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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丹青(一)

聽罷十四霜的過往,眾人陷入久久的沉默。

很顯然,這段殘忍的故事還遠沒有結束。

十四霜修成了劍仙,而小滿墮入了鬼道。仙與鬼從來黑白分明,勢不兩立。

她與她的恩怨糾葛,隻會比生前的更加難看。

子夜扶住額頭,歎了口氣。

比起十四霜的坎坷情路,她更擔心她分不清敵我。十四霜雖擁有強大的仙力,然則性子單純,又用情至深,小滿對她的意義怕是遠勝過她們幾個從天而降的路人。

萬一的萬一,這小師姐想不開投奔了鬼道,她們在鬼士麵前就成了手無寸鐵的羔羊,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現在怎麼辦?”蕭凰打破沉寂。

“去找素……白狐仙。”溫苓轉述巳娘的話,“鬼道的勢力千載難遇,這事兒除了白狐,誰也辦不來。”

“可是我師尊她……”子夜想起白狐那張不近人情的臉,幾度猶豫。

“可去她爺爺的!她不看你們幾個僧麵,還敢不看常仙兒老祖宗的佛麵?”巳娘奪了溫苓的舍,埋怨道:“再說她是狐仙,濟世救人是她的本職,那臭丫頭還真敢棄了仙道不成?”

子夜聽巳娘所言在理,點頭稱是,又向十四霜道:“師姐,一起走罷。”

十四霜望著小滿的棺槨,目光黯然:“我……我不知道……”

“小滿現在做了鬼士,魂魄不得安息,你便為她守靈,也是無益。”子夜勸道,“我們請師尊想想辦法,能幫她重入輪回也未可知。”

十四霜俯首沉吟,片刻後應了一聲:“嗯。”淒然又道:“待我為她掃淨棺木,就走。”

子夜也隨即站起:“我先去墓道口探探風。”轉身往斷崖處走去。

出墓這一路,身後的腳步聲跟得很緊。子夜聽得清楚,但始終不予理會。

穿過破開的石門,便來到深暗的墓道口下。四壁燈火早已熄滅,從上方透進幾點斜陽。斑影搖曳,甚是淒惶。

“子夜。”蕭凰忍不住開口了,“有什麼事,你可以跟我說……”

“有這個必要麼?”子夜淡著語氣,頭也不回。

“喂!”蕭凰急了,閃身攔在她麵前,“你到底怎麼了?”

愛人受傷的目光讓子夜極不自在。她側過臉頰:“沒怎麼。”

嘴上冷淡著,心裡卻混亂如麻。鬼士暫時打退了,本該現在對她提出分開,可她找不出一個恰當的理由,也遲遲攢不好措辭。除了含糊其辭的傷害,她似乎什麼都做不了。

“子夜。”蕭凰捧著她的臉,“你彆這樣,我害怕……”

她的力氣很大,子夜想轉頭,但根本拗不過她,隻能被迫抬起眼簾,直視那對兒泫然欲泣的丹鳳眼。

饒是子夜再怎麼強忍,鼻尖還是酸了一下,呼吸裡溢出了鹹味。

她想起她們的相逢,是在最灰暗、最難熬的時刻,互為彼此起死回生的光。

如今她不敢想象將來,離了她,她還要怎麼活下去。

迷茫和絕望令她力氣全失,淪陷在行將就木的留戀裡。她任由蕭凰將她緊擁入懷,暖香的吻顫抖著落下,從眉心,到臉頰,又到唇角……

子夜不是沒想躲,可躲得過蕭凰的試探,又怎能躲過深入骨血的情欲。

她被這情欲吞噬了理智,幾番欲拒還迎後,還是禁不住貼近她的唇吻,沐浴她的呼吸,想留住最後一縷命中不配的纏綿……

這一吻太過癡迷,甚至於左耳的桃鈴微微一晃,她都沒能察覺。

正忘我時,黑暗裡突然響起一聲嬌笑,嫵媚又陰寒。

兩人被這一聲駭了一大跳,猛一下分開身來,循聲轉頭,正看到不遠處“嚓”地燃起一束鬼火,映出女鬼濃妝豔抹的半邊俏臉。

——是個陌生的女鬼,脂很濃,眉很翠,像極了畫裡走下來的美人。

子夜立刻擋在蕭凰身前,掌心捏緊了桃鈴。

但令她奇怪的是,她嗅到這女鬼氣息很弱,彆說那持彎刀的犬戎鬼了,比起小滿也似差出了好多,頂多和娑婆裡的辭雪不相上下。

難怪桃鈴的感知那麼微弱,幾乎沒覺出來。

子夜既警惕又疑惑,不知道鬼道為什麼又派出這麼個女鬼過來。

雲點青端起手心的鬼火,眼波一轉,打量著子夜身後的蕭凰,彆有深意地“嘖”了一聲。

“原來,蕭將軍生得這麼俊呀。”她笑盈盈一歎,又凝目向子夜,“難怪花姊姊醋的要命呢。”

子夜和蕭凰同時一凜。

她……她怎會認得蕭凰是個將軍?

她口中說的“花姊姊”,卻又是什麼人——或者是鬼?

這所謂的“花姊姊”,又到底為什麼會……“醋”?

蕭凰心頭冒出強烈的不安感。

她將餘光瞥向子夜,又想起畫在肩胛骨上的朱砂字。

那個曖昧不明的“二”……

抑或是“三”。

“你是誰?”子夜扯出紅絲,瑞鳳眼裡湧上狠厲,掩住了對命途未知的恐懼。

雲點青淺淺一笑,正要發話,卻聽到暗處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麵前又多出兩道人影。

原來是溫苓和十四霜正巧趕到,發現狀況不對,立即護在蕭夜身側,掌心各聚仙氣,凝神備戰。

撲麵而來的仙氣隱隱刺痛鬼元,雲點青不是感知不到。眼下彆說劍仙和常仙了,就連子夜一個凡身的狐仙弟子,她也萬不是她的對手。

可她笑得淡然,也沒什麼好懼怕的。

畢竟,她又不是來打架的。

“人齊咯。”她垂下手,鬼火懸浮在半空,“那我也該說亮話了。”

眾人個個緊盯著她,殺氣沉得壓過了呼吸。

“這件事,本來一點都不麻煩的。”雲點青慢悠悠踱開步子,目光落在子夜臉上——

“我們想要的,不過是你一個人……

“而已。”

