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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入畫(二)

“是。”姑獲歎了口氣。

“為鬼伸張,替鬼行道,免不了經常的殺人滅口。鬼道所助之鬼,又都是有怨難償的女子。”魔羅思索道,“他們看多了案子,也難怪會發現端倪,又難怪會以女鬼的哭聲作為引誘,想釣我鬼道上鉤。”

“正是。”姑獲凜然道,“屬下越想越覺後怕。若不是屬下有雙翼在身,換做彆的一個鬼士,動不得無間訣的話,隻怕已落入他們的羅網。”

“你方才說有腳步聲。”魔羅掉轉話鋒,“怎麼處置的?”

姑獲忙續道:“回大人,屬下不敢在陣法中與人交鋒,隻在巷子外等候半時,便看到六個道士走了出來,正是方才在凶宅中聞聲趕來的追兵。

“屬下立刻出手,殺了其中五人,隻留下為首的那個道長,嚴刑逼問幕後之人。

“那道長雖然怕極了,對我拚命求饒,可他也不認得那主使之人是誰。那人似乎隱藏得極深,這些道士隻是拿錢辦事,根本不曉得那人的名姓、容貌、勢力。再怎麼嚴刑逼供,也是問不出什麼東西來。

“我見逼問無果,也隻好殺了那道長,屍身和魂魄一並用鬼火燒化了。深更半夜,絕無旁人,但願那幕後之人不會察知。”

“好。”魔羅一應,又肅然道:“此人既能看穿我鬼道的行蹤,又精通道力極深的陣法。他辦下這等周密之事,卻又能藏匿得如此之深。看來……咱們是碰上硬茬了。”

“是。”姑獲又道,“屬下與大人所想一致,所以離了那凶宅後,立刻派遣手下小鬼,往八方各州究察一番,看看彆地是否也有類似的陷阱。結果……”

“有多少?”魔羅直接追問。

姑獲眉關一沉:“集合小鬼所查,目前王疆之內,已知有二十四處。”

說著退開數步,長翼在石台上燒火作畫,用鬼火圈成四境八荒的地圖,又拈起一根根灰藍的羽毛,浮立在二十四處陷阱的方位。

魔羅縱看這二十四位遍布諸州,且多設在鬼道近常出沒之地,可想而知,這背後的勢力定然根深葉茂,才得以動員如此之廣,並且對鬼道所犯血案知之甚熟,才好設下如此精密的羅網。

……真是個了不得的角色啊。

“傳喚眾鬼士,儘快返回無量宮。”魔羅果斷道,“路上不得輕舉妄動,切不可再收新進。”

“是。”姑獲一揮羽翼,眾小鬼得了指令,紛紛躍入冥水,前去告知各方鬼士。

“姑獲,有勞你了。”魔羅又道,“接著查下去罷,千萬小心。”

“屬下明白。”姑獲垂首應命,雙翼一振,從高台上翩然飛落。

待要躍入冥水,忽又想起些什麼,轉問道:“大人,你覺著……會是狐狸嗎?”

魔羅的鬼火微微一跳,但依舊燒得很穩。

“不像。”她沉頓一刹,“狐狸沒這個城府。”

孽海,鐵圍山。

水風輕拂,黑礁聳佇。岸線上卷過一朵朵參差的浪花,淘洗著亙古以來的娑婆石沙。

冥空裡,遠遠飛來一抹猩紅的鬼影。可當她一飛到岸線之上,就好似被一道淡青色的屏障牢牢地擋住了。用力一加衝撞,也隻撞落幾朵彼岸花須,無論如何也破不開去。

“他媽的!”花不二破口大罵,“這老妖婆……我就知道她沒那麼好心!”

本想著離了無量宮,趕緊去陽間找夫人團聚,順帶把那野女人大卸八塊。何曾想被魔羅鬼王暗留了一手,竟在自己身上種下結界,彆說出入陰陽了,就連區區一座鐵圍山都闖不出去!

花不二氣急敗壞亂罵一陣,又繞著海邊徘徊了幾圈。可這結界築得銅牆鐵壁一般,四周連個縫隙也找不見。摸尋半晌,終究是一無所獲。

折騰這大半天,初時的怒火儘化成喪氣與疲憊。她早知那老妖婆心眼極硬,既說了要關她的禁閉,就一定不會輕易放手,在自己身上種下結界,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作孽啊。”花不二一聲悲歎,仰身坐在沙岸上,百無聊賴數起了冥海上比翼成雙的多羅鳥。

剛數到二十來對兒時,就聽身後沙沙響起了腳步聲,一女鬼千嬌百媚喚了出來:“花姊姊。”

花不二聽得出,是鬼道裡的畫皮鬼雲點青。

她無力笑了笑,聊以作答,卻連頭也懶得回顧一下。

雲點青曼步而前,在花不二身畔坐了下來:“大人開恩了?”

花不二盯著海天上的飛鳥,嘴裡咕噥道:“開恩,開恩,開個鳥恩!”

雲點青莞爾一歎,半是試探又半是玩笑地問:“你還不知她為何要關你?”

