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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無量(一)

紅燭低垂下來,火苗爬上銀燈的引線,燒得一起一伏,極是恬靜。

子夜臥在床上,半支起身子,凝看著坐在床尾點燈的蕭凰。

長發如落泉一樣散垂著,身上隻披了一件黑金色的外袍。衣襟是鬆開的,半掩著胸口的柔滑。淺黃的燈光照著眉眼,說不出的朦朧。

子夜至今仍覺得身在夢中。

這個女人……

怎麼就成了她一個人的蕭姐姐。

她伸出手去,扣住蕭凰的手,想拉她上床。

可蕭凰掙住了身子,不由她拉動,隻轉過臉來,眉宇間儘是酸溜溜的鬱悶。

適才,她什麼都來不及想。等雲收雨散了,才回過些不是滋味兒來。

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姑娘……

怎會熟練到如此地步!

難道在自己之前,她還對彆的……不知道多少個女人,也有過這樣的苟且?

蕭凰越想越不自在。

“你從哪裡學的?”

她問得正色,卻分明透著委屈。

子夜“噗嗤”一笑。

想不到英姿颯爽的女將軍,也會這樣喝醋。

她揚手拍了拍錦被:“你進來,我告訴你。”

“你說了,我才進去。”蕭凰使了個性兒。

子夜輕柔一喚:“蕭姐姐……”

這一聲“蕭姐姐”,就是以不變應萬變的殺手鐧。

蕭凰無奈苦笑,禁不住少女的撒嬌,隻好掀起被子躺了進去。

才進被窩,子夜就往她臂彎裡一鑽,臉頰蹭著她胸前的柔軟。微涼與暖香貼在一起,蕭凰隻覺得心尖兒都化了,再怎麼醋海生波,也生不起氣來。

“我是個鬼胎。”

不等蕭凰追問,子夜已是絮絮道來。

“師尊說,我上輩子死後,沒走奈何橋,也沒喝孟婆湯,更沒進酆都城。

“凡人該走的轉生路,我是一步也沒沾著,可以說是犯了陰陽的大忌。

“我的魂魄,是被什麼鬼東西控製了,還被壓上天譴咒和八百六十一條命債,直接重生降世。

“所以我這一輩子……都要救人還命。否則,就是生不如死。

“師尊說,既少了那碗孟婆湯,上輩子的經曆,我本該是記得清清楚楚的。

“可不知怎麼,我什麼都記不得了。

“除了……那種事。”

子夜抬起臉,亮晶晶的眼眸看著蕭凰。

“你說,我上輩子到底是個什麼呀?”

蕭凰聽她自述身世,驚異之餘,也勉強消了醋意。可一想到她手法如此熟練,上輩子定是睡過許許多多的女人,到底是有些不平,說道:“哼,肯定是天下第一女淫賊。”

子夜調皮地笑了笑,又襯著這句“女淫賊”,往她胸口的嬌嫩處咬了一口。

“哎……”蕭凰痛哼一聲,輕輕捏住少女的下巴,不服氣地追問:“上輩子就不作數了,這輩子呢?除了我,你還有過幾個?”

其實從小到大,除了冷冰冰的師尊,子夜連活人也沒見過幾個,更彆提什麼情愛了。她明知蕭姐姐就是她的唯一,可還是想逗她一逗,故作神秘道:“你猜。”

蕭凰哭笑不得,賭氣之下,猛一個翻身,將少女壓在身下。卻很快那雙素手托住了臉頰,不許再繼續下去。

“你……不想嗎?”蕭凰詫異抬頭。

子夜捏捏她的耳朵,慢悠悠道:“你初學乍試,手法一定爛極了。”

蕭凰一聽此言,大不服氣:“你不讓我練,我又怎能學會?”

“你急著練這乾嗎?”子夜的眼波透出狡猾,“難不成想用給你的溫姑娘……”

“彆胡說!”蕭凰又氣又笑,想不到這小姑娘還在吃溫苓的飛醋,正色道:“昨兒你也看見了,我對溫姑娘清清白白,隻有仁義,絕無半點私情。”

聽她說得信誓旦旦,子夜才綻出笑來。可心裡仍是不解,又問道:“溫姑娘也是個好姑娘,她那樣喜歡你,你怎的不應了她?”

蕭凰麵露苦笑:“她喜歡的是蕭哥哥,不是我。”

“蕭哥哥和蕭姐姐,到底有什麼不同了?”子夜隨口問著,伸手輕描女人的眉眼。

蕭凰似被勾起了什麼心事,也不答話,隻是蹙起劍眉,幽長一歎。

此刻,子夜還不知她這一歎意味著什麼,偷偷將手往下滑去,笑道:“我知道,隻要溫姑娘把你治一治,你就從蕭姐姐,變成了蕭哥哥……”

“你住口!”蕭凰想起那個蠢到家的謊言,羞得耳根子都紅透了。可還來不及反駁,驚覺被少女摸到了,瞬間筋骨一軟,又被按倒在床上。

銀燭的火光被夜色拉長,時而如漣漪輕晃,時而如滄浪激揚。也不知燒到幾更天,方才裹著淋漓的蠟滴,沉沉熄了火去。

忘川,冥潭。

一紅一玄兩道鬼影從天而落,直到穩穩立在潭水麵上。煞氣所及,足下漾開一圈一圈的寒波。

“師父,我們這是去哪兒?”

小滿麵色忐忑,被紅衣女鬼托起手,掌心遂升起一束鬼火,往水裡一丟,漣漪裡生出一朵血色的彼岸花。

“自然是去陽間,找你的……師娘。”紅衣拖長了“師娘”二字,絕色的麵龐湧動著不知是興奮還是怒火。

“師娘?”小滿一愣,“我還有個師娘?”

“是咯。”紅衣咬牙切齒,“離了你師父十七年,不知正跟哪個野女人偷腥呢。”

“可是……”小滿猶豫起來,“鬼道有訓,未經魔羅大人準許,嚴禁擅入陽間,這會不會……”

“魔羅?我呸!”紅衣不屑道,“那個老妖婆,你聽她放屁!”眼見彼岸花已展開須枝,拉住小滿的手腕,往花冠上一撲,便即遁入幽深的漩渦。

暗濤滾滾,血色迷離。二鬼跟著漩渦遊走了片刻,紅衣隱隱察覺出什麼異樣來:“不對,這不是陽間的氣息!”再一觀望,但見水層左右幻化出一片恢宏的高牆,竟是穿梭到了一座陰暗的殿堂之內。

“他媽的,這老妖婆,又讓她逮住了!”紅衣恨恨罵著倒黴,趕緊叮囑小滿:“等會兒拜見大人,彆亂說話,看我眼色行事。”

小滿點了點頭,便覺足底站上了實地,身周的水流也飛快散去。

抬首四望,隻見這宮闕之內極是開闊,壁上一簇簇星羅的鬼火。麵前是一道極長的階陛,數百層石階通往高處。兩側有冥泉涔涔湧流,水畔密密麻麻立著眾多鬼士,無不麵朝高處的石階儘頭,恭然作半跪之禮。

