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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為自己先搶到酒碗,輕功也算更勝一籌,全沒想到對方的身手如鬼似魅,表麵上隻是摸走了幾個物件,實則若想趁機襲擊自己的要害,簡直是綽綽有餘!

“東西貴重,收好了。”蕭凰勾唇一笑,揚手一揮,將那折扇並玉佩丟還回去。

那貴公子接了東西,自知慘敗,哪裡還敢出半點風頭,灰溜溜地沒入了人群裡。

一連三場比試下來,掌法、劍術、輕功,個個都不是蕭凰的對手。眾來客一時麵麵相覷,交頭接耳間,紛紛看向左首的一隻單桌。

桌旁正坐著個銀須老者,雖是麵色青黑,乾瘦跛足,但手中攥著一隻重鐵打製的龍頭拐杖,足以見其功力深沉,想來是這一眾客人之中資曆最高的前輩。

那老者在眾人的望盼下沉默片刻,旋即對蕭凰開口道:“少俠武功是不差的,但不知酒量如何?”

蕭凰麵不改色:“前輩不妨一試。”

老者定神看了她一忽兒,點點頭道:“好!”舉起龍頭鐵杖,在地下“當當當”敲了三下。

鐵杖敲擊之下,整個客棧裡百來張桌上的酒碗無不跟著一顫,酒水都漾出大圈大圈的水花。

蕭凰站在櫃台旁,亦能感到那老者的內息遠遠傳至,著實是深邃渾厚,遠勝過方才比拚的三位高手。當下不敢輕慢,屏息靜待敵動。

隻見那鐵杖點過三下,陡然間高高抬起,重重往地上一擊!

衝撞之下,木鋪的地板依然完好,而各個桌上近百隻或滿或空的酒碗,竟全被內力震上了半空。緊跟著鐵杖猛一橫揮,眾多的酒碗從四麵八方飛向蕭凰,殺氣混天,全無一絲能防的破綻!

眾來客皆知這一招乃是老前輩全力攻敵的殺招。功力所及,近百隻酒碗布成天衣無縫的陣法,正奇為交,攻守相合,多少年來從無破解之法,但不知這位武功莫測的少俠能否應付得起?

蕭凰望見四周鋪天蓋地的酒碗,情急之下,也無暇尋方破解,隻好從丹田運出一股磅礴的內息,周身上下散出烈烈金焰——

日出天海!

隻在一刹之間,方圓丈內金波湧蕩,近百隻酒碗“劈裡喀喇”儘數四分五裂,酒滴蘸著罡風漫天激飛,落在桌椅上,竟都打出絲絲點點的坑窪來!

待得金光消卻,蕭凰抬碗盛住所剩不多的酒汁,又看了一眼滿地的碎瓷,舉起碗道了聲:“請。”

言罷將碗一傾,淅淅瀝瀝澆在了地上。

那老者見這一招絕技都被她破解得一敗塗地,又見她的內功無比罕見,竟是辨不出師出何門,不由得臉色凝重到了極處,深深一聲長歎,搖頭道:“少俠的武功天下第一,十四霜非你莫屬了。”

“什麼十四霜?”蕭凰正要追問,那老者已是拂袖轉身,拄著鐵杖飄然而去。

隨後客棧裡所有的客人,誰也不再理會蕭凰,個個都臉色灰白、垂頭喪氣,從木架上拿了各自的兵刃,陸續走出客棧。

須臾時候,偌大個客棧裡人淨一空,隻剩下蕭凰、子夜和女掌櫃巳娘。

“這些個家夥,真是好生古怪。”蕭凰萬般想不通,為什麼自己一提到“泥犁寺”,便惹來他們紛紛以敬酒之由與自己比武。輸掉之後,卻又說什麼“十四霜”非自己莫屬。這些個疑問,隻好看巳娘怎麼解釋了。

剛要問起,卻見桌底下鑽出來一個五短身材的癩皮漢子,也不知他為何沒隨同眾人離去。他一手捧著酒碗,一手豎起大拇指,笑嘻嘻道:“這位少俠真是武功絕頂,小人真心誠意敬你一碗,來!”

蕭凰未及多想,正要接下,身後卻伸來一隻柔荑般的玉手,不經意似的撫過自己的手背,將那漢子遞來的酒碗奪了過去。

……是巳娘。

蕭凰被她這麼一近身,頓時汗毛倒聳,趕緊縮開數尺,忙不迭去看子夜的臉色。

果然,她發現少女的眉毛微微一抖,冰冷的瞳仁斜了一眼巳娘,又返回來靜靜瞧著自己。乍一看好似全無波瀾,可又分明讓人覺著大禍臨頭。

蕭凰心裡一聲聲直呼“糟糕”。方才與眾多高手車輪戰,她眼皮子都不曾多眨一下。可如今被旁的女人碰了一下,竟怕極了心愛的姑娘為此吃醋,不禁嚇得冷汗直冒,腿都有點犯軟了。

一分神之際,便聽巳娘在身後道:“這種下三濫的手段,就不必來白駒客棧丟人現眼了。”原來是在對那癩皮漢子說話。

那癩皮漢子神色一慌,卻還要強笑著狡辯:“老板娘,你在說什麼?”

巳娘含笑不語,但將那隻酒碗往下一擲,酒水潑散了一地。其中密密麻麻爬出黑霧狀的東西,竟是蜘蛛、蜈蚣一類的毒蟲!

蕭凰見狀才明白過來,那癩皮漢子獨自留下來敬酒,原來是為著給自己下毒?