花不二哼了一聲:“誰知道,她有病。”

雲點青不言聲了,也跟著仰頭看鳥。

她和花不二來往最多,對她的本性兒也最是了然。

這個瘋子哎……

除了夫人,她什麼都看不見。

有些事就算戳到眼裡了,她也當瞎了一樣看不見。

就這麼默默呆坐一會兒,雲點青挪了挪身子,湊得更近了些。

“我畫了幾幅新畫,你想看看麼。”

她俯下描丹畫翠的眉眼,離花不二又近了好些,近得嬌影籠住了大半的絕色,穿透了彼此的胭脂芳香。

花不二照舊安靜地躺著,不躲閃,亦不迎合——

隻將豔唇勾起一角,淺淺應了一聲:“好呀。”

雲點青半支起身子,指尖流過一抹鬼火,掌中已多了一卷畫軸。又將畫軸展開,水墨裡散出森森火舌,揮動間已彼此幻入畫中。

畫裡是一間書房。素窗粉壁,玉案紗櫥。

四麵牆壁上,高低錯落掛滿了一幅幅畫卷。畫中乃是形色迥異的美人佳麗,千姿百態但無一幅相肖,可謂是春蘭秋菊,各有傾城之處。

雲點青將濕了墨的狼毫在舌尖一沾,斂袖下筆,在紙上描落一點烏青,正為畫中的美人點了秋水。

且看畫上那人,正坐在大紅轎子裡掀了珠簾,露出一身張揚傲放的紅妝喜服。一望狐狸眼,青白皆為媚色;半遮芙蓉麵,悲喜儘道深情。

雲點青還記得,這是二十年前,花不二以妾室之名,嫁到夫人家裡的第一天。

碰巧那天,她也在。

二十年過去了,這一幕仍是記得清清楚楚,以至於落筆一氣嗬成,無須絲毫的停頓。

想她生前是世間頂有名的女畫師,常年在宮廷豪門流連。算起筆下畫過的佳人尤物,少說也有三千之數,如今死了這許多年,壓根記不起幾個了。

可唯獨花不二當年的驚鴻一瞥,從紅塵紫陌,一路驚豔到了碧落黃泉。

雲點青看著這幅墨跡仍潤的新畫,端詳好一會兒,才抬眸看向窗邊的花姊姊。

她在看她。而她……卻在看畫。

花不二靜靜站在那裡,凝看著牆上的另一幅舊畫。

畫左是生前的自己,紅裙金釵,倩笑彎眉,如夏花一般怒放。

左邊的她,抱著右邊人的肩。

再看右邊的女子,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葉眉,瑞鳳眼,頭上是墮馬髻束著白玉簪。乍一看來,極是溫潤秀雅,又極是大氣雍容。

……那是她的夫人啊。

——也是這一世,那個名叫子夜的姑娘。

花不二呆呆看了許久,抬起青蔥樣的指尖,拂了拂畫中夫人的臉龐。

指尖瀉出幾縷鬼火,燒透了泛黃的薄紙,也燒空了夫人的容顏。

可那畫卷是雲點青用無間訣煉成的。前一時燒出的空漏,後一時又飛快地修補好了。

夫人的眉眼,依舊變回那樣的清晰。

這麼多年……一丁點兒都沒有變過呢。

“花姊姊。”雲點青喚了一聲。

她叫花不二過來,自然不是為了賞畫的。

花不二回了片刻神,歪過頭盯著她看。

雲點青展開一幅新畫,畫上的女子秀色奢華——瑤台髻,金步搖,一身的綺雲織錦,原來是當朝得寵的貴妃。

她抖了抖畫幅,畫上的水墨融作鬼火,一絲絲漫出卷軸,又爬上她的指尖。直到丹青流遍整個魂身,雲點青也徹徹底底易了容貌,竟與那畫上的貴妃娘娘一模一樣。

這正是畫皮的本領所在。

——一筆一墨,即是萬千皮囊。

……這也是花不二與她最常往來的緣故。

“喜歡麼?”雲點青捏了捏袖角。

花不二瞥了一眼綽約富麗的“貴妃娘娘”,嘴角笑意仍在,卻是淡淡的看不出一絲起伏。

雲點青明白,這位貴妃娘娘,她不大瞧得上。

她隻好又展開另一幅畫軸,畫裡的紅顏風華尚輕,嬌媚勾人,隻是細看其眼底,仍抹不去一絲初成的膽怯。原來是漢京的煙花巷裡,新捧出來的一位花魁。

水墨化入魂身,又化成小花魁的模樣。

“這個呢?”雲點青擺了擺半露的足踝。

花不二的目光依舊寡淡。

她自己生前也是極負盛名的花魁。再轉看彆的花魁,難免有些乏味。

雲點青歎了口氣。

看來,花姊姊今兒個是不喜歡新的了。

她丟掉兩幅新畫,又從成堆的舊畫裡選了一幅出來。

這一幅似是老相熟了,都還不及展開,已然有鬼火湧流上身。一霎時間,又全然改頭換麵——

素衣青裳,正襟危坐。

柳葉眉,瑞鳳眼,墮馬髻,白玉簪。極是溫潤秀雅,又極是大氣雍容。

……夫人。

花不二的瞳仁赫然顫了顫。

第62章 入畫(三)

她不多言語,隻將玉手一揚,半空裡繪出星星點點的鬼火,流轉書房四角,幻化成一道墨白的屏風,兩排滿滿當當的書櫥,又在屏風後變出一台青龍木的桌案。

末了,她凝思一刹,又往那桌案上吹去幾絲鬼火,散落成一部《詩經》,一部《禮記》,一部《論語》,一部《左氏春秋》,幾些個雜書彆集。待得桌案鋪滿了大半,又在上頭補了一絲鬼火,變成兩本對半翻開的《列女傳》。

場麵做足了,花不二才抬起如絲的媚眼,笑吟吟凝望著屏風前的“夫人”。

雲點青挺直身子,揀起一部《列女傳》,含正了嗓音,帶著壓抑七分的慍怒,道出那一句她早已在花不二麵前演過無數遍的“戲本”——

“花不二,你能不能規矩一點?”

