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梅初卻頭痛得臉色扭曲起來。
雙姒長長歎氣,緊緊皺了眉。
“這樣不好,人雖然活了下來,但痛苦的記憶零碎地穿插其間。”
霍杉問了一句,“那能怎麼辦?損失的記憶必然是回不來了,難道全部清掉?”
這話一出,大夫人就問了過來。
“各位仙人,能把小女的記憶都清掉嗎?若是如此,反而再好不過!”
確實,薛梅初從前的經曆過於艱難了,如今記憶碎亂,她隻會更加痛苦,還不如完全清掉。
雙姒見狀道,“我們雖不是仙人,但也確實有除掉記憶的辦法,可清掉的記憶不會再回來了,還是得看大小姐自己的意思。”
薛梅初聽見了這話,她雖然不知道這些人是誰,又想乾什麼,但是母親緊緊握著她的手。
她猶疑,“娘,女兒若是什麼都不記得,把您也忘了怎麼辦?”
大夫人見她到這時候還記著自己,眼淚不由掉落下來。
“我兒彆怕,娘一直在你身邊,你會再重新認識娘的,好不好?”
雜亂而痛苦的記憶不斷刺激著姑娘的大腦,她也分不清那些是真是假,可在母親緊握的手中,緩緩點了頭
“好,女兒同意。”
() 她應了(),雙姒鬆了口氣(),九姬問了一句。
“你們說替大小姐清掉記憶,是......去眠水?”
雙姒點頭,看了她一眼。
“對,是眠水。”
......
坐落在此間山腰間的一片山中大湖,喚作眠水。
凡人不知此名的由來,還以為是此湖大多數時候寧靜無波,如同入了眠一樣,因而取名眠水。
實際上,這是千年前狸族的先人,合力引來一種叫做眠水的特殊水質,沉在普通湖水之下,以此壓住山中靈脈泄露的靈氣。
千年已過,整個狸族居住的山之阿治下,靈氣都沒剩多少了,這裡自然也沒了什麼可泄的靈氣,隻不過眠水不是普通水,尋常動不得,便一直留在這片湖水之下。
凡人百姓不知道什麼,但山之阿的妖卻曉得,若是誰哪日想要徹底地忘卻前塵,就可以用眠水把記憶全部抽出來,眠水會卷走所有記憶重歸湖底,而清除了記憶的人會開始新的生活。
眾人一路向東麵山間而來,不時便來到了眠水之畔。
湖水清澈如許,看不出任何與尋常水不同之處,除了這時節天寒地凍,這片高山湖泊卻沒有結冰,仍有清波泛在湖上。
而眠水東南兩麵環山,西北兩麵對著端氏縣和另外兩縣,這三縣都在眠水腳下,隔著山腳的密林隱隱可望。
薛梅初來到此地,倒是想起了她信奉的眠水娘娘,眠水畔便有這眠水娘娘的神殿。
母女兩人沒忘了進到其中,跪於神像前拜謝。
但九姬對這位被當做神明的妖姬並無喜意。
她並不進殿參拜,反而在人家神殿外麵抱臂輕蔑地瞧了幾眼。
“大小姐信她,三小姐也拜她,她平白受了許多香火,卻沒見她護得住這兩位信眾。這般也配被叫做眠水娘娘?”
章徽和霍杉兩個本地的,都目露訝然,這眠水娘娘雖然不是真神,但也沒人敢惹,妖主不虧是妖主,敢直接站在人家神殿前說話。
連雙姒都有點不好意思,“你小心被人家聽到了。”
“哼,我會怕嗎?而且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她除了給了大小姐一隻鐲子護身之外,還做了什麼?”
那自然也沒有太多了。
不過九姬忽的想起一事問起鐘鶴青。
“我們在羅唐家,有發現那眠水妖姬給出的鐲子嗎?”
這一問把眾人問得都有點愣,隻有鐘鶴青專門留意過此事。
他搖頭,“沒有。”
羅唐這裡沒有眠水娘娘的鐲子,那麼鐲子在誰手上?
她不由地朝鐘鶴青看了過去,男人跟她緩緩點了頭。
羅唐身後,約莫真有另外的人存在了......
薛家母女拜完神像,眾人便移步到了眠水旁邊。
若想除去記憶,首先是要用些術法把記憶全都凝於前額,這一點雙姒可以幫薛梅初做到。
() 而接下來,便是需要從尋常池水下,將沉在湖底的眠水引上水麵。雙姒把這差事安排給了九姬,後者雖一直瞥著眠水,倒也沒有推諉。
最後需要薛梅初自己,雙手捧眠水淨麵其中,記憶便可被全部帶走。
薛梅初跪坐在了眠水水邊。
雙姒稍稍動用法術,薛梅初身上便起了一陣薄薄的霧。
九姬上前,掌心倏忽變出一柄半人高的羽扇。
雙姒不知她弄出這麼大的扇子來做什麼,隻見她跳到一塊高石之上,雙手持扇,用力向那湖水扇去。
隻兩下,水麵波濤四起,自湖心劃開兩道巨波向兩邊排去,而湖心湖水猶如被天劍所斬,裂開絕大的縫隙直通湖底。
她這兩扇氣力十足,雙姒驚得一愣。
水麵浪聲如同滾雷,雙姒頂著浪濺來的水,跟九姬喊道。
“小九,我隻讓你取一抔湖底眠水,你弄這麼大陣仗乾什麼?那眠水妖姬就住在下麵,你要把人家從家中攪出來嗎?”
