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1 / 2)

天漸熱了起來,四月中旬春花漸次綻放,連風裡都充盈著濃鬱的花香。

後院書齋小樓上開了窗。

鐘鶴青站在窗內,修長卻瘦削的身形上衣衫鬆垮,他慢慢在用帕子細細擦拭一鼎丹爐。

隻是他身子不濟,擦一會,總還要歇一時。

這是去歲九姬給他煉製避厄石牌,從東京妖坊搬來的一隻爐鼎,當時她匆忙離開之後,鐘鶴青一直將這爐鼎留在書齋裡。

他低著頭,用帕子將爐鼎上繁複的紋路擦了又擦。

若不是避厄石牌,他隻怕早就同其他的凡人一樣,死在了花朝之亂的當場。

如今靠著石牌偷來了幾月的時光,對於他這天生的厄運之命來說,其實已是幸運。

他在水盆裡淨了帕子,正要繼續擦來。

後院入口出突然傳來了雜亂的腳步聲。

男人心頭一緊,不禁轉頭看過去。

可他向外看去,腳步聲一晃出現在了書齋裡的樓梯上。

那腳步熟悉又急促,鐘鶴青心跳也跟著她咚咚的腳步聲重了起來。

下一息,門咣當大開。

九姬一步邁入書齋裡,一眼就看到了站在窗邊爐鼎旁的男人。

他手中還拿著沾了水的擦布,將偌大的書齋打掃的乾乾淨淨。

隻是他滿頭的青絲幾近全白,風吹過來,他頭上半束半散的白發,就這樣輕飄飄地隨著風緩緩飄動在肩頭。

他整個人瘦削無氣,臉上一點血色都沒有,春日明媚的陽光映著他,卻更顯得他唇色發白。

九姬腳步愣愣定在了原地。

隻是他看到了她,放下擦布就連忙走了過來。

他還在上下打量著她,看到了她滿身的血汙、破碎的衣衫,還有被琥尊槍上妖氣割開的臂膀上的皮肉,以及臉上一道長長的劃痕。

九姬聽到他呼吸都顫了顫。

“怎麼傷成這樣......”他喃喃自言,又低頭輕看著她問了過來,“還疼嗎?”

他甚至不敢胡亂碰她,怕碰到了她的傷處。

但九姬搖頭。

“這些都隻是皮肉傷而已,過些天自然就長好了。”她隻問他,“你頭發怎麼全都白了?毒難道沒解嗎?”

她說著,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她的力道很重,直攥得鐘鶴青心頭都顫了起來。

他隻能說毒已經解了。

“但還需要些日子恢複過來。”

“大夫是這樣說的?是道醫、妖醫還是太醫?”

她連連追問,鐘鶴青隻能跟她說三邊大夫都看了,他輕聲道,“都是這樣說的。”

這話說完,就被他略了過去。

“阿幺先處理傷口吧,讓三娘過來給你上藥可好?我看著至少也有七八處傷?”

他沒有法力,手邊也沒有許多靈藥,隻能將她的傷托付旁人。

好在她

沒再追問下去,許是太累了,又看了他兩眼,見他雖然瘦削但看起來不像還在中毒中的樣子,就點頭應了。

待安三娘給九姬處理完傷口,天色都暗了下來。

“主上身上攏共有十二處傷,這還不算輕微破皮的小傷。而其中有兩處真真驚險,再深一點就要命了。”

鐘鶴青聽到這話,眸中光亮齊落下來,他垂著眼簾默然無聲。

她疲累至極,已經睡著了。

一年之前,她還是剛從山上下來的尋常小妖姬,先是取得鼬玉,一力修複了山之阿結界,接著又破血波之術、為妖坊造九轉靈池,卻被琥尊帶人偷襲,幾乎被生生打死,而後短時間內恢複了些許,又捉蜀祿、鬥虎族、平息花朝之亂......而眼下,她根本沒能休歇完全,就去尋上琥尊。

那琥尊可是妖界大妖,她得是用了平生多少功力,避開琥尊多少致命擊打,才咬著牙頂著滿身的傷,將琥尊徹底殺死。

鐘鶴青念及此,忍不住低頭咳喘起來。

他隻怕影響到九姬,快步出了門去。

安三娘也連忙跟了出去。

冷清的月光,凡人郎君白發如銀絲,在月光中泛著冷白的光輝。

他咳喘得有些厲害,一直掩唇儘量不發出聲音。

安三娘轉頭看了看房中傷痕累累的那個,有看了看滿頭白發的年輕郎君,鼻頭莫名就有些發酸。

去歲,九姬被誤傷不得已斷尾離去,她那時隻覺得兩人再不會有什麼糾纏了。

但這位少卿找上門去,反複懇求她告訴他山之阿的去路。

那時他說。

“我曾四海為家、到處流浪的時候,總覺得自己與這天下眾生都無法產生牽連,我在人潮之中,卻又不在人群之內,從來都隻能做個過客。直到......直到我也說不清哪天,我感覺自己好像與這世間產生了牽連。”

“雖然這牽連很纖細很微弱,雖然她生氣了想當即斬斷,但我、但我可能還想再執意強求一下,哪怕再多一下......”

彼時安三娘為他這份執意打動,也為這份妖凡的糾葛而擔憂。

到後麵,他們好不容易把所有的禍亂都平息掉了,眼看著好日子就要來了,竟轉眼間就到了這般田地。

那虎毒會耗掉人的壽命,眼下九姬拚了命地搏殺了琥尊,可少卿剩下來的壽命又還有多少?