幸虧有巳娘擋住了這碗酒,否則當真喝進腹中,真不敢想會是怎樣的下場。

那漢子見被巳娘識破了毒計,一轉身便要溜之大吉。這時巳娘抬起指尖,在台上敲了一敲。地下那群毒蟲如聞號令,一窩蜂地追上那癩皮漢子,咬得他渾身痛癢難當,滿地打起滾來。

蕭凰見此情狀,訝異不已:“這些蠱蟲明明是那漢子親手所下,為何卻聽從巳娘的指使,反倒攻擊起原主了?”但怕在子夜麵前鬨出人命,激起她的天譴咒,忙攔住巳娘道:“饒過他罷。”

巳娘笑吟吟的目光一掠而過,那些毒蟲便從漢子的衣褲裡鑽了出來,散入地板縫中消失不見。那漢子保住一條小命,一刻也不敢停留,屁滾尿流爬出了客棧。

如今大堂裡再無外人,蕭凰終才舒下了心弦,向巳娘道了聲謝:“多謝掌櫃的解圍。”

巳娘不答,挽袖從爐裡取出銀壺,斟了一盞熱氣氤氳的美酒。

蕭凰看了一眼子夜,又追問道:“掌櫃的,敢問‘五大門派盟會泥犁寺,鋒奪十四霜’,此話該作何解,這背後又是怎樣一樁恩怨?”

可巳娘並不急著直言,倒是舉起那盞溫酒,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人人都敬過你了,我也敬你一杯。”

說完,竟將酒盞貼近唇邊,淺淺抿了一口,才將那一捧印過芳澤的酒香,款款然送至蕭凰的麵前。

再明顯不過的撩撥之意,令坐在一旁始終靜觀的子夜,也耐不住煩躁地捏了捏手指。

“對不住。”蕭凰拈起一根筷子,抵住了巳娘遞來的酒盞,“某酒量不濟,恕難奉陪。”

“哦。”巳娘好像並不意外,雙頰仍掛著戲謔的笑意,“不喝我的酒,還想要我說些什麼呢?”

“這……”蕭凰不禁啞住。她雖急著向巳娘問事,可又怕極了子夜吃醋,這盞酒就這麼夾在中間,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正尷尬間,一片青白色的袖角霍然拂至,劈手將那盞酒奪了過去。

在二人的注目之下,子夜賭氣端起酒盞,一口下去飲了個乾淨。

這酒比尋常的米酒要濃烈許多,子夜又是酒量極差之人,一整杯灌下去,差點兒沒燒壞了心肝脾肺。她硬是運起桃穀的內功,才將浮上臉頰的醉暈狠狠壓了下去。

末了,她將酒盞重重一放,冷淡的眸子直盯著巳娘:“說罷。”

第57章 長留(一)

巳娘瞧見這小姑娘醋天醋地的模樣,“噗哧”笑了一笑。自覺戲鬨得夠了,也不想再難為二人,正色問蕭凰道:“想問什麼?”

“盟會泥犁寺,鋒奪十四霜。”蕭凰忙道,“五大門派是哪五派,十四霜又是什麼來頭?”

巳娘“咦”了一聲,上下打量她兩眼,似乎嫌她問得十分可笑:“你是故意消遣我呢,還是當真不知道?”

蕭凰不由一愣:“不知為不知,何來得消遣之意?”

“哦……”巳娘看她滿臉的不解,確知她所言非虛,“你不是江湖中人。”

“某學過武藝,但從未走過江湖。”蕭凰道,“掌櫃的就當我無門無派好了。”

“也成。”巳娘彎了彎眉梢,娓娓笑道:

“所謂五大門派,北為少鹹山金剛寺,修的是十三式金剛降魔掌。

“南為鏡湖雲水幫,傳的是一套雲水千重劍法。

“東為琅琊王氏,以獨門輕功‘沾衣行’聞名於世。

“中為朝歌隱者,以渾厚的內功心法並寒鐵杖法,公認為五派之尊。

“至於西邊呢,江湖人稱百蠱門,門人皆養五毒蠱蟲,以此陷害於人。

“五大門派,就是這五門咯。”

蕭凰遲疑片刻,想起方才與眾來客敬酒比武,不正是一個使掌法的大和尚、一個使劍法的蓑衣客、一個比試輕功的豪門公子、一個內力雄厚的鐵杖老人……還有一個拿蠱毒暗算自己的癩皮漢子麼?

難道說……

“那些人,他們就是五大門派?”蕭凰指了指門外。

意料之內的,巳娘輕輕一點頭。

“正是。

“他們途經此地,原是要在十月廿三,到泥犁寺辦一場比武大會。

“比武第一之人,才能獲知寶劍十四霜的秘密。

“可如今呢,他們都輸給了你。

“這比武大會,也沒有辦下去的必要了。”

“你是說,五大門派不會去泥犁寺了?”蕭凰急切追問。

“輸都輸了,還去做什麼,自取其辱嗎?”巳娘拾走了用過的酒盞。

蕭凰弄懂了這一點,終於才明白了,為什麼自己在客棧一問起“泥犁寺”,就惹得眾人紛紛側目,定要與自己爭個高下。輸過之後,又要說“十四霜非你莫屬”雲雲。

如此看來,他們是把自己錯認成了比武大會的敵手,還道自己要和他們爭奪十四霜呢。

……原來是這樣一番緣故!

真是萬萬想不到,自己不過隨手應付了幾下武藝,竟能讓五大門派放棄泥犁寺之約,無意間化解了十月廿三的血光之災!

蕭凰喜不自勝,立即看向子夜,眼神甜絲絲的仿佛在說:“我幫你救下這麼多人,還不快誇我一誇?”

