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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長恨(三)

孽海,危崖。

花不二出了畫境,站在娑婆崖上看海潮。

怒火間一閃而過的,總是少女那嬌美如玉的身軀。

花不二從不克製自己的欲念,更何況,是她十七年來思念如狂的“夫人”。

但現在,她還不想睡她。

在弄清她和姓蕭的奸情之前,她決不會碰她一根手指頭。

花不二自認是個偏執無理的瘋子。她恨極了“夫人”有異心,更恨之又恨的,是她居然對自己撒謊。不僅撒謊,還嘴硬得鴨子一樣!

——轉世又怎樣,忘了又怎樣?忘了就能找那個野女人嗎?忘了就能成為背叛她的藉口嗎?

他媽的,不可饒恕!

在情愛這回事上,花不二自有她堅守的“三從四德”。

縱使再忍不住,她也不想拿一時的快活,換一輩子的惡心。

眼下,花不二隻有一個想法。

她要不惜一切手段,逼“夫人”說出那句實話。

至於,那姓蕭的嘛……

她在掌心盤弄著一簇鬼火。猛然一攥緊,火碎煙消。

她不會讓她死。

——她會讓她死得很難看。

鬼道,葬仙池。

十四霜從火辣辣的劇痛中醒來。視野恍惚了半晌,漸漸化為清晰。

她看到四周是一方黑石嶙峋的幽洞,石壁上燒起零星的紫火。腳下懸空,正下方是深碧色的寒池,池中隱約見白骨沉積,亡魂遊弋。

池裡支出數根漆黑的鐵蒺藜,正緊緊纏住自己的身,尖刺都穿透銀衣,紮進皮肉裡去。血漬乾了,疼痛已近乎麻木。

她抬頭,看見寒池岸上,站著那個曾如荼蘼花的姑娘,而今卻攜一身令人膽寒的鬼氣,眉眼間儘是絕無轉圜的殺意。

十四霜很快就明白了。

大限當前,她隻是垂下頭,笑了一笑。

唉,又被騙了啊。

……恨她麼?

也沒什麼好恨的。

命是她給的,終究又由她收回去,不冤。

白過了人的半輩子,白得了一場雖則虛妄、然本就不屬於自己的愛,不枉。

小滿看她不語,沉了下眉頭,掌心升起一團鬼火:“還有什麼話麼?”

十四霜凝住了呼吸。

她想起,確有一件終生不敢啟齒的事,也該向她坦白了。

“有。”

她一聲悲歎。

“殺了謝府滿門的,不是五大門派。

“……是我。”

小滿手掌一震,鬼火“哧”一聲熄了。

“你說……什麼?”

“十四霜殺氣極重,極易引人走火入魔。”十四霜啞著嗓子,“五大門派,他們沒想殺害無辜。他們隻是……入魔了。”

“你……你……”小滿直愣愣望著她,腳步踉蹌了一下,“是你……”

“小滿,動手罷。”十四霜闔上寡然無色的目光,“殺了我,你就報了仇了。”

“不……不可能!”小滿從生到死都執著於五大門派的血仇,陡然間聽得真相如此,一時又怎肯置信,“你這怪物,你這騙子,我不會信你的……我不信……”

可經十四霜這麼一坦白,她也憶起那些武林高手屠門時的慘狀,確是如瘋子一樣不分敵我、自相殘殺,那副神智絕非常人所有。但因罹禍時年齒太幼,不明事理,後來又一直被仇恨所蒙蔽,隻想著滅掉五門後輩,血債血償,卻壓根沒有思索過其中的蹊蹺。

可現在……

她看向黯然等死的十四霜。

……她不得不明白了。

原來她全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原來她忍辱負重、茹恨銜悲的生前死後,原來這一切又一切的罪魁禍首——

都是她。

……也隻是她。

“為什麼……可是為什麼……”無間訣刺青森森爬上臉頰,小滿緊攥著瘋長的鬼火,“為什麼你不早說,為什麼你還要變成人,為什麼……你還要來孤山派找我!”

十四霜動了動唇,沒有多言。

她隻是噙滿了淚水,看著她錯愛了一輩子的姑娘。

看著她眼底一望無儘的,是她曾經將她拉出的深淵。

看著她的刺青伴隨一聲聲嘶啞的質問漲到眼尾,掌心那道鬼火如射出一道銳箭,“謔”一聲釘在自己腳下的鐵蒺藜上。

看著火焰盛開出凜冽,從衣角漫入肌膚,燒落一片片無聲無息的夭紅。

看著四周的一切漸失了顏色,過往的數百年劍身與二十年仙身,都要在這一抹悲涼的絢爛裡……迎來最殘忍的結束。

小滿將五指越收越緊,火勢也越發猛烈,紅桃花一大簇一大簇飄落寒池。

可她也說不出為什麼,眼看著血仇將報,執念將了,心裡卻感不到一絲一毫的快意,或是解脫。

是啊。

報了仇了。

……然後呢?

報了仇,然後……又是什麼?

傷痕累累的那顆心,拔除了深嵌二十年的仇恨,剩下的又是什麼?

失去了報仇的執念,現在的她……又到底是誰呢?