子夜的瞳仁陡然一緊,身旁三人也不禁移目看她。

“很簡單。”雲點青變出一卷畫軸,輕甩展開。紙上似乎有墨,但火光很暗,看不清畫了些什麼。

“你進來。”她點了點畫幅,環顧眾人,“鬼道就當放過她們,所有人都平安無事。”

“我憑什麼相信你?”子夜陰沉著嗓音。

“若不進呢……”雲點青笑得嬌俏,“可就彆怪我言之不預了。”

鬼火忽明忽暗,畫軸低垂著,無風而動。

雲點青自也不是個清閒耐煩的主兒。她提起一隻手,收攏了拇指,隨後又是食指……

子夜手中的紅絲緊了又鬆,鬆了又緊,唇瓣咬出淡淡的齒痕。

留給她思索的餘地並不多,但她不得不承認,她動搖了。

師尊的警醒猶在耳畔,而那犬戎女鬼的功力也令她越想越膽寒。倘若鬼道再殺來什麼藏龍臥虎,她們真未必抵擋得過。

況且她覺得,這女鬼沒有在撒謊。

早從小滿當著她的麵手刃活人的那一刻起,她也有所猜測,這鬼道的殺手,分明就是衝著自己來的。

儘管,她全然不知走進那畫裡會是什麼,是詛咒,是折磨,是曾經向往已久的死亡,還是迷霧重重的命理玄機……

但她覺得,以她一人的性命,換蕭凰在內的所有人平安無事,值得。

雲點青顰起眉頭,手已經收到了無名指。

子夜像被蠱惑了一般,身子微微一傾,於眾目睽睽之下,向前邁了一步。

可這一步還不等落地,蕭凰猛一下抓住她的手腕,用力拉回數尺,緊緊護在身後!

與此同時,溫苓放出兩道赤練甲,參差錯落護住眾人。十四霜也化作一道銀光,橫空落入蕭凰掌心,劍身含雪,威鋒懾人!

子夜愣了一刻神,才覺已被眾姊妹死死護住,縱是想走,也再邁不出一步。

雲點青看著如臨大敵的眾人,“嗤”一聲哂笑出來,像揶揄,又像遺憾。

見狀如此,小指也不必收了。她輕輕垂下手,搖頭歎息:“花姊姊要生氣咯。”

蕭凰又一次聽到“花姊姊”,銀牙暗咬,劍柄也攥得更緊了些。

雲點青無意和她們死纏爛打。她收起畫軸,轉身待走。

可才邁出兩步,又折回來,展臂一拋,畫軸甩出一條弧線,落進子夜手中。

“這畫,是你跟花姊姊的。”她朝子夜眨了下媚眼,“什麼時候想好了,也來得及。”一轉身沒入幽暗。

子夜捧著那神秘的畫軸,差點沒忍住展開來看,可礙於蕭凰在身旁,她又不敢看了。

餘光裡,她隱約察覺到,蕭凰的臉色除了委屈,還有酸澀已極的惱怒。

不知是出於提防還是發泄,蕭凰舉起手中的十四霜,朝著女鬼消失的方位猛刺了過去!

可那女鬼來去飄忽,早已遁入幽冥。這一劍平白刺了個空,墓道裡隻有空蕩蕩的金劍嗡鳴。

蕭凰滿腔的怨怒無從排解,三尺劍往地下一插,唇邊壓抑著沉重的喘息。

可身後子夜的一句話,更讓她的心瞬間僵冷。

“行了,蕭凰。”她喊出她的大名,“這不關你的事。”

第92章 丹青(二)

鬼道,無量宮。

彼岸花藤鋪就一葉扁舟,浮在冥池上隨波搖晃。

紅衣躺作一船狼藉的血色,花不二拿荷葉覆著臉,悶頭睡著無聲的覺,罕見地死氣沉沉。

“咕嚕……”

水麵鑽出一隻送信的寒蟾。花不二伸手入水,默不作聲將寒蟾掐死,遂拿到一朵花信並一束微弱的鬼火。花信入掌而沒,鬼火則翻手一化,變出三幅畫軸,眼疾手快收進了袖裡。

這一切快在彈指之間,高處的魔羅鬼王一丁點都沒有察覺。

更何況,鬼王眼下正盯著另一樁事。

血淋淋的無量鞭掄出極烈的風聲,“啪”一聲重重砸在奴兀倫背後。

背脊禁不住折骨摧筋的重擊,險些撲在地上,可鬼道的嚴律又強迫她不敢有絲毫的鬆弛,縱然忍受奄奄一息的萬死之苦,也須將背脊撐得筆直。

點滴的屍血隨風甩上石磚,四周地麵已灑滿了觸目驚心的淋漓。

一鞭才罷,一鞭又起。連蹈兩次奇恥大辱的覆轍,按鬼道的律法,足足該算上九千零六百無量鞭。

如今還遠未至半,奴兀倫就已瀕於魂飛魄散了。

“三千五百九十四……三千五百九十五……三千五百九十六……”

小滿心驚膽戰跪在一旁,跟著一聲又一聲炸裂的鞭響,替師父計數刑罰。

師父每挨上一鞭,她也跟著哆嗦一下。心坎裡除了疼痛,便是深深的懊悔。

若不是自己一時大意碰到那片毒鱗,師父也不會錯失捉狐狸的時機,亦不會被十四霜一劍穿心,更不會落得現在這樣……擔受這生不如死的酷刑。

倘若再有一次機會,她便拚上這身魂魄,也決不能……決不能……

……再連累師父半點了。

“三千五百九十九……三千,六百……”

第三千六百鞭落下之後,鞭風卻戛然而止。

小滿怯怯抬起頭,觀望簾帳裡的火光。

“還有……六千鞭……”奴兀倫顫聲說著,又嘔出一口淤血。

於鬼道,她從來赤膽忠心。敗了就是敗了,就算湮滅在無量鞭下,她也無怨無悔。

“還有六千鞭……”魔羅的鬼火幽然一閃,“在你徒兒手裡。”

小滿一驚,不知大人此言何意。

“小滿。”

“屬下……屬下聽令。”

“隻要你代她將功補過,我就免了那六千鞭。”

“屬下悉聽吩咐,在所不辭。”

“好。”簾帳裡鬼火燒得冷厲——

“我要你引出那劍仙,殺了她。”

“這?”小滿陡然一愣,“大人……”

“怎麼?”魔羅聲音見疑,“這對你來說,很難麼?”

“不……不難。”小滿低下頭,回應也失了些底氣。

“那你在顧慮什麼?”