子夜也沒想到,十月廿三的驚天血案會紓解得這般容易,心裡亦是歡喜無限。可她還放不下剛剛吃的醋,心裡頭再怎樣高興,臉上仍是一副冰凍三尺的神色,還生怕忍不住露出酒窩,故意撇過臉去不看蕭凰。

“恭喜,恭喜。”巳娘拿濕布擦淨了酒盞,神情卻淡淡的並無喜態,“傳聞十四霜為世間第一神劍,得之者所向披靡,足以稱霸武林,號令天下。”

“那倒不要緊。”蕭凰擺了擺手,她對江湖爭霸可沒有什麼意趣,“我隻想問問掌櫃的,這五大門派可曾與誰結下什麼梁子麼?”

巳娘手裡的活驀然間停住了。

“有。”她抬起臉龐,眉目間凝著一絲化不開的沉重,“不應說是梁子,應當說是……血海深仇。”

一聽此言,蕭夜二人對望一眼,同時想起了鬼門關下那誓必複仇的俠女冤魂。馬上打起精神,仔細聽巳娘講起故事。

這段往事,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說起來,到底還是十四霜的緣故。

十四霜的傳言,早在江湖上流傳了百年之久。

這口寶劍雖然無敵,卻頗有幾分邪性。縱然有無數流言吹捧它的神處,江湖上亦有眾多門派高人爭相逐尋,但極少有人真真正正的見過它。從來沒有人能說清楚,它的下落究竟在何處。

直到二十年前,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風聲——

寶劍十四霜,就藏在西境梁州的長留郡,長留王謝氏宅府。

長留謝氏本為朝中王侯,世代讀書為宦,在武林中從未聽說過謝家的名號,也不知這口人人相爭的寶劍,怎麼就收進了謝家的府邸。

想當時,五大門派乃是武林中的佼佼名門。那一代前輩很快集結起來,同往梁州謝府,問劍十四霜。

可令人想不到的是……等眾人到了謝府,許是親眼目睹了十四霜的神威,人們私心作祟,各自眼紅,竟是在謝家大打出手。眾多前輩高手競相血戰,五大門派但無一人生還。

不但如此,就連謝家無辜的男女老少……也在混亂的廝鬥中滿門傾覆,被殺了個精光。

聽到此處,蕭凰和子夜神色一凜,不約而同都在猜想……

那孽海上的俠女,會不會正是謝家的子弟?

當初謝家被五大門派屠殺滿門,所以那個俠女才要紅衣殺儘五大門派,寸草不留?

血戰過後,五門高手儘都自相殘殺而死,謝家也被滿門殺光。當場既無一人生還,所以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麼,終落得不為人知。

後人搜尋謝府舊址的時候,都想找到傳說中的十四霜。可那口寶劍又一次不翼而飛,也不知流失去了哪裡。

人皆死,劍無蹤,但有關十四霜的種種說法,依然在江湖上愈傳愈烈。追尋寶劍、稱霸江湖的紛爭,數十年裡從來不曾停息過。

就這般紛亂了二十年有餘,直到三個月前,事況才又一次發生了折轉。

就在這岐州的崇吾山裡,有一座破落野寺,名為泥犁寺,寺裡隻有一位無名老僧。

那老僧向武林傳出消息,稱自己是二十年前的朝歌隱者門宗師,是當初謝府問劍的五派首領,亦是在那場血戰之中唯一一個幸存下來的人。

當初他幸存之後,因感神元重傷,無心再重返江湖,遂在泥犁寺裡剃度為僧,隱居了二十年之久。

直至近時,他自感命不久矣,於是決定將十四霜的秘密托付給一位後輩高人。

而這位後輩高人,先從相約為盟的五大門派之中遴選。日子定在十月廿三,就在泥犁寺搭台比武。武功第一之人,才配知曉十四霜的下落。

消息一經傳出,立時轟動江湖。不但五大門派火速集結,趕往泥犁寺去,亦有眾多小門小道趨之若鶩,巴望著分一杯羹。

畢竟是問鼎江湖的神劍十四霜,任何一個習武之人,都抵禦不了天下第一的誘惑。

當然呢,除了你。

說著,巳娘抬起幽明的眼眸,定定地凝看蕭凰。

不錯,蕭凰的確對這神劍毫無興致。此時此刻,她隻是在替子夜犯愁,那俠女若真是謝家的子弟,對五大門派深懷血恨,想要誅殺滿門,似乎也情有可原,這場冤孽恐怕是極難化解的了。

“我說了這麼多,也該你們說一說了。”巳娘又道,“不是為了十四霜,那又是為什麼而來呢?”

“實不相瞞。”蕭凰看得了子夜的默許,才坦言道:“我二人有所耳聞,有人要趁著十月廿三泥犁寺盟會,向五大門派尋仇,所以才來問一問掌櫃的,總得想個法子,化解這場血難。”

“哦,這等事……”巳娘眉彎一動,“你聽誰人說的?”

“倒也不是……”蕭凰猶豫著說不出口。鬼門關裡聽來的話,怎會有人信得?

“不是人,那就是鬼了。”巳娘語出驚人,可話音很是莊重,並無半點說笑的意思。

“你怎的知道?”蕭凰大為驚異。她初時隻道巳娘是個見多識廣的尋常女子,可從她種種言談來看,似乎還不止是見多識廣那麼簡單。

“猜的。”巳娘目光一轉,看了看子夜,低頭又拾掇起銀壺與爐炭。夕光流過她濃黑的鬢發,頗添了一抹深邃的麗色。

“不早了。”子夜轉身往大門走去,“上路。”

蕭凰稍一盤算,巳娘這邊也算是知無不言了,若要追查二十年前長留謝氏的滅門案,還須去泥犁寺會一會那位無名老僧。好在如今才十月初旬,泥犁寺又同在岐州,時距廿三倒是綽綽有餘。

“你要去泥犁寺,西行八百裡便是崇吾山界。那裡群山錯綜,深林密布,你再問問山村野人,總是能找到的。”巳娘見二人起身欲行,又追言道。

“多謝指教,在下……”蕭凰甚存感激,正要從荷包裡取些金銀,以表答謝,可還不及伸手,便又被勸止住了。

“不必。”巳娘仍在低頭忙著燒酒,卻好似輕易看穿了蕭凰的舉動,“有緣人,謝什麼。”

“那,在下告辭。”蕭凰隻好恭恭敬敬作了個揖,轉身追上子夜。

“對了。”待二人將出門去,巳娘的聲音忽又從櫃台處傳來,“敢問女俠你……”

蕭凰心口一震,回眸間帶了一絲倉惶。原以為自己已是竭力喬扮男裝,至少能瞞過那一眾武林豪客,可沒想到這具女兒身,早就在巳娘的眼底儘露無遺。

巳娘瞧她這副反應,顯然是不願讓人看透偽裝,遂狹然一笑,改口道:“敢問少俠尊姓大名?”

