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沒有噬夢鬼的力量影響,我的夢境正常多了。
隻是這一回……
我夢見了古代版的江寒。
那時,他喚皓寒。
名字還是我給他取的,他還有個雙生兄弟,叫赤陽。
那年,冥殿遣來一對仙侍。
據說是從上頭貶下來的。
兄弟倆剛成仙不久,本在天帝身邊侍奉,但因犯了貪心,企圖偷盜龍王獻給天帝天後的寶物,被天帝案前仙官玄月大人貶了下來。
偷東西的,是赤陽。
赤陽是哥哥,性情活潑開朗。
皓寒是弟弟,多時沉默寡言,性子多少有些抑鬱。
彼時冥殿那邊不缺人手,黑白無常又不愛帶新人,所以便將這兩個苦力送至了黃泉司,還特意囑咐,不用給太好的待遇。
不過,我並沒有聽他們的話。
我知道冥殿將這兩人送過來是為了磋磨懲罰,可他們戰戰兢兢辦事,我委實沒必要為難。
最早,是赤陽和我更親近些,因為那廝臉皮厚。
皓寒見到我,總是不大好意思。
“尊主,鬼市現切的牛肉,加了辣椒醬!還有我剛打的梅子酒,我知道尊主不勝酒力,這果酒喝著不醉人。來,今晚我們不醉不休!”
赤陽大大咧咧地將牛肉與一壇酒擺在了我的案前,我將視線從手中那卷書上抬起,落在興奮張羅的赤陽身上。
赤陽與他弟弟的麵容,有六分相似,兄弟倆都屬於翩翩美少年那一款。
隻是赤陽更俊朗些,弟弟皓寒更清冷些。
“你啊,本尊好不容易才向冥殿為你申請到與普通陰差一樣的待遇,讓你每月能有幾兩碎銀俸祿傍身,不至於白乾活空出力不得好。
你倒好,不留著俸祿娶老婆,隔三岔五就買些大魚大肉來黃泉司找本尊喝酒,你這家夥,委實不會過日子。”
我嘴上責備著,身體已經很誠實地扶著椅扶手坐直,把手冊擱置在一旁,深吸一口醬牛肉的香氣,暗中忍不住開心:“你怎麼知道我饞這家牛肉好久了?”
赤陽擺好東西,坦誠笑道:
“上次見你看書,一直盯著書上的現切牛肉看,我就想到,尊主你肯定是饞了。以尊主你的身份,主動去鬼市買肯定不大成。
況且你每日又這般忙,今日我當卯時到酉時的值,下值正好趕上鬼市牛肉鋪子開賣,我就跑去鬼市逛了一圈,順手拎了一包回來。”
“成吧,既然你盛情難卻,那我就不和你客氣了。”
我撈了撈袖子,歡快開動:
“不過你下次再去鬼市買什麼好東西,記得提前來找我支銀子,本尊堂堂一個尊主,不能總蹭下屬的飯啊!