空落落的劇痛迫使她彎下腰去。神智暈眩了一陣,待她重新起身,眼簾裡飄下一片純潔的白。

是十四霜藏在袖裡的,藏了很久很久的……一朵荼蘼花。

枯死了,折損了,但依舊如雪。

雪色搖落的一刹那,小滿驀然間想起了很多。

想起久遠到不能再久遠的童年,在春末夏初的豔陽下,第一次拔出那一口銀澄雪亮的寶劍,又摘下最燦爛的一朵荼蘼花,簪在她的劍鍔上。

想起她與她蕩過的秋千,看過的螢蟲,摘過的秋果子,積雪過膝的院子裡捉過的迷藏。

她想起……又想起……

想起孤山派的那個“小啞巴”,呆站在竹林的月光下,撲進自己懷裡哭濕了衣襟。

想起她守在房簷下的每一個夜晚,卻總在四目相及時,倉惶地羞紅了臉頰。

想起那難以下咽的五福餅與桂花糕,又想起她靜悄悄抬起的手,遮在自己眼前的三寸日光。

想起……想起那傍晚間瓢潑的大雨,與整整一路都不曾撐開的油紙傘。

想起了……那一晚。

其實,她對她撒了謊。

雖然,她的劍氣確實很痛,也流了不少血。

然而……她並不反感。

……她是情願的。

回憶斂去,她回過神來,看到那一朵荼蘼花飄飄悠悠,將要沾上陰寒的水麵。

鐵蒺藜上,鬼火吞沒了銀白的身影。落英越來越稀疏,桃鈴“嗡嗡”作最後的哀鳴。

小滿喉嚨裡一吞,抿緊了唇瓣。

猶豫著,她向前踏了一步。

生前死後這一輩子,她都在被宿命逼著走。

被逼著背負血海深仇,被逼著在江湖摸爬滾打,被逼著委身與不情願的人,被逼著……傷害那個,雖然鑄下彌天大錯、卻對自己愛得極深的姑娘。

現在——

去它的命罷。

她不想被逼著走了。

她想由著她自己,做一回選擇。

小滿咬牙定念,縱身一閃,搶到寒池之上,將那朵荼蘼花接在了掌心。

退身點地,她喘了幾喘,鐵蒺藜上的火也很快熄滅了。

亮銀色的劍身沾滿了黑煙,灰頭土臉的很是難看。

劍穗上,險些燒斷的紅絲隨風一蕩,桃鈴搖出一聲低吟,仿佛是沉沉地睡著了。

第102章 情幻(一)

孽海,群崖。

“咻……謔……”

玄色的鬼影穿梭在嵯峨林立的娑婆巨石間,懷裡抱著那沉睡中失了光澤的寶劍。飛奔了好一陣,茫茫然不知該去往何方。

小滿雖留下十四霜一條性命,但此事萬不能被魔羅大人發現。公然抗命,在鬼道可是魂飛魄散的死罪。既要瞞過魔羅,隻能先找個地方把十四霜藏起來。等這陣子風波過去了,再偷偷送往陽間,隻願送到天涯海角,再也彆遇見鬼士了。

可如今身在鬼道,大多時候忙於奉命行事,也沒個歇腳處能容得一劍藏身的。更何況這不是普普通通的劍器,是鬼王明令要殺的仙家。思緒反覆,小滿越想越愁,隻能在黑崖之間來回打轉轉。

正飛下一座高崖,陡覺手肘一緊,似被什麼人拉住了。力道所及,不由轉了個彎兒,落足在巨石背後。

甫一定睛,才看到那一身妖嬈的紅。她舒了口氣,又不免十分詫異:“花師父,你怎麼出……”

花不二擠了下狐狸眼:“我退道了。”

“退道?這……”小滿愕然,“大人準了?”

花不二趕緊搖了搖頭,窺望四周無人,提指按在小滿唇上:“噓。”

小滿明白了,這不安分的老前輩一定又是從無量宮偷跑出來的。

“你找到師娘了麼?”她好奇。

花不二輕輕一點頭,還不容小滿驚訝,便拉住她的手道:“你去陽間,幫我抓幾個活人過來。”

“抓活人?”小滿反應不及,“做什麼?”

“嘖。”花不二的笑意捉摸不定,“我陪夫人玩玩。”

小滿也知道那狐仙弟子的弱點就是天譴咒,隱隱覺著這“玩玩”不是什麼好事,但她們妻妻之間的私事又哪好多問。相比之下,她更擔心被鬼王問罪:“陰陽關的彼岸花,大人手裡都是有數的。一旦被她發現了,回頭算起賬來……”

花不二擺擺手:“我要是出入陰陽,那老妖婆一抓一個準。你呀,反正有滅門之仇作擋箭牌,回頭就說是報仇去了,她能拿你怎樣?”

小滿遲疑:“那萬一……”

花不二湊上來親她:“乖徒兒,聽話。”

“我去我去,我去就是了。”既知她找到了“師娘”,小滿可不敢跟她亂來,趕緊躲開好遠,準備跳下石崖,去海裡開陰陽關的門。

“小滿。”花不二喊她一聲,又使了個眼色,“保密哦。”

小滿“嗯”了一聲,縱身正要一躍,忽然想起什麼,頓住了腳步。

“花師父。”她轉過身,又問了一遍:“你真的退道了?”

花不二默認了。她挑下蛾眉:“怎麼?”

小滿稍有些躊躇,但還是走上前去:“能不能,也幫我保守一個秘密。”

她拿出十四霜,眼中流露央求之意:“幫我藏好了,千萬彆讓大人知道。”

花不二可不在乎什麼鬼道的規矩。區區這點小事,她自不會拒卻。接過劍來,又催促道:“你放一百個心罷,快去,快去。”

小滿一點頭,又往那劍上多留戀了一眼,轉身飛下高崖。

靈識,夢境。

無垠的海麵上,一半是深沉的月色,一半是濃烈的朝陽。日月同輝,照著海中央那一葉青蓮,光暖露晞,風平浪靜。

溫苓盤坐在青蓮上,懷裡抱著沉睡的巳娘,正閉目修習心法。

手臂托久了有點麻木,於是溫苓收了收小臂,將重量往胸口移了些。巳娘的臉龐隨她一傾,也就靠了上去。

可這一靠不打緊,溫苓耳識一動,莫名鑽出來一道聲音:“嘻,真軟。”

溫苓一怔。

聽這嗓音,她是極熟悉的,就是巳娘。

可她俯下餘光,隻見巳娘的潤丹唇緊閉著,並沒有開口說話。

那這一句“真軟”,又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溫苓正懷疑自己聽錯了,那聲音卻又響起來了:“裡麵……會不會更軟一些?”