蕭凰閃了閃鳳眸。

“在下姓蕭。”她邁出門去,目光緊隨著青白色的背影,“蕭凰。”

第58章 長留(二)

“駕!”

馬鞭落處,烏騅馬一聲長嘶,踏碎滿徑的赤霞,飛奔直下。

疾行一多會兒,子夜突然猛咳了兩聲,纖腰一垂,緊伏在馬背上,似在忍受極大的不適。

“怎麼啦?”蕭凰趕緊勒馬,環開手臂抱住了少女。剛碰到她的肌膚,頓覺出燒炭一般的滾燙。

“那杯酒……有毒……”子夜感到小腹底下燒起一團烈火,渾身的血脈沸湧難耐,也不知被什麼驅使著,一把扯住蕭凰的衣襟,恍惚間就要解開。

“子夜?子夜……”蕭凰一聲聲的呼喚似在耳旁化成了幻夢,子夜再也挨不住體內的熾熱,六識裡一陣天旋地轉,很快便昏睡過去。

薛州,平野。

金烏西墜,月色初萌。

枝葉間,兩道鬼影疾閃而過。

一前一後兩頭窮奇身影極迅,所過之處枯葉紛飛,昏鴉都被驚得翻出巢穴,一簇簇撲滿了際夜的長空。

在溫苓的錯引下,奴兀倫和小滿一路南行。窮奇本為異獸,腳力比駿馬更勝一籌,短短三日間,已是奔出了兩千餘裡。

這其間,奴兀倫也並非不曾起疑。但每次追問溫苓,她總是答得十分肯定。試想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年輕姑娘,也不像有欺騙厲鬼的膽子。奴兀倫半信半疑之下,也隻得暫先聽從她的指引。

正奔襲間,溫苓身子一晃,差點從虎背上摔了下去。小滿忙伸手將她一撈,窮奇也聽話地落在地上,慢下了腳步。

“嗯?”奴兀倫停下坐騎,轉過來查看情況。

“暈過去了。”小滿抱住溫苓,且見她臉色蒼白,氣息極是微弱,半昏半醒的扶不起來。

鬼士不像凡人要吃飯睡覺,更不會疲憊生病,整整三天裡晝夜兼程,自然不在話下。可溫苓畢竟是個大活人,三天裡儘在虎背上顛簸,更不怎麼吃喝休息,身子骨又怎能熬得住?

奴兀倫無奈皺眉,上前捉住溫苓的衣襟,晃一晃道:“喂,醒醒。”

溫苓勉強睜開眼睛,才吐出一個字:“我……”輕咳幾聲,虛餒得說不出話了。

奴兀倫不耐煩歎了口氣,回望遠處支出一片屋梁,隱隱散出幾縷炊煙,沉聲道:“前麵有戶人家,讓她吃點東西再走。”

小滿一聲承應,師徒倆又帶著溫苓騎上虎背,須臾過後,趕到那房屋之下。

仔細一看,原來不是人家,卻是一家野店。窗子裡透著燈光,屋裡還傳出男人喝酒劃拳的叫嚷聲。

“去。”奴兀倫拽起溫苓,叫她自行去店裡討一口水喝。

“我來……”小滿看溫苓步履不穩,才要跟上,卻被奴兀倫攔住了。

“她跑不了。”奴兀倫抱著雙臂,眉目隱在幽暗的夜色裡。

溫苓一瘸一拐進了客店,屋裡烏煙瘴氣的,全是佩刀帶劍的綠林豪士,正自喝酒吃肉,吹牛胡侃。

此時的她已然剩不了幾許理智,她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更不知自己還能活幾天,滿心裡隻想著攥緊那枚桃鈴,感知到若隱若現的西北方位,企盼著“蕭哥哥”能離得越遠越好。

可她又擔心極了,那兩個厲鬼一旦看破這場騙局,殺了她之後再去追“蕭哥哥”……那自己豈不是白白送死了麼?

唯一的法子……隻有在自己遇害之前,儘快給“蕭哥哥”送去消息,趕在厲鬼之先做出防備!

思量至此,溫苓又一次下定決心,向那群綠林豪客走了過去。

“大哥,請……請問……”她扯了扯一個大漢的衣角,“你們是往西北方去麼?”

那大漢斜乜著醉眼,看了看眼皮底下弱不禁風的姑娘:“喲,哪兒來這麼俊俏的小娘子?”

“你……你們若往西北去,能不能幫我捎個口信……”溫苓感到那大漢的神色不似善意,急得眼圈都紅了。

說話間,桌上的豪客正舉著酒碗大吼大叫:“等老子拿到十四霜,見一個,殺一個,見一個,殺一個。把那些狗日的邪魔外道……統統都殺光了!”