我說的你也得上上心,本來陰差的俸祿就不高,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總留在黃泉司和我吃吃喝喝,得考慮成家的問題了。
我聽說鬼市賣酒的花娘對你很有意思,你和她,相處的也挺愉快,花娘這個鬼我知道,生前就是個酒坊老板的女兒,爹走得早,全靠她一個人經營著偌大的酒坊。
那年京城下來一個大貪官,在街頭無意碰見她一次,就被她的美貌所吸引了,死活要搶她回府做自己的侍妾,無論當地官員老百姓如何阻攔,大貪官就是堅決不放過花娘。
花娘不想受辱,便在大貪官抬花轎迎娶她的當天,一頭碰死在大貪官暫住的驛館門口了。
是個貞烈女子,來冥界三十餘年,她釀的酒,可是飽受大家稱讚,她的人品性情,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樣樣都好,你若娶回家,必能夫妻共白首。”
赤陽不好意思地撓頭笑笑:
“尊主,我和花娘……現在還隻是好朋友。尊主你不用總是操心我們兄弟倆……
我們兄弟倆是天庭貶下來的罪仙,尊主能替我們抹去罪仙的身份,讓我們做一名普通陰差,從頭再來,已經是對我們兄弟倆天大的恩澤了。”
“既然來了冥界,你們也適應了,以後就在冥界生活吧,冥界比天界開明,沒有那麼多嚴苛的死規矩。”
“前些年,尊主都是自掏腰包養活著我們兄弟倆,這些年有俸祿了,雖然不多,可尊主還是時不時就給我們兄弟倆扔點錢。
不瞞尊主,我其實已經攢了不少銀子,都是頭些年尊主賞的,我一個大男人,也沒什麼地方需要花錢……我如今的興趣愛好,也就隻有和尊主吃吃喝喝這一條了。”
赤陽臉紅的輕輕道。
我抿了口甘冽的酒水,點頭:“記住,無論什麼時候,都要照顧好自己,為自己留足後路。”
“好,尊主,我聽您的。”
赤陽不拘小節地給我夾菜,與我一起把酒言歡。
酒過三巡,我的餘光卻掃見了殿外門邊一片玉白色的衣角。
是皓寒。
皓寒這人心思多,赤陽和我在一起開心說笑時,他從來不出現。
赤陽表麵大大咧咧,粗心大意,可實際上,卻很會照顧人,心細如發。
我伏在桌上看公文看得犯困睡著時,他會輕手輕腳給我披上披風。
我睡醒腦子犯渾,寫字不利索時,他便沏上一盞合我口味的清茶送過來給我醒神。
春日到了,他會在勾魂途中,從人間折一束桃花送給我。
夏日摘蓮蓬,秋日偷果子,冬日還把雪兜回冥界,給我捏雪娃娃。
我帶他一起出門辦事,遇見危險,他總是第一個護在我麵前……
聽風不止一次猜測,赤陽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可隻有我和赤陽本人知道,他做這些,隻是在報恩。
有的人,天生道德感便極重,滴水之恩,必要湧泉相報才好。
而且我倆,算是知音。
他知我心中有人,所以日日鬱鬱寡歡。
我知他悅愛花娘,但因罪仙身份,總是自卑。
我替他暗中照拂花娘,他就為我摘花,順路去皇宮打探那人近況。
我倆,不過是借著對對方的好,來縫補破裂的自己罷了。
可我沒想到,那段難熬的時間,我唯一的同伴,竟在一次意外之中,喪了命,再也回不來了。
赤陽被皓寒帶回黃泉司的時候,整個人都被厲鬼撕成了七零八落的血肉塊。
我看著血肉模糊的他,隻覺得好似有把鋒利的匕首,插進了胸膛……
眼眶又酸又熱。
皓寒低頭歉意道:“對不起尊主……是我沒能保護好哥哥,那厲鬼太厲害了,哥哥根本沒機會逃,就被厲鬼撕成了兩半,哥哥、是被厲鬼虐殺而亡……”
我根本不敢想象赤陽在死前究竟承受了多麼痛苦的折磨,我生氣,我憤怒,但對著同樣滿身是血的,麵色蒼白的皓寒,我舍不得發作。
赤陽生前,除了花娘,最寶貝的就是這個弟弟。
我強忍怒意與悲痛安慰他:“皓寒,節哀。彆自責,此事與你無關,是本尊不好,本尊不該遣你們兩人單獨去捉拿那東西……害你哥哥喪命。”
咬緊牙關,我哀然道:“你放心,本尊一定會將凶手,千刀萬剮,替你哥報仇!”