“屬下隻是覺得……”小滿微聲道,“那劍仙本來沒什麼頭腦,隻須摘去她的桃鈴,便會失了神智變回器物,如此已不足為害。若真要殺了她,倒也……倒也……”

“不必”二字卡在牙關前,囁嚅著不敢出口。

小滿明白,大人洞知她生前的一切,自然也知曉十四霜對她的深情。

要她騙出十四霜,想來並不多難。隻要少了克鬼最強的劍仙,餘下那些人幾乎不足為慮,狐仙弟子自然也是手到擒來。

可以說,讓這些人土崩瓦解的關竅,就握在她自己手中。

但她總有幾分於心不忍。

儘管十四霜曾招致謝家的滅門之禍;儘管在尋仇五大門派時,她竟失了神威,害得自己被逼自刎;儘管她前不久才重傷了敬愛的師父……

儘管,她也確是恨著她的。

可小滿總覺得,在某些事上,自己虧欠了她。

她不忍心再虧欠她第二次了。

魔羅見小滿顧慮不淺,又緩緩舉起無量鞭:“看來這鬼道的規矩,你師父還是沒教好啊。”

小滿悚然:“不敢!”

她還牢記得鬼道的訓則——遇鬼則救,逢仙必屠。

鬼道對於仙家,從來是絕不手軟的。

她望了一眼懸在半空的無量鞭,又看向血泊裡已近湮滅的師父,低頭承應:“屬下遵命。”

魔羅鬼火一揚:“去罷。”

等小滿扶起氣息奄奄的奴兀倫,下階要往冥水中去時,魔羅又補充道:“先在陰陽關外候命,我自會派新的鬼士接應你。”

小滿應了聲“是”,抬手幻出一朵彼岸花,扶著師父遁入冥池。

波儘水平,無量宮陷入安靜。

但魔羅覺著,今天似乎有點太安靜了。

安靜得令她懷疑,事出反常必有妖。

若照往常,花不二沒一刻不在撒潑耍賴,吵著鬨著要出去找她的夫人。

況且她平日裡最好看熱鬨不嫌事大,管閒看戲哪一回少得了她。然而,方才奴兀倫挨了那麼重的罰,她居然連瞧都不瞧上一眼。

再看現在,她就跟條死狗一樣,躺在冥水裡連聲活氣兒都不吭,委實是有點詭異。

魔羅一時猜不透,這瘋女人肚裡又揣了什麼花花腸子。

“喂,花不二。”她冷聲道,“你今天什麼毛病?”

話音落了須臾,花不二才翻了個身,從荷葉底下露出臉來。

魔羅分明聽見,瑣碎的荷葉聲後,是她一聲沉悶的抽泣。

“大人……”她啞著嗓音,“我要退道。”

魔羅一怔,心坎軟了下來,但還不急放下鬼王的架子:“鬼道是你想來就來,想退就退的?”

“我不想……我不想做鬼了……”花不二聲漸哽咽,“我想上奈何橋,來一碗孟婆湯,一了百了算了……”

魔羅知道,能讓這瘋子傷心的絕非小事。她伸出一條花藤,輕撫她的肩:“怎麼了。”

花不二抱緊柔軟的花藤,迸出濕漉漉的哭腔:“夫人她……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聲落寒水,淚染紅襟。

魔羅被她一聲聲悲泣撞破了心關,五味雜陳裡,是疼痛,亦是欣慰——

這欣慰確是她私心作祟,為此她難免愧疚。但為這一刻的欣慰,她確是苦等了太多太多年。

她想,她似乎……終於是放下那個人了。

至於為什麼呢。

魔羅想著,多半是奴兀倫稟報的敗績裡,那名叫蕭凰的與那人來往甚密,終歸是讓她死了心罷。

“夫人不要我了……”花不二哭得肝腸寸斷。

“花不二。”

“她不要我了……”

“花不二。”花藤托住她的臉頰,淚珠沾上細碎的花瓣,“她不愛你,會有人比她更愛你的。”

這話出口,魔羅自己也臊得無所適從。好在花不二沉浸在傷心裡,似乎全聽不出她的言外之意。

“大人。”她抽抽噎噎拿花藤擦淚,“我該怎麼辦呀……”

“花不二。”魔羅醞釀好一會兒,鼓起勇氣問道:“你想去草原麼?”

“可是我……”花不二揉捏著花瓣,“我還有五十年的禁閉呢。”

“現在就去。”魔羅一改向來的森冷,從未有過這般千真萬確的溫柔,“……我陪你。”

花不二仍在抽泣,但不知腦子空空的是在發呆,還是在盤算自己有沒有那個閒心。

魔羅不語,等著她的答複。飽經大風大浪的一代鬼王,居然等出了平生罕有的忐忑。

不知等了多會兒,花不二可憐兮兮說話了:“草原上,有馬可以騎嗎?”

魔羅心想,萬幸自己正坐在帳子裡頭。

倘若是麵對麵聽見這句答複,她真怕會當場掉下淚來。

鬼火如柔波蕩漾,她用花藤替她收拾垂落的鬢角:“有的。”

“我想騎豹花的,還有黃驃的,還有汗血的……好多好多,好看的換著騎。”

“都有。”

“我想喝馬奶酒,吃炙羊腿,還有那糖蒸的酥酪……”

“有。”

“我想要犬戎的孔雀尾銀簪子,還要那麝香縫的香包……”

“有。”

“我還想睡犬戎的美人……”

簾帳裡鬼火一沉,話聲薄怒:“沒有!”

花不二一抹淚:“那我……那我能睡你麼?”

鬼火頓住,沉吟得有些慌張。

花不二最好色,魔羅如何能不知道。

而那種事,她又何嘗不想呢。

她真的想和她……很想很想。

可多年前遭受的暗無天日,早將她身心所及的那一切,墮化成最肮臟、最可怖的夢魘。

甚至於,她至今不敢讓任何一個人觸碰,就連容貌也不敢坦然於三光之下。

更何況,是那種事呢。

可若是花不二,她願耗用千年的修為克服心魔,哪怕僅僅是試一試。

鬼火緩下來,花藤撫過花不二的唇角:“……可以。”

花不二淚光一閃,破涕為笑:“君無戲言,你可不許反悔哦。”

魔羅也笑了:“絕不反悔。”

冥池上泛起清波,一簇簇彼岸花蔓延開來,想是有鬼士入殿來拜見。

魔羅收斂花藤,溫言道:“待我料理完狐狸的事,換身衣裳,我們就走。”

花不二點了點頭,乖乖又臥到舟上,含著殘淚假寐。

浪花從中蕩開,灰藍色羽翼一振出水,姑獲鳥飛上石階,身後鬼娃娃“嘰嘰喳喳”跟上來一長串,學著姑獲鳥一同朝鬼王下拜。

“有勞你加急趕回來。”魔羅道,“那擺陣的幕後黑手,可查出什麼進展?”