花不二應聲一笑,已然深入戲中。

“規矩?”她邁開風情搖曳的步子,慢悠悠朝夫人走去,“我一直想請教夫人,何為規,又何為矩?這天地人間,又為何要有規矩?”

夫人看她靠近,呼吸微微一緊,不自禁退開兩步。

“規矩,方圓之至也。禮儀,人道之極也。”她的語氣格外嚴正,嚴正到有些刻意,“所謂禮儀,緣人情而製禮,依人性而作儀,所以節人欲,止紛爭,平僭亂是也。天地間有這規矩禮儀,方能總一四海,整齊萬民。”

“哦?”花不二伸出手去,撥了撥夫人手裡的書頁,“那我再問夫人,你遵的是什麼禮,講的又是什麼儀?”

“禮儀為紀,以正君臣,以篤父子,以睦兄弟,以和夫婦。”夫人將書一斂,生怕花不二碰上似的,又冷言道:“你既從良有歸,不比以往在煙花柳巷,怎連一點三從四德也不講?”

“你這樣說,我可又不懂了。”花不二一折過身,豔色的衣襟下是明目張膽的弧線,“何謂三從,又何謂四德?”

“三歲小兒都懂的道理,你還要問。”夫人將瑞鳳眼瞥至一旁,話聲已頗為不耐煩,“所謂三從,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所謂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工。”

花不二“噗哧”一聲長笑,笑出十足的放肆。

“這有什麼好笑?”夫人變了臉色。

“我笑……”花不二將狐狸眼定定瞧著她,“我笑夫人胡說八道。”

“你……”夫人的眉心似能凝出霜來,“那你倒是有什麼高見了?”

“依我覺著呢……”花不二邊挪著步子,邊滴溜溜往窗外瞟了一眼,“這人世間的規矩,就好比外邊那棵桃樹上,長出的一顆蟠桃兒。”

“這是何意?”夫人被她步步緊逼,不得已退到了屏風之後。

“樹上結了桃子,是拿來吃的。”花不二將身一傾,又將那雙濃色欲滴的狐狸眼,直湊到夫人臉前,“人世間立了規矩,是拿來破的。”

“你……你待怎樣?”夫人話音一顫,後腰靠在青龍木案上,已然是無路可退。

“我待要教教你……”花不二奪下那本《列女傳》,卷起一挑,抵住了夫人的下巴。

絳唇微啟,是咄咄逼人的胭脂濃香——

“……到底什麼才叫三從四德。”

話音才落,她猛然欺上前去,緊緊吻住了……那一向存天理、滅人欲的雙唇。

胭脂染紅了忠孝節烈。

呼吸融化了倫序綱常。

深吻之際,花不二將腕抬起,指尖摸進夫人的青絲,緩緩拆散了她的發髻。

隨後,她不容她掙紮,順勢傾身一撲,徑直將她壓在青龍木案上,沉進那端莊又淩亂的四書五經裡。

“所謂四德呢……”

花不二一言一辭慢慢說著,指尖從夫人的眉峰起始,一點點往下拂去。

“是你,眉眼生花。”

又拂過她的唇角。

“是你舌尖含露。”

再下,是她白皙瘦削的肩頸。

“是你肌膚弄雪。”

接著,落在她的心口處。

“是這裡有座巫山,拂過一片不敢落雨的雲。”

“花不二,你……”夫人的聲弦顫得厲害,抬手似要推開身上的女子。

……然而她推不開。

明明隻是和自己一樣的年輕女子,明明對方也生得嬌俏玲瓏,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力道。

可她就是無論如何也推不開。

“還有,所謂三從呢……”

花不二慢慢解開夫人的前襟,以極輕極柔的掌心,聆聽她倉惶起伏的心跳。

“此心,從情。”

她掙開她束腰的汗巾,托住她溫軟的腰彎。

“此身,從欲。”

手繼續滑了下去。

“此生,從我。”

……

就這般的,她與她,在滿桌子的仁義道德裡,纏綿了一場離經叛道的綺夢。

……

失魂忘魄間,雲點青漸漸有些恍惚了,不自覺喊出一聲:“花姊姊……”

花不二忽然就冷了下去。

她一改方才的沉醉,眉梢仍掛著笑意,但分明湧現出些許無趣來。

雲點青這才清醒了些,意識到自己喊錯了話。

畢竟,她現在是“夫人”,不是雲點青。

她心裡油然生愧,亦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我……”

才要道歉,卻被花不二掩住了嘴唇:“噓。”

她不許她多解釋什麼。

因為她還沉溺在當年的綺夢裡,不願醒來。

雲點青忍住心頭的酸澀,不言語,亦不改色。

她隻能陪著花不二無比嫻熟的文武之道,一聲聲演完這場往而不可追的幻夢。

……情之一字,原是這樣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岐州,北野。

烏騅馬在山路上奔行正疾,子夜忽感到蕭凰低下身子,靠在自己的肩頭。她轉過視線,卻看蕭凰皺緊了劍眉,臉色泛出痛楚難耐的蒼白。

“蕭姐姐?”子夜連忙勒住韁繩。

“無妨。”蕭凰捂住小腹,苦笑道:“老毛病了。”

子夜看她這副樣子,立刻猜到了什麼:“是不是月事來了,肚子痛?”

