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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老實說……”她俯近臉龐,目光直刺蕭凰的眼眸,“是不是對你的師娘,有過什麼非分之想?”

“什麼話?”蕭凰心道這小姑娘吃醋吃的太無端由,當下目光炯然,毫不躲閃,“我當師娘是母親一般敬重,若敢有半點綺念,那豈不是大逆不道,禽獸不如?”

“是嗎?”子夜一雙秋水仍閃著狐疑,恨不能把這女人的心腹扒開個徹底。定定看了她一忽兒,實在看不出撒謊的意思,才心有不甘地笑了出來。

“你對你師娘有沒有非分之想,我不得而知。”她慢悠悠說著,又將牙關咬緊,“但你師娘對你……一定有什麼非分之想。”

“越說越過分了。”蕭凰苦笑不已,“不過是對晚輩多一些愛惜而已,哪來的什麼非分之想?”

“我說有,就一定有。”子夜說的斬釘截鐵。

其實她也說不上為什麼有,許是因為鬼胎之身,又隨仙家修煉十七年,神識遠比常人要敏銳,似乎有些事情無須推索,便能立刻察出端倪。

可蕭凰不以為然,隻當她是小姑娘無理取鬨,搖搖頭道:“不可能。師娘她極講求人倫大節,與我師父也是相敬如賓,怎會對一個女弟子有不倫之念?”

子夜淺哼一聲,笑得意味深長。

“那隻是她的皮相。

“你豈不知,一個人的皮相與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

“你看她是個大家閨秀,知書達禮,可她的本性兒呢……

“誰知道是個什麼東西。”

“一派胡言!”蕭凰雖聽不下師娘的閒話,但細想子夜所說:“一個人的皮相與心相,往往是截然相反的。”卻也不乏幾分道理,遂又半開玩笑地追問:“那你倒說說,我是個什麼皮相,又是個什麼心相?”

“你呀……”子夜撲閃著眼底的幽明,指尖滑過女人俊佻的眉骨。

“這裡……是剛強。”

手指撫過臉頰,輕輕點在了咽喉處。

“這裡……是絕望。”

又滑進衣領,按在了滾燙的心口。

“這裡……是溫柔。”

她與蕭凰相識甚短,卻已看出了彆樣的通透。

她看出她的皮相,武功蓋世,器色非凡,是千秋罕有的女中豪傑。

她看出她的骨相,是風霜,是迷惘,是不可說的血淚,是永遠愈不合的傷痛。

她看出她的心相,無關這皮相骨相,淩駕於俗世凡塵,真性自見的、始終不改的……溫柔。

她不知這個女人到底經曆了什麼,但桃穀多年的修行,賜予她一雙毫無纖塵的慧眼,得以清清楚楚地照鑒一個人。

更何況,是她的愛人。

“溫柔……”

蕭凰沉默了許久,睫毛有些顫抖。

“真的,是溫柔麼?”

哀求一般的語氣,抬頭像在問子夜,卻又像在問自己。

我真的……

算作一個溫柔的人麼?

十五歲那年,我頂著七曜的名銜,出師下山了。

我去漢京拜彆師娘。她送我一柄短劍,是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師祖,留給她的遺物。劍刃是鉤吾山銅石所煉,劍首飾以密山玄玉膏,既鋒且重,削鐵如泥,號曰“唐虞”。

師娘說:“唐,蕩蕩也,道德至大之貌也。虞者,樂也,言天下有道,人皆樂也。”願我佩著這柄“唐虞”,永不忘天器府之誌,克忠守義,酬家報國,為天之器,承天之道。

我銘記在心,鄭重與師娘拜彆,還想著等邊關平定了,回來要好好地報答她。

何曾想,這一去……便是永彆。

第47章 公主(一)

子夜“啊”了一聲,微有驚意:“你師娘她……她已經……”

蕭凰合了眼睫,掩住微泛的淚光。

“那是後來的事了。”

接著,她深吸一口氣,臉色忽轉沉暗,似是緩緩地沉進了……

過往平生裡,最不堪回首的一道深淵。

那時節,我朝與北國犬戎交戰多年,烽鼓不息,雙方俱疲。

至於我朝眾臣,亦有主和、主戰兩方派係。

主和派稱,兵戈綿延十數年,邊關生靈塗炭,四野瘡痍,勞民傷財,百害而無一益。莫不如與犬戎卸甲談和,結為婚姻之好,還生民以休息,複河海以清平。

主戰派卻另持彆論,稱犬戎國力虛耗,已然是強弩之末,且蠻人秉性凶殘,狼心難測,斷不可以禮義結之,理應長驅直入,一舉覆滅犬戎,方可一勞永逸,萬世長安。

主戰主和,本來隻是國策之論,可時日一久,漸漸演變成激烈的黨爭。兩方謠諑不斷,攻訐不休,一時間朝廷裡烏煙瘴氣,貶謫的、流放的、掉腦袋的……禍連者不可勝數。

正紛紜之際,犬戎忽然遣使來朝,稱先王駕崩,新王甫立,願奉藩稱臣,歸服夏威,將以文馬百匹,國珍域寶十車,並單於王都侯之女木華黎氏公主,合貢獻於闕上,從此夏戎交通,永結於好。

犬戎既表交好之意,朝內的戰和之爭也稍平了一時。因我師父在眾臣之中位高權重,天子也十分倚重於他,所以接應犬戎貢禮和木華黎氏公主的職責,自然安排在了天器府頭上。

隨即,師父便把這樁要務,全權托付給了我。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一次出塞……會是一切夢魘的開端。

記得那是晚秋時節,我戴上蚩尤麵具,佩著金刀與短劍,身旁隻隨有兩名侍衛,縱馬一路北上。日夜兼程,很快抵達了相約交會的碣石關。

邊關風水荒旱,動輒沙塵肆虐。我在驛站等了整整半個月,好不容易等風沙停了下來,卻始終沒有等到犬戎的車隊。

起初,我道是這幾日風沙太大,致使車馬受阻,難免誤了時辰,所以才耐心多等了一陣子。可越等下去,心裡就越犯嘀咕。

就算是風沙的緣故,延誤個三五天也算尋常,可十幾天就真的說不過去了。況且犬戎地處漠北,想必早已習以為常,區區這點風沙,又怎能難倒他們?