“回稟大人。”姑獲掌心鬼火起落,燒出個金燦燦的物件,“屬下順藤摸瓜,拿到了這個。”

羽翼盤著那物件托到半空,又被花藤接去。火焰流儘,竟現出一環金鏃為鉤的錦帶。

簾帳裡鬼火陡然一凜:“天器府?”

“正是。”姑獲道,“大人也曾聽過天器府的名號?”

鬼火時高時低,默應的同時若有所思。

“真巧啊。”魔羅陰惻惻地似笑非笑,“狐狸那兒,也有個天器府的。”

彼岸花緊纏住那條錦帶,鬼火四溢,頃刻間燒化了金玉。

“姑獲,交給你了。”

第93章 丹青(三)

弱土,荒墟。

霜沉風緊,月冷星稀。

廢棄的村落裡,環繞一口乾枯的老井,縱橫有致貼滿了一張張朱砂寫的黃符,符底下各埋有一顆桃鈴。

子夜站在中心的井床上,彈出桃鈴的尖刺劃破中指,桃核便染了鮮血。指尖一鬆,桃鈴“滴溜溜”墜入深井。隨後便聽得井泉水上湧之聲,井邊的黃符也飛快生根,轉眼間長成數棵桃樹,又向四周伸展為茂盛的桃林。

原來桃穀乃是方外之境,並不在俗世的四海八荒之內。若要穿行入穀,須得尋一古井,將桃鈴種在井口左右。待得三個時辰過後,仙桃抽葉開花,井水也貫通仙潭。如此再潛入井底,從另一端浮出水麵,便可抵達那片方外桃源了。

子夜看著破土而去的桃根,疲憊歎了口氣,暗暗祈求這三個時辰千萬不要再出什麼變故了。

“沙……沙……”

身後的腳步聲繞過桃樹,站到她肩旁。不用看,她也知道是誰。

子夜不說話,仰頭看秋月籠罩的桃枝。

蕭凰抱著手臂,沉默了很久,才開口道:“那幅畫呢?”

子夜輕描淡寫:“扔了。”

蕭凰劍眉一蹙:“你沒扔。”

話落,氣氛一下子僵住了。

她本來不想戳穿她的,可是她盯了她一路,知道那幅畫被她藏在袖裡,自始至終都沒有拿出來過。

原本,她擔心的隻是那幅畫。

可言語間才發覺,比那幅畫更難過的,是她們之間生出了謊言和猜疑。

儘管她絞儘腦汁也想不出原因,但直覺告訴她,八成和那女鬼口中的“花姊姊”脫不了關係。

她忍不住問:“那個叫花什麼的,你認得麼?”

子夜垂下頭。

其實她一點都不記得什麼“花姊姊”,但她發現,緘默總是最好的欲蓋彌彰。

反正總歸是要分開,這樣順水推舟的瓦解,似乎比一刀兩斷要少費點力氣。

蕭凰深吸一口氣,儘可能以溫柔壓下委屈:“其實我們可以敞開心談談……”

“我說過了。”子夜抬頭,眸子暗淡在夜色裡,“這不關你的事。”

說完,她扭頭就走,但被蕭凰一下子拽住了手臂。

“子夜!”蕭凰的乞憐早已染上疲意,“可是你還說過……你說過的……”

“我說過什麼了?”子夜不耐煩。

蕭凰話到半截,就撞上少女冰冷的眼神,凍結在唇齒之間。

子夜不再等她措辭,將手一甩,大步沒入無邊的深夜。

蕭凰怔怔望著她模糊的背影,等腳步聲走得渺遠了,後半截話才有氣無力地落下來:“你親口說過,要娶我的。”

溫苓坐在不遠處的門檻上,蕭夜之間的一切都儘收眼底。巳娘開了耳識,對白也聽得很清晰。

“仙祖。”溫苓問起,“她們這是怎麼了呀。”

“唉,情情愛愛的事,哪個說得準。”巳娘一聲幽歎,“我要曉得那麼多,還能活了四千年討不到老婆?”

溫苓看罷蕭夜,轉頭又看窗沿上坐著的十四霜。她正呆望月亮,手裡拈一枝半鮮不活的荼蘼花,西風吹拂花瓣,瑟瑟格外淒涼。

看到大家各有各的失魂落魄,溫苓心裡感慨萬千。以往她總覺得她們都很強大,有的武功蓋世,有的能降妖伏魔,總比手無縛雞之力的自己強上太多了。可如今才看到,縱使強大如她們,也逃不出宿命無常,情關難過。

眼下正值危機四伏,眾人本該攜手一心對抗鬼道才是。可大家也不知吃錯了什麼藥,各自圍出一圈愁城,還沒等遇上敵人,就已是一盤散沙。

溫苓思來想去,總覺著該做點什麼緩解一下士氣。可她也不會彆的什麼,隻想起衣兜裡還攜了前日途徑市集買的一包飴糖,於是翻出那油紙包來,起身給大家分糖。

先給了窗邊的十四霜。十四霜接過,道了一聲謝。

然後出門,繞了兩圈沒找見人影兒,抬頭才發覺蕭凰坐在屋瓦上。她運起尚不熟練的輕功,小心飛到她身旁,將糖遞給她。

蕭凰顯得很沒神采,抱歉地衝她一笑:“多謝,我不餓。”

溫苓皺了皺眉,仍舉著那油紙包。奔波了一天一夜,中途又打鬥廝殺,人怎麼可能不餓。

蕭凰隻好伸出手去,正要揀一塊,想了想卻又放下了:“我的份,留給子夜罷。”

溫苓無奈一歎,收了糖包,轉身躍下屋簷。

又在桃樹間兜兜轉轉找了一陣,才尋見那一抹青白色的背影。

溫苓走近些,卻看到一向清冷孤傲的少女,倚著樹乾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溫苓心口一酸,低下身拍拍她的肩:“姐姐,你們到底是怎麼了?”