不等聲音落罷,巳娘閉著眼睛斜了斜身子,像是睡熟了不經意翻身一樣,緊緊陷在溫苓的胸懷裡。

溫苓差點沒憋住笑出來。

她微微仰首,眺望靈識的天海日月,大致明白了什麼。

以往一人一仙魂魄共體,她總要在巳娘的靈識裡練功,往往是巳娘的仙元占位主導。溫苓看見的,她也能看見。溫苓聽見的,她也能聽見。就連心底裡的所思所想,都逃不過她的一覽無遺。初時溫苓總要被她看穿心念,還頗以為煩惱。

可如今恰恰顛倒了過來。溫苓救了巳娘,靈識裡這一片碧海,已儘是溫苓的天下。所以巳娘心裡想了什麼,她都能清清楚楚地聽見了。

隻不過,巳娘好像並不知道這回事。

想來她活了四千餘年,雖出馬過很多凡人,但仙家的靈識總是遠遠勝過常人的。溫苓這種以凡救仙的境況,大抵她也從來沒遇到過。

所以她全不知道,她在她那兒已然無私可言了。

溫苓想,但願她永遠不要知道才好。

她假裝自己什麼都沒聽見,但忍笑忍得太辛苦,禁不住手臂抖了一抖。

隨後,她聽見巳娘的心聲:“哎喲,我這樣裝睡,她不會發現了罷?”

溫苓輕咳一下,晃了晃懷裡的巳娘:“仙祖,醒醒。”

巳娘緩緩睜開杏眼,裝得好一副惺忪樣。

溫苓壓下笑意:“好點兒了麼?”

巳娘“嗯”了一聲,用手支住蓮葉,從溫苓懷裡抽離出來。她懶懶歪過腦袋,眼波掠過姑娘家的秀容,左黑右紅的耳墜子叮琅作響。

溫苓聽見她閃過的思緒:“想不到啊,小姑娘本事這麼大。這麼一看,人還挺秀氣的,娶來當老婆倒是不賴……”

溫苓心想,幸虧自己心法練得牢固,要是現在鬨臉紅了,可上哪找個地縫鑽去。

緊接著,她又聽巳娘想道:“呸!胡想!白活了四千年,什麼樣女人沒見過,還能輕易動了凡心啦?……”

溫苓心想這長蟲腦子裡可真囉嗦,忙打住道:“仙祖,我們該去救蕭凰了。”

巳娘一點頭,一人一仙默契醒來。夢境消散,所在是井底那一池之畔,巍巍佇立的老桃樹下。

溫苓爬起身,步伐尚有些發虛,但好在心口完全不疼了。

一朵白桃輕盈飄落,沾上肩頭,又拂平了衣袖。她邊走邊抬頭,看到桃花已盛放了一半,四周的灰霧也化散了不少,已能隱約看到外圍的幾棵桃根。

溫苓心頭少安,快步走進茅屋。

爐子裡的火沒那麼旺了,四壁間餘溫尚暖。床上的蕭凰昏睡很深,蒼白的雙頰不見血色,隻有呼吸還是穩的。

溫苓忙掀開被子,為她脫去衣裳,拆去布條,伸手按上她左肋的傷口,用“上古天真訣”為她療傷。

靈力一絲絲搭上肌膚,傷處緩慢生長愈合。效力雖比從前差得太多,但總比放任不管要強些。

“唉,功力還是沒恢複啊。”溫苓聽見巳娘心裡一歎,又埋怨起來:“素素那個死丫頭,怎麼還不來。她要在了,哪還有現在這堆爛攤子!”

聽到“素素”,溫苓又不禁想起子夜,也不知她是不是真去找了那厲鬼。想著等貫通桃穀,找到了白狐仙,定要儘快去營救她才是。

溫苓一聲輕喟。看到蕭凰裸露的肌膚凍起了粟,想當初答允子夜要照顧好她,於是拿起被角,嚴嚴實實給她蓋上了。

這時,她聽巳娘咕噥起來:“伺候這麼仔細,她不會還喜歡蕭凰呢罷?”話裡話外,竟透出一絲酸意。

溫苓賣力憋住笑。但被巳娘這麼一酸,她倒起了調皮的心思。想起蕭凰那具女兒身,凹凸有致的實在是養眼,於是又掀開被子偷瞄了一眼,才又給她蓋好了。

不出所料,巳娘心聲大怒:“這點貨色,有什麼好看的!”

畫境。

子夜穿好自己的衣裳,在廂房裡到處摸索。但這鬼道的秘術她一竅不通,亂摸索了半天,還是找不到出去的辦法。

正在犯難,左耳下桃鈴“嗡”地一震。她發覺麵前的那堵牆漾開丹青,猜到是那厲鬼去而複返。心坎裡“咯噔”一下,她慌忙向後疾退,縮回到床帳裡去。

她躲在白紗後,聽見那女鬼邁開風情萬種的步伐,嬌滴滴喊了一聲:“夫人,快出來。”

召喚裡,又響起鐵鏈剮蹭石磚的聲音,也不知她帶來了什麼東西。子夜心道不妙,強作鎮定問道:“乾什麼?”

“出來!”花不二厲聲一喝,嚇得子夜寒毛都豎起來了。可凶過之後,又變得千嬌百媚:“乖,彆臟了我們的床。”

第103章 情幻(二)

子夜不明她話裡何意,越發心驚膽顫,但隻能硬著頭皮揭開紗簾,起身下床。

這一下來,她就傻了眼。

隻見花不二笑吟吟站在那兒,手裡拎一道虎口粗的鐵鏈,鏈子那頭一個接一個,竟拴了三個早已嚇丟了魂兒的大活人。

這三人都是綠林豪客的打扮,看似不知從哪兒抓來的山賊強盜。三人依次跪在地上,鎖骨被鐵鏈刺穿了連在一起,個個臉色慘白,兩眼發直,抖得五官都變了形。

“花不二,你乾什麼!”子夜大駭,欲前又止。

“我就是想問問夫人——”花不二一拽鐵鏈,將一人拉到身前,掌心凝火成刀,架在那人咽喉處。她眉眼彎彎,笑出幾分俏皮:“是我好呢,還是蕭凰好呢?”

