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雪月(四)(2 / 2)

“數不儘,燕燕樓邊枝連葉;看慣了,業城河畔鴛鴦偕……”

是她第一回登台時,改得麵目全非的文君詞。

辭雪心口一蕩,恍然又回到相如與文君的戲台子上,回到了她們相濡以沫的七年歲月。

“我不問朱弦幾時斷,明鏡又何缺。

“但求那皎皎雲間月……

“長伴著,皚皚山上雪。”

一曲將儘,掩不住些微的哽咽。

辭雪沉浸其中,一時失了神,跟著憐月的餘音,續唱了下去: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豔淑女在閨房,室邇人遐毒我腸……”

百轉千回,直透心扉。

渾忘了今夕何夕。

再看向菱花鏡時,憐月已是抬起了頭,眼裡湧上咄咄逼人的晶瑩。

“阿辭。”

她目光堅定。

“說。”

她心緒不寧。

“咱們唱的這戲,到底……是真是假?”

憐月輕咬牙關,一字一頓。

阿辭呀。

這是我最後一次問你了。

你唱了那麼久的《鳳求凰》,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這七年來,你待我千般萬般、無微不至的好。

到底是情之所及。

還是不過,逢場作戲。

憐月抓緊了蓋頭。

一旦阿辭給出那個答案,她就立刻撕了紅紗,毀了這荒唐的婚約。

在少女大膽又灼烈的目光裡,辭雪不由慌了神。

直到這一刻,她才隱約看懂了,為什麼月兒當初寧死也不嫁朱公子。

原來……原來……

月兒哎。

從前我隻道,你唱的一出好戲。

卻不知你唱的……

從來都不是戲啊。

那……那我呢?

我唱的,到底是真是假?

我對你,到底……

到底又是什麼呢?

“當——”

正自心亂如麻,院門外炸出一聲鑼響。

……是迎親的隊伍。

銅鑼貫耳,如一口冰冷的快刀,斬斷了萬千思緒。

辭雪吞下猶豫,不再叩問自己,是假是真。

男婚女嫁,天經地義。

這世間,哪有女子同女子相愛的道理。

回看少女孤注一擲的臉色,辭雪的目光幾度閃爍,逃得十分狼狽。

“自然……是真的。”

她撒了一個從來都嗤之以鼻的謊。

“等你嫁了朱郎,也和這戲裡一樣,美滿喜樂。”

憐月無聲一笑。

琥珀裡,是無可挽回的天塌地陷。

她托起紅巾,蓋在頭上,掩住了妝色美豔,卻慘如死灰的麵容。

仿佛給埋葬歲月的孤墳,覆上了最後一抔黃土。

她款款起身,掀簾出門。

迎著迷蒙的初雪,消失在沸反盈天的鑼鼓聲中。

七年前,她從雪中來。

七年後,她往雪中去。

好像帶走了一切,又好像什麼都沒有帶走。

辭雪本想送她上轎去。

可不知是那雪光太刺眼,還是紅妝太奪目。

她愣在門後,遲遲邁不開步伐,隻聽著鑼鼓聲一點點消逝在遠方。

辭雪怎麼也想不通。

明明是月兒大喜的日子,為什麼自己的淚水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那天的雪,下得很慢很慢。

有一個人,哭了很久很久。

後來的日子,碎成一片片灰暗的夢魘,她與她都記不甚清了。

辭雪隻記得,她寫下一紙又一紙紅箋,夾在八珍益母丸的藥封裡,托求朱家的閽人捎給月兒。

憐月隻記得,每收到阿辭的信箋時,身上的青一塊紫一塊沒那麼痛了,灼人的白日也似多了幾分柔軟。

每次,她會在心裡給她回一封,可思量千遍,從來不敢落筆。

“月兒,昨天我唱《鳳求凰》。不知怎麼,嗓子是啞的,他們說難聽極了。”

阿辭,昨夜他要和我同房。我不願,他喝了酒,就打我。我打不過他……對不起。

“月兒,刀馬旦摔傷了腰。瓦罐子我給她了,她很感激,說從前不該與我們爭吵的。”

阿辭,昨天我想跑來著。可被他抓到會打我,還派了丫鬟盯著我。我見不到你了,對不起。

“月兒,我又去給你拿藥了。醫館的溫姑娘給衙門的蕭捕快送了香囊,人家卻不要。溫姑娘難過了半天,還是我給勸好的。”

阿辭,我好像有了。我喝了三大碗牛膝湯,流了很多血。他知道了,又打我。可那晦氣東西,我不想要。

“月兒,燕燕樓的槐花開了。我采了不少,阿婆包了扁食。她看不見,但扁食很好吃。”

阿辭,他終於有新歡了。我在院門上題了燕燕,閒時抄兩遍鳳求凰。好像嫁的不是他,是你。

“月兒,最近沒什麼事。我想你了。”

阿辭,他不喜歡我題的字。我坦白了。他很生氣,連小廝也罵了。你的信,丟到井裡去了,對不起。

阿辭,你怎麼不來信了。

阿辭,我好怕。

阿辭……

我撐不下去了。

院子裡那口井,好像總在喚著我。

八年前,是你從井口救下了我。

現在,我該回去啦。

阿辭,對不起。

這輩子,我先走一步了。

下輩子,我還陪你唱《鳳求凰》。

……好不好。

“月兒,我真的好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