“走呀。”紅衣朝小滿眨了眨眼,往石階上邁去。

小滿緊隨其後,側目打量四周的鬼影。且看這一眾鬼士個個是女鬼,雖然形貌衣裝各相徑庭,但無一例外透著極濃的殺氣。

小滿生前是武林中人,也見識過不少血雨腥風。但在這群鬼士麵前,竟被崢嶸的殺氣壓得喘不上氣來,不由得生出無比的敬畏。

又想起師父說的“為鬼伸張,替鬼行道”,才曉得有這樣一群高強的門徒,絕不是隨口說說而已。

偷覷了一圈,又看向眾鬼跪拜的石階儘頭,乃是一頂雪青色的簾帳,簾上的屍血漫出彼岸花的紋樣。帳內的鬼影全然看不清,隻能透過無風而動的簾隙,看到一束飄搖的鬼火。遠遠望去,其實並無甚可怕處,卻莫名令她心驚膽顫,不自禁垂下頭去。

她知道,那一定是鬼道的首領,師父說的“老妖婆”——魔羅鬼王了。

局促之下,目光又落回師父身上。卻見她一步一跳地極是輕快,神色也甚是悠閒,和這陰沉肅穆的冥殿格格不入。這哪裡是拜見魔羅鬼王,簡直是逛大街、看花燈來了。

甚至,她看見師父的衣領子有意無意耷落下去,露出半邊雪嫩的肩膀。不知路經哪個俊俏的女鬼,還要拋個媚眼兒過去,一顰一笑間,風騷都快溢出來了。

小滿並不驚訝。

她深知,師父是個色鬼。

自從師父領她入道,第一件事就奔到床上去時,她就已經知道了。

但她沒有反抗。

……反正師父生的國色天香,自己也不吃虧。

不過,她才知道自己在陽間還有個“師娘”,雖說人鬼殊途,心下還是有點不自在的。

也不知師父這樣亂搞,師娘心裡會作何感想。

正瞎想著,卻見師父停下腳步,便隨之站在一方石台上。相距高高在上的魔羅大人,仍有三五十階。

“跪呀。”紅衣往小滿後腰一拍。

小滿依言跪下:“弟子小滿,拜見魔羅大人。”

話音未落,隻聽“霍”一聲鬼火暴起,簾帳裡傳出一道無比空洞、混雜著風嘯鬼哭的森寒女聲——

“花不二,你可知罪?”

第42章 無量(二)

“花不二,你可知罪?”

聲浪所及,煞氣如鋒,眾鬼士無不一凜。

小滿第一次知道,師父的本名叫花不二。

“知什麼罪?”花不二一臉的漫不經心,“我有什麼罪啦?”

魔羅的鬼火一聳一聳的,顯是在壓抑盛怒:“十七年前你發的毒誓,都讓狗吃了嗎?”

“呸,我可沒去見她,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花不二理直氣壯道,旋即又惡狠狠咬牙,刺青直漫上臉頰,“還……還他媽的帶了個野女人。”

小滿聽得出,這個“她”多半就是師娘了,但不知那個“野女人”又是誰。一時又不免好奇,魔羅大人為何要師父發下毒誓,不準她和師娘相見?

“你還狡辯。”魔羅怒氣越增,“若不是你領的路,那兩個大活人,怎會進得了鬼門關?”

“你問我,我問誰去呀?”花不二反駁道,“肯定是你那破花出了毛病,什麼臟的臭的都放進來了!”

小滿聽師父出言無狀,心頭緊了一緊。想是陽間的武林,若有屬下這樣跟掌門說話,早就被打斷手腳、逐出門牆了。

“罷了,就算人不是你放的。”魔羅看出花不二沒有撒謊,稍平了火氣,又嗬斥道:“可你明知她背後是什麼東西,還要與她糾纏。萬一引來狐仙兒,你是要整個鬼道給你擦屁股嗎?”

“行了行了,前天晚上,要不是我花不二及時出手,她跟那個野女人,早都殺到無量宮來啦。”花不二不耐煩道,“我說你這老……”

剛要說出“老妖婆”,又覺著在一眾鬼士麵前,還是要給魔羅留點臉麵的,遂改口道:“你這鬼王真是不識好歹,這怎麼是罪呢,這是姑奶奶我立下的大功!”

“哦,大功?”魔羅寒聲一笑,“所以那戲子跑了,也是你的大功?”

“跑……跑啦?”花不二一愣,想不到辭雪的鬼士修煉到一半,竟然還跑了,忿然道:“我早就看那戲子不成器,果然是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

她說話本來粗俗,偶爾卻蹦出兩句之乎者也,襯得十分滑稽。又想起招納辭雪時,因她心心念念隻想著那個什麼憐月,搞得自己大沒麵子,忍不住咕噥道:“那個小賤人,跑就算了,還他娘的不讓睡。”

“戲子是被人救走的。”魔羅冷冷道。

“喲嗬?”花不二蛾眉一挑,“哪個野狗操的東西,居然敢救……”

不等她追問,魔羅又道:“就是你的寶貝夫人。”

花不二噎住片刻,引得眾鬼士幾乎要笑出來。然而魔羅在上,哪個敢當眾說笑,隻得強行憋住。

“你看看,離了我十七年,夫人她都這樣放肆了。”花不二眼珠一轉,叉起腰道:“等著,姑奶奶這就把她抓來,好好地治治她!”

言罷,轉身往石台下一縱。想著藉此理由去陽間找夫人,正自竊喜,卻聽魔羅一聲怒喝:“滾回來!”

與此同時,冥水裡飛出兩道彼岸花藤,猛一下纏住花不二的腳踝,“撲騰”一聲又摔回石台上。

“哎喲!”花不二揉了揉屁股,“輕點兒呀。”

魔羅不作理會,隻喚了聲:“切烈奴兀倫!”

一聲令下,一員女將從眾鬼之列飛身而出,穩穩落上石台。隻見這女將狐裘披肩,狼牙掛耳,彎刀係腰,珠墜懸額,顯然絕非中原女子。

“屬下在。”奴兀倫俯身拜道。

小滿瞧見她這一身裝束,又聽她名氏略熟,心頭不禁一震。

她辨得出,這女將是犬戎族人。

“奴兀倫,那人就交給你了。”魔羅下令道,“若那白狐不在,便把她活捉來。若有那白狐跟著,千萬不可打草驚蛇,但要查清她本領何如,居心何在,到底怎麼闖進的鬼門關。”

“是!”奴兀倫一聲承應。

“什……什麼?”花不二氣不打一處來,衝奴兀倫大呼小叫,“那是我夫人,你跟著摻和個屁!”

魔羅不理睬花不二,又提醒道:“切記,她是不死之身。但她最怕凡人死在麵前,一旦見死不救,就是生不如死。你大可藉此巧計,將她製服。”

“屬下明白。”奴兀倫恭然領命,起身退後。

“製什麼服,我花不二第一個不服!”花不二恨不能衝上去把魔羅揪出來,隻是早被彼岸花藤捆住了手腳,怎麼也掙脫不開。

“雲點青。”魔羅又喚另一鬼士。

“屬下在。”鬼眾裡走出一位美嬌娥,眉籠輕墨,目點深青,原來是個畫皮鬼。

“那人前世的畫像,你可還留著?”魔羅問道。

“在。”雲點青指尖一拈鬼火,變出一副卷軸來。

“點青妹妹,你若念著我床上的恩德,就彆把畫像交出去!”花不二急得喊道。

可話還未完,早被魔羅甩出一道花藤,將那卷軸一收,拋到了奴兀倫手中。

“造孽啊,還有沒有天理啦?”花不二叫苦不迭。

“你既來了鬼道,還要什麼天理?”魔羅冷聲回道,轉又下令,“阿刀!”

