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雪月(二)(1 / 2)

六年,是雲腳牽著虹霓,是細雨濕了流光,令燕燕樓的磚牆多生了幾度青苔,也令她陪著她,一天又一天跌跌撞撞地長大。

她陪她吃過一碗又一碗清湯寡水的陽春麵,陪她剪下一朵又一朵夜闌人靜的燈花結。

陪她偷廚下的煎鵪子,陪她躲掌櫃的竹笊籬,陪她一道兒躲在荷花池的石舫後頭,笑聽師父在遠處恨鐵不成鋼的責罵。

她知她年幼受過寒涼,氣血兩虛,還問扶蘇橋的溫神醫討了個八珍湯的方子,整日裡煎的滿屋子藥香。旁院兒有個刀馬旦的姊妹聞不慣,總要氣呼呼扛個梨花槍過來,喊著要砸了屋裡的藥罐子。

當然,最多的,還是她做她的教習,日複一日苦練那樂府梨園的功課。

她與她,描眉點絳照菱花,縷衣檀板按紅牙,一柱一弦調錦瑟,輕攏慢撚抱琵琶。

她教她,戲一折又一折的學,曲一支又一支的唱。

唱出了日催紅影上簾鉤,唱出了黃昏落照柳梢頭,唱出了斜月初升滿畫樓,唱出了夜深燭冷殘更漏。

唱出了姹紫嫣紅春行遍,唱出了驚鵲鳴蟬六月天。唱出了老樹枯藤秋水畔,唱出了寒江獨釣雪千山。

唱得光陰一寸一寸偷走了六年,唱得曾經豆蔻的少女磨圓了心性,也唱得稚氣的女娃娃催熟了眉眼,豐盈了身段,初展了華年。

辭雪記不清她教過憐月多少出戲,隻記得最好笑的是,這姑娘每學一折新戲,總要纏著她問:“阿辭,這戲裡唱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呀?”

自己唱了好多年的戲,早都唱膩歪了。每當憐月問起,她總是嗤笑道:“當然是假的。管它是寫戲的、聽戲的,都是人世間活得太艱難,隻能在戲裡做個美夢,討個樂子罷了。”

在燕燕樓十餘年,辭雪總是這樣以為的。

直到——

那一曲《鳳求凰》。

那一天,依稀是春去夏來時節。熏風和著午後的暖陽,滿塗了一壁的淺暗深明。

“今兒是你第一回亮相,想唱個什麼?”

辭雪看著菱花鏡裡的憐月,不自覺彎起了眉眼。

她捧起少女的秀發,拿梅木梳一下一下梳著:“看在是頭一回,才許你自個兒選,以後可沒這好事咯。”

憐月眼底閃過一絲意味不明的嬌俏:“鳳求凰,琴挑文君那一折。”

“哦——”辭雪攏了攏她的鬢角,“那我扮相如,給你搭戲,好不好?”

“不然呢?”憐月勾住辭雪的手,“你還想給誰搭戲呀?”

“說戲呢,你貧什麼。”辭雪嗤地一笑,“唱兩句我聽聽。”

憐月轉了轉琥珀色的眸子,唱道:“數不儘……”

短短三個字拖了半天,拖得辭雪有些心急:“唱呀,你是忘了怎的?”

憐月才續唱道:“數不儘燕燕樓……”

“啪——”木梳倒轉,在少女頭頂一記輕敲。

“該打!”辭雪哭笑不得,“什麼燕燕樓,千百年前的卓文君,讓你唱到燕燕樓來了?若是戲台上這麼瞎唱,我擰掉你的嘴!”

憐月笑著吐了吐舌頭,一本正經唱道——

“數不儘,漢宮喬木連枝葉;看不得,錦水鴛鴦總相偕。

“我道是皎若雲間月,皚如山上雪。怎一人,伶仃度芳歇?

“輾轉寤寐千千結,隻願那郎君顧盼些。

“但問個朱弦不易斷,明鏡永無缺……

“白首長生,何恨也?”

辭雪一板一板打完了節拍,方才綻出笑顏:“這才是文君的樣兒麼。”

憐月冷不丁喚了一聲:“阿辭。”

“說。”辭雪拿過一根銀簪。

“這鳳求凰唱的,是真的還是假的呀?”憐月漾了漾眼波。

“又來了。”辭雪無奈一笑,“你當是真的,它就是真的;你當是假的,它就是假的。行了罷?”

憐月笑而不答。

心裡卻早已有了答案。

那一晚,燕燕樓不知為何,格外的喧騰熱鬨。

高堂下燈火煌煌,來客能有□□成滿。四下裡推杯換盞,行令劃拳,攘攘熙熙的辨不清麵容。

“仙翁……仙翁……”

戲台上,辭雪試拂了幾下琴弦。一身白袍緩帶,眉目間淡施脂粉,描出七分俊朗,活脫脫便是風流瀟灑的司馬長卿。

瞥了一眼不遠處的屏風,憐月扮的卓文君探出半張俏臉,麵若芙蓉,眉如遠山,笑吟吟的極是溫甜。辭雪不免恍了一刻神,隻覺著哪怕文君再世,也比這少女遜色三分。

身後琵琶聲起,辭雪收回神思,斂袖起唱:“素聞卓氏有女天下名,雪膚花貌與世傾。恰逢這臨邛卓府會百賓,但藉著春堂宴,巧撥那綠弦琴,且聽小生這一曲鳳凰音,怎牽的她一鉤斜月帶三星?”

相如唱罷,該到了文君的段落。隻聽屏風後頭靜了一會兒,憐月宛轉開了腔——

“數不儘燕燕樓……”

辭雪一愣。

怎的又是燕燕樓?

這小丫頭,中午才□□過她的,怎麼一開口又唱錯了?

愕然抬頭,正碰上憐月相迎的眼色。隻看那濕漉漉的琥珀裡浸滿了柔情,全然不當自己是唱錯了,還接著“燕燕樓”,將錯就錯又唱下去——

“數不儘,燕燕樓邊枝連葉;看慣了,業城河畔鴛鴦偕。

“常與她,年年歲歲度芳歇。

“輾轉寤寐千千結,隻願著那人兒顧盼些。

“我不問朱弦幾時斷,明鏡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雲間月……

“長伴著,皚皚山上雪。”

原本一曲文君自歎,讓她從頭到尾,改了個麵目全非。

漢宮改成了燕燕樓,錦水改成了業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