“嗯。”蕭凰歎了口氣,“習慣了,月月都是這樣。”

子夜回手攬住她的腰,眼底湧上沉甸甸的疼意。

她能想到,蕭姐姐這十八年憂思沉重,全然不注重身子,到了月事也不多休息,天天喝酒也不問冷暖,難保不落下什麼毛病兒。

“歇會兒再走。”她握住她的手。

“不必啦。”蕭凰咬緊牙關,又要去拉韁繩,“忍一忍就過去了,彆耽誤趕路。”

“不成。”子夜劈手奪過韁繩,昂首眺望遠方的雲林深處,隱隱似有屋閣人家,“前頭找個地方,歇個一天半晌也不遲。”

聽她語氣堅決,蕭凰不敢違拗,乖乖點了點頭。

子夜扯緊韁繩,正要催馬上路,忽又停住一刹,轉頭柔聲道:“抱緊我。”

鐵圍山,畫境。

床榻上,花不二抬起芊芊玉手,抱緊了“夫人”的腰身。又揚起慵懶的狐狸眼,將臉龐埋進她清冷的胸懷裡。

如今的“夫人”鬆散了鬢發,素淨整持的衣裳也坦開小半,露出瓷玉一樣的香肩。

她將手按住花不二纖細的腰線,緩緩摸了上去。指尖小心翼翼地,追隨她鎖骨下的起伏。

可花不二沒什麼興致。她握住她的腕,隨手撥到了一旁。

雲點青很是失落:“我想給你。”

花不二悶聲笑了笑:“你學不像的。”

她深知,夫人在床幃裡是個高手,比自己還高手。

雲點青變得了容貌,換得了聲音,可那點房中的本事,卻是萬萬演不來的。

……東施效顰,隻會敗興罷了。

雲點青無話。手落在枕邊的空隙處,不知該收回去,還是就這麼孤零零地放著。

氣氛冷了片刻,門窗縫裡忽然傳來“窸窸窣窣”之聲。一束束血絲狀的彼岸花漫入書房,蜿蜒朝花不二爬了過來。

“他媽的,老妖婆。”花不二低低咒罵道。

她知道,是魔羅鬼王找來了。

不過她也懶得逃。身上種了結界,想逃也逃不掉,還等著那老妖婆解開呢。

待得彼岸花絲一圈圈纏上指尖,花不二往身後撇下一句:“點青,我走了。”

話音未落,便被花色飛快吞沒了魂身。電光石火之際,床榻上已是鬼影全無。

雲點青仍躺在那裡。身上的鬼火丹青一絲絲從肌膚上剝落,消散入空。容貌也從雍容秀雅的夫人模樣,變回了本來的樣子。

身前的花不二早已不在,可她還是凝視著前方,柔聲回應了一句:“花姊姊,常來哦。”

話聲微澀,閃爍著微不可見的晶瑩。

花不二一睜眼,身已臥在無量宮冰冷的青石磚上。

高處那頂簾帳裡,鬼火比尋常時矮了許多。火焰一凜一凜的,燒得十分陰鬱。

花不二看得出,這老妖婆指定又犯了極大的氣性。

她才不管她生的什麼鳥氣。自己被她種下結界,連鐵圍山都闖不出去,本來就一肚子的窩火。這老妖婆不但不知錯,反倒還跟自己甩臉色,什麼德性!

花不二心頭鬱氣,翻了個身,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許久,才聽魔羅在背後冷森森地說:“你一天不做會死麼?”

“不錯,會死,死得很慘!”花不二當即回罵,“姑奶奶愛睡誰睡誰,你他媽管得著我?”

魔羅沉默了。

花不二也不再言聲。她閉上眼睛假寐,自顧自消化著滿腔的悶氣。

可她又怎能看得到,遠處那座簾帳裡,鬼火無聲地漫散開來。帳上映出一道年輕姑娘的輪廓,漣漪般晃了幾晃。是無處安放的癡心,是無可訴說的淒涼。

情之一字啊……

……原是這樣的近在咫尺,又是那樣的遙不可及。

第63章 赤練(一)

烏騅馬在山路上馳騁片刻,很快尋見一麵柴扉,原來是一座野庵。

此時的蕭凰疼得越發厲害,連腰都直不起了。子夜連忙扶她進庵,問老師太借了一間偏房,讓蕭凰先睡下休息一會兒。

痛感簇擁著深重的寒意,此一陣彼一陣撕扯著腹腔。蕭凰醒一會兒,又睡一會兒,幾度輾轉反覆,冷汗都點點滴滴浸出了衣袍。

半睡半醒的,她聽見子夜輕聲喚道:“蕭姐姐。”

未等開眼,她便嗅到一絲似曾相熟的氣息……熱騰騰、甜絲絲的,莫名令人心安。

蕭凰抬起眼眸,看到子夜捧著一碗白霧氤氳的熱粥,端到她嘴邊:“趁熱喝了。”

她心尖兒一暖,接來那碗熱粥,正拿起要喝時,卻不由呆呆地怔了神。

……是一碗薑汁紅棗赤豆粥。

她恍惚間憶起來,年少初經月事的時候,也不懂怎樣休養,照舊勤苦練功,結果疼得死去活來。

便在那時,收到了師娘差人送來的小灶。

……也是這樣一碗薑汁紅棗赤豆粥。

神思晃了一瞬,她不禁問子夜:“你怎還熬粥來了?”

子夜挑了挑眉:“跟你學的呀。”又推推她催促道:“快喝。”

蕭凰依言拿起碗,一口口細嚼慢咽,吞下那溫透肺腑的甘甜。

……似乎連味道都差不離呢。

熱粥下肚,寒痛還當真減輕了不少。她放低瓷碗,定定看了看少女,心頭泛起一絲異樣的情緒。

可她又不大說得上來——

究竟,是哪裡異樣呢?