見旁人來,子夜克製了哭聲:“彆……彆問了。”

溫苓也沒辦法。她托起油紙包,要她吃糖。

子夜看了一眼飴糖:“多謝,我不餓。”

溫苓一呆,這話仿佛才聽過似的。

且她的下一句,似乎聽來更加耳熟:“多餘的,你留給蕭凰吃罷。”

溫苓愣道:“可這糖就是蕭凰……”

“還有這個……”子夜不等她說完,又從懷裡拿出一紙包肉脯,塞到溫苓手裡,“幫我帶給她。”

溫苓看了看少女眼角的淚痕,又看了看這些吃食,心中百味雜陳。她翻出一條帕子送給她,收起那兩包吃食,往院子裡去。

沒出兩步,又聽子夜忍著抽泣,補說道:“彆告訴她……是我給的。”

鬼道,無量宮。

簾帳裡的鬼火漸漸低微,終於熄滅為一方黑暗。火舌從縫隙裡漫出來,如龍蛇一樣爬下數百級石階,於低處的石台停了下來。

鬼火盤踞成一團,從中湧出紅浪一般的彼岸花須,交錯纏繞越升越高,緩緩彙成女子的身形,花瓣才剝離散儘。

這女子的身量並不算修長,但因四肢骨格的分寸恰到好處,氣勢又極為冷厲,反倒錯顯得比常人要高挑俊瘦些。

除此之外,也看不出彆的什麼了。

她全身上下都被蓮紫配縹白的長鬥篷覆住了,麵容遮了極厚的紗,就連鬥篷無法覆及的手腕到指尖,都戴好了嚴絲合縫的手衣。柔滑的裙角拖到三尺遠後,鞋襪露不出半點。

偶爾能窺見的隻在行走之際,麵紗與鬥篷間露出一瞥深邃且沉厲的眸光,以及幾縷隨風搖蕩的微鬈的發絲。

魔羅一步步拾級而下,離冥池越來越近時,卻察出些細微難辨的異樣。

她看到花不二還躺在那小船上,乍一瞧像是睡覺,卻是靜悄悄的一點聲息也沒有,呼吸時也看不出身形的起伏,簡直跟個死屍沒什麼兩樣。

魔羅心裡“喀”一聲輕響,裂開一條不安的細紋。

她試著喊她一聲:“花不二?”

……無人應答。

魔羅當即驚料到變故,猛一振手臂,一弧鬼火卷著疾風直蕩過去,刹那之間掀翻了小船!

陰風所及,船上那一襲紅衣如萬鳥驚弓,完整的人形“嘩啦”一聲散成無數點墨汁,但被風火這麼一摧,萬筆丹青儘碎於長空!

筆墨消去,空餘一葉小船在冥水上搖晃,哪還見得什麼鬼影子了?

原來……原來……

原來那船上的伊人,早在魔羅與姑獲商事、又要更衣備行之際,就被掉包成了一張以假亂真的畫皮!

可那真正的花不二呢?

魔羅環顧整個空曠死寂的無量宮——

……早已經逃之夭夭了。

魔羅這才清醒過來。

……這個騙子。

她答應她一起去的草原,她問她要的駿馬、美酒、酥酪、銀簪、麝香,她口口聲聲要她允諾的“絕不反悔”……

都不過是為了拖延她的時間,疏解她的警惕的一場謊言。

都不過是為了逃出無量宮……

去尋她的“夫人”。

“嘩——”

宮殿裡燈火倏一下暗到極冷,妖風呼嘯著撕開冥水,激起惡浪滔天!

風攜著水露拂過裙裳,也微微掀起掩麵的鬥篷,露出那一對兒光澤遽變的碧藍色眸子——

凶厲的底色是無望,殺氣的儘處是悲涼。

鐵圍山,孽海畔。

一簇簇彼岸花隨波蕩去。姑獲展開雙翼,照著一直以來的習慣,回頭望了一眼跟在身後的孩子們。

可乍一眼看去,似乎有哪裡不對勁。

她收養了二十五個小鬼,每一個都認得很清楚,就算是亂嚷嚷聚在一起,也能立刻辨得分明。

很快,她感覺出了,是數目不對。

貌似……多出來了。

孩子的事,姑獲向來十分謹慎,立刻仔細數了起來。

可數過了,確是二十五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姑獲搖了搖頭,當自己方才是眼花了。遂將羽翼護住一眾小鬼,起身飛往孽海中央。

等那一抹灰藍色消逝在冥空裡,才從聳立的娑婆石後,鑽出來那個多餘的女娃娃。

她伸指拈住耳垂,撕下一角畫皮。隨後一身丹青燒起淡紫色的鬼火,如流沙般湧出婀娜有致的女兒身,展露出猩紅的霞帔華裳,以及那姿色無雙的芙蓉麵、狐狸眼。

花不二一甩手,女娃娃的畫丟進孽海,沉入滾滾濁流。

接著她伸手入袖,拿出了雲點青送來的最後一幅畫。

玉手輕撥,畫軸徐徐展開。

紙上畫的,是她朝思夜想的“夫人”,也是那個名為子夜的姑娘——

正站在昏暗的墓道裡,同那個名叫蕭凰的“野女人”,擁吻到忘了情。

花不二沒說話,唇角微微浮了起來。

一並浮起來的,是森羅繁密的無間訣刺青,從鎖骨處一路拓土開疆,漫到了眼角中去。

弱土,荒墟。

子夜坐在桃樹上,哭累了。

她不禁想起來,袖裡還藏有一幅畫。

她記得,那畫上依稀有墨,隻是未曾打開,不知究竟畫了些什麼。

轉看四周無人,她翻出那幅謎團一樣的丹青。

她鼓起勇氣,畫軸徐徐展開。

豁然間,她竟看到一個女人……

素衣青裳,柳葉眉,瑞鳳眼,墮馬髻,白玉簪。

卻和她生得……一模一樣。

可就是這個和她生得一模一樣的女人——

正被壓倒在桌案上,就在堆積如山的聖賢書裡……顛鸞倒鳳,綺色淋漓。

而那個壓在她身上的,與她顛鸞倒鳳、綺色淋漓的,另一個女人……

紅衣勝血,絕色傾城。

——比火海還要滾燙,比冰山還要寒涼。

第94章 姑獲(一)

“錚……錚……”

彈劍聲掠過耳畔,十四霜從睡夢中驚醒。

她還以為是夢裡聽錯了,可定下神來,又清清楚楚聽到了三聲彈劍。

金祖一鳴,百兵見拜。同樣地,若有人彈兵為聲,劍仙也能在數裡之內感應到。

這回事,她從來沒和任何一個人說過。

隻不過,除了……那個人。

十四霜心口“咚”地一跳。她瞥了眼屋子裡,隻有溫苓盤膝坐眠,正沉浸在夢裡修煉功法,對自己的起臥全無察覺。

十四霜一翻身跳下窗沿,縱身化作銀光,往遠處的劍鳴聲穿林而去。

“錚……”

桃林外,小滿將長劍托在膝頭,又輕彈了一聲,猶豫著垂下手去。

此時此刻,她的心亂極了。

她忠於鬼道,她敬愛師父,她執於複仇,她也知道為了這一切,騙來十四霜有多麼輕而易舉。

可事到如今,她竟隱隱盼著她不要來。

小滿默默決定,倘若彈到第十聲,還不見她的影子,她就當是失敗了,回去問鬼王負荊請罪。

“錚……”

數到第十聲,她歎了一口氣,站起轉身。

可還沒等邁步,身後的桃林裡,便響起那熟悉的呼喚聲:“小滿?”

