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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公主(五)

“他娘的,怕她作甚!天底下還有我花不二不敢睡的女鬼?”花不二踢開雜念,壯足了膽氣,掀起觸感冰軟的錦布簾子,小心翼翼摸了進去。

“大人……”

千回百轉一聲喚,濕靈靈的能攥出水兒來,不論是人是鬼,管教她頃刻間酥化了骨頭。一邊嬌聲喚著,一邊往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摸索過去。

“這老妖婆,一天天黑燈瞎火的圈在帳子裡,也不怕憋死?”花不二暗自嘀咕,但覺掌心裡毛絨絨、軟塌塌的,應該是毛毯之類的物事。她努力睜大了眼睛,可除了深處一小簇極微的鬼火,什麼也瞧不見。

正自瞎尋摸著,手指忽然碰到了什麼東西。反手捉住,再仔細摸了一摸,心頭登時樂開了花。

那是一隻手,摸得出指骨纖秀,肌膚柔滑,不但是個女子,而且年齡也不會太長,八成還是個年輕姑娘呢。

之所以這麼肯定,也是她藝高人膽大的緣故。論說看女人這回事,天底下男的女的沒一個能及上她。前日在忘川冥潭,亦是如此。蕭凰再怎麼女扮男裝,騙一騙世人還算勉強,可又怎能騙得過花不二閱女無數的法眼?隻須隨意一瞥,便穿透她極力掩飾的男裝,看出她是個“野女人”了。

花不二往前傾了一傾,便能嗅到魔羅鬼王的氣息,雖然透著修煉千年的寒烈之氣,但依然掩不住幽幽的女兒香。隻是與尋常脂粉不同,那是一道古樸綿長的草木合香,聞著舒坦極了。

“老妖婆啊老妖婆,白跟你混了十七年,也不給姑奶奶我嘗嘗,真瞞得我好苦呀。”花不二指尖覆著美人手,鼻尖掠過女兒香,心頭的□□哪裡還壓得住。素手一抬,便將自己的衣裳領子扯開了半邊,露出擁雪成峰的傲人溝壑來。

她自詡是床上君子,講求“色亦有道”。強人所難那是小人之為,真君子就應該先禮後兵。雖已是饞得要死,但並不急著非禮對方,而是托起那隻美人手,半撩半弄挽住她的五指,輕輕放上自己的胸口,覆住了大起大伏的冰酥玉雪。

“大人……”

又一聲勾魂兒般的輕喚,花不二抬臉迎了上去,相距那淡香縹緲的鼻息,似已不過咫尺……

可不等話音落下,但感一股陰風直刺臉頰,麵前遽然睜開一雙鬼眼!

那雙眼美得極是濃鬱,深碧色的眸子繞著幽幽火芒,瞳仁斂成一道鋒銳的弧線。美則美矣,卻是充斥著無比深寒的殺氣,仿佛隻瞧上一眼,便能將魂魄千刀萬剮了一般!

“媽呀!”花不二心中大叫不好,可根本來不及動彈,便覺脖頸狠狠一緊,早被彼岸花藤纏了個正著——

緊接著那花藤暴起一振,猛將花不二甩出了簾帳,刹那間送出數十丈遠,“嘭”一聲重重撞在石壁上!

這一擊之力重比萬山,震得花不二背後的石壁如豆腐一般崩裂粉碎,沙石“謔啦啦”散落個不停。可那道花藤絲毫沒有放開的意味,依舊死死纏著她的脖子,狠力往石壁裡壓去,似乎要把她碾碎了才肯罷休!

花不二雖是九九八十一重鬼士之身,全不怕刀劍殺傷,可如今麵對的根本不是陽間的兵刃,而是功力比自己翻出百倍的魔羅鬼王。陰煞加身,痛楚烈烈襲來,咽喉更是被箍的無法喘息。想要動用無間訣,化成屍血掙脫而去,可心口的刺青似被鎖住了一樣,半點兒也漫不上來,哪還有一絲逃命的餘地!

“他娘的,這老妖婆……”花不二驚恐已極,但看壁上的鬼火忽明忽暗,偌大個無量宮被煞氣震得微微作晃,滿耳間儘是凶厲已極的風嘯鬼哭之聲,心裡立刻明白了什麼,“我明明什麼也沒乾,怎就撞破了這老妖婆的執念?”

原來,在鬼道修煉無間訣,憑的便是極深的執念,但鬼士的心智,也往往會被執念反噬。一旦牽動執念,便極易墮入心魔。深到極處,甚至於理智全失,發狂濫殺,什麼傷天滅理的事都乾得出來!

眼下魔羅鬼王這暴怒的樣子,分明就是激起心底的執念了。可花不二想不明白,不過是拉著她的手,讓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胸而已,怎麼就撞上了這老妖婆的痛處,令她瘋魔到如此地步?

“她到底什麼毛病,堂堂一尊鬼王,居然怕摸女人的奶子?”花不二心裡叫苦不迭,可脖頸的花藤怎麼也扯不動,反倒纏得越來越緊,再這麼下去,隻怕魂魄都被她捏成了齏粉,徹底灰飛煙滅了!

“大人!大人!大人……”花不二竭儘所剩不多的餘力,一聲聲想要喚醒魔羅鬼王。可那花藤似索命一般越纏越死,纏得花不二一聲更比一聲低微,最後不由自已迸出了哭腔。

“大人,你醒醒啊大人……”花不二被逼到絕處,急得湧出一行淚來,“嘀嗒”一聲落在花藤上。

不料那花藤一沾上淚滴,恍然間恢複了些許神智,驟然止住了緊纏之勢,往回鬆了一鬆。四處的鬼嘯之聲戛然而止,宮殿的石壁不再震動,滿壁的鬼火也漸漸沉緩了下來。

花不二感到脖頸處終於卸了勁力,心知撿回了一條鬼命,大口喘了幾下粗氣,弱弱喚了一聲:“大人……”

簾帳裡啞了半晌,隻看那束鬼火燒出一道長長的起伏,似在竭力壓製著失控的鬼元。如是幾度來回,方才艱難收束了洶湧的執念,勉強平複了神智。

“大……大人?”花不二提心吊膽又問了一聲,不防脖子上的花藤陡然一撤,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噗通”一聲橫跌在地上。

“哎喲,你能不能……”花不二按著摔痛的楊柳腰,正要埋怨老妖婆怎麼總是這樣粗魯,但聽簾帳裡的魔羅鬼王森森然發了話:

“如有下次,我真的會殺了你。”

“好嘛,好嘛,我不招你就是了。”花不二悻悻應著。

她摸了摸隱隱作痛的喉嚨,依稀能聞見自己的胸脯上,還殘留著魔羅撫過的餘香。嘴上不敢多說什麼,心裡早已大張旗鼓惡罵起來:“《詩》曰:投之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他媽木桃是投出去了,結果報回來一頓毒打。這天打雷劈的老妖婆,真他奶奶的不講床德,當我花不二的便宜那麼好占的嗎!”