是她與自己同行以來,變化太大了麼?

是她不再像初遇時那樣冷顏冷色,漸漸染上了由內而外的溫柔麼?

還是……

明明自己比子夜年長了許多歲,明明自己平時總是照看子夜更多一些。

可又時常會覺著,子夜像極了一個長輩,而她自己反倒像個孩子。

子夜從蕭凰手裡接過空碗,又似想起什麼,追問道:“今天是十月初幾了?”

蕭凰還道她是要籌劃去泥犁寺的行程,定神算了算:“是……初九罷。”

子夜溫聲一應:“好,記得了。”

蕭凰這才明白,她詢問日期,原來是在記自己的月信。

心尖兒被柔軟地撞了一下,情不自禁酸熱了眼眶。

“怎麼?”子夜捏了捏她的臉頰。

“子夜……”蕭凰難為情地笑笑,蘊去淚花,又深深凝看那雙明澈的瑞鳳眼,“你真好。”

子夜也笑了,在她額頭上一吻。

“日子還長著呢。”

白駒客棧。

天將暮晚,雲重風急。寒風壓低了路旁的野草,又卷起煙沙遮迷了酒旗。

昔日喧嘩熱鬨的白駒客棧,此時卻緊關著大門,門前一輛車馬、一個客人也無,滿地是冷冷清清的寂靜。

“噠噠噠噠……”

兩匹劣馬頂著風沙,沿山路趕來,停在客棧門前。馬上的劍客看大門緊闔,不禁大呼小叫:“老板娘,今兒怎麼不開門?”

等了片刻,才聽巳娘的聲音從客棧裡傳來:“這幾天身子不舒坦,閉店咯。”

那兩個劍客連聲抱怨倒黴,這麼大的風沙,連個吃酒的客店也不開門。二人隻好揮鞭策馬,往前方山路行遠了。

客棧裡,昏光暗湧,燭影幽然。

巳娘端坐在櫃台前,台上幾隻空碗,一枝銀燭。光團巍巍地顫著,映見她深沉秀致的容顏,一半是明朗的堅定,一半是晦暗的沉著。

至於關門閉店,當然並不是什麼不舒坦的緣故。

身為修煉千年的靈獸仙家,自然有些預知禍福、看破緣劫的本領。

巳娘早已推算出來,此日今夕,將是大凶之劫,亦是命定之緣。

她尚不知劫是何劫,緣是何緣,但她深知因果有證,命數難違。

該來的,總歸是會來的。

“謔……”

門外風聲怒嘯,似有什麼重重撲在地上。屋內的地磚“嗡”地一顫,就連櫃台上的銀燭,也跟著瑟瑟抖了抖火芯兒。

巳娘定定抬頭,耳邊的玉墜子晃了幾晃。隻見客棧大門“嘭”一聲撞敞開來,淒濃的暮色照出兩道黑沉沉的鬼影,邁著飄忽無聲的步伐,一前一後往櫃台處走來。

巳娘看得清楚,來者是兩個女鬼,一個是胡服裘衣,一個是勁裝佩劍。單看形貌,並沒有什麼奇誕之處。

可她又分明感得到……

那是一股千百年來從所未見的陰煞之氣。

……極凶,極冷,極陰,極烈。

按道理說,她是修行千餘年的仙家,古往今來什麼凶神惡煞沒見識過。一顆看慣了罪苦六道的心,早已磨成了不患得失的古井無波。

可如今,麵對這兩個不速而至的女鬼——

她竟覺出一絲千年未遇的……驚駭。

巳娘怕了。

可她心知肚明,現下不是該害怕的時候。

因為她看到其中一個女鬼,那個勁裝佩劍的,背上還負著一個人。

是一個姑娘,模樣兒秀弱,呼吸極微,臉色慘白,已然是命懸一線。

巳娘瞧瞧這兩個女鬼,又瞧瞧奄奄一息的姑娘,似乎有點明白了,劫是何劫,緣又是何緣。

她不改顏色,淡然笑著,招呼那兩個女鬼:“客官想來點什麼?今兒有新釀的竹葉青。”

奴兀倫陰鬱著臉,伸手往小滿背上一撈,抓住溫苓的後襟,重重扔在地磚上。

“撲騰……”

溫苓摔得很慘,可她跟著厲鬼飽受了太多天的折磨,早已是人事不省。這沉重的一摔之下,竟和一具死屍相似,半點反應也沒有。

“給她喝口水。”奴兀倫話聲陰冷。

巳娘以沉默作應,拿壺倒了一碗清酒,自行先抿了一小口,才端著那碗酒,款款走近溫苓身前。

她伏下身去,輕柔地托起命已垂危的姑娘,小聲喚道:“孩子,醒醒。”