握劍的手緊了一下,小滿轉過來:“霜兒。”

與鬼道的對峙,讓十四霜存了些提防。她很想她,但忍住了站在桃林以內,不敢逾界。

可在那一聲“霜兒”麵前,這點提防又好像形同虛設。

一仙一鬼麵對麵站著,一樣的沉默,一樣的欲言又止,一樣的吐不出、吞不下的“對不起”。

一邊是桃林,一邊是荒草。風拂過,窸窸窣窣一樣的淒涼。

十四霜低頭捏衣角:“你來做什麼?”

小滿想起渾身是血的師父,擰緊了眉頭:“霜兒,你能救救我麼。”

十四霜一怔。

小滿措辭艱難:“我做錯了事,她們……她們要殺了我。”

十四霜信以為真:“鬼道要殺了你?”

甚至,還有點離經叛道的愧疚。或許,是因為她殺了她的師父,她才會被鬼道判處死罪。

“嗯。”小滿垂下目光,也分不清自己是真後悔了,還是欲擒故縱:“算了罷。你是仙,我是鬼,我不該來找你……”

“小滿!”十四霜一下子衝出來,拉住她的手,“我……我能幫你。”

小滿心一顫。這回答來得異常順遂,可她並不想聽見。

“我帶你去找狐仙,她一定能救你的!”十四霜掩不住信誓旦旦的激動。能為心上人做點什麼,她求之不得。

“真的?”

“當然是真的,我……我幾時騙過你?”

小滿心頭像被刺了一下。

可到了這般地步,她也隻能麻木了心腸,將她擁入懷裡:“霜兒……”

“小滿。”十四霜似醉了一樣。

“為什麼……”小滿的手微微顫著,摸向少女束發的桃鈴。

手越來越近,可十四霜毫無察覺。

“為什麼……你還跟從前一樣好騙。”

桃鈴離身,紅絲散落。

“啪嗒——”

畫卷跌落在地上,香豔的丹青燒起陰森森的火舌。

子夜幾乎癱跪著。手攥緊膝頭,唇咬得發白,冷汗如雨。

此刻她才依稀明白了,為什麼師尊會算出她“情字帶血”。

誠然,她全不記得上輩子的事,更不記得與這姓花的紅衣女子結下怎樣的風月情債。

但她能清清楚楚地記起來,在朱家井底的忘川水中,初次撞見那修為極深的紅衣鬼士。

她記得她浸透脂粉香的陰煞氣,記得她血瞳裡翻湧的悲喜難辨,記得自己一見到她時,恍惚升起一股被死死鉗住的宿命感……

她更記得,無論自己怎樣反擊,那女鬼始終不肯傷自己一根毫毛,卻對素昧平生的蕭凰追殺不舍,恨不能將其千刀萬剮。

可是……可是……

她究竟為什麼隻殺蕭凰?

難道……

難道果真如那鬼畫師所說,是因為——“醋”?

然而當時,自己和蕭凰不過一麵之緣,彆說七情六欲了,就連好感也擠不出一點來。

可僅僅是和蕭凰站在一起,那姓花的紅衣女鬼,便吃了蕭凰的醋?

這大不可能罷!

……除非這厲鬼的性情,實在是匪夷所思。

且為什麼自打那一次後,她再也沒有親自來找過她,而是派來彆個鬼士,一會兒追殺,一會兒又是勸降,亂七八糟也不曉得到底要她們怎樣。

這所謂的鬼道,到底是想拿她怎樣!

子夜頭痛欲裂,越想越摸不著頭緒。

但至此,她想起那紅衣女鬼在忘川裡妒火如狂的模樣,想起師尊警告的“情字帶血”,想起鬼畫師轉達那“花姊姊”的醋意,再看一看眼底下這幅春光旖旎的畫,八成能肯定的是——

倘若她們再一次落進那姓花的手裡……

下場恐怕是不堪設想。

僅僅是忘川裡的一場偶遇,讓那女鬼撞見了,便不分青紅皂白要致蕭凰於死地。可現在,她和蕭凰已然是相愛至深的眷侶,萬一讓那女鬼知道了……

子夜根本不敢再想下去。

一團亂麻裡,她隻是追悔莫及。

假如她早些能堅定一點,跟隨那鬼畫師入了丹青;假如再早些,她能聽從師尊的告誡,決然與蕭凰斷了情緣;假如更早更早……早在業城的時候,她就認定自己身為鬼胎的夙命,趁早同蕭凰分道揚鑣……

也許現下這一切未知的險境,都能被及時挽回。

可現在呢。

……還來得及嗎?

子夜低頭,看到畫上妝容陌生的“自己”,墨痕裡氤氳著鬼火,如泥沼裡鑽出的手,一點點把自己拉進前世今生的混沌深淵……

她想起鬼畫師臨去時留下的話:“什麼時候想好了,也來得及。”

……來得及。

胡思亂想之下,子夜似被什麼冥冥之力牽住了,不自禁抬起指尖,朝無風自動的紙麵伸了過去……

指腹沒入丹青,如觸及平整的水麵,漾出細碎的五色漣漪。

——深不見底。

子夜還想繼續伸進去,身旁“謔啦”一聲,黑金色人影閃至身前,猛一下搶走了那幅畫卷。

蕭凰狠狠捏著那畫軸,劍眉都氣得豎了起來:“子夜,你瘋啦!”

子夜望著女人瀕臨破碎的神色,愣了好一會兒,才吞下刀割一樣的酸楚。

心裡有個哭腔,不住地重複:“蕭姐姐,對不起……”

隨後,才開口了。

“我沒瘋。”她臉色極淡,“我隻是……想起來了。”

“你……你想起……”蕭凰渾身一震,“你想起什麼來了?”