罵罵咧咧腹誹了半天,忽然又心生一計,笑嘻嘻挑起了眉眼,說道:“大人,你要是嫌我煩,我可以滾出……”

“你休想。”魔羅冷冰冰打斷了她。

她怎能看不出來,這廝不過又想找個藉口,溜出無量宮去找她的夫人罷了。

“老妖婆,你……”花不二幾乎要氣昏過去。睡也不讓睡,走又不讓走,還走火發瘋差點兒要了自己的鬼命,這老妖婆到底在犯什麼抽風?

她正忍不住要反駁兩句,魔羅卻又想起了什麼,開口問道:“我前日要你去收傻妞兒的魂魄,你收到哪兒去了?”

“哎呀!”花不二驚了一跳,這才想起前些天魔羅交代過自己,傻妞兒十七年陽壽已到,要把她收到鬼道裡來。

可她一向偷懶慣了的,想著反正也不是什麼厲害人物,怎用得著自己大駕出馬?於是隻紮了個紙童子去收傻妞兒,可這些天過去了,紙童子遲遲也不回來。她自己也是粗枝大葉,早就把傻妞兒這碼事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個……那個……”她支支吾吾轉了轉眼珠,“那傻姑娘沒什麼本事,更沒什麼執念,來了也當不了鬼士,不過白在這兒混飯吃,要不算了……”

“花不二!”魔羅怒火又起,“這也辦不成,那也辦不成,連一個傻姑娘的魂魄也收不來,鬼道還留你何用?”

“唉呀,不就一個傻妞兒嘛。你想要丫鬟伺候著,孽海上哪裡找不到幾個女鬼,怎麼還就非她不可啦?”花不二不以為意,伸了個懶腰,又閃了閃狐狸眼的波光,嬉笑道:“你若真想要她,我現在就去找找?”

“罷了。”魔羅一聲冷哼,將怒火吞了下去,“我自有安排。”

花不二無奈一歎,心知這老妖婆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禁足了。沉悶片刻,忽又好奇魔羅的執念到底是什麼,以至於方才瘋魔成那副樣子,遂問道:“大人,你剛剛怎麼就走火入魔啦?你上輩子怎麼死的呀?該不會是讓女人的奶子悶死的……”

“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把你撕碎了喂蜮鬼。”魔羅忍無可忍。

“我……我問問怎麼啦?”花不二大呼委屈,“你不許我找夫人,又不許我睡你,就連聊聊天、說說話也是不許的了?這麼關上五十年,什麼事也不許乾,死人都讓你生生憋活了!”

隻聽魔羅沉默了一忽兒,簾帳裡“咻”地一聲,遠遠丟出來什麼東西,正掉在花不二身旁。定睛一看,卻是一柄竹掃帚。

“掃地。”魔羅冷冷撂下兩個字。

“你……”花不二環顧這無量宮裡滿地的碎石,一股無明業火直頂上三千丈。

“我堂堂九九八十一重無間鬼士,你就把我關在這無量宮裡……掃地?”

第52章 六合(一)

「顛倒乾坤」。

“噝……”

床帳畔,蕭凰緊了緊劍眉,痛的倒吸一口涼氣。內衫褪開了半邊,右臂上那一道三寸長的燒傷,正泛出一層桃紅色的血漬。

鬼火的燒傷本就嚴重,昨夜又一時忘情,竟在熱水裡纏綿了半天。一早才覺出痂口破裂,又滲出不少血來。

“彆動。”子夜低聲說著,指尖蘸一點玉紅膏,輕輕塗在破潰的傷處。

“下次那個……彆折騰太狠了。”蕭凰難為情地笑了笑。

想昨夜雲雨初嘗,確實有點縱情過頭了。繾綣幾個回合,難免在不覺間撕裂了傷口。

“好。”子夜淡然一笑,“我今晚輕一點。”

“今晚?”蕭凰一愣,“還……還要?”

“怎麼?”子夜眨了眨瑞鳳眼,渾然一副少女的嬌嗔態,“你不行了?”

蕭凰深吸一口氣,按住猶自酸痛的後腰。

“行。”

回看一旁埋頭上藥的少女,怎麼也想不到這個凜霜一般的姑娘,那時候卻生猛勝似虎狼,壓得自己差點兒吃不消了。

……唉,到底還是年輕啊。

傷處包紮已畢,蕭凰脫去內衫,拿起一道簇新的白綢布,在胸口繞了半周,另一端遞到子夜麵前:“來,搭把手。”

子夜眉心一皺:“不要扮男裝了,我不喜歡。”

蕭凰早猜到她要如此回絕,笑吟吟地轉過臉來。

“若我不扮男裝,天底下人都知道我是女子。可若是扮了男裝……”她將朱唇湊到她的耳邊,“這具女兒身,就隻屬於你一個人了。”

鳳眼一閃,驚動了曖昧的晨霧。

“喜歡麼?”

子夜一聽此言,玉頰邊綻出兩朵梨渦。當即二話不答,劈手奪過白綢布,一圈圈緊纏住蕭凰的胸口。纏滿了,又將白布兩端掙了一掙,不留一絲鬆垮的餘空。末了,還不忘在頭尾打一個繁瑣無比的死結。

這樣一來,她就是她一個人的“蕭姐姐”了。

“哎……”蕭凰隻覺喘息都困難起來,不由得咳出幾聲,哭笑不得,“你是要勒死我麼?”