我心下隱隱覺出變故,卻是黃沙太緊不好打探。等到沙靜天晴了,便立刻帶上兩個侍衛,沿著官道繼續北上,看看究竟是什麼緣故。

走出幾十裡地,便望見石丘後一麵灰黃色的酒旗。再走近去,隻見一座泥瓦所砌的院落,原來是一家客棧。

未等進院,我就感到一絲蹊蹺。四麵安靜得出奇,籬笆底下有兩匹馬在啃食枯草,撞見外人走來,驚得撒開蹄子跑散了。

我看這兩匹馬骨格雄健,鞍轡齊全,顯然是有人精心飼喂的駿馬。可若是客人的馬匹,怎的不拴在馬廄裡,卻任由這般亂跑?

當時雖覺著怪異,倒也沒想太多。我翻身下馬,往那客棧的大門走去。越走近時,便越聞到濃烈的血腥氣。

可這血腥氣……似乎也不太對勁。

我練武多年,不是沒見過跌打損傷。眼下這股子血腥氣,卻與尋常的血腥氣不同,苦腥苦腥的,說不出的刺鼻。

我推開客棧大門,隻見滿屋子的桌椅七倒八歪,盤碗是散碎的,酒菜早已乾癟腐爛,還有一口菜刀嵌在桌子裡,像是有人用力砍進去的一樣。

再看腳下,頓時驚了一跳。地板上大片大片暗紅的血跡,與其說是殺了人濺在地上,倒不如說是拿人血洗了一遍地板。也不知是殺了多少人,才能流出這許多的血?

看到這幅景象,我心知大事不妙,立刻拿住腰間的金刀。再走進去,便看到地上一具死屍。是個店小二,滿臉的癩子,脖頸的傷口深及數寸,腦袋差點被砍了下來,想見這凶手的手段頗為狠辣。

我細看那道創口,深處極深,淺處極淺,凹成一抹弧形,卻與中原刀劍的形製大不一樣。

難不成……

我心裡閃過一道不寒而栗的念想。

……這是犬戎彎刀。

我擔心這客棧裡還藏有勁敵,便讓那兩個侍衛守在原地,隨後拔出金刀,警惕著進了後廚。

這一進去,我差點沒當場嘔出來。

廚下還有三具死屍,已然腐敗發臭。其中一具已被砍下手足,割去股肉。砧板上擱著還沒剁完的肉,至於是什麼肉……不用想都知道了。

遇到這等事,肯定會猜道這客棧是一家黑店。可偏生這客棧緊鄰著官馬大道,相距官驛不過幾十裡,平日多有朝廷官吏在此駐足,亦有天器府弟子來往此地。天底下不可能有一家黑店,會開得這般明目張膽。

這時,我隻聽外麵兩聲慘叫,顯是那兩個侍衛遭到了偷襲。

我心頭一凜,忙大步衝出後廚,隻看那兩個侍衛倒在地上,已被砍中頭頸,氣絕身亡。

匆忙一巡視,並沒看到敵人的身影,卻發現木桌上嵌著的那口菜刀……消失了。

我立時預感不妙,緊跟著“謔”地一聲厲響,疾風從半空直劈下來!

我側身一避,果然就是那口菜刀,正從我耳邊掃了過去,“吭哧”一聲斫進了門框裡。

餘光一抬,我便看到一道人影飛下房梁。手中寒光爍爍,左右各一柄犬戎彎刀,刀鋒沾滿了血,洶洶直奔我殺下來!

我不退反迎,又將金刀一橫,與那彎刀交撞到一處。隻覺那人的內力雖不如我,卻也遠勝過凡俗之輩,怪不得輕而易舉便殺掉了侍衛。

我不敢輕敵,卸勁滑開了金刀,足下順勢一蹬,已閃至那人身後,向後猛抬一腳,重重踢在那人的背心。登時聽得“嘭”一聲悶響,那人被我踢飛出去,撞開桌椅,砸在了地板上。

我站定回身,這才看清那人的相貌,胡服裘衣,狼牙作珥,渾身上下透著極悍的殺氣,一看便是常年騎射的犬戎人,隻不過……

她同我一樣,是個女子。

我確是愣了一下。

我想過這客棧藏著刺客,也想到會是個犬戎人,卻為什麼……也是一個女子?

畢竟這天底下習武的女子,實在是少之又少。

可我來不及想那麼多,隻想起那慘死的店小二,想起後廚裡肢解的三具死屍,想起鋪滿了一地板的血汙……

這犬戎女子,委實殘忍得令人發指。

可她的目的……又到底是什麼?

那女子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臉色極是憤怒,嘴裡說著我聽不懂的犬戎話,揮起彎刀,又一次向我衝來!