邊說著,邊以左手扶住她瘦削的脊背,指尖悄然壓住她的肩井穴,不知不覺間,將修行千年的靈力渡到溫苓的經脈裡去。

這許多日來,溫苓隻覺自己在暗無天日的鬼門關前反反覆覆掙紮了好久。

頸上的鬼火燒傷幾度湧出撕心裂肺的惡寒,從五臟六腑,到四肢百骸,一點點磨儘了所剩無多的知覺。

直到最後,連心底裡最堅強的那點意念,也被蠶食到一絲不剩。

如今……她隻剩下恐懼了。

她再也提不起一丁點兒魂識,再想要去保護彆人了。

她想不起朱家那些人,想不起自己的爹爹,甚至連最最牽掛的“蕭哥哥”……都在鬼火的摧殘下散成支離破碎的虛影兒。

現在,她隻怕死。

她隻想……有一個什麼人來救自己。

任何……一個人。

直到有那麼一股靈息,微冷的、柔軟的、渾厚的靈息,輕輕抵住她的肩頭。

如一根極長極韌的絲線,在體內經脈裡穿行遊走,串起一片又一片被鬼火燒至殘破不堪的命魂,續出一道又一道漸轉安穩的呼吸。

仿佛時隔有百年之久……她終於又一次,睜開了眼睛。

眼界從大片的模糊,緩緩化成了清晰。

她看見一個女人,將自己擁在懷裡。

遠山眉,水杏眼,潤丹唇。年紀不似多大,卻處處透出成熟的風韻。

她望見她的眸子,是明朗的堅定,又是晦暗的沉著。

女人的神色雲淡風輕,可又讓溫苓感到無比的安定。

她覺得,她好像一棵屹立千年的森繁古樹,又像那高懸於空、萬古不移的皎皎明月。

溫苓的眼淚忽然就湧了上來。

喉嚨裡哽咽得難受,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來,喝點水。”

巳娘將碗湊到她的嘴邊。

溫苓抿了一口,隻覺那淡淡的酒香裡,竟是蘊足了濃鬱悠長的草藥香。

依她溫家的杏林衣缽,原是任何一種藥材都能輕易辨出來的。

可唯獨這一口滿含藥香的清酒,她居然嘗不出一丁點兒的頭緒。

但以她對藥理的直覺,她隱隱猜得到,這定是一味極其稀有的靈藥,足以驅百病,解百毒,起死人,肉白骨。

飲下這一口藥酒後,溫苓終於能開口了。

“姐姐……”

她幾乎傾儘畢生能及的氣力,顫著聲音懇求她。

“救我……”

第64章 赤練(二)

巳娘的瞳仁裡漾了一漾。

但她沒有答話。

溫苓的心弦猛然一抽,是七上八下的鈍痛。

她好怕……

怕這個女人丟下自己,又丟回到那兩個凶狠的厲鬼手中。

發乎自保的天性,她用可憐兮兮的眸色簇擁著她,又往她懷裡縮了一縮。

奴兀倫見溫苓醒轉,又抬起狠厲的目光盤問巳娘:“喂,去泥犁寺怎麼走?”

巳娘與她對視一刻,如實指了指西邊的方位:“那邊。”

奴兀倫眉角略鬆,低低哼了一聲。

她不是不知道泥犁寺的去處,隻是被溫苓騙慘之後,但凡問人都要多留個心眼兒。

看來,這掌櫃的還算個老實人。

她從小滿手裡接過鬼火燒成的畫軸,又指著畫中人問道:“這張臉,你見過麼?”

巳娘端詳著畫像中溫潤秀雅的夫人。

如今的子夜與前世的打扮相差太大,又習慣戴著半張麵具。若換做旁人,就算親眼見過了,也未必立刻認得出來。

可巳娘不一樣。

她是仙家啊。

隻一眼便認得出,這不正是數日之前,那個為著蕭女俠爭風吃醋,一口喝光了合歡散的小姑娘麼。

巳娘一聲苦笑,搖了搖頭。

“客官,我這店都好幾天沒生意做了,哪來的什麼人呢。”

奴兀倫煩怒地歎了聲氣,轉身大步朝門口走去,又喊上小滿:“上路。”

“是,師父。”小滿回應著,伸手就要去拉溫苓。

“不……彆碰我……”一見那厲鬼又要把自己帶走,溫苓嚇得渾身一抖,不自禁抱住巳娘的脖頸,又將臉藏進她的胸懷。

揚首可見的,是巳娘深沉秀致的容顏。可見她神色出奇地平靜,全看不出一絲相救之意,溫苓的心也驟然冷下去,一點點陷進了絕望的泥沼。

“快走——”小滿急著趕路,指尖溢出絲絲鬼火,便要一把攥住溫苓的手臂。

可當那鬼火即將碰上她的衣角,突然像被什麼擋在了半空,瑟瑟然僵持到一處,再也遞不去一分一寸。

“這……這是……”小滿陡一慌神,繼而又轉為無端的震愕。

但見手腕之處被一道澄明浮動的盾甲緊緊鎖住了,透過忽明忽暗的燭光,那盾甲隱隱泛出黑紅的光澤,再仔細看去,一片片勾連合縫的儘都是棱角分明的鱗片!

更令她駭然的是,被鱗片包裹的手腕,居然感到一陣侵魂入魄的……刺痛?

……這怎麼可能!

小滿的鬼士之身已然突破六重關,若按常理,這人間任何兵器都是傷不到她的。

可是……可是眼前這盾甲……

為什麼會有痛感?

除非……

小滿倉惶抬頭,正撞見巳娘深淵一般的眼眸。

除非這個女人……

她不是人!