房門一開,二人已是裝戴整齊,都換了一身煥新的打扮。

子夜身著白衣青裳,寒羅細褶覆了一層薄紗,麵具上銀光飛泛,越顯得清冷出塵,飄逸如仙。蕭凰則是一身玄衣勁裝,衣上描有濃重的金縷雲紋,襯出十分的龍章鳳姿,氣度無雙。

才要出門,子夜一見樓中客來客往,不禁頓住腳步,猶豫道:“人太多了。”

蕭凰含笑搖了搖頭:“不怕的。你既入世救人,總不能一輩子都躲躲藏藏。”伸手將她一挽,並肩走下樓梯。

子夜的臉色不改以往的冷淡,指尖卻緊緊扣著蕭凰的臂彎。目光幾度掠過喧嘩的眾生,但始終離不開身旁那一道明朗無邊的笑顏。

出了酒樓,迎麵便是浩渺的澄湖。岸邊一道極長的廊橋,直抵對岸的業城。

“嗚嚦嚦……”

店小二依著蕭凰的囑托,牽來一匹新買的烏雲踏雪馬:“客官,您瞧這關外來的烏騅馬,端的是日行千裡,腳力絕群,整個黃州挑不出第二個來!”

蕭凰抬手往馬腰處一按,內勁催起,那馬仍是穩穩當當立在原地,便知是一匹貨真價實的千裡馬了。心下甚是滿意,道一聲:“有勞了。”拿出一枚金錠,交予那小二作酬錢。

反身一手拉住馬韁,一手將子夜托上馬背,隨後才登鞍上馬,護在子夜身後。

正欲振轡起行,忽而又想起一樁事,吩咐店小二道:“煩你去趟朱府,代我轉告那位姓溫的姑娘,就說……就說……”

愁眉想了片刻,續道:“就說蕭某今後要隨世外高人修行去了,從此再也不回業城。祝願她……早日覓得自己的如意郎君。”

“得嘞!”店小二爽聲一應,抬眼又多打量二人一番。給朱府傳個話並不是什麼難事,隻是好奇這二人同乘相依,舉止親密,也不知要怎麼個修行法?

烏騅馬才走出兩步,子夜卻又攔住蕭凰手裡的韁繩,轉身喊道:“接著!”

話音起時,手裡拋出一個物件兒,穩穩落進店小二手中。打眼一看,卻是一個紅絲係的吊墜兒。絲線穿過一張黃綢的符,末尾是一枚桃核銀絡的鈴鐺。

“這個,送給溫姑娘。”子夜將麵具一壓,“告訴她,以後遇見什麼危險,便晃一晃鈴鐺,我等定會全力趕來相救。”

“成,成!”店小二也不信有這等玄異之事,但拿了人的金錠,也無須多問什麼,儘管依言去辦就完了。

“駕——”

蕭凰一揚馬鞭,烏騅馬奮蹄而起,“潑喇喇”地奔向湖岸,霎時間已是百步絕塵。

縱馬間,蕭凰耐不住好奇,問起道:“那吊墜兒是做什麼用的?”

“六合符,能得仙家感應,照佑平安。”子夜淡然答道,“當初我師尊也是這般,照護了傻妞兒十七年。”

“你怎想著送給溫姑娘了?”蕭凰笑道。

子夜輕輕一抿唇,也不知要怎樣同她解釋。

隨仙家修行常是如此。有些事情因性而起,隨心而行,憑的是超乎塵俗的通透之力,並不需要一個說得清、道得明的因由。

沉吟半刻,才淺淺應了一句——

“緣。”

言語間,烏騅馬已踏上廊橋,行至平湖中央。隻見四麵波光瀲灩,抬首是碧霄晴明,廊橋的鏤紋刻出一道道飛馳而過的光痕,和著半涼的秋風,拂過二人輕揚的衣角。

子夜閉上眼睛,不覺間鬆了力道,依偎在身後那暖香透骨的懷抱裡。

仿佛這一身早已被生死洗劫到麻木不仁的命魂,終於能在此時此刻,安得一隙前所未有的永恒。

朱府,內苑。

蕭索的夕陽穿過光禿禿的枝椏,照在無力低垂的黃符與桃鈴上。

溫苓倚著門前的欄杆,仰首悵望天邊的暮雲。指尖勾著六合符吊墜的紅絲,但不知是該戴在頸上,還是咬咬牙丟掉。

丟掉了,又不舍得;戴上了,又沒意思。

她不是沒想過蕭凰的拒絕,隻是想不到積藏了十八年的情愫,會以這般空落落的結局無疾而終。

但凡“他”對自己有一丁點兒的情意,也不會如此決絕地離開業城,甚至連一場當麵的告彆也成了奢望。

……一個人怎麼可以那樣溫柔,又那樣狠心呢。

溫苓無聲歎了口長氣,眺望著天邊飛渡的寒鴉,手裡的六合符幾度抬起,又幾度垂下。

如是躊躇幾回,終究還是拿了起來,拆開紅絲兩端,係在頸後。桃鈴閃動銀光,顫巍巍地懸在了胸口。

可當那桃鈴貼在胸前的一瞬間,腦海裡如同劃過一道飛火,強烈的感應令她不由自主抬起目光,看往夕陽下沉的方位。

——是西北!

她心心念念的“蕭哥哥”……就在西北方!

溫苓被自己駭了一大跳,全然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會突然冒出如此強烈又清楚的念頭,仿佛是仙靈指路一般,莫名其妙、卻又斬釘截鐵地讓她知道——那個人,就在西北方!

她愣了好一會兒,才不自覺看了一眼胸口的桃鈴。

難道說……是這枚吊墜的緣故?

“嗡……”

馬背上,子夜耳旁的桃鈴兀然一顫。本來正在蕭凰的懷裡半睡半醒,這一顫立馬讓她驚醒過來,回身望了一眼後塵,心下暗道幾聲古怪。

“怎麼啦?”蕭凰看她醒轉,還道是疾行太顛簸,遂把韁繩一扯,放慢了馬步。

“無事。”子夜轉過身來,摸了摸左耳下的桃鈴。

溫苓正握著桃鈴發愣,身後忽傳來父親的喊聲:“苓兒,快過來!”