“屬下在。”一頭凶惡魁偉的刀勞鬼衝出鬼眾,背上騎著一名獵戶打扮的女鬼,長弓在手,箭壺在背,俯首肅然聽令。

“那戲子去了酆都城,因她在陽間犯事,冥府查過來了,多半已進鐵圍山了。”魔羅道,“你去料理吧。”

“是。”阿刀拍了拍刀勞鬼,那鬼怪長聲嘶吼,一縱極遠,“噗通”一聲落入冥水,蹤影全無。

一番調兵遣將下來,魔羅頓了一會兒,又道:“小滿。”

小滿一驚,沒想到大人會叫到自己頭上,忙應道:“屬……屬下在。”

“你換個師父。”魔羅的鬼火閃了一閃,“以後,就跟著奴兀倫。”

“啊?”小滿一愣神。

“什麼?”花不二又叫起苦來,“夫人不讓找,連徒兒都搶走了,你是要姑奶奶我孤獨終老嗎?”

“閉嘴!”魔羅話聲極寒,“你收的是徒兒嗎?你收的那是後宮!”

“後宮怎麼啦?”花不二振振有詞,“孔子他老人家收個徒兒,還要自行束脩呢。我花子收個徒兒,還不許陪我睡睡覺啦?”

“睡睡睡,你一天天的除了睡覺,腦子裡就沒點正經東西?”魔羅越說越怒,鬼火都燒出了簾帳。

“睡覺怎的就不正經了?子曰,食色性也,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花不二還在胡說八道,卻聽“謔隆”一聲,簾帳裡爆開一團紫焰,整個無量宮的燈火都隨之明滅,顯是魔羅鬼王已動了真氣。

眾鬼看花不二油嘴滑舌的,正覺好笑,哪知魔羅大人突然震怒,趕緊都屏住聲息,低下頭去。

花不二也自知玩過了火,吐了吐舌頭,暫且不吭聲了。

偌大個無量宮安靜了許久,待得鬼火慢慢消下去,魔羅才又發話了:“花不二。”

“怎麼?”花不二眨了眨狐狸眼。

魔羅一聲聲判詞鏗鏘而落。

“你屢犯重罪,罪名有五。

“其一,未經準許,擅自出入陽間,當罰無量鞭一千餘五百鞭。

“其二,不守鬼誓,欲與生人私相往來,當罰無量鞭三千餘六百鞭。

“其三,收徒不慎,管教不嚴,致其逃往酆都城,更引來冥府追查,當罰無量鞭一千餘二百鞭。

“其四,淫邪好色,惑我鬼門,亂我軍心,當罰無量鞭四千餘五百鞭。

“其五,目無君長,忤逆鬼王,無量宮竟成你小醜跳梁之地,當罰無量鞭兩千餘七百鞭。

“你身為鬼道元老,非但不以身作則,傳教後輩,還要仗勢胡鬨,惡劣至極,當罪加一等,追罰無量鞭四千餘五百鞭。

“五罪合罰,統共一萬餘八千鞭,即日領罪。”

說話間,從簾帳後甩出一道滴著血的鬼火鞭,形若一條黑紅相間的毒蛇,貪婪垂著寒森森的毒涎。

眾鬼士一見此鞭,無不低伏悚懼。這無量鞭可是鬼界有名的酷刑,有道是“無量專斷惡鬼,一鞭骨斷筋摧,十鞭血肉成灰,百鞭魄散魂飛”。花不二這一萬八千鞭,真不知她該怎樣熬過去。

哪知花不二還跟個沒事鬼一樣,隻抻了個懶腰,嫵媚一笑:“來罷。”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小滿本已跟在奴兀倫身側,可一看花不二要挨受重罰,心裡頗有些難受,咬牙上前,徑直跪了下去:“大人,花師父待弟子恩重,弟子實難袖手,願先替師父領受一萬鞭。”

“小鬼,省省罷。”魔羅冷哼道,“憑你那點功力,一鞭你就灰飛煙滅了。”

花不二心頭一暖,笑嘻嘻道:“好徒兒,沒事的。師父皮糙肉厚,不怕打。”

小滿看著師父天仙般的容貌,怎麼也不像皮糙肉厚的樣子。可還不及多言,便被奴兀倫拉住手臂,一躍飛下了石台。

“喂,奴兀倫!”花不二轉頭一喝,神色頓轉陰狠,“你若傷了我夫人,我決不饒你。”

奴兀倫回瞪一眼,懶得多作理會,隻帶著徒兒化入冥水,鬼影全無。

“行了,都退下罷。”魔羅的鬼火一再閃爍。

眾鬼均知行刑的場麵太過慘烈,也不願在此多耽,齊聲應了一句“是”,等冥水上生出一簇簇彼岸花,遂紛紛隱入花色,各往四方。

第43章 無量(三)

小滿跟著奴兀倫潛入漩渦,隻聽得無量宮裡長鞭甩的驚天動地,伴著花不二高一聲低一聲的慘叫,實在是不忍卒聽。

“你用不著心疼她。”奴兀倫看著小滿隱現擔憂的臉色,冷聲道:“這家夥三天兩頭就要挨一頓鞭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她當飯吃呢。”

“她為何總要挨鞭子?”小滿不解。

“她呀,罪名可多了去了。”奴兀倫搖了搖頭,“但十有八九,都是因為偷跑去陽間,想找她的夫人。”

“她很愛她的夫人嗎?”小滿一出口,便覺著有點明知故問。

問話間浮出水麵,四周娑婆崔嵬,蒺藜遍野,正是無量宮之外的鐵圍山。

奴兀倫吹了個響哨,即見蒺藜中沙沙聳動,鑽出一頭背生雙翼的惡虎。

這頭凶獸本是人間作祟的一隻窮奇,卻被奴兀倫收服當了坐騎。以往在人間逃竄,總是吃不上人肉,動不動要忍饑挨餓。如今跟著鬼士,總要替鬼還願,殺人滅口,便再也不愁吃喝了。幾年下來,倒讓奴兀倫養的膘肥體壯。

奴兀倫翻身騎上虎背,又拉小滿上來,將她護在自己身前。掌心凝起鬼火,往虎額上一拍,那窮奇一聲嘶吼,放步飄飛,沿著黑黝黝的山路疾馳而下。

“你的無間訣,練到第幾重了?”半路上,奴兀倫忽然發問。

“師父是說……這個?”小滿指了指鎖骨處的刺青,赧然道:“弟子不才,剛練過第三重。”

奴兀倫略感驚異:“你初來鬼道,就能熬過三重的粉身碎骨,已是十分難得了。我招過上千名鬼道的弟子,能熬過第一重的,也不過十五六個而已。”

嘉許過後,又是一聲輕歎,打量小滿道:“看來,你的執念一定很深了。”

修煉鬼道的“無間訣”,其實彆無捷徑,憑的就是一個“忍”字。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每過一重,就是翻了倍的苦毒無間。誰越能忍,便越能多練一重,功力也隨之突飛猛進。

而這個“忍”字,憑的就是生前死後的執念。

執念越深,便越能忍受無間之苦。

若要練到九九八十一重,那份執念,已然是萬劫不複。

小滿聽奴兀倫提起執念,想到自家身世,不由得黯然神傷。

“我家本是王侯貴胄,卻意外惹來武林中人,在我六歲那年……慘遭滅門。

“我逃往江湖,拜在名門之下,苦練二十年,隻想著有朝一日,能報此血仇。

“可到頭來,還是寡不敵眾,被逼上懸崖絕境,直到最後……

“我隻能自刎了結。”

說著,鎖骨下的刺青參差湧上,爬到了脖頸處的那道血痕。

奴兀倫淡淡一點頭,似乎早已見怪不怪了:“滅門之仇,委實深重,難怪你能熬過三重無間了。”

“那花師父呢?”小滿不禁追問,“她練到第幾重了?”