倉惶之下,小滿忙運起鬼道的無間訣。參差的刺青漫上指尖,騰起一簇鋒利的鬼火,“咄”一聲迸開脆響,已是強忍痛楚,掙脫了那層盾甲,猛向後一躍退開丈遠。

這一逃之下,背心早被奴兀倫從後抵住,晃了幾晃,驚魂未定地站穩了腳跟。

喘息片時,但覺右掌心痛感猶在,竟被鱗片刮破了好幾道傷口,暗紅的屍血一滴滴灑在地磚上。

以她六重無間訣的功力,傷勢本該瞬間複原的。然而這創痛顯然非比凡俗,任由小滿怎麼調運鬼息,都好似被什麼無形的靈氣罩住了一般,刺青在手腕上一聳一聳的,怎麼也漫不到傷處的所在。

奴兀倫目睹小滿這道傷口,心裡也自猜到了什麼。師徒倆同時打起十分的警覺,各自拔出隨身的兵器,血刃當空,又齊刷刷將鋒利的目光投向巳娘。

巳娘的臉色,依舊如千年老井一般,幽深且平靜。

她將一臂托住溫苓的肩頭,另一臂擁住她的膝彎,就這麼橫抱著她,緩緩站起了身。

站身的同時,眼眸從原本的漆黑,漸漸渡化成斑駁的朱砂色紅紋。圓溜溜的瞳仁,也凝作一條纖豎的線。柔白的肩頸肌膚上,一環環裂出黑紅交繪的六角鱗片。

溫苓蜷在巳娘的懷裡,對她的異變也是看得一清二楚。

她過去常在山中采藥,這樣的眼瞳,這樣的鱗片,也並非沒有見過。

她認得出……

……是蛇。

巳娘微微一張口,齒間兩側各有一道纖細微曲的獠牙。

淡淡地,她發話了——

“鬼可以走,人留下。”

話音很輕,卻好似辟開一方堅不可破的天地,完完整整地護住懷裡的姑娘。

如淵停嶽峙,似月湧星移。邪祟莫敢近,鬼煞莫敢欺。

溫苓偎在女人的懷裡,窺見她半人半蛇的形貌,心下隻覺震撼,卻並未生出一絲畏懼。

任她是人是蛇,是神仙還是妖怪……

她情願把自己的性命,完完全全地交付與她。

“謔……”

奴兀倫橫開兩口彎刀,刀刃上鬼火“滋滋滋”燒得狠辣。

她瞪著初露原型的女掌櫃,帶了點意外地似笑非笑:“嗬……仙家?”

她也全未想到,一家平平無奇的客棧裡,竟會埋伏著一條法力高深的常仙兒。

果然是大隱隱於市……藏得夠深呐。

奴兀倫沉下眉頭,心口的鬼道刺青飛快漫上鎖骨,眸子裡綻出決絕的殺機!

為鬼行道,鬼亦有道。

鬼道有訓,未必逢人便殺,但遇到仙,那是非要滅了不可的。

畢竟陰陽異路,人鬼殊途。鬼道殺人渡鬼,而仙道,則是殺鬼救人。

鬼與仙,本就是黑白分明的勢不兩立。

奴兀倫攥緊雙刀,攜著拖尾成弧的峻厲鬼火,一個閃身疾飛而前,猛朝巳娘殺了過去!

巳娘懷抱溫苓,身形絲毫未動,但將朱砂色的眼仁緊了一緊,身周便浮現出鱗甲排布而成的三道錦練,倏一下掠過激蕩的風聲,錯分左中右三路,正麵迎向來敵!

奴兀倫深知對方攻來的是仙力,不比人間的破刀爛劍,若真殺在身上,定會傷及鬼士的魂血,甚至專克她鬼道的無間訣。眼下不敢怠慢,揚刀便是一掃,一劈,又是一記雙刀齊斬,將三道蛇鱗錦練儘數割斷!

銀影紫焰,玄鱗朱練——靈氣鬼息交撞到一處,淩亂的火星兒裹著破碎的鱗片四處激飛,“嗒嗒嗒嗒”釘在桌椅粉壁上。就連牆上那一句“伊人何不係白駒”的題詞,都被燒去了半邊墨痕。

這一來一往之下,巳娘臉上不動聲色,心底裡卻已震駭難當。

……真真好凶的厲鬼!

她凝起眉心,雙頰透出黑紅的鱗紋。仙力運起,三道錦練立刻化成六道,走馬燈似的將奴兀倫團團圍住。

錦練成形,先行有兩道疾伏而下,徑直刺向奴兀倫的心口!

無間訣的命門要害,便在鬼士的心窩深處。奴兀倫即刻舉刀擋架,刀刃勾住錯綜的鱗片,生生對峙到一處——

恰在此時,巳娘將靈氣一提,餘下四道錦練同步搶上,兩道纏住奴兀倫的左右肩臂,一道從後鎖住她的脖頸,又有一道攻向她的小腹!

“師父!”小滿見奴兀倫受困,握緊長劍便要搶上。

“哼……”奴兀倫摸清了巳娘的道力深淺,不懼反笑,“修煉千年的常仙兒,看來也不過爾爾。”

話音才落,渾身上下刺青湧流,刹那間爆開熊熊鬼火,震散了圍困自己的萬千鱗片,連同四周的桌椅板凳,一並炸成了齏粉碎屑!

霎時間,整個白駒客棧一片亂蒙蒙,陰風交蕩,塵霧飛揚。

“呼……”

奴兀倫一個倒縱穩落在地,小滿忙迎到師父身旁。待得煙塵落儘,已各自仗起刀劍,死死盯著前方的敵況。

隻看那斷木瓦礫之中,早已不見巳娘的蹤影。卻是從滾滾濃煙裡,昂起一條十丈餘長、合抱來粗的巨蛇。

蛇身之上,一環環交錯著深邃的黑與熾熱的紅。顎下的逆鱗片片戟張,口中懸出倒鉤般的細長利齒。身下的蛇尾緊緊攢成一團,將抖若篩糠的溫苓卷護在其中。

——巳娘的真身,原是一條修行千年的火赤練。

第65章 赤練(三)

“終於……”奴兀倫寒聲一笑,“現原形了。”

她朝小滿遞了個眼色,小滿當即領會其意,握緊劍莖的手漫出一絲絲火舌。師徒倆一前一後奮步前縱,直奔赤練蛇攻殺而去!