屋外,奴兀倫和小滿正守在房簷下的陰暗處。

聽見那豪客喊出“十四霜”的字眼,小滿的臉色驟然一冷,鬼道刺青漫出衣襟,惡狠狠爬上了臉頰。

奴兀倫看了一眼徒兒。

相處數日下來,早已對小滿的遭遇了如指掌,自然明白“十四霜”對她意味著什麼。

……小滿的全家,連同她自己,都是因十四霜而死的。

她恨十四霜,更恨極了那些追尋十四霜的武林眾人。

“快到十月廿三了。”奴兀倫悶悶說道,話中帶著寬慰之意。

“趕得及麼?”小滿悵然一歎。

“趕得及。”奴兀倫話不多,但從來說一不二。

小滿心下稍安,收斂了刺青,感激地看向師父。

說來也覺可笑,生前做人的時候,自從她全家罹難,觸目皆為冷眼,俯仰儘是炎涼,而她也在年深日久的水火中,磨成一塊百孔千瘡的石頭。

死後成了鬼士,反倒在師徒姊妹之間,體味到點滴來之不易的情誼。

鬼道裡雖然規矩森嚴,但鬼士之間心腹坦誠,生前各自苦命,死後惺惺相惜,姐妹間從無權位之爭,更不見人世間的傾軋與算計。

……做人,還當真不如做鬼。

感慨之餘,又好奇奴兀倫生前的執念到底是什麼。

這一回事,她還從來不曾聽師父說過。

“師父。”小滿忍不住發問,“你是怎麼入了鬼道的?”

“我嗎?”奴兀倫似也不大願意提起,沉默一刻,才幽幽開口道:“因為……沒能守住最重要的人。”

小滿聽師父說得囫圇,卻也不敢多問。

但她知道,師父既能練成七七四十九重無間訣,生前定是遭遇了極大的苦痛,想必還遠遠超過自己。

“小滿。”奴兀倫忽然問起,“你覺著,是跟著花不二好呢,還是跟我好呢?”

小滿仔細一想,花不二和奴兀倫都是待她很好的前輩,可她們卻又是截然不同的兩副脾性。

花不二身為鬼道中最強的元老,偏生又貪玩好色真性情。你道她總是嬉皮笑臉,爛漫天真,可姐妹們都說,花不二一旦犯起執念,那真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六界輪回都能讓她掀了個底朝天。若不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又怎能練成九九八十一重至高無間?

奴兀倫又大不一樣,雖說平時總要擰著眉心沉著臉,一副狠巴巴的模樣,辦起事來也是雷厲風行,手起刀落不眨眼。可到關鍵時節,卻每每會露出心軟的一麵。譬如這姓溫的小姑娘,明明到了三天的期限,可師父還是不忍殺她,竟還容許她去店裡討一口吃的。

思來想去,小滿也分不出個高下來,隻如實說道:“都好。”

奴兀倫麵露苦笑:“還是花不二好些。她話多,熱鬨。”

“你也好。”小滿忙說,“我……我一看見你,就想起我娘。”

“你……”奴兀倫笑笑,“我死時也才二十出頭,有這樣顯老麼?”

“不是的。”小滿又說,“我是說我娘,她也是犬戎人。”

“嗯?”奴兀倫有點意外,“犬戎的女子嫁到中原,倒是不多見。”

“是。”小滿想起了幼年的家,劇變以前,原是那樣的和睦美滿,“我爹和我娘,他們……”

話剛出口,忽聽見野店裡爆發出一陣哄笑,一大漢高聲道:“什麼厲不厲鬼的,這小娘子怕不是個傻子吧?”

一聽這話大不對勁,奴兀倫和小滿同時變了臉色,縱步一飛,直奔店門口去!

“我……我說的都是真的,求你們幫幫我……”溫苓被一幫不懷好意的惡漢圍堵在牆角,已是嚇得臉色慘白。

“嘿,這不巧了,哥幾個正是往西北去的。”一禿頭漢子滿臉淫笑,湊近溫苓的身,“你想要哥幾個,給你那蕭什麼的情郎報個信兒……總得讓哥們兒吃飽了再上路吧?”說著就開始解褲腰帶。

“不不……不要!”溫苓拚了命的推拒,可她本就沒什麼力氣,又在路上消耗了三天三夜,此刻被那禿頭漢子壓在牆上,如何能掙脫得開?

正撕扯間,忽聞見“嗡”地一聲,一道寒練由遠及近疾飛過來,隨後蕩開一記橫斬,混濁的血霧狂噴而出!

再定睛看時,那漢子一顆光禿禿的腦瓢,早不知砍到哪裡去了。

小滿抖了抖染血的長劍,劍從上湧出陰森的紫焰。緊跟著一片劍影閃爍,鬼步縱橫,穿梭在驚恐逃竄的人群之中。不過彈指一揮間,已是將滿屋子的綠林豪客殺了個乾乾淨淨。

“師父。”小滿退開兩步,給奴兀倫讓出一條血路。

溫苓環顧一屋子支離破碎的屍首,滿牆滿地都被鮮血潑了個透紅,一抬眼,又對上奴兀倫殺氣四溢的麵容——

她明白,自己怕是大限將至了。

第59章 長留(三)

“謔……”

奴兀倫身影一虛,如火似電直逼近溫苓眼前!

鬼手疾張,又一次緊扼住她的咽喉,指尖滲出鋒利的鬼火,在肌膚上燙出一道道淤紫的燒痕!

溫苓感到鋒利的惡寒一湧一湧戳在心口上,陰力比三日前還要沉重許多。可如今她早已透支了氣力,連知覺也淪於麻木,竟是覺察不到太多的痛意了……

“西北方?報信?”奴兀倫如今全然明白過來,這小姑娘竟是這般膽大包天,騙得她們兜反了好大一圈!

盛怒之下,鬼道刺青一縷縷探出狐裘,漫至鎖骨以上:“你可知欺騙鬼道,該是什麼下場!”