奴兀倫沉默片刻。

“九九八十一重。”

小滿“啊”了一聲。她明知花不二的功力深不可測,可聽聞這九九八十一重無間,還是大震一驚。

“那……那她的執念?”

奴兀倫歎了口氣。

“為了救她的夫人。”

鬼道,無量宮。

“呼——”

一道血淋淋的無量鞭破空而落,掠過花不二大紅的衣角,“砰”一聲巨響,重重砸在石磚上。

鞭風所及,石麵瞬間炸成粉碎,深逾數寸,可見這一鞭之力,著實是驚神泣鬼。

再看周圍一圈的石磚,已裂開上百道深痕,卻並無一鞭落在花不二身上。她悠哉悠哉玩弄著指甲,隻在鞭聲炸響時,裝模作樣發出一聲慘叫。

“唰——”

又一鞭落下時,花不二連喊都懶得喊了,隻長長打了個哈欠,眉眼間釀出無儘風情。

“嗯?”魔羅晃了晃鬼火,語氣不懌。

“我喊累了嘛。”花不二大是不情願,“姊妹們都走光啦,我在這兒白扯個嗓子,又喊給誰聽呢?”

“你既不願假喊,那就是想來真的了?”魔羅話聲冰冷。

“也不是不願喊,隻是……”花不二壞笑道,“孤女寡女的共處一室,我又在這兒喊天喊地的,隻怕有損魔羅大人的清譽呀。”

“少說那混賬話,快喊!”魔羅一聲厲喝,無量鞭高高甩起,“轟”一聲又炸開一列石磚。

可這回花不二沒有慘叫,而是纏綿著嗓音,發出一聲極儘淫浪的呻吟:“啊……”

吟聲才落,簾帳裡的鬼火暴漲三尺,一道無量鞭裹著屍血狠狠甩下,不偏不倚砸中花不二的後背!

“嗷——”劇痛突襲,花不二禁不住一聲慘嚎,緩了片刻,憤然抬頭:“老妖婆,你真下狠手啊!”

“少廢話,你喊是不喊?”

“喊喊喊,我喊就是了。”

花不二隻好認慫,但看鬼火稍矮了下去,又厚著臉皮道:“這次少喊一些嘛。前天剛喊了兩千來聲,嗓子都喊廢了。難得碰見了夫人,卻連句話都說不出……”

話到一半,又見鬼火熊熊燒起。

“你哪來的膽子討價還價!”

花不二縮了縮脖子,心知魔羅大人一向不喜自己提及夫人,雖覺這老妖婆莫名其妙的,但害怕無量鞭又打在自己身上,隻好跟著一道又一道震天的鞭響,一聲又一聲苦哈哈喊下去。

直喊到五百來聲,花不二的嗓音已至半啞,魔羅才將血鞭緩緩垂下,化成鬼火飄散而去。

“就……就這些?”花不二頗感意外,心想這老妖婆今兒個真夠仁慈的,於是喜滋滋站起身來,“我就知道,大人待我最好啦!”紅袖一振,又要飛下高台。

“站著。”魔羅放出彼岸花藤,又將她五花大綁,扔回到石台上。

“你……”花不二氣得直跳腳,“罰都罰完了,你還要怎樣?”

“我罰你什麼了?”魔羅的鬼火燒得不緊不慢,“我要罰你在無量宮麵壁思過,一天抵一鞭,統共一萬零八千鞭,方才隻打了一鞭,還剩一萬七千九百九十鞭。往後一萬七千九百九十九天,你休想踏出無量宮一步。”

“他媽的……”花不二目瞪口呆,“你要關我五十年?”

“你是要抗命嗎?”魔羅提高聲量。

殊不料花不二屈膝一跪,賭氣道:“那你打吧。打完這一萬八千鞭,你就放我出去!”

鬼火燒得忽明忽暗,沉默一忽兒,魔羅才歎道:“你就這麼想見她?”

花不二見魔羅語氣稍軟,使勁點了點頭,央求道:“大人,求你了嘛。反正都是要抓她過來,派誰去不是去,我哪裡比不上奴兀倫了?”

“你滿腦子的七情六欲,隻會壞了鬼道的大事。”魔羅的語氣又轉冷硬,全無商榷的餘地。

“你……你個沒情沒欲的石頭墩子,你懂個屁!”花不二氣急敗壞,“奴兀倫那個母老虎,下手沒個輕重的,傷到我夫人怎麼辦?”

鬼火匍匐下去,魔羅冷默了半天。

“你傷她的還少嗎?”

花不二一下子傻了。

……是啊。

我傷害夫人……還少麼。

上輩子的那些事兒……

她還在深深記恨著罷。

所以……

所以前天見麵時,她不由分說就衝我拔劍。

所以她寧願被鬼火刺穿,也要護著那個穿捕快服的野女人。

所以她連命都可以不要……

……卻偏偏不願與我相認。

夫人她……

她至今還恨極了我啊。

花不二突然就泄了氣力。

她低伏著頭,血淚一滴一滴落下,化入支離破碎的石磚裡。

魔羅一聲長歎。

“事已至此,你還放不下嗎?”

一聽此言,花不二滿肚子的不甘和委屈,都燒成沒來由的怒火,大罵道:“愛之深,恨之切你懂嗎?夫人她是愛極了我才這樣。你個孤寡千年的老妖婆,憑什麼在那兒說三道四?”

魔羅不置可否,但看她哭得狼狽,便從簾帳裡伸出彼岸花藤,想撫一撫她的肩膀:“花不二……”

“滾!”

花不二才不領情,將花藤一摔,跌跌撞撞跑下了石階。

無奈,整個無量宮都讓這老妖婆封死了,想出也出不去。

就算能出得去……

又該怎麼麵對夫人呢。

花不二心思亂極,隻好蹲坐在牆角裡,血淚一行行恣意滑落,染花了身底下的青磚。

她既做了鬼士,不比活人要吃飯睡覺,本不該有困乏之意的。

可哭了大半天,心境糟到了極處,實在百無聊賴,竟沉沉垂下眼皮,靠在石壁上睡著了。

正沉睡間,兩枝彼岸花藤悄悄爬了過來。枝頭燃起無聲的鬼火,變出一床厚軟的毛毯,輕輕覆在花不二的身上。

簾帳裡,鬼火收到了豆粒大小,滿壁的燈火也跟著暗了下去。原本陰森淒冷的無量宮,竟透出一絲柔軟的靜謐。

第44章 天器(一)

“奉天承運,皇帝勅曰:

“玄州兵馬司都指揮使蕭凰,英驍神武,略遠謀深,爰整熊羆之師,長驅龍虎之穴……”

……

“公主不疼,要吃飯……公主一半,我一半……”

……

“問罪北戎,三載儘平邊患;廓清四野,千秋永鎮華威。鴻勳夙著,盛績長留……”

……

“救……救我……求你……”

……

“可授左右麒麟衛大將軍,加賜食邑五千戶,黃金三萬兩。厚彰德勳,以勵親賢。欽此……”

……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

“呼哧——”