巳娘修煉的年歲雖久,可她修的是醫道而非武道,廝殺打鬥恰是她的薄弱之處。幾番回合下來,她已然察出自己全不是這兩個厲鬼的對手。心下雖殊感驚懼,但為了守住緣中人的性命,任她是閻羅大帝來了,也要拚儘修為渡過這場劫難。

眼看奴兀倫飛簷走壁快步殺來,巳娘立刻釋出靈力,六道錦練又化作九道,箭雨一樣疾射而去!

然而奴兀倫的步伐閃爍極快,左一騰,右一避,激飛的鱗片大多失了準頭,“錚錚錚”深深釘進牆裡。直到最後一道錦練當頭壓下,奴兀倫抬刀一擋,“嗡”地一聲金鳴火顫,又一次與錦練膠著到一處!

正自一抵一壓僵持不下,巳娘忽聽得尾巴梢處,傳來溫苓“啊”地一聲驚呼——

“糟了,調虎離山?”巳娘立刻驚覺到不對,斜去眼眸,卻見小滿已是高高舉起長劍,劍鋒上鬼火裹著尖嘯的陰風,正朝溫苓的頭頂狠斬而下!

雖明知中了厲鬼的奸計,巳娘卻來不及思索對策。但將靈力一轉,僅剩的那道錦練疾甩出一道彎兒來,終是趕在劍火斬落之先,緊緊護在溫苓的麵前!

“當——”

鬼鋒與靈盾硬碰著硬,紫火亂迸,鱗甲流痕。

眼看著極近處的鱗甲抵不住全力下壓的火舌,一道道綻出蛛網般的裂痕,溫苓緊抱著環身的蛇尾,嚇得幾乎連氣都喘不上來……

此時此刻,赤練蛇壓低眉眶,猛一振力,將厲鬼遠遠推飛出去。鬼火所經之處,“霍啦啦”燒斷了半層樓梯。

然而……

她聽見一道極為冷峻毒辣的風聲——

近在身前!

隻見奴兀倫手仗雙刀,早已在巳娘分心護人之際,逼殺到蛇身的七寸之處。

“下輩子,好好修你的畜生道。”奴兀倫笑意極冷,“彆再成仙了。”

話音待落,兩股彎刀拖著殺氣衝天的烈焰,猛然間從中錯開,齊齊向外橫劈而出——

“嘩……”

陰風蕩落,血雨彌天。

龐大的蛇身,竟在奴兀倫的一斬之下……

從七寸處,斷了!

絲絲血雨打在溫苓的臉頰上。她怎麼也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不……不要……”溫苓縮在餘溫仍在的蛇尾環抱中,卻是眼睜睜地看著,那顆死不瞑目的蛇頭,重重落在自己的麵前。

這……這個女人……

這個蛇仙……

竟然為了保護她——

死在了……厲鬼的刀下。

“不要!”她感到身底下的蛇尾無力地鬆開,於是跌跌撞撞撲上前去,跪在那顆猶在喘息的蛇頭麵前。

她看到她朱砂色的蛇眸,忽閃著年深月久的光暈。

……一半是明朗的堅定。

一半是晦暗的沉著。

“為……為什麼……你不可以……”溫苓哭得說不出話來,淚水一滴滴滑落在黑赤交錯的鱗片上。紅燭掩映,閃動著痛心欲絕的熒光。

她後悔極了。

剛剛……為什麼要向她求救呢。

該死的人,本來是自己啊。

要不是為著救自己一命,這個仙人……她又怎麼會像現在這樣……

可是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這樣做啊……

蛇鱗稀稀拉拉地消散而儘,玄赤色的光暈黯淡下來,又化回女掌櫃完整的人形。

遠山眉,水杏眼,潤丹唇。依舊是深沉秀致的模樣,嘴角還掛著若有若無的嫣然。

隻是整個身軀……都布滿了淋漓深重的血痕。

溫苓依在她的身前,差點要哭斷了氣。

巳娘雖已命懸一線,卻似並不怎麼害怕的樣子,反倒笑吟吟地轉過臉來,直視著洶洶走近的兩個厲鬼。

“二位好強的道法。”她的話聲很弱,幾乎聽不甚清,“是我技不如人,佩服。”

小滿擒住溫苓的手臂,將她攔在身後,不許上前。

奴兀倫也不屑與巳娘回話,但將彎刀一遞,刀緣升起灼灼的紫焰。隻待這一刀補卻,就當徹底斷了她曆練千年的修道身。

可就在這時,巳娘又開口了。

“你問的那個人……”她微聲說著,“可是一個戴麵具的小姑娘麼?”

奴兀倫的鬼瞳凜然一縮。

果不其然,先前又是在撒謊啊。

這些仙家,當真沒一個好東西!

“你見過她!”她將彎刀押近,緊鎖住她的咽喉,“人在哪兒?快說!”

鬼火摩挲著暗白的肌膚,鮮血順著刀刃直淌下來。

巳娘聲色無瀾地笑了笑。

“我的確見過……”她不緊不慢說著,聲音卻是越來越虛弱。隨即艱難抬頭,將眸光轉向抽泣不止的溫苓——

“可我隻告訴她一個人。”

奴兀倫的眼底炸出雷嗔電怒的火舌。

這該死的仙家……

又在搞些什麼陰謀詭計!

盛怒之下,她狠狠壓住刀刃,又深入皮肉寸許,切齒道:“少給我耍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