不等子夜回答,她語無倫次質問個不停:“你想起上輩子的事了?你想起哪個女人了?是那個……是那個姓花的女鬼麼?是不是她!你快說話!你和她……你們兩個到底……”

子夜不耐煩似的,朝她手裡甩了個眼色:“你瞎了眼睛,不會自己看麼。”

蕭凰拿起那幅畫。一展開來,腦海裡刹那間夷為空白。

……滿紙的香豔,不堪入目。

而且,她們兩個——是在桌子上。

……桌子!

蕭凰猛然間想起來了——

塗在肩胛上那個曖昧不清的“二”,抑或是“三”。

原來子夜記差的那一次……

就是這一次。

也就是……她啊。

“你……你們……”蕭凰頭暈目眩。

視線一陣陣模糊,可偏生那畫上的兩張麵龐,她卻看得越來越清晰。

尤其是,那紅衣女鬼絕世無雙的容顏。

生平頭一遭,她冒出一個極其軟弱、又極其可笑的念頭。

她不得不承認,這女子生得比她美。

……她自卑,她嫉妒。

子夜下樹,撣了撣衣角的輕塵:“我該去找她了。”

蕭凰一呆,踉蹌著攔在她身前:“開什麼玩笑!你是仙門弟子,那可是鬼道啊,她……她可是厲鬼啊!”

子夜繞開一步:“從今往後,你就當沒見過我好了。”

蕭凰抵死不認:“子夜,你不要鬨了,我求你彆再胡鬨了……”

“對不起。”子夜寒眸一轉,“當初,我根本不該認識你的。”

“對……對不起?”蕭凰的瞳仁幾度張弛。絕望之下,她隻能一遍遍搖頭,吐出些早已神智全失的話:“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你的對不起!我……我隻要……”

甚至於,連尊嚴也碾碎一地塵泥——

她竟拉住她的手,討好:“子夜,你彆丟下我,你可以要我們兩個,我不在意的……”

子夜抽回手去,沉默一瞬。

她原以為,那紅衣女鬼足以搪塞她死心了。可萬萬想不到,她竟能委屈忍讓到這般地步。

蕭姐姐……

原是我不配啊。

“彆犯賤了。”子夜語氣很平,“你不在意,她會不在意麼。”

蕭凰一下子臉色慘白。

……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

她再也說不出什麼了。但畫還僵在她的手裡。

子夜遞過手去:“給我。”

蕭凰呆了片刻,展開畫紙,卻不給子夜,抓起兩邊便要撕掉。

子夜搶住畫軸:“給我!”

蕭凰直接運起內功,掰開她的手腕。

子夜力氣比她差很多。腕骨一痛,不得不鬆開。

……心中酸痛更甚。

她知道,蕭姐姐從不敢在自己身上動用一丁點武功。哪怕是床上,也是心甘情願挨欺負的那個。

可如今,她是真的無助到極處了呀。

子夜的右腕仍被鉗著,動彈不得。

她狠下心,提起左手,猛一個耳光甩了過去——

“啪”一聲清脆,林子裡的桃葉也抖落了幾片。

蕭凰側著臉頰。那粉紅的一道痕,批殺了生平裡的最後一片溫柔。

她終於鬆開五指,畫軸滾落在地上。

子夜喘息很重,也無力彎腰去撿。

兩個人都僵住了。桃林裡一片冷寂,唯有西風還在呼嘯著不明所以。

——直到倉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安靜。

“喂,不好了。”溫苓氣喘籲籲跑過來。她本不想在這尷尬的局麵裡橫插一腳,但事態的劇變哪還顧得了兒女情長——

“十四霜不見了!”

第95章 姑獲(二)

“什麼?”剛剛還在情場裡撕扯的兩人都沒回過神來。

理智迫使子夜立刻定住心神,便待向溫苓追問情況,可還不等開口,左耳下的桃鈴猛烈一晃,仿佛一股極洶湧的煞氣正在飛快壓近!

子夜心下驚疑:“我已在此布下仙桃為陣,這是什麼樣的妖魔鬼怪,竟敢闖入桃林裡來?”

她警惕一轉身,但見桃林裡空落落的並不見什麼鬼影。而後循著“嘁嘁嚓嚓”的飛羽撲朔聲,她仰頭看到陰雲密布的長空裡,盤旋著一隻生有灰藍色羽翼的女鬼。

還未等辨認仔細,那女鬼掌心裡鬼火一抬,丈許長的雙翼甩開一道長弧,“嘩”一聲蕩出峻厲無倫的風響。疾風裡無數灰藍的羽毛凝著鬼火,排作鋪天蓋地的箭陣,黑沉沉朝眾人攻了下來!

“當心!”子夜轉眼看到蕭凰還愣在原地,忙飛身一縱將她撲翻,正躲過飛竄而下的幾根羽箭。箭鏃插入桃根,鬼火與仙氣撞出數尺高的火霧,不多時彌漫了整個林間。

子夜把蕭凰壓在地上,用一己之軀將她牢牢護住。然而這不假思索的熟練,令上下對視的兩人都不由愣住了。

但現在萬不是耽於情念的時候。子夜拉回神思,心中越發驚懼難當。她想過鬼道會對她們追殺不舍,但沒想到,下一個鬼士會來得這樣快。

一轉念之際,滂沱的箭雨已是傾注而下。那一枝枝箭矢繁密得滴水不漏,二人再想閃避,也怕逃不出這火羽織就的地網天羅。

“嘩——錚錚——”

危急關頭,溫苓忙放出一大片赤練甲,於三人頭頂鋪就一座穹頂,參差縱橫勾連成森嚴的壁壘,將殺氣沉重的灰藍緊攔在黑紅之外!

趁此時機,夜蕭才先後一躍起身,雙雙退到溫苓左右。

萬千箭鏃撕咬著赤練,“乒乒乓乓”迸出無數火星,又伴隨“喀啦啦”如同堅冰裂隙之聲,蛇鱗一片片被鬼火撞碎,不得不又喚起新的赤練,縫縫補補勉強擋住洪潮般的群箭。

“怎麼辦!”溫苓邊急喊著,邊續出綿綿不斷的赤練,但因那羽箭的力道凶煞無比,抵擋得也是越來越吃力,“子夜,我撐不了太久!”

此刻,子夜的腦筋也轉得極快。透過穹頂,她隱約看清了高處那女鬼的形貌,立刻想到師尊說起過這一妖類:“姑獲鬼鳥?”