蕭凰從夢魘中驚醒過來,心口怦怦撞得難受,額頭浸出了一層薄汗。寒意裹著餘悸,禁不住打了個哆嗦。

夜色仍晦,殘漏一聲聲催得人心慌。

蕭凰垂下眼睫,呼吸聲從驚恐轉成了疲憊。

同樣的夢魘,已是夜複一夜糾纏了十八年。

隻要她一閉眼,過往的罪孽就像毒蟲爬進腦海,撕咬著她的神智,痛不欲生。

有時連她自己都恍惚,這十八年……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心神稍定,低頭看了一眼懷裡的子夜。看她睡得極熟,心頭才回了些暖意。

……這小姑娘,實在有點好笑。

平日裡冷得像一座冰山,誰知到了床上,簡直是狗皮膏藥成了精。

隻見她枕在自己的臂彎裡,臉頰偎在胸前,胳膊還緊纏著自己的腰,生怕把自己睡丟了似的。

蕭凰湊過唇去,吻了吻她的眉角,順勢抽出身子,拾起外衣一披,起身走出了床帳。

長衣鬆係著,鞋襪也懶得穿。就這麼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桌旁坐下。

目光一轉,瞥見桌角那一壺女兒紅,極想拆開來痛飲一番,澆爛心底的濃愁。

可念在子夜不喜歡酒味,再饞也得忍著。隻將壺口撬開一個小角,嗅著隱隱飄出的酒香,勉強壓下一絲半縷的愁緒。

正自聞酒凝思,忽聽身後的床帳有了響動。

她聽見子夜穿衣下床,朝自己走了過來。

“吵到你了嗎?”蕭凰溫聲說著,將木塞一扣,掩住了微弱的酒香。

“蕭姐姐……”子夜走到近前,早看出她臉色差得厲害。雖猜到她揣著心事,一時也不知從何問起,隻將手伸進她的長發,輕柔地撫弄著。

蕭凰揚頭看向子夜——她也赤著雙腳,隨意搭了一件青白的長衣,半露著內裡的抹胸,襯出幾分玲瓏的秀色。

迫在眼前的春光,令蕭凰愣了會兒神。明明方才滴酒未沾,此刻卻油然生出了醉意。

“上來。”她拍了拍大腿。

子夜也不生疏,衣角一斂,抬身坐在她雙腿上。一手攬住她肩頭,一手又撫過她的胸懷。

蕭凰閉了眼睛,任由少女溫柔地放肆。

她的指尖是春水微涼,裹住了封藏多年的柔軟,一點點化開不堪回首的往事。

“你可知,我為什麼要女扮男裝?”

蕭凰悵然歎道,慢慢說起那一段從不願與人知曉的過去。

在我幼年時候,正值天災連年,朝野動蕩。數不清的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

而我,也是其中之一。

那時我長到八九歲,早已記不得父母是誰了。隻記得被牙人輾轉賣過好多地方,瓦舍、酒樓、楚館……但我性子太不安生,每一個都呆不長久。

直到那一回,我不知又被什麼豪門貴胄買去。本來要當丫鬟使的,哪知山路上又遇到賊寇劫車,當場殺了好多人。隻剩我和另一個差不多大的小丫頭,聽他們的意思,是要擄到寨子裡去。

我一聽要去到山寨裡,那還了得,指不定被那幫男人□□成什麼樣子呢。當時膽氣也壯,心下一橫,拉起那小丫頭就是一陣狂奔。

可兩個年幼的小姑娘,又哪裡跑得過身強體壯的山賊呢。眼看著又要被他們抓住,我倆就衝上了官馬大路。

你猜怎的?當時正好撞見一支送親的隊伍。車馬成行,少說也有三十來人,紅燦燦的氣派極了,一看便是大戶人家辦的喜事。

我倆見狀,趕緊攔在車前大喊救命。其實我本來並沒抱什麼希望,哪一家辦喜的,願意管這檔子晦氣事呢?

可我沒想到的是,那隊伍竟然真的停下來了。接著,那頂牡丹色的鳳轎裡傳來新娘子的聲音:“你兩個女娃娃,快上轎子來。”

我二人搶著往轎子上跑,又聽那新娘子對家丁吩咐了幾句,打頭的家丁就從大紅衣衫裡拔出了利劍,準備對付後麵的山賊。

想當時,我心裡好不訝異。誰家的家丁會在送親時佩戴刀劍呢?而且看他手法極是熟練,顯然是習過武的。那時我年紀雖小,卻也看得出來,這家送親的來曆絕不簡單。

一進轎子,我便看見那新娘子,雖然頭戴紅紗,嚴嚴實實遮擋著麵龐,但從她言辭舉止之中,滿滿透著雍容雅正的氣度。不用說,肯定是個大家閨秀。

她一左一右護著我們兩個,柔聲安慰我們不要怕。我一向膽子大,不但不怕,還悄悄往小窗外頭張望。

隻見那一夥山賊剛追下來,瞧見這一眾送親的車轎,本來興致勃勃還想再撈一筆,結果被家丁一劍一個,風卷殘雲般殺了個乾淨,隻留下一個嚇尿了褲子的小嘍囉。那家丁讓他滾回去告訴當家的,明日天器府上山屠寨,讓他們趕緊準備後事去。

我一聽說“天器府”的大名,又是震驚,又是羨慕。坊間輾轉這幾年,我聽過太多天器府的傳聞。這“天器府”原是二百年前姓容的一位武官所創,集武林眾學於大成,文武兼修,世代為官,更往草野之中廣納門徒,隻不過誌不在江湖,而是造福百姓,報效朝堂。

兩百年傳襲下來,六代掌府均為容姓子嗣,但到了第七代容穆這裡,膝下無子,隻有一個女兒,同輩的男丁又沒一個拔尖兒的。唯有容穆所收的一名關門弟子,姓宮名世遺,原是賤民棄兒,自幼投奔到天器府來。聞說他根骨奇佳,聰穎卓絕,修煉到而立之年,不但在武功上青出於藍,為人更是智勇深沉,率領天器門徒四下征伐,蕩平賊虜,所向披靡,三番五次受朝廷封賞,可謂是煊赫一時的風雲人物。

連容穆都感慨,天器府二百年從來沒有出過這樣一位奇才,遂力排家族眾議,欲將第八代掌府之位傳與宮世遺。他說了,天器府的本意是“授人之鳳麟,承天之重器”,但求選賢舉能,不論親疏,不問貴賤,又豈能拘於一家一姓的成見呢?

後來,容穆因年輕時受過內傷,一直纏綿病榻。待到臨終之前,不但將掌府之位傳給了宮世遺,還將自己的愛女許配與他,等三年喪期一滿,便可奉行婚姻,結為燕爾。

這段傳聞,原是我兩年前在漢京的瓦舍裡聽說的。想到這兒,我立刻猜到了什麼。既然這門親事來自天器府,那眼前這新娘子,怕不就是容穆的獨生女,宮世遺的新妻麼?

果然,我聽那家丁來轎前稟報,尊稱那新娘子是大小姐,還說山賊收拾乾淨了,這兩個女娃娃該送去哪裡?