“我說過了,我和蕭……”縱有人命相逼,子夜仍要矢口否認。可話沒說完,花不二就已揮起鋒刃,割開了那強盜的喉嚨!

“撲騰——”天譴加身,子夜折腰跪地,七竅血流如注,癱在血泊裡爬不起來。

花不二又拉來第二個人,鋒刃照舊抵在喉間。一行鬼火滑下大紅的裙角,燒到子夜麵前,化成紫黑的鬼手,溫柔拈起少女的下巴,鮮血從指縫裡浸出來。

花不二看著半死不活的少女,展顏一笑:“想好了麼,夫人。”

子夜被汙血嗆住,發不出半點聲音,卻是極輕極微地搖了一下頭。

花不二頸間刺青一動,手起刀落,又殺一人。

子夜渾身大震,一口血噴出數尺遠。屋裡那暗白的牆、墨青的瓷、米黃的木,都濺上斑駁淩亂的紅。

……命債成雙,天譴翻倍。

第一重的千般罪、萬般苦,到了第二重麵前,也立時相形見絀。

子夜搖搖欲倒,但又被鬼手掐住雙頰,像條離了水的魚,在皂雕爪裡垂死掙紮。

“夫人……”花不二的笑靨裡紋滿了刺青,上挑的紅唇間化出惡鬼的獠牙,“說話!”

子夜無動於衷。

花不二反手一刀,砍死了第三個人。

第三重天譴壓上魂魄,子夜連一聲氣也沒吭。隨著鬼手撤去,整個人軟軟摔在滾熱的猩紅裡。她側翻著,血泊的厚度已經沒過了眼角。

三重天譴之下,她仿佛失了痛苦,失了恐懼,失了應變的理智,失了活著的一切想望……

此時此刻。

她隻是想起了蕭凰。

她想她。

……好想好想她啊。

“嗒……嗒……”

花不二趟著漫過鞋麵的積血,走到人事不省、氣若懸絲的少女身前。

臉上的刺青一凜一凜的,嘴角還掛著笑。

真想不到,你的嘴會這麼硬呢。

我的好夫人……

這可是你逼我的。

花不二從懷裡翻出那幅墓道的畫。一展開來,蕭凰的劍眉鳳眼赫然在目,一筆一墨細入秋毫,栩栩如生。

她抬起指尖,點在畫中蕭凰的臉上。

水墨暈開,爬上指尖。

……

飛雪漫天、樹影疾逝……

山,霧,山……

丹青映雪、鮮血畫符……

血紅……深黑……血紅……

血紅裡的繡鞋……

深黑……血紅……

……

“咳……”

蕭凰從混亂的噩夢中醒來,第一眼隻看到守在床邊的溫苓。

“姐姐。”溫苓從疲憊中打起精神,“你怎樣了,傷口還痛麼?”

蕭凰不置可否,虛弱地問起:“子夜呢?”

溫苓眉心一顰,哽住了不知如何作答。

蕭凰明白了,輕輕合上眼睛。

唉。

……到底是棄她而去了麼。

溫苓低頭捏了捏衣角,起身拿碗去倒熱水。

蕭凰聽著炭火灼燒的細微聲,神思飄忽,又想起剛剛做過的夢。

……很奇怪的夢。

夢裡很清晰,醒了還曆曆在目。畫麵卻是亂七八糟的,斷斷續續,時有時無。

她也不清楚這是什麼夢。

但她平時也好發夢魘,夢了就夢了,一時也不多在意。

可她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她又想起鬼道的那頭姑獲鳥。那鬼鳥簡直太可怕,要不是溫苓絕境翻盤,她們都要死在她的箭下。

可是……

她突然覺出了怪在哪裡。

是子夜,很不對勁。

假如她真的記起那個紅衣厲鬼,假如她們真的是前世相好,假如她真的決心去畫裡尋她……

那麼,鬼鳥又為什麼會來?

退一萬步說,哪怕鬼鳥來了,子夜也能借那紅衣厲鬼的關係,與那鬼鳥說和罷。

……可是她並沒有。

想那時,她的當機立斷,就是和鬼鳥開戰。

而且,還謀劃著下狠手,用天雷炸她個灰飛煙滅。

……這確實大不對勁。

一個想要投誠鬼道、還想找厲鬼續舊情的人,大不該是這樣的反應。

難道說……

蕭凰的心緒越來越亂,彎彎繞繞也想不明白。

但她覺著,子夜一定有什麼在瞞著她。

這小姑娘啊。

到底在想些什麼呢……

嗨。

蕭凰想起她那些狠毒的話,想起打在自己臉上的耳光,露出一絲絕望的苦笑。

現在想這些,又有什麼用呢。

反正……一切都結束了啊。

“蕭凰。”耳畔響起溫苓的聲音,“咯”地一聲碗放在了桌上,“喝點熱水。”

蕭凰不想睜眼,隻抬手搖了搖:“多謝。”

溫苓歎了口氣。但看她這副生無可戀的模樣,總不能掰過她的腦袋,強給她灌水喝罷。

她默默陪了一會兒,小聲問起:“子夜她……到底為什麼走呀?”

蕭凰像睡著了一樣,停頓了很久很久,才沙啞開了口——

“她不要我了。”

“呃……”

子夜在沉重的痛苦中恢複了三分神智。

天譴的折磨痛到骨髓裡去。五感六識被削弱了大半,口鼻裡除了血腥味,什麼都聞不見。不死之身也熬不住三重天譴的重壓,渾身又是熱又是寒,額頭跟塊烙鐵一般,分明是發了高燒。

迷迷糊糊地,她感覺自己在晃動。麻木的手足漸漸有了觸感。手是搭著的,腿也被什麼兜住。她呆了一會兒才發覺,好像是被人背著的。

她心裡有點奇怪,但神智已被病痛拖垮了。又過了不知多久,才緩緩撐起比鉛還沉的眼皮。

她看到四周白茫茫的,是覆滿了雪的山林。除了走路的“咯吱”、“咯吱”聲,靜得出奇。

她轉回目光,看到自己趴在一個人背上,穩穩地向前走。

很熟悉的背影。

俊佻的身姿,清瘦的肩頸,長發綰髻束了鵝黃的發帶,一身玄底金紋的衣裳。

……是她最熟悉的人。

子夜還以為是出了幻覺。

可雙臂攬住那人的脖子,腿也被抱得很緊,除了腦子暈乎乎的太不清醒,一切的觸感都那樣真實。

她也分不清是真是夢,隻能稀裡糊塗問出一句:“蕭……蕭凰?”