我本該活捉了她,把來龍去脈問個明白。可唯一一個懂犬戎話的侍衛,方才已給她殺了。現在,她明擺著是要殺我。

我提起金刀,正麵迎敵。一時間客棧裡“叮叮當當”,刀光亂卷,桌椅斷裂,來回廝殺了有數十招。她的功力比我差著一大截,可我能感到她的狂怒,幾乎就跟瘋了一樣。

幾十招過去,她漸漸有些抵不住了,忽然賣了個破綻,提身一縱,踢中了桌上的一隻酒壺,當作暗器往我臉上撞來。

我回刀一攔,便將酒壺震成了粉碎。可當那酒水飛濺而出,灑在我的麵具上,我就立刻覺出異樣了——

那酒的味道……

雖有酒香覆蓋,但依稀辨得出,有點腥苦腥苦的,說不出的刺鼻。

……正和那血腥氣一樣。

這酒有毒!

幸好有麵具遮擋,酒汁並未沾上我的肌膚。我立刻凝定心神,瞥見那女子掄起雙刀,直斬我頭頸要害!

我當即運足了內功,金刀迎風斜掃。一連幾聲脆響,那兩口彎刀依次被我斷成兩截。待我避過餘鋒,馬上又飛起一腳,把她遠遠踢了出去。

這一回我看得精準,正踢在她的神闕穴上。她嘔出幾大口血,待要爬起再戰,卻是受了沉重的內傷,怎麼也支不起身子。

我攥緊金刀,徐徐走近。雖則言語不通,但我還是想盤問一下,她到底是誰,犬戎國為何派她至此,她又為何要殘害這許多人。

可當我走近時,我卻看到……

她在流淚。

……臉色像死灰一樣,無比的絕望。

我不明白,卻來不及問明白,也永遠不會明白了。

多半是怕我逼問,她拾起兩截斷刀,毫不遲疑地插進了心窩裡。

我待要阻攔,但已為時太晚。定下心來理一理頭緒,但覺麵具上的腥氣越發濃鬱,也不知是何等樣的劇毒,衝得我頭暈目眩。

我心知此地不宜久留,趕緊卸了麵具,先以長巾掩麵,快馬加鞭往碣石關趕去。

這一路,我腦子裡翻來覆去,越想越覺困惑。

顯而易見,犬戎毀了約。不但貢品和公主全不見蹤影,還派了刺客埋伏來使。

可是……可是……

那客棧裡又處處透著古怪。

院子裡的駿馬、苦腥味兒的劇毒、鋪滿地板的血跡、後廚的人肉……

這一切似乎都解釋不通。

更關鍵的,是那個埋伏的犬戎女子。

她若要擊殺來使,卻為何要殺害那麼多毫不相乾之人,還要割下肉來烹食?

難道,僅僅是因為生性殘暴?

可又為什麼……

為什麼她交手時那般狂怒,最後又要絕望地流淚?

……似乎不隻是一個奉命行事的刺客那樣簡單。

我想得頭痛欲裂,隻覺這事態有些反常,一時無從定論。倉促回驛站收拾了一番,即刻策馬向南,前往秦州問一問師父。

第48章 公主(二)

曆經數日,我馬不停蹄趕到了羲和峰。

師父見我來訪,也是驚異不小,還道我已經陪送犬戎到漢京去了。我戰戰兢兢坦白說,貢物和公主都沒有接到,隻能趕來問師父對策。

我師父素來不露喜怒,但那次是真的嚇到了,嗬斥我說:“你怎的誤了事?這……這可是要殺頭的!”

我嚇得直跪下來,冷汗狂流,忙與師父核對了詔令,時日、地點都是準確無誤的,問題不大可能出在我身上。隨後便將那天的遭遇,仔仔細細地講給師父聽了。

師父一字一句地聽完,臉色越來越沉重。末了,他歎口氣道:“起來吧,這事不怪你。”

我微舒一口氣,覷著師父滿麵的陰雲,又聽他道:“朝中傳言犬戎是詐降,實則欲將大軍南下,窺我中原,狼心未改。起初我還未敢輕信,現在看來……這分明就是挑釁了。”

我本來還念著那幾個疑點,但聽師父也如此說,便再無一絲猶豫,心頭豪情並憤慨齊齊湧上,朗聲道:“犬戎欺我中原,不可不誅。弟子願為前鋒,引兵北上,驅逐犬戎,永平邊患!”

隨後,師父便將此事上奏天子。眾臣得知,無不嘩然,原本暗潮湧動的戰和兩派,此刻儘都對齊了矛頭,道是犬戎欺君背約,罪無可恕。天子即刻修詔下令,自是由天器府領纓北上,攜兵二十萬征討犬戎,誓掃方歸。

那一年,我不到十六歲,就做了王師的前鋒都督。

兩年後,犬戎……滅了。

而我,也成為戰功赫赫、威名遠播的——“七曜大將軍”。

至於這兩年的戎馬生涯,蕭凰一語帶過,顯然不願多說。

“那兩年,你不記得了麼?”子夜試探著追問。

“記得?”蕭凰笑裡滿是苦楚,“我還記得什麼呢……”

我記得……

記得血海染透了冰河,一連數月也流不淨的赤色。

記得屍山堆滿了沙漠,走獸貪婪爭食,烏鴉銜著人腸飛上枝丫。

記得那些麵黃肌瘦的流民,拿骸骨燒鍋做飯,鍋裡是彼此的嬰孩。

記得聽得懂的漢話,聽不懂的犬戎話,卻都是一樣的……瘋狂的廝殺,驚恐的哀求,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記得……