乍一回神,趕忙返身快步進了屋。

一踏進門,隻見角落裡的朱應臣驚恐大叫:“有鬼!有鬼……鬼要殺了我!鬼要殺了我!”邊胡言亂語,邊撕扯身上衣裳,撓的肌膚一道道都是血痕。

“應臣,你不要怕,這裡沒有鬼……”聶夫人苦心勸說不得,又讓小廝上前按住他。可朱應臣像野獸一樣亂抓亂咬,幾個小廝身上都掛了彩,怎麼也靠不到近前。

自打朱應臣昨日回了魂,整個人便成了傻子,飯也不吃,人也不認,屎溺都拉在□□裡,嘴裡不停念叨著“有鬼”。熬過去一天一夜,不但毫未減輕,還鬨得越發厲害了。

聶夫人問了些大師,隻說是冤冤相報的命數,下半輩子隻好這樣過活了。悲痛之下,便又請來溫長安看看病症,死馬當活馬醫罷了。

“苓兒,去燒一鍋皂角水,再拿一副鎮心丹來。”溫長安忙吩咐女兒。

“好。”溫苓正要出門,忽覺胸口的桃鈴微微一震,隨即聽丫鬟小廝齊聲驚呼。一轉頭,卻見朱應臣伏在地上大口吐血,叫聲慘厲已極,身上的抓痕也一道道漲破,血絲從傷口裡亂噴出來!

“是……是花!”秋荷指著地上的血灘,顫聲一喊。

第53章 六合(二)

話音未落,眾人已然看得清楚,大片大片妖嬈的花枝正從朱應臣嘔出的鮮血裡簇擁而出。又沿著淋漓的血徑,從朱應臣體內爆放開來。須臾之間,整個肉身都化為一大叢繁密的彼岸花!

“應臣,你……”聶夫人撲上前去,可剛碰到他的身軀,花須便從指尖蔓延而上,緊跟著肌膚血肉飛快剝落,母子二人相繼被彼岸花蠶食殆儘!

眾人一見此景,無不嚇得魂飛魄散,混亂間四散奔逃。剛要搶出門去,屋門“砰”地一聲重重關上。血紅的花枝爬滿門框,死死封住了唯一的出處!

溫苓本來離屋門最近,卻看到父親遭人撞倒,哪裡還顧得上獨自逃生,小心邁過滿地的花痕,趕去將溫長安扶起。父女二人戰戰兢兢躲到牆角,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這時,有一小廝嚇得慌不擇路,拔出腰間的樸刀,照著門窗一陣亂砍。片刻間砍出一方豁口,手忙腳亂便要爬出屋去。

眾人立刻蜂擁上前,爭先恐後要從豁口逃生。哪知小廝還沒等鑽出去,半空裡“謔”地甩來一道寒光,又是“撲哧”一聲悶響,鮮血橫潑出來,點點滴滴濺在了眾人臉上!

驚駭之下,定睛看時,才見那小廝已然氣絕。深深嵌在屍身裡的,卻是一口吞吐著鬼火的彎刀。

“嗡嗡……”

那彎刀似受到什麼感召,刀柄顫了幾顫,從屍首裡倒拔而出,倏一下飛轉到屋室中央。

“錚——”

一隻手緊緊攥住了彎刀。

眾人驚畏看去,但見那握刀的女子站在血色的花叢裡,肩披狐裘,耳掛狼牙,分明是戎族的打扮。

身後又跟著另一女子,抬手一柄長劍橫在半空,劍鋒之上鬼火湧動著殺意,仿佛誰敢亂動一下,便會和那小廝落得同樣的下場。

眾人雖從未見過這般場景,但數日裡朱府鬨了太久的鬼祟,眼下誰都猜得明白,這兩個女子決不是活人,而是……厲鬼。

不知是因恐懼還是絕望,整個屋子裡除卻煞氣,隻剩下一片戰栗的死寂。

溫苓掩著父親躲在角落裡,忽然想起胸前的那枚吊墜。

“蕭哥哥”曾差人轉告自己,一旦遇到麻煩,隻需晃一晃鈴鐺,便會儘快趕來相救。雖則情勢緊急,相隔極遠定然是來不及,但絕境之下,哪還想得了那許多。她竭力穩住顫抖的手,托起桃鈴便要搖晃。

可還不等動作,就聽那胡服女鬼森森發話了:“這個人,是誰救的?”

彎刀一斜,指了指地上朱應臣殘存的半截衣袖。

溫苓一愣,手上不由得頓住了。

她隱隱明白過來,這兩個女鬼……似乎就是衝著“蕭哥哥”來的。

若真如此,那……那豈不是……

……要把“蕭哥哥”引來送死嗎?

丫鬟秋荷見狀,隻得坦言道:“是……是那個叫蕭凰的捕快,還有一個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奴兀倫冷哼一聲,給小滿送了個眼色。

小滿掌心騰起鬼火,化出一幅卷軸畫,指著畫中人質問秋荷:“是她嗎?”

秋荷哆哆嗦嗦搖了搖頭:“那世外高人不怎麼現身,還……還戴著麵具,看不清她的模樣。”

“好一頭狐狸。”奴兀倫嗤鼻冷笑,又追問道:“人在哪兒?”

秋荷看了看身旁的丫鬟和小廝,人人麵麵相覷,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得如實道:“那捕快……跟著高人走了,反正不在業城,也不知去了哪裡。”

“不知道?”奴兀倫眉頭一緊,伸去彎刀,刀刃抵住秋荷的下巴。

“女俠饒命,我真的不知道!”秋荷嚇得臉都青了。

“好。”奴兀倫緩緩側開刀刃。

秋荷還以為她這便饒過了自己,僵硬的身軀才舒下片刻,陡然間弧光一閃,寒鋒破開腥血一招斃命,屍首還不及倒下,眨眼間又漫出大簇大簇的彼岸花!

“啊!”飛濺的花枝掉在人群中,驚起大片的騷亂。

眼看這女鬼下手極辣,不一時已有四人命喪於此,哪個心裡不怕得要死?可一來那女鬼出刀極快,逃是萬萬逃不過的,二來又無人確知蕭凰她們去了哪裡,恐怕今日這一屋子的活人,都免不了這場死劫了。

“有人知道嗎?”奴兀倫淡淡說著,彎刀上的鬼火燒淨了血漬。舉起刀鋒,環顧一眾噤若寒蟬的凡人。

……除卻窸窸索索的牙關打顫,彆無他聲。

奴兀倫長吐一口氣,掩不住昭然的慍怒。

既然一群人都不答話,那就一個一個地盤問好了。

她將刀鋒下移,指向最近的一個弱弱小小的女童:“你知道嗎?”

