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勇敢(1 / 2)

第十三章

陸瑋本來有點兒怕真的打出人命來不好收場,已經預備退縮了,見陸承一副傲骨錚錚、猶不知悔改的模樣。

他便冷笑說:“好,這是你小子親口說的。”

“咚。”

坐在太師椅上的陸慎中氣十足地將拐杖搗在地上,發出一聲足以震清眾人的響聲。

“打打殺殺,要生要死,像什麼樣子。”陸慎冷冷地說,“今天在族學裡頭已經見了血光,你們是打算在我麵前再表演一次?”

陸瑋桀桀冷笑地說:“放心,這孩子骨頭硬得很。再說,他父子倆都心甘情願。剛才的話,五叔你沒聽見嗎?”

陸慎道:“一筆寫不出兩個陸字。陸承年少不懂事,你這位已經做了四品參軍的長輩,也準備跟小孩子一樣胡鬨不成?”

陸瑋聽到這句“一筆寫不成兩個陸字”時,就知道陸慎這個族長是要和稀泥了。

他將鐵鞭甩到地上,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森然一笑問:“五叔如何打算?”

“承哥兒傷了綺哥兒的手在先,沛霖用家法處置他在後,家法的厲害你我都曉得。承哥兒這三下既然是結結實實挨的,也算是他們父子向你負荊請罪了。”

陸慎說:“人的右手的確至關重要,既是關乎終生的事情,那麼由沛霖賠四十畝地給你,記在綺哥兒名下,算作對綺哥兒的補償。”

四十畝地可不少,陸瑋的目光動了動。

按照目前農耕的局勢,二十畝地的收成便已足夠陸綺每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四十畝地等於是翻倍賠償給了陸綺。

即便他日後考不上功名,有這四十畝良田在手,也足以逍遙自在。何況,本也沒有誰敢肯定,陸綺日後必定能金榜題名。

陸瑋沒吭氣,轉目望向陸紈。

陸紈平靜地說:“五叔公的處置,我同意。”

陸瑋見他同意得這麼果斷,便又起了新的心思,他裝腔作勢地說:“四十畝地就能換我兒一隻手,我兒的手也太便宜了吧。”

陸慎看他一眼,張嘴說:“既然咱們是一家人,日後總有互相幫扶的地方,莫非你真想和自家親族結仇?”

這是在委婉地勸誡他不要獅子大開口,明白什麼叫見好就收。他陸紈也不是身無長物之人,老師是桃李滿天下的銀川先生,又還有不少師兄在朝堂上為官,真與他做了死對頭,對雙方都沒好處。

陸瑋發出一聲鬱躁的冷哼,他嗤道:“四十畝地可以。除此之外,我替綺哥兒向這小子要一個道歉。敢問這個要求算不算過分?”

“該道歉。”陸慎一麵說,一麵看向陸承,他好為人師地開口教導道,“承哥兒,此事是你的錯,的確該道歉。”

陸承的唇抿成一條線,青澀的少年固執地咬緊牙,不開口。

他沒有再喊出“我沒錯”這樣的話,既然做父親的都無法諒解他,他怎能奢求一向規矩為重的族長和護子心切的陸瑋諒解呢?

陸承隻能沉默著表達決心。

屋子裡安靜片刻後,陸紈淡淡道:“族叔要個道歉是應該的。子不教,父之過,待我換身衣裳跟族叔一起回府,當麵和綺哥兒道歉。”

“不需要。”是陸承堅定的、硬邦邦的聲音。他低著頭,垂目看向自己的腳尖——小小的皂靴上沾了幾滴他挨了鐵鞭後,失控吐出的血。

陸承竭力收緊所有委屈和難過,用一種陌生的眼光看向陸紈,是對他說,也是對陸瑋說:“一人做事一人當。等我好了,我自己去,不需要任何人替。”

“好!”得到這個回答後,陸瑋總算滿意,他眼冒精光地說,“如此,我在府上恭候大駕。”

於是,這件事便以陸承挨了三鞭,陸紈父子賠陸瑋四十畝良田,陸承承諾向陸綺道歉作為結束。

等陸慎和陸瑋都走了以後,下人們扶著陸承回房,魏管家則忙著急忙活地去請大夫。

隻陸紈獨自在書房裡靜立了良久。

大夫來了以後,見到陸承的傷勢也是觸目驚心。他說陸承的傷勢確實嚴重,但好在他年紀小,恢複能力強大,而且出於勤於鍛煉的緣故,從前打下的底子夠紮實。初步估計得臥床三個月,隻要耐心休養,以後應當不會留下病根兒。

長天和魏管家一直留在陸承房裡,等大夫把藥開好,長天見到陸承服下,又沉沉睡了過去以後,他方才離開。

長天將大夫的話一字不漏地轉告給了陸紈。

陸紈頷首,表示他明白了,其餘的什麼也沒說。

長天勸道:“公子此次傷得厲害,爺還是去看看吧。”

陸紈沉聲問:“他睡了嗎?”

“服了一副促安眠的藥才睡著。”長天說,“陳大夫讓煎的,陳大夫說如果不加點兒安眠的方子進去,隻怕承哥兒今夜會疼得無法就寢。”

陸紈沉默著,須臾後,他說:“我不去了。”

“陸子業有句話沒說錯,這孩子確實該得個教訓。”

“摧折不自守,秋風吹若何。”1

陸紈呢喃著杜甫的《蒹葭》,靜靜地呼吸著寒風中冷冽的空氣。這晚,他幾乎在書房枯坐了一宿。

夜色濃稠而清寂。黑夜裡,庭院中的樹木影子好像一個個張牙舞爪的巨人,猙獰地鋪滿在大地上。

陸承半夜裡還是被疼醒了。

醒來的時候,他發現魏管家縮在了他的側塌旁睡,許是擔心到了夜裡,他的傷勢會持續惡化。

聽到床榻旁有動靜,魏管家很快睜眼醒來,問道:“承哥兒,要喝水嗎?”

陸承借著魏管家的手喝了水,喝完水以後,他用一雙如貓兒般的玻璃珠子的眼睛盯著魏管家。

魏管家幾乎立刻明白他想要問什麼,含糊請辭地說:“爺今晚還要為讓地的事情做籌謀,承哥兒多多體諒你爹吧。”

“即便他沒來,心裡一樣是很疼愛你的。”魏管家語氣諄諄地說。

知道父親一次沒有來過,陸承什麼話也沒說。他安靜地趴在床榻上,夜晚狠勁的涼風拂到了臉上,像是有人迎麵給了他一巴掌。

陸承看眼魏管家,想到了今日在正廳裡他為自己給陸瑋下跪,而他的親爹卻毫不猶豫地將鐵鞭交到陸瑋手上,正義凜然地說讓他再打三鞭。

陸承捏緊了枕套,沙啞地呢喃說:“對不起魏伯。”

“唉,公子跟我說什麼對不起,”魏管家心疼地摸了摸他小小的腦袋,“我知道,九郎是個好孩子,隻是今天很傷心,所以才做錯事兒。”

陸承哽咽了下,喉嚨裡像是被塞了一團東西,他長長的睫毛顫抖著:“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嗎?”

魏管家忙“誒”一聲,說:“有事隨時叫我。”

待魏管家去了耳房後,陸承才抹抹眼睛,伸手從枕頭底下拿出一支金雀釵來,這是母親芸娘的遺物之一。

母親身體不好,精神也不好。她摔過古董花瓶,撕過自己寫的文章,甚至有一次還把她陪嫁的首飾扔進了火爐裡去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