記得金刀的血漬越積越厚,幾乎插不進刀鞘裡去。

我記得那張蚩尤麵具,真的好用極了。

每每一戴上它,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一切一切,我沒有心,我什麼都不是……我隻管縱刀殺戮,殺戮……他們的死,就是我活著的意義……

我記得……

我還能記得什麼呢……

說到此處,話音哽咽的厲害,雙肩亦是難以抑製的顫抖。

“蕭姐姐……”子夜心下甚疼,拿起女兒紅,倒了半盞酒,推到蕭凰麵前,又安慰道:“你是奉命出師,這又怪不得你。”

“不。”蕭凰無力地盤轉著酒盞,“這……這一切……這一切的源頭,都是我的錯。”

都是……我的錯。

班師回朝之際,正值隆冬臘月。風寒如刀,雪大如席。

我麾下帶著三千騎兵,正逢暴雪封山,連月不絕,士卒也疲憊的很了,遂找了一處村落駐紮下來,稍事休整。

我記得,那個村子……叫黑村。

子夜一聽說“黑村”,陡然變了臉色,卻是沒有打斷蕭凰,繼續聽她述說下去。

那個村子,也沒什麼特彆之處。隻是在騎馬進村時,經過村頭的楊樹林,那裡……有一個地窖。

地窖裡,關著一個女人。

那個女人,她的頭發太長,身上又很臟破,脖子鎖著一道鐵鏈。我看不清她的麵容,但隱約看到她的眼睛,爍爍的,很亮,泛著幽光。

而且……我看見……

我看見幾個村裡的男人,就那在地窖裡,對她……對她……

就像禽獸一樣……發泄著。

我當時不知怎麼,突然難受得緊,胃裡翻江倒海的,疼到了心坎裡。

畢竟,我也是個女兒身啊。

唉……可笑。

那兩年,我馳騁沙場,幾乎忘了自己是個女子了。

但在那一刻,我,作為一個女人,深深地觸碰到了……另一個女人的痛苦。

真的……難受極了。

後來,我假裝無意,與村民聊起此事。

他們說,那個“瘋娘們兒”……

是個犬戎人。

被抓到黑村來,差不多兩年了。

直到那時,我依然沒有多想。

隻是,動了惻隱之心。

雖然漢人與犬戎勢不兩立,雖然這場亂戰裡,漢人殺了無數的犬戎人,犬戎人也殺了無數漢人……

可我當時隻想著,她也是一個女人,可憐的,和我一樣的……女人。

後來的幾天裡,我閒來無事,總會經過那片楊樹林,往那地窖裡張望一眼。

我看到,所有的村民,都要欺負那個犬戎的女人。

婦人打罵她,男人奸辱她,就連小孩兒也衝她吐唾沫、扔石頭……

似乎這連年的戰亂與苦難,都是那個女人一手造成的一樣。

可唯獨有一個人對她好,給她飯食,與她說話。

那是一個傻姑娘。

他們叫她……傻妞兒。

子夜的呼吸驟然一塞。

她沒有說話,隻是握住蕭凰的手,卻感到自己和她一樣,都在發抖。

那個傻妞兒,也是無依無靠的,平時都是撿些剩飯菜吃。

但她每次撿到吃的,都要去地窖那裡,分給那女人一半。

我遠遠望見她的善舉,後來每餐吃軍餉時,都隻吃一小半,其餘的放在帳外。如此一來,傻妞兒便可撿去飯食。她跟那個犬戎女人,就都不會餓肚子。

就這樣,過了七八天左右,雪依然沒有停。

直到那天夜裡,我翻來覆去睡不著,實在覺得憋悶,便走出營帳散散心。

臨走前,我點起炊火,熱了兩個羊肉包子,拿油紙一裹,連麵具也懶得戴了,信步往楊樹林走了過去。

正巧,傻妞兒也在地窖外頭,自顧自地堆雪人玩。

我透過木頭柵欄,正與那女人四目相對,隻覺那目光極是犀利,像草原上的狼一樣,看得我毛骨悚然,趕緊掉過頭去。

我把羊肉包子遞給了傻妞兒,她自然是高興極了,仔仔細細拆開油紙,將那包子一人一個,分給了那犬戎的女人。

然後……然後……

我聽見傻妞兒在哼歌。

“公主不疼,要吃飯……公主一半,我一半……”

那一刻,我才猛然驚覺到不對勁了!

她口中唱的是……公主?

我一下子抓住傻妞兒,難以置信地問她:“你在叫什麼……公主?”

傻妞兒笑嘿嘿的,指著地窖裡的那個女人,拍手道:“她是公主,她是公主!”

那一聲又一聲“公主”,就好像落下一道又一道霹靂,震得我心頭慘白,幾乎要窒息過去!

犬戎的……公主……

還被抓到黑村來,兩年之久……

難不成,這個瘋女人……

她就是兩年前,本該被進獻入朝的……

木華黎氏公主?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

當初……是我親自去接應的,我在碣石關整整守了十五天!

明明是犬戎背信棄義,沒有貢品,沒有公主,根本沒就有……什麼都沒有!

什麼公主……隻是一個傻子的玩笑話罷了!

我正自恍惚,忽覺足踝一緊,低頭看去,卻是被那個公……瘋女人攫住了。

她那雙狼一樣的眼睛,極儘哀求地望著我,嗓音嘶啞得不似人聲:“救……救我……求求你……”

我當時心亂如沸,渾身抖得篩糠一般,耳旁儘是她一聲聲喊著“救我”。喊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直到最後,已是困獸一般的嘶嚎!

一旁,傻妞兒拉住我的衣袖,也跟著央求:“救救公主,救救公主!”