踩雪聲微微一頓,蕭凰柔聲回話:“身子好些了麼?”

嗓音是極耳熟的,隻是抑揚頓挫間有點異樣,但也說不出怎麼個異樣。

眼下,子夜仍被天譴折磨得難受,昏昏沉沉,頭痛欲裂,也沒那個理智去追究什麼異樣。隻覺得這一切變得太突然,總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偎在她背上,呆問道:“你怎麼來了?那紅衣厲鬼呢?”

“那厲鬼啊……”蕭凰平靜道,“被狐仙滅掉了。”

聽說一向冷漠的師尊來救過場了,子夜不免驚異,但總歸稍放下了心。

這麼看來,命裡這一劫……就算是渡過去了?

子夜咳出幾滴血,又問:“師尊她人呢?溫姑娘……她們呢?”

蕭凰笑了笑:“我想和你獨處一會兒,不成麼。”

依舊是溫柔,但溫柔得有些突兀。

僅僅一句,子夜也沒多在意。

她盯了一會兒行經的雪林,悶聲問道:“你不怪我麼?”

蕭凰含笑反問:“我怪你什麼呀?”

這回答似乎有些反常,子夜也並非全無知覺。

可她渾身疼痛難忍,頭腦也被高燒占據了神智。越是難熬之際,便越是依賴心底最放不下的深情。

被厲鬼折磨得這麼慘,她實在太思念她了。

於是,她一時間竟沒有多疑。

還懵懵懂懂地想,她一定是在等她一個道歉。

“蕭姐姐。”她哽咽了,手臂環得更緊,“是我虧欠了你。我……我也不想……”

她明顯感到,身前的人頓了下腳步,但很快又繼續前行。

“哭?哭有什麼用。”蕭凰話裡有話,“欠都欠了,你拿什麼還呀。”

子夜吸了吸鼻子,靠緊她的背:“你想要什麼?”

蕭凰悠悠道:“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子夜“哧”地一聲笑出來。

熱病昏聵之中,她不知不覺全放了戒備,借著打趣來緩解遍身的劇痛:“你欠我那些床債,都還一筆沒還呢。”

“哦?”蕭凰笑問,“我欠你多少了?”

子夜在她肩胛上一敲:“一百零二回。”

“有那麼多?”蕭凰托緊她的膝彎,“你說大話呢。”

“彆想抵賴,我算的清楚著呢。”子夜半睡半醒念叨著,“「顛倒乾坤」你欠我四回,野竹林那驛站你欠我一回,山澗那清潭子你欠我兩回,還有客棧……還有破廟……還有農莊……還有……還有……”

她絮絮叨叨算了很久。臉頰側著,能看到崎嶇的山林和雪地,如同一波又一波相差無幾的海浪,仿佛這漫漫長路怎麼也走不到儘頭。

“還有……對了,桌子上那一回。”她數完了,還有些欣然自得,“正好一百零二回。”

隨後,她聽見蕭凰“嗬”地一笑:“還有呢?”

一笑入耳,子夜莫名打了個激靈。

她聽出來了,這一笑似曾相識,但絕不是蕭凰慣有的笑聲。

蕭凰的性子溫潤寬厚,從沒有過這樣刻薄狡黠地笑過她。

她不禁有點怕了:“還有……什麼?”

可緊接著,路旁的雪林幻化成昏暗的廂房,黑金色的衣裳稀稀拉拉化開墨點,現出畫皮之下殷紅的華裳。那人不知何時從背身轉為正身,雙臂將她橫抱在懷中。親切的劍眉鳳眼也隨火剝落,露出那一對兒笑意極寒的狐狸眼——

丹青散儘,一聲厲喝迸出入骨之恨:“還有呢!”

第104章 情幻(三)

子夜嚇得魂飛魄散,猛一彈身想掙出她的懷抱,但馬上被花不二掐著腰拽回來,另一手生出鋒利的鬼火,挺起直刺少女的咽喉!

“吭哧——”

鬼火從下咽貫穿到後脖頸,又釘在身後的牆壁上,鮮血“滋滋”染紅了半邊牆。

彌留之際,子夜的瞳孔大張大馳,滿眼是那厲鬼密密麻麻的刺青,與瘋魔一樣的笑容。

花不二俯近少女的臉龐,輕吐蘭芳,吹動少女濡濕的耳鬢:“命,是我給你的……”

“你背叛我多少次,我就殺你多少次。”

話音落,鬼火“嚓”一聲猛拔出來。鮮血劃開斷續的弧線,好幾滴沾在花不二臉上。

她看著倒斃的“夫人”,舌尖舔去唇角的血漬。

腥氣化開,唇舌間咂摸了一會兒。

鮮的,香的,熱的……

苦的。

桃穀邊陲。

茅屋裡,浴桶升起蒼白的霧氣。蕭凰仰躺在在溫熱裡,丹鳳眼緊閉著不願睜開。

左肋的重傷已被治愈,整副身心卻似奄奄一息。

肩胛上的朱砂字沾水化開,浴桶裡泛起淡淡的紅。她抬手到肩後,有氣無力地擦了幾擦,擦掉那分不清的“一百零二”或是“一百零三”。

字雖擦去了,心裡還一絞一絞回響著鈍痛——

“我該去找她了。”

“……你就當沒見過我好了。”

“彆犯賤了。”

“給我!”