雙姒滿臉驚疑。
九姬卻重哼一聲。
“攪出來就攪出來,我正好要問問她,占著我的地盤,吃了這麼多凡人的香火,都做了什麼?我登臨大典的時候,她沒來拜過我的山頭也就罷了,我竟還聽說,她讓凡人在她和城隍之間隻能信一個,她可真是霸道!”
她對這位眠水妖姬一點好氣都無,接著又是一扇。
這一扇湖麵狂風驟起,浪頭高似水麵卷起的峰嶺,又在升至最高處嘩啦向下拍來。
這次雙姒想說話都說不成了,聲音完全淹沒在了怒濤之下。
她無奈地連聲歎氣,孫元景幾人也隻能齊齊用法術將眾人掩在其中。
不過九姬連著扇了三下,水下都沒有人找上前來,除了九姬在湖麵上來的陣仗外,旁的一點動靜都沒有。
鐘鶴青見狀問了霍杉一句。
“那眠水娘娘,會不會不在家?”
霍杉連道有這種可能,“那位妖姬是經常出門的,不總是在湖底,但隔著十天半月還是會回來的。”
不過某人是不可能在這裡,扇上十天半月了。
鐘鶴青見她持著扇子,立在湖邊高高的大石上,約莫是也意識到人家根本不在家了,扇水的興致缺了下來,嘴巴撅著。
男人忍不住低頭笑了一陣。
高聲喊了她。
“人家既沒在家,阿幺就省省力吧!”
她又是一哼,不快寫滿了臉。
這才把手中扇子向上揚了起來。
而就在狂風憑浪騰起之時,湖底忽有一道清澈至極的水,彆開上麵的湖水,自下飛騰上來。
是眠水。
眠水仿佛聽懂了人的呼喚似得,直直湧在了薛梅初的腳下。
狂風暴雨巨浪終於歇下,湖麵逐漸恢複平靜,隻剩下那一股眠水,咕咕地湧動著。
雙姒鬆了口氣,這才最後問了薛梅初。
“你除去記
憶之後,所有記憶都會溶進眠水裡。你將忘去所有的前塵往事,不管是喜悅的,還是痛苦的,亦會忘記親人良友,以及與他們曾所有過的所有關係,甚至忘了你自己是誰,忘掉自己原本的性情,你都想好了嗎?”
大夫人撫摸著女兒的後背,薛梅初緩緩地點頭。
不過雙姒又道。
“也許,還不止這些。”
鐘鶴青看去,他見雙姒說這話的時候,不知怎麼看了九姬一眼,之後才道。
“忘掉從前的記憶,會連同彼時產生的情感一起忘卻。但有些東西是會刻進骨髓心神裡的,哪怕你忘掉了具體的事,但感覺殘留心底,會生成無名的懼意。”
因為無所記憶,所以隻剩空洞與無名,有因為摸不到,所以恐懼。
“這種無名懼和殘留你心底的感受,亦會在某個觸發的瞬間,讓你不知所措,甚至並非出於你本心,便傷害到旁人甚至你自己。你也想好了嗎?”
她說得這些,薛梅初都一一點了頭。
她腦海中方才已經浮現出了一些曾經痛苦的回憶,而這些,是她寧願用一些代價也要除去的東西。
她更加堅定了,“還請您幫我忘掉所有吧。”
如此,雙姒不再多言,她點了點頭。
“雙手捧起眠水,淨於額頭、臉頰。你會忘記一切。”
眠水咕咕湧動,姑娘捧水於手,將整張臉埋於清澈無塵的水中。
眠水像是夢中的黑甜鄉,靜謐而安沉。
薛梅初將臉深埋其中,眠水輕輕環著她的臉頰。
待手中慢慢水流儘,姑娘再次抬起頭來時,她眼眸中清澈如此山間湖水。
大夫人緊緊拉了她的手。
她看過去。
“您是......?”
鬢角已有白發的母親眼眶泛紅。
“孩子,我是你的娘親,你是我的女兒。娘會一直和你在一起,好不好?”
姑娘恍惚片刻,緩而慢地點了頭。
“好。”
她看著眼前的婦人握住自己的手從未鬆開,半晌,她唇下微動,試著輕輕喊了一聲。
“娘......”
一聲娘親,大夫人的眼淚徹底止不住了,咣咣鐺鐺地砸了下來。
她一把將女兒抱進了懷裡。
“我的兒,從今往後,我們重獲新生了!”
眠水滑落湖底,湖麵上升起了一片水霧。
水霧彌散間,一縷淡紅色的殘魂自她身上輕輕飄了出來,飛向半空。
是被困在其中的,香雪的殘魂。
眾人皆訝然,這才看到高石上的妖主殿下,不知何時指尖金光溢出,自薛大小姐身上抽出那殘魂,向半空放了去,那縷殘魂終得自由,散在了天地之間。
而無辜的姑娘,自出生之日起就承受的無邊苦難,此刻終於到了儘頭。
她可以重新開始隻屬於自己的人生。
眾人皆安靜無言。
鐘鶴青唯見著九姬,望著那卷著人的記憶重回湖底的眠水,默了半晌。
她眉頭仿若回憶地多看了一會,但又似什麼都沒想起來,隻是撅了撅嘴,收了扇子,跳下了高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