……我看不下去了。

我哆嗦著手,從腰間拔出那柄短劍。

……我要斬斷她的鎖鏈,放她逃走。

可當我緩緩舉起那柄短劍,蒼白的雪光映著鋒芒,我看到劍身上的那兩個字——“唐虞”。

我想起下山前,師娘對我最後的教誨……

克忠守義,酬家報國,為天之器,承天之道。

一瞬間,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徹徹底底地崩塌了。

我……我到底……

我克的是什麼忠,守的是什麼義,酬的是什麼家,報的是什麼國,當的是什麼器,承的是什麼道?

我到底要乾什麼……

又到底乾了些什麼!

一時間,我腦海裡亂到極處,短劍就那麼橫在半空——雪沾著我的手指,一滴滴冰冷的刺痛——卻無論如何也斬不下去。

這時,我聽見路上吵吵嚷嚷的,遠遠望見幾團火光往這邊趕來。

多半是黑村的村民,聽到那瘋女人的嘶喊聲,循聲找了過來。

那女人聽到喧嘩聲,顯是害怕極了,眼底像沁了血一樣,迸出歇斯底裡的驚恐。她拚命哭喊著,一遍遍求我救她出去。

可我呢……

我能救她麼?

我……我是誰啊……

我是天器府的得意弟子,我是犬戎外族的眼中釘、肉中刺,我是所向披靡、殺伐無已的七曜上將,我是萬眾稱頌的蕭大將軍!

我怎麼……怎麼能當著他們的麵,救一個犬戎的瘋女人呢?

我是……我是……

我就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嗬,你說可不可笑?

沙場上,我從來都是身先士卒,視死如歸。哪怕獨擋千軍,也決不會退縮一步。

可偏偏在那個瘋女人麵前……

我轉過身去,落荒而逃。

我聽見背後飛快遠去的,是她絕望已極的哭聲。

……可我沒敢回頭。

第49章 公主(三)

我跑了不知有多遠,跑到樹林深處,再也聽不見村子裡的響動。

我跪在雪地裡,扶住一棵樹乾,莫名其妙的,吐了幾大口血。

腦子裡嗡嗡作響,心脈脹得要炸開一般,仿佛有一口鋸子鋸著我的心弦,根根斷裂,血肉支離。

我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根本就沒有什麼犬戎的公主。那隻是傻妞兒的玩笑話,怎能信得?

可偏生兩年前碣石關的那些疑點,就好像陳年的傷疤被人撕開,赫然的血腥一覽無餘……無比清晰的,映入我的腦海。

我想起客棧外的那兩匹駿馬。

……會不會,就是犬戎進貢的文馬?

還有那個持彎刀的犬戎刺客……

為什麼偏偏是個女子,為什麼在打鬥時暴怒難當,又為什麼在失敗後悲傷欲絕。

……會不會,她根本就不是刺客,而是護送公主的貼身侍衛?

碣石關的真相,會不會是這樣一種可能……

犬戎確是送來了貢物和公主,卻半路遭人暗算,貢品儘被洗劫,公主也被擄走,幾經輾轉,流落到了黑村。

會不會……犬戎根本就沒有毀約。

而這場征戰……從頭到尾,都是大錯特錯。

我一萬個不願再想下去,可思緒已然由不得我,逼著我意識到,我犯下了怎樣的彌天大錯!

如果那時候,我不是等在碣石關,而是再前行一百裡、五十裡……

如果那時候,我早一點察覺到異常,也沒有因為風沙而怠惰,立刻趕去追查緣由……

那是不是……犬戎的車隊就不會發生意外,貢品和公主,也會平平安安地抵達漢京?

哪怕……哪怕……

哪怕我回到羲和峰時,先與師父講明疑點,著力查清此事,而不是直接定下“犬戎毀約”的論斷……

哪怕最終歸咎於我的失職,哪怕要我擔下死罪,被朝廷殺頭……

哪怕……

哪怕有那麼一絲可能……

這場戰亂,根本就不會發生!

夏戎之間,根本不會像現在這般你死我活,兩敗俱傷。

成千上萬的漢人和犬戎人……根本就不會慘死在沙場上,根本就不會流離失所,遍野哀鴻,析骸而炊,易子而食。

而那位犬戎的公主……也不會流落在荒山野嶺裡,日複一日忍受著非人的折磨!

可是……可是……

可是這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哪怕”和“如果”。

發生了,就是發生了。

……什麼都挽回不了了。

但我又該怎麼接受啊。

我怎麼能接受這一切……這一切,無可挽回的、大錯特錯的、慘絕人寰的……

……血難。

皆由我,一人而起。

是我一個人的過錯,害死了千萬人。

“砰——”

蕭凰不自覺握緊掌心,內勁所及,手裡的酒盞裂成幾塊。碎片刺破肌膚,鮮血混著酒汁濺了一桌。

子夜不知該怎麼言語,隻輕輕將碎片撥至一旁,又拿帕子為她擦拭傷處。

她看見她的右手背上,彼岸花閃著淒冷的光。

第二天,我在樹下醒來。雪淡了很多,但還在下。

我恍了許久的神,還道昨夜的所見所聞,不過是一場荒誕陸離的噩夢。

想起地窖裡那個瘋女人,心裡酸苦不已,刀割一樣的疼。

即便她是犬戎人,也不該遭到這樣的淩虐罷。

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趁村民不備,悄悄放她逃走。

可當我走出楊樹林,才發現一切都來不及了。

我看到那個瘋女人……被吊在樹上,遍體鱗傷,肚破腸出,不知死了多久,屍體早已凍僵了。

唯獨眼睛不肯合上,像狼一樣。

四周都是黑村的村民,嘰嘰喳喳說著閒話,說這瘋子昨夜要逃跑,被抓個正著,活活打死了。

我看到人群之後,傻妞兒坐在雪地裡,哭得很是傷心。

“公主死了!公主死了!”