……

正當她滿腦子都是少女的冷言厲色時,突然閃過另一幅畫麵——自己不知何時置身在一間昏暗的屋子,那紅衣厲鬼正揮起凶厲的鬼火,狠狠朝自己麵門劈來!

“嘩啦——”驚駭之下,蕭凰翻身坐起。但看四周一派尋常的平靜,並不見什麼厲鬼。

她揉了揉晴明骨,難道是自己情傷太深,以致心神恍惚,出了幻覺?

可適才閃過的那一幕無比清晰,如親身所曆,大不像是幻覺。

若不是幻覺的話,那又是什麼?

且為什麼會看見那紅衣厲鬼,而不是……子夜?

“子夜”兩字剛冒出心頭,眼前又一次換了模樣。這次雖如電光火石,一掠即逝,但那厲鬼手心裡明晃晃的火刃,她看得一清二楚。

蕭凰突然發現了什麼端倪。

——這兩次,她都在想著子夜。

更早的,她想起沉睡時奇怪的夢境。雖過了幾個時辰,依然記憶猶新。

那夢裡,觀望,搖晃,眨動……像極了一個人觸目所及。

猛然間,她想起對戰姑獲鳥時,子夜在額頭刺出彎月的符形,將血月印在自己眉間。

難道說……

這一切,不是幻覺。

——是“天涯與共”!

蕭凰心裡“突”地一跳。

倘若那真是“天涯與共”,連通了子夜的眼識,卻為什麼……

那相好的紅衣厲鬼,正在對她揮刀相向?

……不對,這不對。

一萬個不對!

熱水中,蕭凰猛打了個寒顫。

她急於弄清現狀,當即閉上眼睛,努力回想起少女的容顏。

可這會兒,她隻能見到一片漆黑,遲遲也連不上子夜的眼識。

再睜開雙眼時,看到水中倒影裡光潔的前額,登時猜到了什麼。

原來,當初子夜的“天涯與共”是桃鈴刻下的傷疤,一時未能痊愈,而自己的卻是早已抹去,所以偶爾能接上子夜的眼識,但免不了斷斷續續,時靈時不靈的。

這麼說來,隻要在額頭補上符咒,是不是就能完全連通彼此的眼識了?

一想到這兒,蕭凰抑不住滿心的焦急,馬上起身出浴,將外衣一披,在屋裡到處翻找銳器。

翻箱倒櫃,總也找不出一個帶尖兒的,索性拿來常佩的金錯刀,“唰”地一聲重鋒出鞘。雖然刻一個小小的符咒大不靈便,但情急之下,也隻能湊付著用了。

蕭凰深吸一口氣,將那彎月的符形仔仔細細想了三五遍,才托起沉甸甸的刀尖,抵在前額的肌膚上。牙關輕咬,刀尖壓了下去。

金光顫栗,血滴下鼻梁……

一氣嗬成。

符咒成形,蕭凰頓覺額頭間一燙,眼前天翻地覆,由濁到清,定格在子夜的眼識中。

隨後,她看到了……

紅衣湧動,鬼火紛飛。一刀連著一刀,一劍跟著一劍,毫不停頓砍在少女的身上。血淌了一地,又糊了眼睛,從霧蒙蒙的紅,漸到形消神滅的昏黑……

而後,又有了光。眼識睜開,依舊是那厲鬼陰狠詭異的笑容,依舊是一刀又一刀,一劍又一劍的殺戮和殺戮,依舊是由生到死,由紅到黑……

再然後,醒來,又被殺死……

又醒來,又殺死……

醒來,殺死,醒來……

……

“嗆啷——”

金刀重重跌下來。刀頭的鮮血如碎珠亂濺,落一地難以置信的斑駁。

蕭凰踉蹌著退開幾步,抬手緊捂住心口,也緩解不了強烈的抽痛。

她何曾想過,又怎敢去想……

那個姓花的厲鬼,那個所謂的“相好”……

竟然會那樣對她。

對她最愛的……那個她。

除了憤怒,她又開始害怕。

哪怕子夜是不死之身,可這樣一遍又一遍無休無止的生死往複……

她又是不是……真的會死掉呢。

蕭凰的指尖緩緩垂下。骨節浮出棱角,用力攥起了拳。

她撈一把水洗掉臉上的血,飛快穿戴整齊,拾起地上的金刀,“蹭”一聲斂鋒入鞘。

茅屋外。

溫苓守在門外,正盤膝坐在竹簟上,瞑目練功。

“謔”一聲門簾掀開,溫苓聞聲睜眼,隻見蕭凰大步如風,徑往桃樹下那池塘子趕去。

“蕭凰?”溫苓不知緣故,忙起身追上,“你上哪兒去?”

“子夜有危險,我去救她。”蕭凰頭也不回。

“這?”溫苓吃驚,“你怎知道的?”

“我看見了。”蕭凰轉身,額頭上閃爍一彎血月。

“可是你……”溫苓拉住她手臂,“你才撿回一條命,傷都沒好全,怎能又去——”

蕭凰掙開了她:“你守在這兒,我會回來的。”

“不成!”溫苓又氣又急,死死攔著她不準走,“你昏了頭啦!你知道她去哪兒了麼?你知道那有多少鬼士,有多危險麼?子夜她是不死之身,但我們不是!你去做什麼?白送死麼?我們要救她,至少等去了桃穀,找到白狐仙再說!”

聽溫苓說得句句在理,蕭凰勉強冷靜下來,看了看四下未散的濃霧,再看一眼開了大半的桃花,追問:“這路幾時能通?”

溫苓又不是桃穀的門人,怎知這仙路幾時能通,但為了先穩住蕭凰,隻好瞎說道:“三……兩個時辰罷,很快就通了。”

蕭凰一聲煩躁的恨歎,重重一拳捶在桃樹乾上。

眉間的“天涯與共”仍在發熱。她閉住眼睛,又一次看到那紅衣厲鬼,笑嘻嘻橫著一劍抵在少女的頸項處,一寸寸慢慢推進肉裡。最後一上勁,視線東倒西歪滾了下去,於飛濺的血泊裡儘失了顏色……

——她割掉了她的腦袋。

一瞬間,蕭凰渾身寒毛都炸了起來。

……忍無可忍!