新娘子沉吟片刻,說道:“先載她們一程。等到了漢京,順路去一趟清平坊。”

聽她的話,是要把我們送去教坊裡了。可我一點也不喜歡歌舞禮樂那些東西,心裡隱隱冒出另一個想法。但我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女,再看這位容大小姐氣度雍華,高不可攀,雖極想求她幫忙,卻怎麼也不敢開口。

“你想去天器府?”子夜聽到這兒,自已猜出了下文。

蕭凰點了點頭:“想是極想的,隻怕容大小姐不肯幫我。”

“這有何難?”子夜狡黠道,“依你這模樣兒,隻要對容大小姐以身相許,她肯定願意幫你了。”

“彆胡鬨!”蕭凰一聲笑罵,“聽我接著說。”

說起這位容大小姐,真不愧是官宦門第的千金,我從未見過那樣溫良仁善的一位女子。她不但用自己的婚轎,將我們兩個小姑娘帶到了漢京,半路上看到我身負刀傷,還拿出隨身的陀僧膏,為我止血敷傷。血汙弄臟了她的喜服,她也沒有半點嫌棄。

我還記得,那個跟我一道兒的小姑娘,性子尤為張揚頑劣。一路上嬉皮笑臉,問東問西的,廢話就沒停過。聽她們一問一答,我才知曉這位大小姐的芳名原來叫做容玉。

想起那小姑娘,可真是賤兮兮的,總是對容大小姐動手動腳,竟還趁她不注意,扯下了她的紅蓋頭。即便如此,她都沒露半點怒氣。果然這知書識禮的大家閨秀,氣量就是不一樣。

“知書識禮有什麼好了?”子夜聽她誇讚容玉的好處,心下陡然翻起了酸意,“她長得什麼模樣兒,是不是比我好看?”

蕭凰一呆,想起當時在轎子裡,容玉被那小姑娘扯掉蓋頭的一刹那,自己滿心敬畏,不敢直視,竟陰錯陽差轉開了臉去。再轉過來時,那頂紅紗已是好端端的又遮回了頭上。雖聽見那小姑娘大呼小叫,直誇新娘子的美貌,但自己確是從始至終,也沒看清容玉長的什麼模樣。

……話說回來,她生得再美貌,和自己又有什麼相乾了?

“你不答話,那她就是強過我的了?”子夜看蕭凰沉思不語,越發賭起氣來。

“你這醋吃的,也太不著邊兒了。”蕭凰返過神來,苦笑道:“她是我的長輩,你是我的愛侶,這怎能相提並論?”

說到“愛侶”二字,眉眼間泛出柔情,懷裡又將少女摟得更緊了些。

第45章 天器(二)

說到“愛侶”二字,眉眼間泛出柔情,懷裡又將少女摟得更緊了些。

那天傍晚,車馬抵達漢京城,先去了傳習禮樂的清平坊。

容家乃名門世家,不但在權貴中交遊甚廣,對待那些三教九流也是恩緣頗深的。容大小姐便和這清平坊的女善才有過一麵之緣,故而將我二人送到此處,委托那善才收授照看。可偏偏我跟那個小姑娘,誰也不肯下轎子到教坊裡去。

那小姑娘多半是賴上了容玉,撒潑癡纏怎麼也不願分彆。大小姐苦口婆心勸了半天,答允說日後常來看望,她才勉強跟著女善才進了門。

好不容易勸走那小姑娘,而我還留在轎子下,堅持不肯離去。容大小姐哭笑不得,問我道:“清平坊裡衣食無憂,有何不好?你又因著什麼不願去了?”

我咬了咬牙,跪下道:“夫人再造之恩,晚輩感戴不儘,但委實誌不在此。私有一不情之請,誠望夫人推引,晚輩願效犬馬之勞,誓死相報。”

容大小姐聽說我另有所求,不免殊感詫異。一個從山賊手裡搶來的小姑娘,有個安身立命之所便知足了,居然還談起什麼誌向,實在有點兒稀罕。她輕輕一頷首:“說來聽聽。”

我聽她語氣和悅,當即道:“晚輩久仰天器府大名,但求拜入天器府門牆,習武行道,報效家國,縱死也無憾了。”

容大小姐多半也吃驚不小,沉吟片時,方道:“你誌存高遠,固然難得,可你畢竟是個姑娘家,哪有習武從戎這一說?”

我早料到她會這樣回答,隻跪伏不起,執言說:“晚輩所念止此,彆無他求。若不然……這般碌碌活著也是無味。還請夫人成全。”

“我也不是不願成全。”她柔聲一歎,“但天器府尊師奉祖,門規謹嚴。祖訓有言——‘傳男不傳女’,我身為七代掌府的嫡長女,卻也不敢沾習一丁點兒武學。你這事……我實在無能為力。”

聽她這麼一說,我心裡極不是滋味。同樣是在容家,連送親的小廝都身手不凡,可容玉作為宗室嫡女,卻連一點武功也不配學。什麼“傳男不傳女”,簡直是太不公平了。

我越想越氣,一時熱血翻湧,忿然道:“天器府旨在‘授人之鳳麟,承天之重器’,無論親疏貴賤,從來都一視同仁,有教無類,卻憑什麼拘於男女之彆?如此看來,是晚輩命中無緣了。這樣的天器府,不去也罷。”

言罷,我磕下三個頭,謝了她救命之恩,轉身便要離去。天器府不留我,我便去浪跡江湖。天大地大,哪裡還不能容身了?

我剛走出兩步,卻聽容大小姐在轎中道:“等一等。”

許是我方才一番狂言,令她有了些許改觀,沉默一刹,竟問我道:“你是女兒身,天資總歸不比男兒,日後比他們吃更多的苦,遇更多的凶險,你不怕後悔麼?”

“天資”這回事,其實我想都沒有想過。我隻知道我想做什麼,就一定要去做。當下我不假思索,堅定道:“男兒能做到的,我也一樣能做到。”再一思量,心誌遠遠不止於此,改口道:“我能比他們做的更好。”

隔著紅紗,我瞧不見她的臉色,但分明感到她的動容。她似乎凝眸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

直到一個家丁走上前,報說時辰緊迫,宮爺已是等候多時了。

她回過神來,隻應了一聲“好”。

那天是她大喜的日子,我也不能再糾纏下去,隻得退往路旁。至於她應或不應,儘管聽天由命罷了。

車轎整頓一會兒,正欲起行,忽見容玉掀起窗紗,將一團白絹裹的物事遞到我麵前。

我展開絹帕,隻見一枚刻有七政星的翡翠玉佩,一柄纖細的花梨木簪,另有一紙白箋,寫有四行秀氣的墨字。乍一看去,像是武功要訣一類,雖然我毫無根基,一個字也看不懂,但我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明擺著是想考驗我呢。

“等你用木簪子刺穿了玉佩,再來宮家找我。”說罷,容大小姐掩了窗紗,吩咐轎夫起行。

“成!”

我朗聲一應,目送那頂轎子穩穩抬起,往北街行去。

沒走多遠,她的聲音又和風傳來:“你要反悔,隨時都來得及。隻要拿著這枚玉佩,漢京隨處都願收留你。”

“木簪子刺穿玉佩?”子夜秀眉一蹙,咋舌不已,“這不是拐著彎兒叫你知難而退麼?”

美玉乃至堅之物,草木卻最是柔脆,要想以天下之至柔,克天下之至堅,若非內功上乘、外修精妙之輩,隻怕做來比登天還難。

彼時的蕭凰隻是一個八九歲的姑娘,尚且對武學一竅不通,更無名師前輩在一旁指點,又怎能憑著短短四句口訣自成修為,辦成這極難之事?

“這個容大小姐,真是壞透了。”子夜不禁為蕭凰打抱不平,“她不想幫你,直說便罷了,何必設下這一道匪夷所思的難關?”