我頓時腦子裡“嗡”地一聲。

愣了半晌,滿腦子空蕩蕩的,除卻悲痛,便隻剩下一個可恥的念頭……

走,馬上走,走的越遠越好!

走了,就可以忘卻這一切。

我快步趕回營帳,戴好麵具,傳令士卒,即刻啟程歸朝!

可當我收拾行裝時,事態開始變得詭異了。

那柄“唐虞”,隻剩下劍鞘,劍卻找不到了。

我想不起短劍是丟在了何處,但八成是在地窖附近。師娘贈我的東西,我是萬萬不該遺失的。可我當時神誌不清,打死也不想回去地窖那裡,所以……也管不了那許多了。

隨後,我帶上三千騎兵,冒著零丁的風雪,迅速撤離了黑村。

翻過一座山頭,麵前忽轉開闊,橫亙著一條百丈來寬的長河。

北境隆冬,又下了多日的大雪,天色嚴寒。河水冰凍三尺,試著踩了一踩,極是堅實。

我也沒多想什麼,便領著眾士卒,踏上堅冰,大舉渡河。

走著走著,也不知走了多久……雪突然停了,風也靜了,氣息變得有些突兀。

明明有三千人馬踏冰而行,腳步聲、佩刀聲、馬蹄聲、噴鼻聲……也都窸窸窣窣的響著。可不知怎麼,那河上卻似一片死寂,既陰森,又沉悶,比墳地還要陰冷三分。

直到……

我走在最前麵,離岸邊還要十餘丈遠時,陡然聽得河中央響起一道極尖極脆的冰裂聲——

我才意識到大事不好,當下一聲號令,打馬往岸上狂奔!

然而那冰麵……那冰麵裂得無比蹊蹺。分明是厚逾三寸的冰棱,百丈來寬的大河,卻在頃刻之間大片塌陷,四麵同時掀起巨浪,吞沒了無數兵卒!

我走在最前方,相距岸邊不過十丈,本來眨眼的功夫便能上岸,可不知怎麼回事,□□的駿馬還沒邁出幾步,底下的冰麵碎成渣滓,連人帶馬翻進了水裡!

至於那河水,更是說不出的古怪。不但奇寒徹骨,又好像格外的沉重,仿佛一股極強的力道粘住我的身子,死死往水底下拖拽!

我原在天器府練過水性,如今卻根本遊不起來,隻覺得周身越來越沉,竭力抱住一塊浮冰,也不知這樣能撐住多久。

一時間,我聽見河麵上惡浪滔天,人馬嘶嚎聲此起彼伏,縱是沙場上短兵交戰,也不似眼下這般慘烈。

我身為將領,也是一籌莫展,當時已嗆了好幾口冰水,肺腑裡刺痛迭起,兩條手臂早已榨乾了氣力,神智也越來越模糊,隻覺馬上便要沉入水底,葬身於此了……

不知這樣昏昏沉沉的過去多久,還道自己已上了黃泉路,卻在驟然間,右手傳來鑽心的劇痛,驚得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睜開雙眼,隻見自己仍攀著那塊浮冰,大片的鮮紅漫延開來。

我……我看見……

我看見我的右手背上……赫然插著那柄“唐虞”的短劍,洞穿掌心,牢牢地釘在浮冰上!

我全然傻住了。

這柄短劍……不是找不見了麼?

它……它怎會出現在這裡?

又怎會這般巧合,釘在我的右手背上,令我不致沉下水去,救了我一條性命?

……這到底怎麼一回事!