那女童還不到十歲,嚇得連話都說不出,小嘴一癟,“哇”地嚎啕大哭。

奴兀倫聽見刺耳的哭聲,隻覺煩得頭大,待要揮刀砍下,又自覺對一小孩子太也殘忍。遂打了個響指,指尖鬼火一跳,生出一朵曼麗的彼岸花。

“好了,這是花葬,不會痛的。”奴兀倫實在不會哄小孩子,隻冷冷安慰了一句,撚著那朵彼岸花,緩緩湊近女童的眉心。

眾人才瞧見朱應臣和聶夫人被花叢吞噬的慘狀,個個連滾帶爬地躲到遠處,唯恐一個不小心,碰著了即將鋪散開來的彼岸花。

正當那花瓣要爬上女童的臉龐,角落裡突然響起一道怯怯的女聲:“我知道。”

“嗯?”奴兀倫斂去花枝,抬眼四望。

隻見角落裡走出一妙齡姑娘,雖已嚇得臉色蒼白,站都站不穩了,目光卻堅定地直視而來。

“苓兒,蕭凰當初救……”溫長安見溫苓站出說話,因不忍供出蕭凰,猶豫著想攔住她。

“爹,你彆管我了。”溫苓打斷父親,眉眼間湧動戚然。

“說,人在哪兒?”奴兀倫不耐煩道。

溫苓吞了口唾沫:“我……我有條件的。”

奴兀倫臉色劇變,眉峰裡迸出凜寒的殺氣。

敢跟鬼道談條件?

……膽子大極!

“你放了這些人。”溫苓顫聲說著,“你若多殺一人,我死也不說。”

奴兀倫凝了片刻神,驟然間踏入人群,鬼影一閃一回,身形又定在原地,卻已牢牢掐住溫苓的脖頸,高高舉在半空!

溫苓感到女鬼的利爪刺進肌膚,寒意直透骨血,力道又大得出奇,一星半點兒也掙紮不開。一瞬間氣血逆流,差點被掐暈過去!

“苓兒!”溫長安撕心大喊,踉蹌著要擠上前。

“爹,你彆……過來。”溫苓已是眼冒金星,這幾個字吐得極是艱難。

奴兀倫細細打量一番,撇去眼底的凶狠,反倒浮出一絲嘉許之意。

想不到一個弱柳扶風的姑娘,竟不乏如此剛強義勇的膽魄。

隻可惜她是個活人,不是鬼,否則招納進鬼道裡來,魔羅大人一定很欣賞她。

“你帶路。”奴兀倫一鬆手,溫苓無力地摔在地下,又被小滿攫住手臂,強拉著站起身來。

“三日之內找不到人……”奴兀倫一轉彎刀,在溫苓鼻尖一點,“我會讓你死得很慘。”

刀刃上的鬼火燙得溫苓睜不開眼。她暗自捏住胸口的桃鈴,輕輕點了點頭。

“苓兒,你不要……”溫長安怎能讓女兒與兩個殺人不眨眼的厲鬼同行,一時間肝膽俱裂,拚命要阻攔溫苓,卻被身旁的小廝用力拉住了。

隻要溫苓去了,所有人都能活下來。

……大難不死逃得一條性命,任誰也不願失去。

奴兀倫吹了個響哨,“轟隆”一聲牆壁塌了半邊。窮奇抖了抖一身塵灰,退到石階下俯首聽命。

奴兀倫掌含鬼火,在虎額撫了一撫,一隻窮奇隨即幻化為兩隻。她縱身騎上虎背,另一隻則背負小滿押著溫苓。

“怎麼走?”奴兀倫轉來鋒銳的目光。

溫苓強迫自己靜下心念,全神感知桃鈴指示的方位。

——毋庸置疑,是西北。

她壓下劇烈的心跳,顫巍巍抬起指尖……

指向了東南。

“……那邊。”

“走!”奴兀倫尚未起疑,冷聲一喝,兩隻窮奇一前一後飛縱而起,身攜殷烈鬼火,直奔東南而去!

溫苓合上眼睫,含住險些奪眶的淚水。她深吸一口氣,緊握住輕輕搖曳的桃鈴。

強大的感應仍在告訴她——那個人,就在漸行漸遠的西北方。

她決然睜開雙眼,東南風拂過臉頰,吹乾了懦弱的殘淚。

蕭哥哥,當初你舍身救我一命,可我命中無緣,無以為報。

現在,我終於能還給你了……

第54章 白駒(一)

鬼道,無量宮。

“嘀咚……嘀咚……”

花不二環抱著掃帚,百無聊賴坐在石壁下。揀起腳邊一顆又一顆碎石,往冥水裡丟去,掀起一道又一道微末的漣漪。

正自煩悶無比,忽聽冥水裡“咕嚕”一聲,浮出一隻佩著彼岸花的寒蟾。

這寒蟾乃是鬼道的信使。鬼士常年領命在外,如有事況傳訊,便將意念化入一朵彼岸花,再由寒蟾送到無量宮裡。如今看寒蟾送了信來,不知是哪個鬼士又要向魔羅大人稟報進展。

花不二登時打起了精神,抬頭一看魔羅的鬼火低垂不起,想必這老妖婆又在專心練功呢。反正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搶來那花信看看,聊作消遣罷了。

她躡手躡腳站起身來,紅袖一展,飛撲到冥水之上。剛要摘下那朵彼岸花,眼前一道幽光掠過疾風,魔羅的藤條不知何時趕在身前,電光火石之際,已然將花信搶走。

“好你個老妖……”花不二還不及罵出,身子陡然失衡,“撲騰”一聲跌進冥水裡。

“才安分幾時,你就又要惹事?”魔羅沉聲說著,引起花藤收進了簾帳。

信一入手,但聽石階下水聲一蕩,花不二才從冥水裡爬出來。一襲紅衣濕淋淋緊貼著身段兒,半遮半透的薄紗襯極了凹凸有致的曲度。

目睹此景,帳子裡的鬼火似被妖風扯了一下,煩亂地晃了幾晃。

隨即,花藤之末拈起一束鬼火,遠遠一拋,正落在花不二的肩頭。鬼火倏一下燃遍全身,須臾間已將冥水儘數燒去。

“哎喲,乾什麼!”花不二撲了撲身上的殘火,抱怨道:“鬼都叫你燙死啦!”

魔羅頓了片刻,才冷冷開口道:“好臟。”

“你倒嫌臟,怎還不把我攆出去呢?”花不二低聲咕噥著,又往石階上一張望。隻見那朵花信在魔羅的花藤上閃爍火芒,心下陡然生出興致,縱身飛起,飄至石階的最高處,湊到簾帳前不停追問:“哎,誰的信誰的信,說了些什麼呀?”

