麵無表情,如捕食者看待食物一般打量她:“驚動彆人的話,我會殺了你。”

他語氣冰涼,冷冽目光裡浸了殺意。這本應該是極為緊迫壓抑的場麵,然而之前的奔跑已經消耗了他絕大部分體力,加之破裂的傷口慘不忍睹,已經沒剩下多少力氣。

明明冷酷又凶戾,聲音卻是輕飄飄的,抵在她脖子上的指尖微微顫抖。

這是種十分鮮明的對比,反倒襯托得他有種莫名狼狽,像是家裡養的貓生了氣,卻隻能用軟綿綿的爪子抓撓主人手心。

阿統木嘖嘖:【好澀。】

江月年:……

夠了啊喂!你不應該是係統,你就是個尖叫雞!

青年說著輕咳一聲,緊接著咬住下唇,從鼻腔裡發出細弱喘息。對方好歹算是救命恩人,江月年此時的恐懼感消退大半,試圖輕聲安慰他:“你慢點說,彆著急。”

他聞言怔愣一瞬,不知道是生氣還是羞憤,臉上浮起淡淡的紅。

哪有人質安慰綁匪的道理。

“這個姿勢不太好,我們能不能換個動作?”

以他目前的狀態,江月年能毫不費力將其撂倒。但對方的傷口經不起折騰,她又分不清這人究竟是敵是友,隻得試探性地繼續問:“比如說,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話。”

青年沒有做出反應,她實在不喜歡這種彆扭的姿勢,於是輕輕用手推了推他的肩膀。

沒想到直接把人家推倒在地。

“對對對對不起!”

萬萬沒想到看起來凶巴巴的青年早已是強弩之末,江月年匆忙想將他扶起。結果對方臉上的緋紅更深了些,像是賭氣一樣自己撐起身子,喘息著坐起來。

這下好像完全沒有站立的力氣了。

“我手機壞了,沒辦法打電話。”

森林裡東西南北全長一個樣,根本認不出進來時的方向。江月年一個頭兩個大:“你要不在這裡等等,我馬上出去報警和叫救護車。”

青年麵色陰沉地凝視著她,眼底晦暗不清,仿佛藏匿了一片洶湧澎湃的暗流。鮮血加重了他修羅般不可接近的冷戾,卻也顯露出些許不易察覺的脆弱。

當他啞聲開口,聲音小得快要聽不見:“出去的話,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

“他們”應該是指那些追捕他的家夥。

想起那顆呼嘯而過的子彈,江月年暗自咬了咬牙:“什麼意思?你們到底是什麼身份?”

他極為疲倦地閉上眼睛,睫毛灑下大片陰影:“人體實驗,聽說過麼?”

江月年愣了愣。

“那家公司一直在秘密進行異常生物研究,目的是——實現各類異生物的融合。”

他說到這裡睜開眼睛,眼底有濃烈的恨意轉瞬即逝,隨即眸光一轉,帶了幾分自厭與戲謔地挑起眉頭:“我天生是龍人種族。看見這雙眼睛了麼?右邊是貓的瞳孔。耳朵是被移植的狼人器官,心臟來源於惡魔。他們就是像這樣,不斷製造著人為的怪物。”

人類是虛偽又貪婪的生物。

自作主張地將他捕獲進實驗室,生生斬斷屬於龍的兩角,又自作主張地在他身體裡放入許多本不兼容的東西。

然後滿臉嘲弄地看著他,眼神裡滿是鄙夷:“怪物裡的怪物,除了實驗室,還有什麼地方會接納你呢?”

在他的記憶裡,實驗室中總是充斥著各種異生物的慘叫。能僥幸存活的,會被當成試驗品繼續利用;萬一承受不住實驗帶來的痛苦,死了也不會有人關心。

無法逃離,無法求救,連求死都做不到,隻能像動物一樣聽憑擺布。

直到他從新來的實習生口袋裡偷到門禁卡,並於昨天午夜打暈巡邏保安,逃出那棟建築。

在那一刹那,他久違地呼吸到了新鮮空氣,感受到四麵八方湧來的風。

卻也從未有過地,感到了茫然無措。

那些實驗員說得不錯,他已經成了不被人接納的怪物。異生物的處境本就舉步維艱,他這副怪異至極的模樣更顯得格格不入,路上的行人偶爾瞥見他身影,無一不露出十分驚恐的模樣,低頭繞道而行。

他是孤兒,沒有可以依靠的家人,更沒有可供棲息的家。被抓進實驗室整整兩年,和以往的朋友早就斷了聯係,就算逃離那棟研究所,等待在未來的,仍舊是毫無希望可言的地獄。

不過像他這樣的怪物,理所應當生活在地獄裡吧。

看著莫名其妙被自己扯進災難裡的人類女孩,龍人指節微動,緊握成拳。

他的本意隻是將她作為人質,逃脫實驗室搜捕,沒想到那群混蛋早就沒了良心,居然試圖對同類動手。不過想來也是,人體實驗是被嚴令禁止的項目,這個女孩目睹了他的存在,哪怕隻是窺見整個機構的冰山一角,他們也必然會下死手除掉她,無異於甕中之鱉。

他本來,的的確確是討厭人類的,恨不得將自己受到的痛苦千百倍地還給他們。

但或許是心裡殘存的零星善良與愧疚作祟,他不知怎地就把這姑娘扛在肩膀上,帶著她一路狂奔。

……那都已經不重要了。

得知真相後,麵對他這個麵目可憎的怪物,她一定會覺得無比厭惡。

畢竟連他自己都憎恨著這具醜陋身體,更不用說,他是導致她陷入危機的罪魁禍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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