師尊曾說,鬼鳥之流擅借居高臨下的風雲之力,降服起來大有一番難處。若要徹底教她魂飛魄散,除非還有一種辦法——

引天雷。

如今,唯一能殺鬼的十四霜不見了蹤影,眾人更不可能飛上天去與姑獲對戰。“引天雷”雖是迫不得已的打法,卻也是懸殊的戰力之下,唯一一記還有些微勝算的險招。

子夜打定主意,很快理清了戰術,遂從懷裡掏出一遝黛青色的天雷符,抬手一展,共是九張,吩咐蕭溫二人:“我們擺個天雷陣,八張符貼在桃林裡,一張符貼鬼鳥,劈她個灰飛煙滅。”

隨後抽出四張,塞到蕭凰手裡:“我貼北路,你貼南路。以古井為軸,西南五十步一符,東南五十步一符,正南五十步一百步各一符,都貼在桃樹乾上,最後一張我們古井彙合,記得了麼?”

蕭凰雖才與她鬨得很難看,但攸關存亡之際,哪還有閒心管什麼春恨秋悲。她牢記子夜的叮囑,接過紙符,淡淡“嗯”了一聲。

交付過蕭凰,子夜一望林間枝頭冒出的花苞,盤算著約摸兩刻來鐘,便能等到開了桃花,貫通去桃穀的路,於是鄭重轉向溫苓:“溫姑娘,你千萬守好井邊那棵桃樹。萬一被毀,我們可就去不成桃穀了。”

溫苓用力一點頭,但不防天上的攻勢陡然加了分量。她不禁雙腿一屈,險些被陰煞之力壓彎了腰,赤練的穹頂“喀嚓”一聲裂開好大的縫隙,眾多羽箭爭先恐後搶殺進來,又將原本縫隙撕得越來越寬。

“子夜,我快撐不住了!”溫苓心急如焚。

用不著她催促,子夜又從懷裡掣出一大把金蟬符,一半染上自己的血,一半染上蕭凰的血,以備待會兒貼符布陣之時,用來混淆姑獲鳥的視聽。

眼看著赤練甲即將破潰,子夜心下忐忑已極,總覺著還差了點什麼防備不周。餘光看到蕭凰,才猛然想起來些什麼——

分頭行事,怎敢少得了“天涯與共”。

可眼下沒那個餘暇燒符化墨,她咬了咬牙,彈出桃鈴上的細刺,劃破前額,描出個彎月形的傷口,隨後攬住蕭凰的脖頸,迎上去與她緊緊貼住額頭。

血月印上蕭凰的肌膚。她感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

“千萬小心。”子夜聲音很輕,像在哀求。

“轟——”赤練甲承至極處,終於節節爆開,磅礴的仙氣向外蕩開數丈,與所剩不多的鬼火同歸於儘。一時間桃林裡風塵激湧,枝葉折得滿地都是。

雲巔處,姑獲不緊不慢垂下手去,俯看桃林裡眾人的境況。

適才那萬箭一擊,不過是小試牛刀,試一試這三人一仙的道行深淺。

令她有點意外的是,她們居然捱過了這一擊。

雖則敵我勢不兩立,姑獲仍在心裡讚歎了一聲:“能重傷七七四十九重的奴兀倫,這些姑娘果然不是等閒之輩。”

看來,她們還比她料想得要棘手一些。

桃林裡煙霧散去,姑獲凝眸觀望,卻見林葉間湧出一大群青白與黑金的人影,往四麵八方飛奔疾竄,竟不下有百人之數,瞧得姑獲一愣神:“這又是耍什麼花招?”

但對狐仙的本領,她也並非全無耳聞,很快便猜了出來:“金蟬脫殼!”

她知道這一招數多是用來掩護真身,八成是打算趁亂脫逃。她不大趕得及,也懶得辨彆這些人影孰真孰假,遂從肩頭召喚出兩個小鬼,一左一右延伸自己的耳目。隨後長翼一展,南北中萬箭橫空,三管齊下,管它是真身還是替身,統統都在箭雨下一鍋端了。

數不清的羽箭刺穿桃葉,大多釘在盤根錯節的桃木上,鬼火與仙氣相互灼燒,嘶鳴聲極是慘烈,很快便將桃林毀得百孔千瘡。子夜和蕭凰雖已竭儘輕功去張貼每一道天雷符,但因姑獲的攻勢委實太凶,好幾次險些被羽箭射中。好在有眾多替身分散了絕大部分的戰力,一時間假屍前仆後繼堆成了小山,真身卻也在越來越少的活口中,暴露於越發凶險的境地。

與此同時,溫苓也死守在古井的桃樹下,一邊凝神收放赤練甲,擋開一浪更比一浪鋒銳的箭陣,一邊焦急往南北處張望——儘管她也分不清遍地的死屍和零星的活人到底是真身還是替身。

偶爾巳娘在心裡提醒她:“阿苓,看好樹!”溫苓才發覺有偏鋒的羽箭射中了桃樹。飽滿的花苞被鬼火挫傷,萎縮下去失了光澤。她生怕桃樹被鬼火摧殺,斷了去桃穀的路,又不得不分神運起上古天真訣,複原樹乾所遭的箭傷。一心多用之下,更加慌得火上澆油。

“阿苓,前麵!”溫苓在巳娘的點醒下抬起頭,看到一南一北兩道人影飛身移近,便知是子夜和蕭凰的真身已然貼好桃林中的八道天雷符,正往井口來彙合。但她還來不及寬下心,姑獲的箭陣又一次傾瀉直下。這一回不比方才要兼殺西麵八方的替身,免不了稀疏太多,而是牢牢盯準了蕭夜二人的真身,磅礴的煞氣儘集於彈丸之軀,足以拔山摧城,毀天覆地!

同伴的安危千鈞一發,溫苓不敢有絲毫遲疑,當即放出一重又一重赤練,替蕭夜二人擋住箭雨。然而這一遭的攻勢比先前沉重數倍,溫苓幾乎凝聚了十成的仙力,才堪堪護住蕭夜的性命,而她自己卻在不覺中失了防守,整個人全然展露在姑獲的視野之下。

“躲!”心裡頭巳娘一聲驚呼,溫苓才被迫抬眼,卻見一道道灰藍色飛羽撕破長風,正奔自己麵門射來!

溫苓情急欲躲,可步子一邁出去,才發覺仙力釋放得太緊,一時竟提不起半點輕功……

“哧——”

胸口一涼,溫苓的身子被箭勢拖出好遠,“錚”地一聲死死釘在牆上。

“仙祖!”溫苓攥住胸前的鬼火箭,鮮血如泉狂噴出指縫,陰寒與滾燙的痛意撕碎了神智,人幾乎嚇傻了:“怎麼辦……仙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