“奴兀倫送來的。”魔羅不疾不徐道,“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花不二聽出她弦外有音,竟是沾了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登時心下起疑,紅袖一振,劈手將花信搶了過來。

魔羅倒也不攔著,任由她奪走花信,托在掌心裡貫通了彼岸花的意念。

“什麼!”果不其然,花不二立馬氣炸了心肺,“那個臭捕快……那個野女人!竟然還跟夫人在一起……”

讀到一半,豁然間又似明白了什麼,唇角的冷笑伴著瑟瑟麻麻的鬼道刺青,浮上了絕色如妖的麵頰。

“蕭凰……”她喃喃沉浸在前世的回憶裡,玲瓏的利齒快要將下唇咬破,“我道這野女人怎麼有一絲臉熟,原來……是故人哪。”

“你認得她?”魔羅立刻覺察到異樣。隻看花不二的刺青都快漫上眼角了,那一副恨不能將之食肉寢皮的神色,仿佛早在多年以前,就同那姓蕭的捕快有過什麼不為人知的過節。

“沒有。”花不二顯然不想讓魔羅看穿太多,立刻收斂了刺青,笑嘻嘻轉過臉來,“我才不認得她。”

魔羅寒森森哼了一聲。

“瞞而不報,欺犯鬼王,你知道會是什麼下場。”

“嗨呀,不是我瞞而不報,隻是沒點兒好處,我也懶得費那個口舌啊。”花不二又開始一本正經地掉書袋,“《論語》都說啦,子路拯人於溺,其人謝之以牛,子路受之。孔子喜曰:自今魯國多拯人於溺矣。如今我花不二要告訴你那麼重要的消息,你身為堂堂鬼王,不但不厚賞我,還要罰我關禁閉。這讓一眾鬼士知道了,日後你鬼王的威信何在呀?”

魔羅鬼王忍了半天,才等她繞完這一大圈子,冷冷道:“你想要什麼?”

花不二轉了轉眼珠,指尖在鎖骨下一拂,淺笑道:“這麼罷,你占過我的便宜,我也不能吃虧,那就讓我……”

狐狸眼泛出媚色,輕輕湊近簾帳:“也摸一摸你的,可好?”

魔羅沉默了好一會兒,鬼火時起時落,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這老妖婆,果真那樣小氣,連摸一下都不肯麼?”花不二暗暗埋怨著,正覺喪氣,卻聽魔羅鬼王淡淡發了話——

“把手給我。”

“咦?”花不二喜出望外,想不到這老妖婆還真有開恩的一天。當下也不多慮,左手一伸,徑直往帳子裡摸去。

“都給我。”魔羅又補說道。

“哎喲?”花不二吃了一驚,“一隻手摸不過來,還要兩隻手?這老妖婆……看不出來呀。”

她淫念既起,自是無暇多疑,乖乖又將右手遞了進去。

可手上還未等摸見什麼,頓覺雙腕一緊,竟被花藤死死纏住。緊接著一道鋒利的鬼火直壓下來,分明抵在了指根的關節處!

“大大大……大人,你乾什麼!”花不二嚇得汗毛都豎了起來。要知鬼王的陰煞非比尋常,鬼火一旦斬下,手指連根齊斷,縱以她九九八十一重無間鬼士之身,亦當永世不得複原!

“你若不說,我就一根根斷了你的手指頭,教你以後千千萬萬年都沾不了女色。還要把你送進尼姑庵裡,天天聽老師太念經誦佛,讓你徹徹底底清靜了六根。”魔羅一邊威脅,一邊將火刃壓得更緊了些,“你說不說?”

“我說,我說嘛。”花不二被拿住了軟肋,隻好哭天抹淚裝出一副可憐相,老老實實道:“那個……那個叫蕭凰的野女人,我隻知她是天器府的弟子,十幾年前……曾經是個將軍,去北邊打過仗來著。”

“天器府?”魔羅話聲一沉。

“大人,大人,您快放了我呀。”花不二感到鬼火的寒意刺著肌膚,生怕一個不慎傷了自己的命根子,連聲哀求:“我……我再也不敢了嘛。”

魔羅鬼王也無意與她蠻纏,遂收去鬼火,又將花藤一鬆。花不二趕緊抽出手來,遠遠飛下一大排石階,恨不能離這喜怒無常的老妖婆越遠越好。

“蕭大將軍……”

魔羅鬼王似乎憶起了什麼往事,鬼火一聳一聳的,燒得極是陰鬱。

“果然……是故人呢。”

岐州,南野。

深秋的日光被山林的樹影拖得昏昧冗長。烏騅馬踏過覆著一層薄霜的枯草,粗重的鼻息也已蒙上了微寒的白霧。

山路前方,漸漸露出一道黑紅底色的酒旗。再行近些,便可清清楚楚望見酒旗上四個素繪的大字——“白駒客棧”。

“籲……”

蕭凰一勒韁繩,在客棧門首停了下來。二人翻身下馬,蕭凰先牽馬去了馬廄,子夜則留在庭院裡,目光掃過掛酒旗的木杆子,臉色微微一凝,遂上前摸了一摸。

“這是……桃木?”子夜覺察到一絲不尋常,“為什麼要用桃木?”

耽了片刻,且聽蕭凰在身後喚道:“過來罷。”

子夜也不多言語,隻將疑點記在心裡,轉身跟著蕭凰走進了客棧。

一進大堂,熱騰騰的煙氣酒香撲麵而來。到處坐滿了形形色色的來客,雖是容貌打扮多有奇處,但二人都能看得出來,這些人無一不是武林中的常客。眾人似有門派之彆,又好似彼此相熟,一整間飲酒談笑的極是熱鬨。

才一進門,蕭凰已看見左手旁一排的蘭錡木架,架子上橫七豎八,置滿了來客的兵刃。背後的牆壁上有兩行年歲甚久的墨字,寫道是:“萍水往來皆是客,伊人何不係白駒。”

蕭凰卸下腰間的金刀,掛在蘭錡的空隙處。返身拉住子夜的手,徑直往櫃台走去。

眾來客正喝在興上,忽見一纖秀柔美的青年攜著一清冷神秘的少女走進客棧,比起一眾粗莽的武林豪客,著實有些格格不入。

一時間,大堂裡酒未停,話未歇,但眾人無不向路過的二人瞥上一眼,似乎想看穿她們是什麼來頭。

“為什麼放刀?”子夜感到眾人的目光不甚良善,低聲問起蕭凰。

“放心。”蕭凰扣緊她的指縫,“這是白駒客棧的規矩。”