他深深瞧了我一眼,麵無表情地點頭。
後來,我親自跑到陽間,將那隻殺害赤陽的凶手一掌拍得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可即便我殺了那隻厲鬼,也沒有用了,赤陽再也回不來了。
我和皓寒將赤陽葬在黃泉司東頭的那片彼岸花地裡那日,花娘跪在赤陽的碑前哭得痛徹心扉,直到哭啞了嗓子,哭青了眼,花娘才跌跌撞撞地回到鬼市……
繼續賣酒。
隻是打那日開始,他們說,再也沒見過花娘笑了。
又幾年,花娘不賣酒了。
花娘從鬼市消失了。
我派人找了她好多年,十年後,她突然變成了忘川河上的擺渡人。
年少不在,美貌不在,隻一白發蒼蒼的耄耋老人。
還瞎了眼。
我知道,這麼多年了,花娘其實一直都沒能走出來。
她在忘川河上擺渡,是還心存一絲希望,希望,有一日,能在河上見到他……
哪怕她明明知道,神仙沒有來世。
赤陽走後,陪伴在我身邊的人,就換成了皓寒。
皓寒和他兄長的習慣一樣。
會在天冷時給我加衣,會在我渾噩時給我沏茶。
會從人間給我帶來一束嬌豔桃花。
會在我看公文時,安靜佇立一旁,給我研墨。
但我清楚,那不是真正的他,他隻是一直都在模仿自己的哥哥討好我……
他身上雖然有赤陽的影子,可他終究不是赤陽。
他不會巴巴的央我為花娘解決麻煩,也不會激動地告訴我,陽界那位皇帝又在朝堂上砍了哪個貪官奸臣……
他根本不知道,我心中,早已有人。
而他,所做一切,也並非出於知音的身份。
而是一名,追求者……
聽風曾不止一次提醒我,皓寒的性子與赤陽是截然不同的,皓寒看我的眼神,過於貪婪,不是好事,恐日久生變。
我又何嘗不曉得這一點,但他是赤陽的弟弟。
因為赤陽,我放縱他在我身後做些惹人厭的小動作。
我素來不喜心思過於繁雜的人,但因為赤陽,我多番偏縱他。
沒辦法,赤陽向來寶貝他。
我甚至懷疑,當年真正起了貪欲的人,不是赤陽,而是皓寒。
當年,表麵上,人人都知道赤陽在天上犯了事,皓寒是因為與赤陽關係特殊,才遭受牽連一並被貶下來的。
可實際上,深思才覺,或許反方向想一想,也符合邏輯。
皓寒做了錯事,被天界察覺,赤陽為了保護皓寒,就將罪責全部攬在了自己身上。
由於赤陽在天上立過功,天界從輕處罰,所以才有了兄弟倆齊齊被貶下冥界的結果。
這個推測,並非不可能。
原本,我可以為了赤陽忍一忍皓寒的貪欲。
可,直到九蒼入冥界,他的貪欲越來越嚴重了。
他總仗著自己在我身邊時日久,欺負九蒼。
他見不得九蒼與我親近。
他偷偷往九蒼的茶水裡下毒,若非我發現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他騙九蒼去人間降厲鬼,隻是他失算了,九蒼的本事,彼時已不懼那些鬼物。
而恰好是因為這個行為,我開始懷疑……當年赤陽是怎麼死的了。
我嫌他煩,怕他再對九蒼下手,就尋了個由頭將他調出去幾年。
本想讓他在外麵好好沉澱些歲月,說不準遠離我,他心裡就沒有那些荒唐的念頭了。
可沒想到……
他為了挑撥我和九蒼的關係,告訴九蒼,我養著九蒼,隻是為了利用他,要他的元神。
他將我埋藏在心底數百年的秘密公之於眾,他挑撥九蒼與我反目成仇。
那晚,九蒼一掌狠狠劈在我的心口。
我本就不大穩固的元神,被他一掌又劈裂了幾寸。
九蒼滿目恨意地瞪著我,逼問我為何要如此欺騙他,利用他……
我強忍著心口刺痛,吞下一口血,將計就計,騙他,我從未對他有過真心。
他怒目凝視我,痛苦地紅著眼問我,我究竟還有多少年仙壽。
我告訴他,還有三千年。
他苦笑著,笑出了眼淚。
他失望至極地揮袖離開,臨走還不忘放狠話,說我永遠都休想得到他的元神。
但我倆,從前可是夫妻啊……
我又如何猜不到,他隻是氣急才說幾句狠話反抗我。
他問我仙壽還有多久時,就已經下定了舍棄自己,為我續命的決心。
他就是嘴硬心軟……
可他又怎知,我哪有三千年仙壽,我連三百日,都撐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