我來不及想太多,但覺四周水流漸緩,身子也輕浮了些,遂忍著劇痛拔出短劍,劃了幾下水,終於爬上河岸。

大難逃生,恍如隔世。我緩了許久的神,才抬首往河麵上張望。

……野水茫茫,死一樣的岑寂。

除了順水漂浮的殘纓片甲,連半個人影兒也看不見。

漢家三千鐵騎,就這麼不明所以地……

全軍覆沒了。

“所以……你的傷疤?”子夜看向蕭凰手背的彼岸花,輕輕地摩挲著。

蕭凰點了點頭。

——原來,竟是這般匪夷所思的來由。

“然後呢?”子夜又問。

蕭凰臉色黯淡,似已疲憊到了極處。

我不懂。

為什麼……為什麼所有人都死了。

隻有我一個人僥幸活下來。

可這一連串的劇變,早已令我失去了思索的餘力。

我不知是怎麼渾渾噩噩的,孤身一人回到了漢京。

我……我心裡僅存的念頭,就是去找師娘。

一直以來,都是師娘與我關照,教我成人。

可如今的我……我不知我乾了些什麼,不知我為什麼活著,不知我到底是誰。

我想去問師娘,求一個答案。

可我剛到宮家的大門,便聽聞那個晴天霹靂一般的噩耗。

師娘……她已經去世了。

也就在前不久。

不僅僅是師娘,而是整個宮家,都被一個叛變的七曜弟子殺光了。

師父聞迅趕到,斃了那個弟子,自己卻也身受重傷,閉門不願見人。

那一刻,我才真真切切感覺到……

就好比一根細線,苦苦懸著我那沉重又殘破的心魂,隻在一刹那間,崩斷了。

……我什麼都沒有了。

後來,朝廷念我功高,天子下詔封賞,我借口師門變故,對富貴再無意興,草草推拒掉了。

想當初,我才入天器府時,心存淩煙誌,意往黃金台。天大地大,可任我儘展宏圖。

可如今呢……

依舊是天大地大,卻覺這半生除了荒唐,便是罪孽,連活著也是不配。

累累黃金台高築,不是黃金……是白骨。

“從那之後,你就來了業城?”子夜輕聲問著。

“嗯。”蕭凰低淺一應。

這十八年,我不是沒有想過。

也許……也許犬戎當初真的毀了約,也許傻妞兒的“公主”隻是一句玩笑,也許那瘋女人確是一位公主,但並不是木華黎氏……如此種種,也並非絕無可能。

可我比誰都清楚,這些僥幸的胡思亂想,不過都是自欺欺人。

我極想知道真相,又怕極了真相。

我想去死,可三番五次也下不去手,也不知在顧慮些什麼。

我恨我自己,恨那個功名赫赫的“蕭大將軍”,恨這具苦苦偽裝給世人看的“男兒身”。

我恨極了一切,與過去相關的……一切一切。

可我答應過師娘,又不敢輕易卸去男裝,就這麼槁木死灰一般……熬過了整整十八年。

直到,遇見了你。

第50章 公主(四)

蕭凰緊貼著子夜的胸口,淚珠斷了線似的滑下,沾濕了青白色的邊襟。

“子夜……”她的嗓音沙沙地顫著,一度風姿颯爽的女將軍,此刻卻極是柔弱無助,“我怕……”

子夜擁著她清瘦的肩,緊緊收住懷抱。

直到此刻,她才明白了——

為什麼,蕭凰要在小酒肆裡徹夜買醉。她喝下的,又是怎樣難以下咽的苦酒。

為什麼,她麵對溫苓的愛慕,絲毫不為所動,隻是說:“她喜歡的是蕭哥哥,不是我。”

又為什麼,她隻在短短三天裡,便對自己傾付真心,寧願拋棄身家,無顧生死,隻做自己獨一無二的“蕭姐姐”。

……原來她的過去,竟是這樣的百孔千瘡,不堪回首。

那一聲“蕭姐姐”,就是她求之不得的救贖。

而自己,就是她絕無僅有的溫柔。

子夜回想起師尊的囑托,也終於明白了那一句——“命中注定”。

原來她與她的命軌,冥冥然就是交織在一起的。

“蕭姐姐。”子夜撫去她眼角的殘淚,柔聲道:“你可知,我為什麼要救傻妞兒?”

“為什麼?”蕭凰仍有些哽咽。

子夜聲線一凝。

“她是我娘。”

蕭凰兀然呆住,但聽子夜沉聲續道:

“十七年前,我降生在黑村。

“那一天,全村八百六十一個活口,除卻傻妞兒一人,儘遭屠戮。

“隨後,傻妞兒生下了我。

“那八百六十一條命債,就押在我的背上。

“而殺光了全村八百六十一人的……

“就是紅衣。”

“你……這……”蕭凰聽得子夜的身世,猛打了個激靈,愕然說不出話來。

原來……原來……

她的身世與她的過去,竟有著這樣一層關係!

而這層關係,顯然決不是簡單的巧合。

子夜用指尖沾了殘酒,邊推測著,邊在桌上書寫描畫。

“昨夜你我下鬼門關,才知紅衣的背後,原是一方名為‘鬼道’的門派。

“鬼道鬼道,為鬼伸張,替鬼行道。

“紅衣為著那個俠女,是替鬼行道;為著辭雪,也是替鬼行道。

“那麼十七年前,她殺光了黑村八百六十一個村民……

“又是在為誰伸張,替誰行道?”

問到此處,二人會心對視,思緒豁然開朗。

……公主。

紅衣正是為公主的冤魂,伸張行道!

“不對。”蕭凰仍蹙著眉頭,“我是橫征犬戎的大將軍,又算是這場戰亂的罪魁禍首。為何公主殺光了整個黑村,卻唯獨留我活到現在?”

“她不想殺你。”子夜沉思片刻,“冰河破裂,全軍覆沒,多半也是那公主厲鬼作祟。可她非但不殺你,反而還要救你。”

“救我?”蕭凰凝看右手背的傷疤,想道自己的得救太過離奇,確有可能是厲鬼所為,可她到底為什麼這樣做,卻是怎麼也想不通了。

“你想要的真相,就在鬼道之中。”

子夜又蘸酒劃下幾筆。

“那俠女已是委托紅衣,十月廿三,五大門派盟會泥犁寺,鋒奪十四霜——但要她滿門殺儘,寸草不留。”

蕭凰沉吟著,將手指敲了敲桌麵。

“十月廿三,泥犁寺。”

顯然,那正是她們接下來的奔處。

子夜眉梢一揚,指尖撚去殘餘的酒汁。

“這次,我們好好地會一會鬼道。”

“嗯。”蕭凰得了新的奔頭,眼底湧出欣慰的光暈,可想起十八年前沉痛的過往,不由得目光又暗下來,惆悵歎了口氣。

“蕭姐姐。”子夜看出她心結難解,輕輕捧起她的臉頰,垂眸儘是憐惜,“你好溫柔。”

“你不要哄我。”蕭凰苦笑。

一個犯下彌天大錯,害死萬千無辜的罪人……怎麼稱得上一句“溫柔”?