原來蕭凰曾經在天器府時,常聽一些弟子聊起武林中的軼事。這“白駒客棧”乃是江湖上童叟皆知的傳說,說道是有三大奇處。

第一奇,奇在這客棧立下的規矩。但凡邁進了客棧的門檻,一律不準動刀子打架。哪怕是結下血海深仇,客棧裡也當作同飲一杯的朋友。所以一進門就設下蘭錡木架,正是擱置兵戈、化解紛爭之意。

第二奇,奇在這客棧釀的酒。初嘗也隻是普普通通的米酒,但飲過之後,竟多有療治重傷怪病的奇效。更奇的是,在這兒喝酒不花銀子,任你是腰纏萬貫,還是一貧如洗,在客棧裡都是同等的分一壇酒喝。至於能不能愈疾療傷,女掌櫃諱莫如深,隻說是因人而異,隨緣罷了。

第三奇,就奇在這客棧的女掌櫃了。這掌櫃的號稱巳娘,有人稱她風華貌美,不過二三十歲的年紀;有人說她從自己的爺爺輩就開客棧了,如今少說也有八九十歲,不知練過什麼返老還童的邪術,才變成如今這副青春正好的模樣。江湖上流言紛紜,巳娘卻從未理會過,仍是日複一日守在白駒客棧裡,和著流年歲月賣她的米酒。

第55章 白駒(二)

待客不問武學,賣酒不問錢財,沒有人知道巳娘到底圖些什麼。反倒有無數名門異士來求訪巳娘,要麼是求一碗傳說中能包治百病的米酒,要麼便是來問詢一些江湖上的疑傳密要。隻因這白駒客棧是武林往來極多之地,巳娘又常年在客棧裡耳聽八方,久而久之,江湖上大大小小的新聞舊史無一不知、無一不曉。隻要你想問,巳娘幾乎沒有不知道的。

但知道歸知道,說不說卻是另一回事。巳娘這人脾氣難定,有時願說,有時不願說。你若追問她為什麼,她隻會雲淡風輕撇下一句:“隨緣。”

而蕭凰攜子夜此行一來,正是為了向巳娘討教鬼門關下俠女對紅衣所說之言:“十月廿三,五大門派盟會泥犁寺,鋒奪十四霜。我要這五大門派滿門殺儘,寸草不留。”

五大門派是哪五派?為何要相約在泥犁寺?十四霜又是個什麼東西?那俠女生前又是何人,和五大門派之間又有什麼仇恨,為什麼非要殺儘五派滿門,寸草不留?

……

這些疑團若不及時解開,隻怕其間恩怨終究不得化解。到了十月廿三,紅衣當真帶著那俠女殺到泥犁寺,真不知會是怎樣一副血雨彌天的慘象。

須臾間,蕭夜二人走近櫃台,已然看清台前那憑爐溫酒的女掌櫃。

遠山眉,水杏眼,潤丹唇,一頭秀發尤其惹眼,濃黑之色比新磨的鬆墨還深沉三分,尺寸又是極長的,直披到腰線以下,才用絳色的頭繩隨意束起。那腰肢也似異於常人,軟得似卸去骨格一般,初春的楊柳也不比她這般柔冶。

再看她身上的裙裳,儘是錯落有致的黑紅兩色。就連首飾也不例外,耳邊的玉墜兒是左黑右紅,腕上的玉鐲子則是左紅右黑。但看這一身卓異的打扮,必定是一位來曆不俗的奇女子。

子夜隻看了她一眼,臉色便閃過一絲掩不住的驚異。

眾人都說巳娘這人不同尋常,可隻有子夜才能看出,她的不尋常究竟在何處。

巳娘的氣息……遠遠不止是一個奇女子那樣簡單。

“掌櫃的,我想問一下……”蕭凰倒是看不出什麼異狀,隻上前問道:“我要去泥犁寺,該怎麼走?”

話音一出,巳娘倒酒的手輕輕頓了一下。與此同時,本來喧囂吵鬨的客棧驟然間鴉雀無聲。

蕭凰和子夜不由得嚇了一跳,回頭一望,隻見滿堂下所有人都停住手裡的碗筷,近百雙陰鷙的目光齊刷刷盯了過來。

“怎麼回事?”蕭凰大是不解,自己不過隨口問個路而已,怎麼就搞得這群武林豪客如臨大敵,草木皆兵?

氣氛僵硬了一瞬,人群中忽然響起一道粗豪洪亮的嗓音:“這位小兄弟,也是要去泥犁寺嗎?”

蕭凰聽這人聲底雄厚,隱隱散出內息回蕩屋內,心中暗讚一聲:“好內功!”

循聲望去,隻見發話之人是一個高大胖壯的和尚。豹頭環眼,絡腮胡須,眼神凶悍狠厲,整個人坐在那裡,就宛如一尊怒目金剛。

蕭凰在女子中算是身形高挑的,可比起武林中的男人,卻顯得太也嬌弱纖瘦了。尤其和這胖大和尚一比,似乎一拳下去,就會被人打得粉身碎骨。

麵對看似懸殊的挑釁,蕭凰隻是溫和一笑,回應道:“正是。”

此言一出,眾來客都微變臉色。就連巳娘也放下手裡的酒壺,撲朔著溫潤的杏眼,饒有興味地看了看蕭凰。

唯一一個不感意外的人,隻有子夜。

她生為鬼胎,命負血債,從來都是擔心慣了的,事事免不了瞻前顧後,如履薄冰。

可唯獨蕭凰的武功,她一點也用不著擔心。

隻不過,瞥見巳娘在盯著自己的蕭姐姐看,心裡頭好生耐不住,湧出一絲酸溜溜的不快。

“好膽量!”大和尚乾笑兩聲,抬起酒壇倒了兩大碗酒,“灑家敬你一碗!”

言罷,他捧起其中一碗酒,但將猿臂一振,酒碗裹著剛勁無儔的掌風,竟以開山之力疾飛向蕭凰的麵門!