“嗯,這一關確是有些難處。”然不料蕭凰神氣平淡,嘴上說著“難處”,臉色卻絲毫看不出難在何處,又講道:“我足足琢磨了三天三夜,才悟透其中關竅,終於將那木簪子刺穿了玉佩。”

“三……三天?”子夜震驚無比,“你是說你用了三天……”

“嗯,是不是練得太慢了點?”蕭凰聳了聳肩,“無奈我當時不怎麼認字,第一天跑了幾個武館鏢局,才問清楚那四句口訣是什麼意思。第二天依著要訣的指引,修煉了一天的內功,果然覺著丹田裡深沉了許多。第三天最是辛苦,翻來覆去嘗試了上百回,才慢慢領悟了‘以柔克剛,以弱勝強’的武學奧義。神合於意,氣凝於一,再想刺穿那枚玉佩,已然深熟在握,便和拾花摘葉一般容易。”

想當初一個人冥思苦練,中途不知碰了多少壁,蕭凰不由得一聲笑歎:“三天,還真是挺難的。”

聽她說得輕描淡寫,子夜全然傻了眼。

這蠢女人……從半點武功也不會,直練到神息自如、草木為兵的高深境界——

竟然隻用了三天時間?

要想練就同等境地,哪怕是資質上佳的弟子,少說也要苦修個一年半載。換做平庸駑鈍之輩,恐怕要耗上三五十年,甚至白搭了一輩子也難窺堂奧。

可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僅僅修習了三天,便已無師自通!

……這是什麼千載難遇的武學奇才!

看子夜呆愣著不說話,蕭凰捏了捏她的手心:“想什麼呢?”

子夜“嗤”地一聲苦笑出來:“那天在小酒肆,我還想給你點顏色瞧瞧。現在想來,沒被你打死也算萬幸了。”

“嗨,術業有專攻,各有各的長處。”蕭凰輕抿朱唇,“你那些厲害本事,隻怕我勤學苦練一輩子,也是望塵莫及。”

“什麼厲害本事?”子夜一時不甚明白,但看蕭凰微紅了臉頰,眉彎裡挑動一抹羞澀,方才領會到那“本事”是什麼,忍不住撲上她肩頭,笑得花枝亂顫。

次日一早,我便來到宮家府邸,將那玉佩並木簪傳了進去。隻在影壁外等候片刻,便有丫鬟出來迎接,將帶我去拜見夫人。

然而那丫鬟並未直接引我去廳堂,而是先去了偏房,讓我沐浴更衣。等我洗淨了要穿衣時,才發現備好的衣袍靴襪,全都是少年男子的裝束。衣裳是簇新的,尺寸也剛好合身,顯然是精心備製,也不像是錯拿了的樣子。

宦門深似海,我也不敢究問什麼,遂理好衣裝,跟著丫鬟前往偏廳,拜見那位容大小姐——隻不過,現在應當叫家主夫人了。

一進門,便看堂中央橫開一道墨白相間的石屏風。整間屋子極是素雅乾淨,桌案槽槅俱是清白一色,除卻書冊筆硯,彆無玩器。頂多在窗格旁擺了一隻水精瓷瓶,瓶裡插著三兩枝清瘦的寒梅。

那時我沒怎麼見過世麵,總猜道大戶人家的屋室該有多麼的精致奢華,卻沒想到這位容夫人,竟是這般的清心寡欲。

此刻,容夫人正坐在屏風之後。我還好奇她的容貌,伸著腦袋想打量一番。可那屏風遮擋的極為嚴實,連一片衣角也瞧不見。

她又吩咐眾丫鬟退到門外,僅留我一人在室。種種舉措,實在是奇怪,可我一心仰仗著人家推轂,哪還敢放聲多問。

等門掩緊了,容夫人的聲音才從屏風後傳來:“桌上有一條金鏃為鉤的錦帶,戴上它,你就是天器府的弟子了。另有一封薦書,等你去到府上,交予宮掌府,他自會認你為徒。”

聽她這般安頓,我不禁大喜過望,立馬跪下磕頭:“多謝夫人提攜!知遇之恩,殺身難報,晚輩……晚輩……”

我一時感激涕零,不知該怎麼言謝才好,卻聽她又說道:“謝是不必謝了,但有一條規矩,你須得謹遵凜行,萬萬不得有違。”

她待我如此深恩,彆說一條規矩了,就是一千條、一萬條,我也履之甘願,當即道:“晚輩無有不遵。”

容夫人肅然道來:“我雖代掌府之命,授你為天器府弟子,但府內祖訓如山,禁法嚴明,半點兒也馬虎不得。畢竟這陰陽殊性,男女異行,倫序不可不重,禮義不可不存。祖法既定下‘傳男不傳女’,那麼千秋萬代,都是這樣一條規矩。即便是你,也不能例外。”

我愣了一瞬,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夫人是要我……女扮男裝?”

容夫人“嗯”了一聲,續道:“即刻起,你就是一副男兒身了。我立下這道屏風,亦是教你端正男女之彆。此事唯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萬一走漏出去,你當領受重罰,我也無顏與眾門人交代。日後你要千萬小心,勿私交,少言聲,切不可與世人知曉。”

我聽她所言鄭重,不敢不應,俯首道:“晚輩遵命。”

容夫人似是放下心來,頓了一會兒,溫言道:“我給你起了名字,就刻在帶鉤的背麵。”

我連忙托起錦帶,隻見那枚金鏃的背麵,刻有剛勁雄健的兩筆楷書——“蕭凰”。

“鳳凰鳴矣,於彼高岡。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她款款念出兩句古詩,柔聲問我:“喜歡麼?”

我恍了一刻神,細細撫摸那精心勾勒的金字。微光照進我的眼睛,從此一生便有了奔頭。

我感念無已,又伏下身去:“多謝夫人賜名,晚輩不知該……”

話音未半,容夫人笑著打斷了我:“還不改口麼?”

我登時領悟,忙改稱道:“弟子蕭凰,叩謝師娘。”

“所以……這就是你女扮男裝的緣由?”子夜勾弄著蕭凰的發絲。

“嗯,二十多年了。”蕭凰神色悵然,“若不是當初答允了師娘,我早就不想再扮下去了。”

“你這師娘,也太迂腐了點。”子夜翻了個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還非要論什麼男女?像你這般天縱奇才,比男人強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第46章 天器(三)

“你這師娘,也太迂腐了點。”子夜翻了個白眼,“去就去,不去就不去,還非要論什麼男女?像你這般天縱奇才,比男人強上百倍,天器府不要你,那才是瞎了眼!”

“你是世外之人,不曉得這世道的難處。”蕭凰苦澀一歎,“可憐這世間女子,總是繞不開三從四德,相夫教子。仿佛離了男人,便活得不完整似的。像我這樣另尋出路的女子,實在是極少之數,還免不了遭人質疑貶低,說我一介女流之輩,天資上必定欠缺,就算再怎麼吃苦,終歸比不過男兒……”

“去他大爺的‘女流之輩’!”子夜忍不住破口大罵,“狗屁的世道,荒唐,混賬!”

蕭凰從未聽過如此悅耳的罵人話。她靠在少女懷裡,笑彎了眉眼:“罵得好。”

“你師娘也混賬。”子夜氣憤不過,連容玉也一並罵了,“傳男不傳女……狗屎樣的臭規矩,有什麼好講究的!”