她不禁道。

“若是少卿需要什麼藥草,隻管同我說來,無論如何我都會替您尋到的。”

九姬養些日子應該就沒有大礙了,她希望這位少卿也可以重拾壽命,兩人再多團聚幾年。

安三娘目色中帶著深重的憂慮與焦灼。

鐘鶴青心口說不準是甜還是澀的滋味蕩開。

原來他這樣的孤寡、與世間都沒什麼牽絆的人,也總還有人記掛著他。

“謝謝三娘,我曉得了。”

安三娘惆悵著離開了。

九姬是

真的累壞了,鐘鶴青走到床邊,隻見床上的人疲累地在錦被中變回了狸奴模樣。

鐘鶴青不由地伸手摩挲了她毛茸茸的小臉,她累的小呼嚕打得響亮,安心地在他掌中呼呼而眠。

鐘鶴青像從前一樣,偷偷地捏了捏她的小爪,她沒醒,隻是爪子撐開了花一下。

他低頭淺笑吻在她的耳邊。

房中的燭火發出劈啪一聲細響。

若是就這樣,就到了永遠,該多好。

......

九姬這一口氣睡到了翌日的下晌。

她看到外麵日頭西斜,天邊隱有霞光出現,都有些分不清今夕是哪天了。

她去找了鐘鶴青。

這回他在前院的書房裡,同關老管事說話。

九姬在門口略等了一下,待關老管事出來,看到她連忙行禮叫“娘子()”,不知怎麼,她看到那上了年紀的老管事,眼睛竟有些紅。

老管事離開,她推開門走進了他的書房。

難道你訓斥老管事了?老人家怎麼紅了眼睛??()?[()”

鐘鶴青微默,又輕輕笑了笑。

他看了一覺睡醒就恢複了許多的娘子,請著她坐下,親自給她倒了茶水來。

他一邊給她倒茶,一邊回答了她。

“老管事會這般,許是我同他說,若是我哪日去了,你也回了山之阿,這宅子就賣了捐給東京城的善堂好了。畢竟在我之後,鐘家也確實沒什麼人了。”

他話音未落,九姬騰的站了起來。

“你在胡說什麼?!”

她道,“就算你壽數被虎毒吞了,沒辦法長命百歲,可再活十幾二十年也是有的。眼下說這些乾什麼......”

九姬話沒說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定定看向鐘鶴青。

“是不是大夫來看,說你剩下的壽命......不多了?”

她眼睛像被細針紮到一樣,發澀地細疼了一下。

“不、不到十年了嗎?”

鐘鶴青也想還有十年,七年八年也好。

可是他沒有了,都沒有了。

他默然未言,九姬心頭晃了一晃,她怔住。

“總不能連兩三年都沒有了吧?!”

男人聲音很低,他儘量用最稀鬆平常的語調說給她。

“大概,還有三月吧。”

可他說完,九姬直接定在了當場。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但下一息轉頭就要走。

“我去九洲王城,我這就去,給你尋兩個厲害的大夫來!”

但她沒有走出去,鐘鶴青提前一步拉住了她的手。

“阿幺彆去了,能看的大夫我都看過了,可能是虎毒太厲害了,又或者凡人的命太脆弱,也可能我命數如此......”

話沒說完,九姬一下甩開了他的手。

“什麼命數?!我不信命數,我就要給你找大夫!你活一年我就找一年

() ,活一月我就找一月,活一天就找一天!一定有大夫能救得了你!”

她幾乎是喊出了口。

接著便壓住喉頭上難忍的生澀,飛身就要離開。

隻是腳下還沒躍出去,身後的人啞聲叫了她。

“可是阿幺,我最後剩下的這每一天,都隻想和你一息一息地慢慢過完。”

他嗓音低啞到哽咽地問。

“彆走好嗎?”

風中吹來了即將入夜的涼氣,雲霞在天邊緋紅如綢又漸至昏暗,夕照的陽光長長地拉扯著他們的身影,將影子都拉進了牆縫裡。

庭院內外寂靜無聲。

隻有九姬的眼淚啪嗒一聲落在了桌上。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老天把你本就不多的壽命,一下子全部奪走?!”

她悲而怒,一掌拍斷了手邊的書案。

桌案折斷成兩半應聲倒地,桌案上的筆墨紙硯也都嘩嘩啦啦地散落在了地上,有些碎有些折,淩亂的像鐘鶴青此時的人生。

可這些淩亂他亦不在意了,他隻是再次拉起了她的手。

掌心通紅一片,他用拇指替她揉搓著,握在自己的掌心。

“凡人一貫脆弱,我既不是神、也不是妖、亦不想當鬼,確實隻是最最尋常的凡人,壽數於凡人本就是個未定之數,阿幺不早就知道了嗎?”

可九姬卻搖了頭。

她猛烈地搖頭,拚命地搖頭,使出全力地搖著頭。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都答應過我了,要陪我長命百歲。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呢?!”

她的眼淚再沒有如此翻湧過,隨著頭甩得在臉上橫飛。

鐘鶴青心疼到了極點,眼淚亦從眼角,倏然墜落下來。

“對不起阿幺,對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食了言,你彆難過,彆難過......”

他可以去死,他哪一天死掉都可以,但他不想讓她有半分難過。

他抬手將他的阿幺緊緊抱在懷裡,托著她的腦袋埋在他的胸膛裡。

“不要哭,哪怕隻剩下最後這兩三個月,讓我們把日子一天一天,好好過完,就很好了。”

......

可那天晚上,九姬還是半夜起身去了九洲王城,去找了三太子彥麟。

彥麟看到九姬身上的傷已是驚詫,聽到鐘鶴青的消息,又看向年輕的妖主,看到她血絲遍布的雙眼,他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了。

彥麟什麼都沒再說,親自走了一趟,替她尋了兩位王城裡醫術最高的妖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