“我……”溫苓還想說些什麼,可到底一個字也說不出口。萬念成灰之際,哀慟的目光直視奴兀倫的雙眼,大顆大顆的淚珠滾落而下。

奴兀倫被她騙慘了這一遭,雖看她淚眼汪汪的大有求饒之意,心中卻再無半點同情,切齒說道:“你再敢撒謊,我就一刀一刀把你割零碎了。連同你爹,連同朱家上下老小……都一並千刀萬剮的給你陪葬!”

說著掌心又加催狠勁,鬼火嵌進她白皙的頸膚,烙得黑煙迸恣,血肉模糊。

眼見溫苓生生受著鬼火的折磨,卻連一聲呻吟也沒有。原來她本已虛弱不堪,被奴兀倫這麼一掐,鬼火攻心,受不住又暈了過去。

奴兀倫怒火難平,瞬間將手一撤,任溫苓直挺挺摔在了地上。

看到師父氣成這副模樣,連刺青都隨著呼吸一凜一凜的,半晌消不下去,小滿心下驚惶,大氣也不敢亂出,低頭守在一旁聽令。

靜默了不知多會兒,奴兀倫才勉強平複怒火,大步往門外走去:“先去泥犁寺,辦你的事。”

“是。”小滿低頭應承,又看了一眼倒在血泊裡人事不省的溫苓,“那這姑娘……”

“帶上。”奴兀倫坐上虎背,眸子裡掠過腥寒的光,“她的死期,還在後頭呢。”

……

子夜不知這樣昏昏沉沉的反複了多久。

難言的灼熱感時起時落,令她忍不住想要抱緊些什麼。

一呼一吸間,縹緲的是那再熟悉不過的暖香氣息。近了,遠了……遠了,又近了……遠遠近近地,牽惹著她的七魄三魂。

似桃紅搖曳宿雨,浪白吞吐輕沙。由外而內地,化去忍無可忍的悸動……

……終至,雲淡雨停。

醒來時,正臥在蕭凰的懷裡。

身上披著蕭凰的衣氅,身底下是柔軟的乾草,抬頭是山洞的石頂。

背後的篝火晃了一晃,除卻木屑炸開的細響,寂而無聲。

回望一眼洞外,月落烏啼,星辰正好。烏騅馬係在老樹下,偶爾打一個溫吞的響鼻。

子夜的身子稍一翻動,便看蕭凰凝起劍眉,微微睜開了鳳眼。

“還難受麼?”她擁她更緊,柔聲問著。

“好奇怪的毒。”子夜仍在恍惚。身子除了疲累些,倒也不覺怎麼煩惡。

“不是毒。”蕭凰笑道,“是合歡散。”

她偎在少女的肩頭,掩不住笑靨裡微微的自得:“我已經……幫你化解掉了。”

子夜沒聽過“合歡散”的名字,但看蕭凰微妙的臉色,也不難猜出是個什麼東西。

她隻是有點驚訝,蕭凰是怎麼做到的。

同行這些天,她也不是沒教過她。隻可惜這蠢女人的天賦,都用在武功上了。

至於那些手藝……簡直是笨到一塌糊塗。

如是幾回,她就再也不許蕭凰翻身了。

至此,子夜想破腦袋也想不出,蕭姐姐哪來的本事,還能解得了合歡散呢?

“怎麼解的?”她倒想問問。

蕭凰不說話,隻將舌尖蘸著朱唇,輕輕一抿。

子夜明白了。

這蠢女人……手藝不行,還會另辟蹊徑呢。

子夜差點沒笑出聲來。可一想起巳娘為了勾引蕭姐姐,居然在酒裡下合歡散,心裡又酸巴巴的生出了悶氣。

她假作惱怒,背轉過身去:“誰許你碰我了?”

她聽見蕭凰的呼吸頓了一下。餘光一回,瞄見女人一副犯錯了事但又不知錯在哪裡的神色,委屈得讓人心疼。

子夜歎了口氣,醋意再怎麼泛濫,也總得給蕭姐姐尋個台階下。

她故作嫌棄:“哼,一身酒氣。”

蕭凰小心翼翼湊過來,枕在少女的腰彎上,撒嬌道:“我以後再不喝了嘛。”

子夜一偏頭,正對著蕭凰亮晶晶的鳳眸,瞳仁裡光影流動,倒映的全都是一個自己。

她抬起指尖,捏了捏她的耳垂。

……好軟。

就和她的心口一樣軟。

她想起她在白駒客棧裡大展身手,威懾八方,卻唯獨來到自己麵前,傾儘了畢生所及的溫柔。

……子夜真不知該怎樣愛她才好。

她將指腹點了點她的鼻尖,嗔道:“你說得容易。以後又有美貌的女掌櫃給你敬酒,你喝還是不喝?”

蕭凰不好意思地笑笑:“你還在吃她的醋?”

子夜想起巳娘,感慨道:“那個老妖精呀,該是有三百年沒碰過女人了。”

“哎。”蕭凰以為她出言無狀,忙勸止道:“你吃醋歸吃醋,罵人總歸是不好的。”

“我沒罵她。”子夜正經道,“更何況,她也不是人。”

“怎麼說?”蕭凰摸不著頭腦。

子夜一笑:“你猜猜,那個女掌櫃該有多大年紀了?”

“瞧她的樣子,也就跟我差不多大,三十歲上下罷。”蕭凰一抬眉毛,“你看呢?”

“我看……”子夜掐指一算,“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歲了。”

“怎麼可能!”蕭凰還當她是玩笑。

“你這肉眼凡胎,哪裡能看出來。”子夜解釋道,“她和我師尊一樣,不是凡人,而是靈獸修煉的仙家。她開下這家客棧,也並非圖財,而是為了積累功德。”

“仙家?”經子夜一番點撥,蕭凰才恍然想起巳娘的種種奇異之處,“怪不得,她好像也懂些鬼神之事,還能一眼看穿我是個女子!”