“哎,彆罵了。”蕭凰忙勸住她,“師娘都是為了我好。”

“好個屁,她——”子夜怎肯消了怒氣。

“那時候年紀小,什麼都不懂。”蕭凰無奈笑道,“長大了才明白,其實師娘待我的好,已是儘了最大的力。”

從那時起,我便在天器府修習了七年。

宮家宅邸是在都城漢京,而天器府卻坐落在秦州的羲和峰,相距漢京近百裡遠。四麵全是蒼山曲水,與世隔絕。想當初師娘出嫁的時候,便是從這羲和峰下來,一路送到了漢京城。

羲和峰頂,就是方圓十裡的天器山莊,莊內有弟子三百餘,主修武功,次學兵法,兼通文訓。等學成出師了,便可隨師長前輩從戎征戍,儘忠報國。

每一輩出師的弟子中,都會考評出七位翹楚者,封為“七曜”,分列在太陽、太陰、熒惑、辰、歲、太白、鎮這七星之位,寓為“日月五星,照臨天下”。七曜弟子作為同輩中的頂尖人物,亦是當作將來的掌府人來栽培的,日後天器府出師征伐,也會對七曜委以重任。

後來的我,正是那一輩的七曜之一,功主熒惑。

“怪不得他們都叫你‘七曜上將’。”子夜好奇追問,“你武功這麼高,是不是七曜中最厲害的?”

蕭凰不置可否,隻淡淡道:“當年之勇,不提也罷。”

那七年呀……吃苦受罪算不了什麼,榮耀風光也不過是夢幻泡影。

但最讓我忘不掉的……是孤獨。

我師父宮世遺先生,武功造詣確是極高的。但他這人深沉嚴厲,喜怒不形於色,除了指點武藝,主持門規之外,從不與我們這些小輩多說一句閒話。

至於眾多的師兄師弟,我也是極少交往的。師娘說了,為防我女兒身敗露,平時要勿私交,少言聲,所以我一直都是獨來獨往。更何況,他們男人聊的那些東西……我也實在是融不進去。

一個人呆慣了,除卻飲食起居,便是專心習武。清靜是清靜,但也著實孤苦難熬。

那七年裡,唯一一個真心待我好的人……隻有師娘。

師娘平時都在漢京,但對天器府的每一個弟子,無論長幼優劣,她都能叫出名字,對每個人的身世、秉性、武功……也是各有知悉。

聽說哪個弟子遇到什麼難事兒,或是誰跟誰又起了爭端,她總會讓派下人去了解事由,悉心調解,關懷備至。是以這許多年來,我們雖極少與她會麵,卻對她打心眼裡的敬重和喜愛。

雖然師娘對每個弟子,都是一視同仁的看顧,但我總覺得……她對我更特彆一些。

我記得每一次,真的是每一次……師娘派人來羲和峰的時候,總會額外給我捎帶點什麼東西。有時候送點心,有時候送衣裳,也有係腰的汗巾,驅蟲的香袋兒,掛刀柄的流蘇……

東西不貴重,但做工十分精細,一看就是她親手所製。

尤其是後來,到了我十二三歲的時候。

那年時,我的容貌身材都起了變化。模樣兒越發秀氣了,至於身上……你也是明白的。周圍人都對我指指點點,嘲笑我外表陰柔,“跟個娘們兒似的”。

我怕極了被他們察覺,每每都是忍氣吞聲,繞道而行。有時候他們欺負我,我萬般躲不過,隻好與他們動起手來,打得他們鼻青臉腫,跪地求饒,再也不敢說三道四了。

這些風聲,很快傳到了師娘的耳朵裡。那一回,她不曾派人來問詢,而是親自坐著馬車,不顧自己分娩彌月,受著山路顛簸,趕來到羲和峰上。

依禮見過眾弟子後,她遣散眾人,卻隔著屏風喊住了我:“凰兒,你留下。”

我心裡有點兒發虛。同門鬥毆本就是天器府的禁條,而我前日實在忍無可忍,下手失了輕重,昨兒剛被師父罰跪一天一夜。師娘能為此事親自前來,可見事態鬨得不輕,該不會……要把我趕出天器府罷?

我低著頭不敢應聲,隻覺得師娘透過屏風的縫隙,靜靜看了我一會兒,才歎口氣道:“你生得太俊了。”

我怔了一下,心下有點兒難為情,卻聽她又問道:“他們笑話你像個姑娘了?”

“是。”我不敢有所欺瞞,“弟子一時失手,誤傷同門。罪愆深重,還請師娘責罰。”

話音才落,我聽見師娘笑了一笑。

師娘是個端方穩重的人,極少隨意言笑。可那一道清和溫婉的笑聲,雖然極短極輕,我卻是真真切切地聽見了。

當時的我不及多想,她究竟是在笑什麼。直到多年以後……我似乎明白了。

那是她的欣慰,她的自豪。

她親手帶到天器府來的姑娘,終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沒有辜負當初在轎子底下,信誓旦旦許下的那一句然諾——

“男兒能做到的,我也一樣能做到。

“……我能比他們做的更好。”

笑罷,她自然沒有責罰我,隻柔聲道:“下次再這樣,出手彆太重就是了。”

聽她全無怪罪之意,我心下也高興起來,點頭道:“師娘放心,不會有下次了,他們怕我還來不及呢。”

師娘一聲笑歎,轉而又說起正事:“女大十八變,你又生得比常人俊美,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說話間,我已瞧見她帶上山來的箱篋,便聽她的意思,打開來看。

這一回,箱子裡是一疊雪白的綢布條,一片竹木雕的麵具,青麵獠牙的甚是駭人,另有數條裹縫了草木灰的布帶子,我也不知是做何功用。

“凰兒,今後還要委屈你一下了。”

師娘的語氣有點心疼。

“這白綢,你將胸口纏一纏,再拿軟甲遮上,彆讓人看出了起伏。

“這麵具,刻的是兵主蚩尤,最是勇武凶惡。現下多半用不上,日後你出師下山,行軍打仗,便時刻拿來戴上,免得你麵相柔弱吃了大虧。

“還有這布帶子……”

她頓了一頓,放低了聲音。

“來過紅了麼?”

當時我年紀未到,還不明白她的話意:“什麼紅?”

“沒來就好。”師娘籲了一口氣,“不過,你也快了。”

隨後,她與我講了那布帶子的用法,還鄭重其事地叮嚀我,往後到了月事,不要太苛求自己,武功不妨少練一些,飯桌上少碰辛辣寒涼……雲雲。

她的一言一勸,我都一五一十牢記在心裡。昔日年少無知,隻懵懵懂懂覺著師娘真好,簡直比親娘還要好。

可我從來不曾想過,師娘待我這許多好,暗自裡背負了多少難處。

她是世家閨秀,凡事都循禮而行,卻為了我明知故犯,甘冒祖訓之大不韙。

她總愛把“天地弘義,人倫大節”掛在嘴邊,卻為著一個女孩兒驚世駭俗的理想,極儘所能地予以成全。

為了不辜負師娘,我這七年也是加倍地努力,心無旁騖,勤修苦練。終於在十五歲那一年,經過一重重的比武考評,封晉為七曜之一,分列熒惑之位。

要知道,與我同輩的七曜弟子,大多比我入門早上十年、二十年,有的已過而立之歲,和我師父差不多大。

天器府上下二百餘年,像我這般少年脫穎的七曜,除了我師父宮先生,已是絕無僅有……

蕭凰正沉浸在回憶中,忽覺臉頰一痛,已被少女蠻力捏住。驚晃過神,隻見子夜恨恨咬著紅唇,眼角眉梢洶湧的醋意,哪裡還兜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