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勇敢(2 / 2)

但是她把陸承當作自己的全部。

她從來沒對他動過手,甚至很少向他說什麼難聽的狠話,母親情緒發作的時候,或者大喊大叫,或者會抱著他哭。

如果母親在,她一定會理解我的。陸承想。

陸承一手摩挲著釵子,忽然埋首在枕頭上,借這個動作掩飾他臉上所有傷心、委屈崩潰的情緒。

“娘,”陸承哽咽的聲音中帶著哭腔,眼裡心裡都是無儘的澀意,“我好想你,爹今日差點把我打死。”

夜深人靜時,他終於不用再藏著自己的不甘和難過,可以慢慢卸去盔甲,露出一個冷硬倔強的軀殼下,十歲少年的虛弱疼痛的靈魂。

“爹替我賠了四十畝地給那個畜生,但他連相信我都不肯,我也不用他替我賠。”陸承蜷縮著身子,一手狠狠抹了下臉,把滿臉的眼淚擦去。

他嗓音嘶啞地說:“我會自己想辦法。”

“不哭,娘,我不哭了。”陸承一邊說,一邊還是止不住地掉眼淚,他沙啞地喃喃道,“我好想娘,好想阿黃。”

“阿黃——”

陸承雙手捂麵,他再也忍不住,悲傷頃刻間潰不成軍,趴在枕頭上放聲抽泣起來。

……

時光兜兜轉轉,少年傷心委屈的往事早已被丟棄在荒草叢生中,愛的廢墟之下,同時也掩埋了一位父親嚴厲如山的維護和教導。

同一片寒夜的月色裡,陸紈剛送走了族長陸慎。

他剛才在席上少飲了些酒,而今還覺得有些酒熱,便在府中走走散酒氣。

不知不覺,陸紈走到了兒子陸承的院子中。正房裡的燈本來還亮著,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隨即又熄滅。

陸紈看向負責守夜的小廝鬆柏,問:“承哥兒睡了?”

鬆柏明知陸承這是看見陸紈來了,才故意熄的燈,卻不得不回答道:“是的,爺,公子剛睡下。”

“我看看他。”陸紈走了進去。

陸承的確是躺下了,他隻著一件寢衣睡在羅漢塌上,錦被僅蓋到了胸前,兩隻手肆無忌憚地敞在外頭,不甚規矩。

陸紈默默走上前,輕輕地替他將被子往上拉了點兒,從胸前提到了脖頸處,又將他兩隻手也塞進了被子裡。

他在床榻邊沿坐下,靜靜地看著陸承。

約半盞茶的時間後,陸承忽地一腳踢開被子,他雙眉緊鎖,瞳孔漆黑,緩慢坐起身,一言不發地凝視陸紈。

父子二人於黑夜中沉默對視了片刻。

陸紈抬眸,率先問:“不裝睡了?”

陸承眉峰輕挑,不答反問:“這個時辰,爹不在新婦房裡歇息,來我這裡做什麼?”

“九郎,”陸承的聲音很輕,答非所問道,“你娘走了八年,八年裡,府上沒有進過一位女人。”

“不管你從誰的嘴裡聽說過什麼,但為父可以問心無愧地說一句。無論是在你娘生前還是在她過世後,我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陸紈淡淡地說。

陸承抿了抿唇,他得承認,陸紈確實不是一個好女色的人。這麼多年來,陸紈身邊隻有娘在的時候就納了的兩個通房。

可他在乎的莫非是這個嗎?

許是今夜喝了酒,陸紈的話少見地多了起來。他們父子,一個慣於自苦,一個倔強任性,都是不輕易對人敞開心扉的人,實在鮮少擁有這樣的談心。

陸紈語調平靜地說:“你十三了,過不了幾年也要成家。府上得有個像樣的女主人,不能事事總靠彆人去打理。”

陸承抓住關鍵詞,嗤道:“爹娶的新婦很像樣嗎?”

“紀氏溫良賢淑,”陸紈說,“不可單以出身論英雄。”

“今日你在正廳裡那樣沒給她臉,若傳了出去,人人隻會認為你張狂桀驁,你不是小孩子了,彆人不會原諒你的隨心所欲。”

陸承垂眸,忽然冷淡地說了句:“孩兒是孩子的時候,也沒見父親原諒我。”

“因為你遠遠超過了隨心所欲的範疇。”陸紈的視線落在他的身上,沉聲說。

“重視情誼沒錯,但人生不能任你快意恩仇。”陸紈的目光溫和又有分量,他嗓音溫潤,暖融融地像一道溫泉水般,好像能融化人的心窩。

他的聲音低低地,帶著點兒沉醉的酒氣,餘香陳留:“你慢慢在長大,應該要明白——勇敢是知錯就改,是知道愛護自己,是學會如何忍耐克製,是敢於擁抱成長中的變化。”

我擁抱變化,可有人擁抱我嗎?陸承垂目,默然想著,一點兒沒吱聲。

“手還疼嗎?”陸紈忽然問。

陸承不明所以。

卻見陸紈從懷中掏了隻三黃膏出來,三黃膏是用以治療燙傷的良藥。

原來白日裡他全都看見了。

陸承縮了縮手指,卻被陸紈不由分說地捉住上藥。

三黃膏的觸感清涼,可以有效緩解燙傷處的紅腫凝滯之感。

陸承抬眼,時隔三年,他再次好好地端詳自己的父親。

陸紈一身氣質芝蘭玉樹,著實是個美玉般的人,好似出淤泥不染的清荷。

他是清荷,那我是什麼呢?

陸承低頭沉思。

陸紈邊替他擦藥,邊說:“往後彆再去金玉坊。”

“好好念書。”

“可以答應為父嗎?”

大概是陸紈的語氣委實太過諄諄醇厚,陸承難得沉默了些時候。

片刻後,他卻搖頭,黑眸如銳利的小獸,泛著堅定的光,他說:“我再去兩次。”

“最後兩次。”

陸紈見他連次數都計算地這麼清楚,不像是去單純玩樂,心裡陡然對他去金玉坊的目的起了疑。

他試探地打量陸承一會兒,勉強同意道:“如此,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