子夜含笑搖了搖頭。

“我沒哄你。

“你並沒做錯什麼。

“人在世間,十有八九都是身不由己。

“換做彆人,任何一個人,他們會跟你做出同樣的選擇。

“不,他們都不如你。

“尋常之人,根本不會在乎一個異族公主的死活。

“更不會在乎真相到底是什麼。

“他們隻在乎富貴功名,隻在乎自己在中原百姓眼裡,是不是所謂的忠孝仁義。

“其餘的……沒有人會在乎。

“可是,你在乎了。

“你在乎了整整十八年。

“因為你在乎的不是富貴功名,也不是什麼忠孝仁義。

“你在乎的……是人。

“這就是你的溫柔呀。”

蕭凰怔怔聽失了神,不知不覺間,熱淚已是盈滿了眼眶。

過往的心魔,她不曾從師娘那裡得到解答,自己更是沉淪於死水,無論如何也走不出來。

卻是從子夜的口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釋然。

我的痛苦,原是因為我更在乎。

我雖有罪,卻依舊溫柔。

“子夜……”蕭凰伏進少女懷裡,淚雨七零八落的收拾不住。

“還有,不管真相到底是什麼。”子夜吻了吻她的眉心,“你記著,還有我。”

無論是真是假,是好是壞,是功是過,我都會陪著你,一起麵對。

她沒聽到蕭凰的應答,但感到懷裡那浸著熱淚的臉頰,使勁點了點頭。

說了許久的話,已是長夜微明。第一縷天光悄悄透進窗欞,灑在二人相互依偎的眉宇間。

“我餓了。”子夜為蕭凰擦淨了淚痕,笑靨裡綻出三分嬌俏。

“我去熬粥。”蕭凰將長發攬在肩後,煙霞蘸著微揚的唇角,顏色無雙。

鬼道,無量宮。

花不二從沉睡中醒來,霎了霎惺忪的狐狸眼,才發覺身上還遮著溫軟的毛毯,賭氣抓起一甩,翻了個白眼:“老妖婆,睡會兒覺也要管我。”毯子扔到半空,化成鬼火散儘。

她平素總是沒心沒肺的,氣性大,忘性也大。一覺醒來,大半的傷心都拋在了腦後。雖然對夫人思念不減,但想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隻要能離了這無量宮,找夫人睡幾回覺,哪有什麼誤會是解不開的?

一想到這兒,便又興致衝衝振作起來,盤算著怎麼能讓這老妖婆放了自己。抬頭往階陛上一望,簾帳裡暗沉沉的火光極微,料是魔羅鬼王又吸納了不少殺人所得的魂魄,正自運功凝息,養精蓄銳。

“是了。”花不二靈機一動,“老妖婆消食兒的時候最討厭吵鬨,我偏要吵吵鬨鬨的氣死她。吵到她忍無可忍,肯定就會把我攆出去了。”

花不二清咳兩聲,擺出千嬌百媚的嗓音,搖頭晃腦背起《女誡》來:“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

滔滔不絕背了大半天,背完了《女誡》,又開始背《四書》……背到喉嚨都沙啞作痛了,可簾帳裡那鬼火始終低沉著,連晃也不曾晃動一下。

“這老妖婆,真他娘沉得住氣,這麼倒胃口的書也能聽得下去?”花不二見這招不管用,自知討了個沒趣,也無心再背下去。閒來燃起一束鬼火,慢悠悠地磨起了指甲。

她修起指甲來極是仔細,不但要削去多餘的邊角,還要磨得無比平滑,那副鄭重的樣子,就好像上陣殺敵的士卒磨礪自己的刀劍一樣。

修完十根指甲,不知又消磨了多少時光。熄了鬼火,自顧自賞味起這雙纖長姣美的青蔥玉手,感慨道:“這鳥不拉屎的破地方,沒個女人,也沒個女鬼的,頂好的一雙手,卻往哪裡用去?”

恨歎之餘,還不忘引經據典:“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實者有矣夫!”

那種心思,不想倒罷了,一想還越發犯起癮來,隻恨這無量宮冷冷清清的,也沒個女鬼來解解饞。正自煩躁,忽然間心神一動,一雙嬌盈盈的媚眼往上瞟去,看向階陛儘頭那一頂昏沉緊閉的簾帳。

那帳子裡……

不正是有一個女鬼麼?

這念頭一冒出來,自己都被自己嚇了一跳。

花不二,你吃了熊心豹子膽啦!

……那他媽可是魔羅鬼王!

心裡一遍遍念叨著“使不得”,腳步卻是不聽使喚,任由蠢蠢欲動的邪念驅使著,一步步往石階上走去。

花不二膽子雖肥,心裡還是免不了忐忑的。她不怕魔羅的無量鞭,隻怕這老妖婆不合自己的口味。色乃頭等大事,萬萬不能敗壞了胃口。

畢竟,整個鬼道裡,還從來沒有一個鬼士見過——這個千年老魔頭的真身。

花不二自身是天姿絕色,但她並不怎麼挑食,美的她照單全收,尋常的也是來者不拒,什麼樣的姿色都能挑出好處來。就怕這老妖婆不是個人形,是個豺狼蛇蠍什麼的成了精……不是毛茸茸,就是涼膩膩的,實在有點下不去手。

豺狼蛇蠍,忍忍倒也無所謂,最怕這老妖婆原來不是女子,卻是個男兒身……那豈不是比吃了屎還要惡心?

胡思亂想好一會兒,腳底下不知不覺,已然邁上石階的最高處。丈許之外,便是那一方遮得密不透風,隱隱滲出火芒的雪青色簾帳。

進,還是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