她顧不得溫苓的理智相勸,更不顧自己與那厲鬼相差何等懸殊,現在的她隻剩下一個念頭……

她要跟那姓花的拚命!

蕭凰振臂推開溫苓,朝樹蔭裡的池塘一躍而下!

“蕭凰!”溫苓百般阻攔不得,一急之下放出赤練甲,縱橫鋪開擋住她的去路。

“溫姑娘……”蕭凰半轉過身來,決絕之中微紅了眼眶,“對不住。”

言罷,她揮起一掌緊按在地,一招“千裡快哉”振起烈烈狂風,萬千蛇鱗被真氣所激,頓時大亂了陣腳。

“喂!”溫苓還想繼續放招,但覺心脈一陣刺痛,頭暈目眩,晃了晃半跪在地上,心裡傳來巳娘疲憊的聲音:“阿苓,仙元未複,不能再運功了。”

溫苓連忙調息運氣,休整片刻,心口的疼痛才稍見緩和。

可當她抬起頭時,隻見那池水上暈開一圈圈漣漪,幾朵白桃順著水波悠悠打轉,卻早已不見蕭凰的人影了。

第105章 千劫(一)

古井,桃樹下。

蕭凰縱身飛出井口,穩穩落在雪地上。一邊大步前行,一邊運起熾熱的內功,濕透的衣裳與長發很快在白霧裡蒸乾了。

望一眼廣袤的山林積雪,看不到一丁點的足跡。

子夜很聰明,似乎生怕行跡被人發現,一路都憑輕功在樹上飛過。

蕭凰不知道她帶著那幅畫去往何方,更不知眼識裡那昏暗的廂房是個什麼鬼地方。

但夢境裡一幕幕清晰無比的“天涯與共”,給她留下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子夜走過的路很長,而夢裡記得的場景怕是不過十之一二。她也隻能牢牢攥著這十之一二,按圖索驥找到最終的那片雪地。

蕭凰循著夢憶裡熟悉的標識,一躍飛上枝杈,往林深處疾行。

……荒唐嗎?

她也覺得荒唐。

她深知那紅衣厲鬼的力量有多可怕,自己這一去,幾乎注定了必死無疑。

她明明可以等,等不知幾時仙桃才會盛開,等不知幾時找到白狐仙尊,等不知幾時去營救子夜,事態早不知發展到了怎樣的境地……

蕭凰做不到。

她實在太怕了。

怕的不是生死,不是成敗。

怕庸庸碌碌、不知其味地活著,怕不能為了守護心愛之人而死去。

怕一萬種可能裡,哪怕隻有一種,會是讓她終生莫及的遺憾。

畫境。

子夜被脖頸間的劇痛激醒了。

花不二正輕柔地捧著她的後頸。傷口接合在一處,又被天譴咒的鬼臉細細密密縫合如初。

子夜才想起來,不久前被這瘋鬼割掉了腦袋。

可她的目光呆滯著,毫無波瀾。

被殺了這麼多次,她早已經麻木了。

見慣了厲鬼花樣百出的殺人手段,如今就是活生生把她淩遲了,她也不覺得驚奇。

可正當她閉上瑞鳳眼,等待鬼火下一次斃命時,額頭上忽覺熱了一下。

這熟悉的灼熱感,令她吃了一驚。

——是“天涯與共”!

為什麼會是“天涯與共”?

她猛然想起對戰姑獲鳥時,用桃鈴刺出的一彎血月——

該死,那傷口還沒複原!

她極想知道與她共望天涯的另一端是誰,可她又怕極了知道,結果會是最不該直麵的那個人。

可讓她絕望的是,“那個人”的念頭剛起,眼識就瞬間換了天地。

她看出她在樹林間疾奔,身旁一掠而過的,是自己一路行來的雪原。

她再三確認她的周圍,沒有師尊白狐,甚至連溫苓也不在,就隻有一道孤獨的影子。

子夜的心登時涼了大半截。

這天殺的蠢女人……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驚恐之餘,心頭冒出一個極不願承認的猜測——

難道自己被厲鬼虐殺的一幕幕,都讓蕭凰親眼看見了?

子夜心亂如麻,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這時,花不二又一次抬起修長的火刃,斜抵在子夜胸口,笑靨如花:“第七十九次了,夫人。”

子夜忽然握住那鬼火,掌心割破,一行行滴下血來。

花不二微微一怔,竟看到一向任由宰割的少女滿臉都是哀求。

“花不二……”她像個遍體鱗傷的小貓兒,瑞鳳眼裡蓄滿了晶瑩,“不要,我痛……”

花不二瞬間就心軟了。

鬼火“嘩”一下散作青煙。她捧起少女瑟瑟發抖的臉頰,極輕地吻了吻:“好了,夫人。”

她湊到她耳邊,幽幽地說:“忍一忍,還有二十四次。”

柔軟又陰寒的話聲,讓子夜打了個冷戰。

她感到,她的手在自己頜骨上摩挲:“……還有二十四次,你就乾淨了。”

親手殺了夫人這麼多次,花不二怎麼能不心疼。

但心疼改不了她的“三從四德”。

畢竟,她背叛了她一百零二次。

一條命換一次,哪怕少了半次,在她心裡都是萬難逾越的坎兒。

“噓,噓,不哭。”她為她拂去殘淚,“再哭,我心都碎了。”

邊柔聲安慰著,邊將雙手按住她的下巴與後頂,左右交錯“咯”一運勁,擰斷了少女的脖子。

陰陽交界,輪回之隙。

暗紅色群崖間,飄落那孤苦無助的一葉青白。

子夜捏住左耳下的桃鈴,心裡拚了命地呼喚:“師尊!師尊!師尊……”

作為桃穀的門人,理應在這緊要關頭召來狐仙的靈識。仙家守護自家弟子,原是仙道裡義不容辭的責任。

可白狐大不一樣。

明明是她一手養大了子夜,卻又對這個小徒弟無比厭憎,十七年從未給過一副好臉色看。

不止這個小徒弟,她對這世間所有的凡人,都是一概如糞土般唾棄。

況且她親口說過,從子夜出山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是她桃穀的弟子。

如今哪怕是喊一千聲,喊一萬聲……白狐又真的會現身麼?