這麼一想,子夜還確實不算罵人。千八百歲的修仙靈獸,可不正是個“老妖精”嗎。

“沒錯。”子夜一點頭,“不同的是,我師尊是狐仙兒,而她是常仙兒。”

“什麼仙兒?”蕭凰又跟不上了。

“你問得倒仔細。”子夜笑得狡猾。

“好,不問了,不問了。”蕭凰才不想為著一個什麼仙兒惹她吃醋,乖乖不言聲了,埋頭鑽進少女的懷裡。

靜靜溫存了一會兒,子夜才又發話道:“長留謝氏的案子,你怎麼看?”

蕭凰緊了緊眉關,不住地搖頭:“奇怪,奇怪得很。”

心裡頭盤算片刻,遂將疑點一條條道出:

“其一,按巳娘的說法,十四霜乃是江湖上人人求之不得的寶劍神器,可為何在二十年前,偏生落進與武林毫無瓜葛的侯府謝家?可能隻是巧合,也可能……這裡麵還有些不為人知的曲折。

“其二,五大門派也算名門正派,除了百蠱門的手段有些卑劣,可總歸來看,還是頗講求江湖規矩的。可若以名門正派自居,為何又在二十年前禍及無辜,對謝家的男女老幼痛下毒手?這副行徑,實在太也難看了些。

“其三……就在那泥犁寺的無名老僧身上了。”

蕭凰思忖良久,苦笑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二十年前的謝家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樣胡猜亂想,實在是找不著頭緒。”

子夜“嗯”了一聲,隱隱感到這樁血案還要比眼下難解得多,須得儘快趕往泥犁寺問個清楚。至於這場冤孽終究能化解多少,也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整衣起身,望見山洞外月冷星稀,河漢將闌,已是五更天時分。

“該啟程了。”

第60章 入畫(一)

鬼道,無量宮。

石磚縫裡漫開一道道鬼火,蛛網似的勾連在一起,又隨著一吐一納的風動,忽明忽暗地描作蟲矢狀的符文。

花不二瞑目盤膝,端坐在鬼火中央。身上的刺青慢慢漲至眼角,又慢慢褪到紅衣以下。幾番吐納下來,無間訣的功力也越增一分。

魔羅見她罕有地修習起鬼道冥功,不禁嘲諷道:“十年八年沒見你練過幾回,這兩天怎變得這樣勤快了?”

花不二仍閉著雙眼,嘴角噙笑,笑裡卻滿含殺意:“不練功,又怎麼殺人呢?”

魔羅鬼王冷嗤了一聲。

她自然明白,花不二要殺的人,定是那個名叫蕭凰的“野女人”。

“你是覺不出有多可笑麼。”魔羅直言道,“那個叫蕭凰的,不過和那人同行幾日,還未必有些什麼,你竟非要殺她不可。你再瞧瞧你自己,整日裡拈花惹草,貪淫好色,這些年來沾了多少腥臭在身。你不覺愧疚倒罷了,又哪來的臉麵管束那人?”

花不二淡然一笑。

她不是不清楚自己這副德性,也不是沒被身旁的姐妹敲打過。

她們笑罵她的多情,卻也猜不透她的心性。若說她愛她的夫人,為何又要處處留情,淫亂無度?可若說她不愛夫人,又何以憑借銷魂入骨的執念,練成九九八十一重無間訣?

管它多情也好,癡情也罷,花不二從來不在乎這些。

於她而言,色是千真萬確的,情也是千真萬確的。

……誰讓她是個千真萬確的瘋子呢。

“那不一樣。”她回說。

“哪裡不一樣?”魔羅倒想聽聽她怎樣胡說八道。

“我和夫人不一樣。”花不二的神色少有地平靜,“我眼裡沒有規矩二字。”

……卻字字都是她。

“那她呢?”魔羅又問。

“她眼裡寫滿了規矩。”

花不二向來多嘴多舌,廢話連篇,恨不能將心裡的一言一詞昭告天下。可隻在說起夫人時,變得有幾許琢磨不透。

然而魔羅空洞的笑答,卻似比她還要琢磨不透——

“你還知道……你眼裡沒有規矩呢。”

簾帳裡的鬼火抽搐了幾下,燒得甚是淒涼,大不似以往的陰森與威嚴。

可花不二一心隻想著怎樣把那野女人碎屍萬段,全不曾往長階望上一眼。

哪怕……隻是一眼。

她慢慢運起鬼息,刺青又一度湧將上來,在眼尾處暈開淩厲的波光。

正修到深處時,前方的冥水裡“嘩啦”一聲浮出來什麼東西。

花不二被打斷了靜修,心中大是煩亂,抬手就是一支鬼火凝成的利箭,一甩袖射了過去!

“當——”紫火流空,猛一下釘進青石磚裡,“嗡嗡嗡”餘震不停。

花不二這時也才看清,箭尾旁站著一個稚嫩的女鬼娃娃,顯是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擊嚇掉了魂,呆呆張了張口,“嗚哇”一聲大哭出來。

“他媽的,給我閉嘴!”花不二最討厭小孩子哭啊鬨的,怒火蹭一下竄起來,反手又化出三道利箭,直衝那女娃娃的腦門打過去!

“謔……”一道灰藍的羽翼遮覆下來,緊緊護住女鬼娃娃。三支飛箭一碰上藍羽,登時鋒火消去,散成嫋嫋青煙。

“花不二,你做什麼?”護著那娃娃的,乃是一身披灰藍長翼的鬼士,原來是一隻姑獲鬼鳥。她反瞪花不二一眼,埋怨道:“這麼小的孩子,你也下得去狠手?”