原來這白駒客棧明麵上不許動武打架,但若以敬酒之名暗中試探,巳娘想管也管不了那麼寬。眼下這大和尚以凶猛的掌力擲來酒碗,除了試一試蕭凰的武功,亦是要予以震嚇,迫使她知難而退。

可萬萬想不到的是,蕭凰的身形分文不動,隻隨意探出二指,便將那疾飛的酒碗定定捏在了手裡。碗裡的酒水晃了一晃,卻是一滴也不曾濺出。

“大師好掌法。”蕭凰微微一笑。

一回合下來,滿堂裡嘩然四起,震愕難當!

本來滿臉橫肉、神色凶惡的大和尚,此刻更是嚇得煞白了臉色。

自己苦練多年、縱橫江湖的金剛降魔掌,居然讓這看似柔弱的小白臉……輕而易舉接在了手裡?

這……這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在眾人驚詫的注視下,蕭凰抬起酒碗,道了一聲“請”。剛要飲下,卻先停住轉開了頭去,怯怯地望向子夜,好像在征求她的準許:“可以喝嗎?”

子夜皺了皺眉,顯是不大樂意,但還是微微點了一下頭。

蕭凰這才寬下心來,一口飲儘碗中的米酒。清澀入口,芬香滿喉。

櫃台後的巳娘瞧在眼裡,忍不住泛出一絲笑痕。

麵對人多勢眾的江湖高手,不曾流露出半點懼意;可麵對身旁玲瓏可人的少女,反倒是敬畏到了骨子裡。

……真是個有趣的人呢。

蕭凰放下酒碗,又聽得座下傳來一道沙啞的人聲:“少俠好功力。鄙人不才,願敬少俠一杯。”

轉頭一看,隻見角落裡坐著一個戴鬥笠、披蓑衣的中年漢子,身材健瘦,滿麵胡茬,黑洞洞的眸光如鷹隼一般陰沉。

“閣下過獎。”蕭凰淡然一笑,又凝神看那蓑衣漢子要怎樣試她的武功。

隻見那漢子慢悠悠抬起酒壺,自斟了一杯酒。倏忽間振臂抖腕,酒壺猛向前一甩,一道酒汁好似利刃出鞘,澄明的銳光穿過中堂,直刺蕭凰的咽喉!

“好劍法!”蕭凰看得明白,這漢子是拿酒水當劍來使,當即揮起酒碗,迎著劍氣順勢一承,遂將那道鋒銳無端的酒水托進了碗中。

玉腕一旋,瓷碗裡的酒水陡轉平緩,原本殺意極盛的劍氣,竟在頃刻間消弭於無形。

眾人見蕭凰輕巧化解了劍招,不由得驚意更甚。那蓑衣漢子怒哼一聲,緊跟著“嗤嗤嗤”三聲疊響,竟是一連甩出三道酒劍,分斬蕭凰周身的要害!

這三劍比方才更增了七成內力,行至半空,已然能渡出金鐵之聲。狂風疾掠之處,眾人的臉頰都被劍氣刺得隱隱作痛。

蕭凰仍是不緊不慢,不過一擋一迎一避,又將這三道酒劍穩穩接在了碗中。但因劍氣太盛,接轉時不慎迸出幾滴酒水。她接罷劍招,看了一眼灑落在地的酒汁,憾然搖了搖頭:“可惜,可惜。”

那蓑衣漢子目睹她這般身手,不禁驚怒萬分,丹田內真氣儘傾,“砰”一聲炸開酒壺,餘下一柱酒水破開層層氣浪,峻厲的弧光大片斬落下來!

“咦?”蕭凰看這一招極重極廣,想必是用上了十成的功夫,遂將那酒碗一蕩,大半碗的酒水儘數潑出,正與那飛來的酒劍撞在了一處!

“錚——”

兩道酒水相擊,竟是震出了鐘鼎之聲。酒滴如急雨亂灑下來,蕭凰眼疾手快接了一遭,才勉強接得了小半碗殘酒。

“請。”她托起那半碗殘酒,一仰頭又飲了個見底。

而那蓑衣漢子的劍法儘遭破解,哪還有什麼喝酒的閒心,頹然往長凳上一坐,麵色已如土灰一般慘淡。

“少俠好俊的身手,小弟也來敬你一碗!”

飲罷第二碗酒,立刻又有人站了出來。隻見一個鮮衣玉帶的翩翩公子款步向前,爽朗的眉目頗帶了幾分倨傲。他搖了搖手中素紙金邊的折扇,衣帶上還束著一串螭龍形製的冰色玉佩,一身上下儘顯華貴之氣。

蕭凰照舊點了點頭:“願與奉陪。”

那貴公子滿斟了一碗酒,衣袖一揚,瓷碗滴溜溜旋上天去,穩穩落在最高處的梁木之上。目測那根梁木的所在,正處在二人的正中央。

“請!”貴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禮。

第56章 【倒V結束】白駒(三)

“請!”貴公子托起衣袖,恭然作禮。

蕭凰立刻明白了,這公子哥兒是要與她比試輕功呢。

“請。”才回畢禮,便看那貴公子身形一晃,錦衣快成一道列缺華練,疾踏過數排酒桌,直奔那房梁之下!

“好!”蕭凰由衷一讚,卻也不甘示弱,話音起時,黑金色身影瞬間一閃,竟是如紫燕一般,踏著桌椅斜往梁上飛去!

“這什麼身法?”貴公子吃驚不小,眼看蕭凰竟要搶在自己前頭,心中的傲氣如何能忍得下去?

他咬牙一踏酒桌,猱身迎近蕭凰,猛然間一抬手,在她肩頭按下一掌,竟是將對方壓下去數尺,自己則借力向上一縱,揮袖一撈,已然將那酒碗托在了掌心!

酒碗到手,那貴公子遠遠退開數丈,在地麵落穩了身形。雖則使了點不光彩的小詐,但畢竟還是贏了。險勝之下,不由得籲了一口長氣。

“公子這枚玉佩,是姑射山的寒玉罷?”

貴公子聞言一愣,轉頭往櫃台處看去。卻見蕭凰左手拎著那一枚螭龍的玉佩,右手“謔”一聲抖開折扇,悠哉地搖了幾搖。

那貴公子這才回過神來,隨即往身上一摸索,果然自己的折扇連同螭龍的佩墜兒,早在二人交身而過之際,就被蕭凰神不知鬼不覺地摸走了!

愣怔之餘,原本的傲氣儘化成後怕,一股子冷汗從脊梁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