子夜根本不敢想。

可正當她不抱希望時,遠處化開一輪清光,月色穿過片片飛桃,籠罩在她眉間。

子夜還來不及驚喜,便重重摔在一座石崖上。她掙紮著爬起,作跪伏之態。

她含淚抬眼,望見高遠處那一襲清寒的白衣。師尊持一把象牙色的傘,幾朵桃花從傘尖滑落,臉色還是一如既往的死水無波。

“師尊……”子夜磕下頭去,“求您救救蕭凰!”

白狐毫不改色:“你自己做下的孽,與我何乾?”

子夜無話可辯,她隻能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磕頭,一遍又一遍重複那泣不成聲的話:“求您救救蕭凰,求您救救蕭凰……”

“起來。”白狐冷言,“仙家不講俗禮。”

言外之意,子夜哪怕磕穿了三尺地皮,她也合該袖手不管。

可子夜還能怎麼辦。

……除了磕頭,她就隻能磕頭。

白狐凝起眉心,彆開臉去。

“子夜。”她說,“我對你說過太多太多遍了。如今我隻說最後一遍——”

她字字如冰:“我不救凡人。”

子夜的心徹底涼了。

她俯身下去,卻再直不起腰來。

喬裝了十七年的堅強與孤傲,都在這一刻一潰千裡。

白狐俯看著痛哭失聲的小徒弟,咽喉裡微微一動。

“子夜。”她突然開口。

子夜抽泣得止不住,但師尊說話,她都得聽著。

“再凶的鬼怪也有弱點。”白狐說,“找到她的弱點,記住了麼。”

寥寥幾語,記倒是好記。

可子夜不明白,那紅衣厲鬼殺她就好比捏死一隻螞蟻,她要怎麼才能找到她的弱點?

“師尊……”她抬身還想追問,卻見白狐把傘一低,靈識幻境翩然散儘。

她腳下一晃,石崖也四分五裂。魂魄筆直墜了下去,“噗通”一聲沒入無邊血海。

“呼哧——”子夜驚醒,背脊淋淋的全是冷汗。

觸目所及依然是花不二。她正拿錦緞子托著鬼火鋒刃,一擦一抹地甚是悠閒。

看子夜醒了,她笑笑:“夫人。”鬼火晃晃悠悠比劃在少女眼前:“第八十次。”

這一回子夜出奇地冷靜。她眨了眨眼睛,盯著那厲鬼看。

她明白,現在她隻能靠自己了。

她必須儘快找出她的弱點。

然後……

殺了她。

花不二一抿芳唇,鬼火揚起,挺刺而來。

子夜沒有坐以待斃。她佯裝躲了一下,鬼火沒刺進心口或咽喉,卻是不偏不倚插在了額頭的血月上。

天涯與共——破了。

“嗯?”

疾奔中的蕭凰感到眉間一痛,當即猜到變故,馬上刹住腳步,專心回想子夜的容顏。

然而這次,她什麼都沒看到。

蕭凰心口升起一陣寒意,陡然間慌了神。

她憶起子夜種種的音容顰笑,就連她的名字都默念了幾十遍,可眼識再無一絲一毫的變化。

這……這怎麼會……

天涯與共,怎麼會失效了!

蕭凰怕極了子夜遭遇什麼不測,慌亂之下,輕功也把持不穩,腳下樹枝折斷,踉蹌著摔在雪地裡。

冰雪的涼意裹滿了指尖,迫使她鎮定心神,用全部的氣力去思考對策。可她越是心急火燎,夢裡的場景便越記不清楚,一看周遭的林木全是千篇一律,連東南西北也分不明白。

她急得閉了眼睛,搜腸刮肚翻找夢中的線索,雙手緊按著左右太陽,舌尖快要咬出血來。

正當她失了頭緒時,右手背如火灼燒一般,驀然間有些發燙。

蕭凰腦海裡掠過一線靈光。

她翻過右手,看到那塊彼岸花形的傷疤,正隱約泛起斑斕的光。

有了。

——彼岸花!

這傷疤雖仍是來曆成謎,但她熟知它的神異之處。就像子夜常戴的桃鈴一樣,但凡接近妖魅鬼怪,它多多少少會有些感知。

蕭凰看著花脈透出忽明忽暗的光,登時打起了精神,心頭“突突”亂撞個不停。

依著夢裡所記不多的路途,再看這彼岸花顯出的異狀,她幾乎能猜定個七八分——

那幅畫所在的雪地,就在左近了!

蕭凰凝定心念,將右掌抵住眉骨,一邊踱步四周,一邊仔細分辨手背上的灼熱感。

直到她望向東北方時,彼岸花血色一綻,熠熠閃耀了好一會兒。

蕭凰咬定了主意——

就是那邊!

玄金色身影一縱,踏雪疾飛而去!

第106章 千劫(二)

九十八次,九十九次,一百次……

一百零一次……

一百……零二次。

終於。

……夫人啊。

當子夜最後一次睜開眼睛時,正臥在“夫人”的床上。

身上覆了溫熱綿軟的絲衾。微微一動,覺出肌膚是裸著的。

透過被褥的縫隙,她掃了一眼身上。

沒有血汙,似被仔仔細細地擦洗過了。沒有傷痕,就像那足足一百零二次虐殺全沒發生過一樣。

左手臂橫在被子外麵,被冰冷的手握著。

花不二正拿一塊半舊的帕子,為她擦淨手心裡僅剩的一點血跡。

子夜偏了偏腦袋,目光越過厲鬼的肩。

她注意到,牆上多掛了一件什麼東西。

——是一口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