花不二嘻嘻一笑,轉頭又問魔羅撒嬌喊冤:“大人,她凶我。”

“誰教你亂動人家的執念?”魔羅訓斥道,“你就白挨一頓打,也是活該。”

花不二見魔羅也不給自己撐腰,隻好慫兮兮的不言聲了。

她素來嬌蠻任性,從不怕和鬼士打架,但要打隻挑軟柿子打。姑獲是八八六十四重無間鬼士,比自己差不了太多,若真打起來,自己也討不了什麼好去。

花不二擰緊蛾眉,眼看著姑獲展起雙翼,翩然飛上高處的石台。身後的冥水花叢裡跳出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鬼娃娃,一連串追著姑獲爬上石階。乍一數去,少說也有五六十個,嘰嘰喳喳的吵鬨不已。

原來這姑獲鳥生前本是尋常家婦人,正逢連年戰亂饑荒,逃荒路上不慎弄丟了自己的孩兒。待得苦苦尋見時,早已被一群餓極的刁民下在鍋裡煮熟吃了。她悲痛泣血而死,陰魂化作姑獲鬼鳥,日複一日在沙場上徘徊悲鳴。隻要遇見孩童死後的小鬼,總會母性大發,當成自己的骨肉一般攜養照看。

再後來,姑獲鳥為避天劫,遂帶著一眾小鬼入了鬼道。因其執念深重,無間訣的修為也突破極高。如今已練到八八六十四重,功力僅列於花不二之下。身旁這群小鬼又極是聽話,四處為她奔走傳信,刺探消息。故而她入道雖晚,無間也比花不二略低一籌,但所建功業要遠勝過花不二,魔羅鬼王也待她十分器重。

可花不二一見到姑獲鳥,窩火得腦仁都要炸了。倒不是和姑獲有什麼嫌隙,隻因她煩極了小孩子,一撞見這麼些鬨哄哄的活寶,恨不得一道鬼火砍過去全給殺了。

她是真的想不通,姑獲怎麼忍得了這群雞飛狗跳的小東西,就不怕折了陰壽麼?

“大人。”姑獲壓低長翼,跪下行禮,“屬下有要事稟報。”

“講。”鬼火晃了一晃。

“近日陽間風向有異,怕是有人盯上了……”姑獲還沒開說,就聽身後“呼隆”一聲低鳴,石階上那群小鬼一齊尖叫嚎哭,原本靜穆的無量宮頓時鬨騰得不可開交。

轉頭一看,花不二不知何時拿鬼火幻化出一頭凶神惡煞的狻猊,追著一眾小鬼又抓又咬。看她們個個嚇得抱頭大哭,花不二難得出了一口惡氣,在一旁樂得直不起腰來。

“花不二!”要事當前,魔羅焉能容她在眼皮底下胡鬨,當即怒喝道:“你給我滾出去!”

“當真?”花不二狂喜不已,這些天在無量宮憋的都要生蛆了,左盼右盼隻想逃出去找夫人,沒想到魔羅一聲怒斥正中她的下懷,連忙道:“天子無戲言,鬼王之命不敢不遵,屬下馬上滾蛋。”

正要往冥水裡去,但聽魔羅一聲“慢著”,手腕又被花藤給鎖住了。

花不二還道這老妖婆又要反悔,沒想到魔羅隻是淡淡說了句:“早點回來。”便將花藤鬆開收了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花不二隨口敷衍幾句,心想著既然能出去了,傻子才回這他媽的晦氣地方。得意忘形之下,全未察覺到魔羅的花藤在她手腕上留下一抹淡青色的華暈。她縱身一飄,紅衣化入冥水寒波,頃刻間失了蹤影。

等花不二一走,無量宮仿佛從鬨市落入了深山老林,竟似有八百年沒這般清靜過了。

“說罷。”鬼火看冥水上的漣漪徹底淡去,才轉回來麵向姑獲鳥。

“是。”姑獲俯首一應。

“大半月前,屬下往秦州辦差。夜聽坊間閒話,說道某街某巷有一所凶宅,常聞女鬼慟哭之聲,陰切慘厲,無人敢近。

“屬下聽聞此事,還說上哪個女鬼含冤不散,於是立刻前往凶宅的所在,想著為那女鬼伸張行道,邀來我鬼道之中。

“可當我來到那所凶宅,卻發現這其中事態遠非所想。

“屬下一進府中,便去察尋那鬼哭聲的源頭。可越往深處行去,便越覺魂身沉重,靈魄暈眩,甚至連無間訣也用不起來。

“屬下當即懷疑,此地是布下了什麼陽剛狠烈的陣法。又聽得四麵遠遠傳來腳步聲,疑似有人圍攻而來。

“我不敢怠慢,雖受奇陣所製,無法動用無間訣,但身後雙翼尚且無礙,隨即飛往空中,從高處俯看宅中景象。

“這一看,著實是大事不妙。統觀這樓宅布局,依稀是一方封魂怒陽的陣法。連綿的屋頂上,還用朱砂灑下巨大的符咒。這一番布置,顯然是為了鎮壓厲鬼的。

“更令屬下驚駭的是,那女鬼的慟哭之聲,就來自於宅府中央。可那並非真真正正的女鬼,而是用青搭成的一方石陣,中心以屍油作蠟,陰火長明。每每有風吹過,便能在石陣中偽造鬼哭之聲!

“屬下這才醒悟,原來這鬼哭聲竟是故意設下的誘餌,周圍又利用屋宅布下封魂怒陽的陣法。簡而言之,就是一道陷阱。

“然而這道陷阱,究竟是為何而設呢……”

姑獲鳥抬起凝重的目光,仰看簾帳裡忽起忽落的鬼火。

“好厲害的手段。”魔羅話聲低沉,“那些人……已經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