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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彆怕。”魂魄一體的劇痛令巳娘也不禁嗓音發顫。她立刻代溫苓運起上古天真訣,可貫穿傷口的鬼火卻把輸來的仙氣蠶食得一乾二淨,至多能維係殘喘,傷勢卻根本無從愈合。她又將仙氣凝在掌心,想要拔出那枝羽箭,可鬼火透背而出,仿佛在土石裡生了根,重傷之際,竟無法拔動一絲一毫。

“你去救溫姑娘!”子夜對蕭凰一喝,自己則拈起最後那一枚天雷符,縱身踏上屋簷,踏過紛飛肆虐的箭雨,直衝姑獲鳥殺去!

——天雷為陣,符共九道,其中八道用在布陣,而最後一道,則是最關鍵、也最難達成的一道,正要不偏不倚貼在姑獲鳥身上。

“嗯?”姑獲有點驚奇。這小狐狸明明連防守都防不住,哪來的膽量還敢反攻?

第96章 姑獲(三)

正待抬手放箭,忽聽聞頭頂上“嗡嗡”作響,一張紅絲大網攜百餘顆桃鈴直撲下來,冷峻的仙氣刺得一身藍羽都打起凜來。

“哦。”姑獲明白了,這小狐狸是留了後手呢。

可惜這紅絲桃鈴對於八八六十四重無間而言,並不能算作什麼威脅。姑獲運起無間訣,雙翼蓄力一揚,騰起鬼火千丈,眨眼間紅絲燒了個焦爛,又被一哄而上的小鬼撕成了粉碎。

“這麼凶?”子夜大吃一驚,隨後姑獲又一扇翅膀,瞬間一股極寒的風狠狠壓下。風裡鬼火甩開修長的利刃,子夜全然閃避不及,火舌重重斬過胸腹,霎時間皮開肉綻,隻差一點便被攔腰截斷。

子夜直挺挺掉了下去。半途中,她強行運起天譴咒的陰鬼之力,勉強穩住致命的重傷,一翻身踩上屋瓦,卯了勁兒還想再衝上去。可腳還不等離地,姑獲的羽箭已攻到麵前,“噗嗤”一聲刺穿心窩,整個人都被釘在了屋脊上!

蕭凰本來要去救溫苓,但被密密麻麻的箭雨擋住了去路。返身又看子夜也遭了大殃,心境又是激憤,又是絕望。她運勁飛上屋瓦,左手奪過子夜手中的天雷符,右手的彼岸花沁出紅芒,“唰”一聲掣出金刀,“叮叮當當”破開飛流的鬼火,索性要同這鬼鳥殺個破釜沉舟!

“蕭凰……你回來!”子夜急得大喊,可心口處羽箭咬得極重,半死半活間渾身無力,拚了命也拔不動一分。

“好功夫。”姑獲一聲驚歎。她曾殺過仙家無數,但從沒見過一個凡人能擋住她三招兩式的。讚許歸讚許,她還是振了一下長翼,妖風伴著鬼火一下子把蕭凰掀翻落地。又是一枝羽箭補上,“吭哧”一聲從她胸肋間釘了進去!

短短一盞茶時分,三人竟都被羽箭釘住要害,瑟縮,喘息……無望地等死。

時值此刻,子夜才後悔這“引天雷”的計策有多麼荒唐可笑。

——以姑獲的道行,她們根本近不了她的身。

那第九道符,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她撇頭,看著被釘在地上的蕭凰,被釘在牆上的溫苓。

眼簾逐漸搖晃,模糊,晦暗……

難不成,這一天……

……大家都要死在這裡麼。

正要暈轉過去,鼻尖忽拂過一陣清香。

是記憶裡再熟悉不過的花香……縹緲,馥鬱,清靈。

子夜吃力地睜開瑞鳳眼,看到左右紛紛揚揚的一片雪白。

……仙桃,開了。

芳菲裡綻出濃烈的仙氣,令本想下來清點戰績的姑獲眉頭一皺,展翅往高處避了一避。仙桃初開的花香太傷鬼元,如今勝敗已定,收拾些殘局而已,也沒必要急這一時。

老牆邊,溫苓仍在苦苦掙紮著拔箭,忽聽得巳娘在心裡發話道:“阿苓,隨我念。”

溫苓一怔:“仙祖,你……你要做什麼?”

“彆問了,快念!”巳娘語氣很急,“陰陽有儘,天地為期。六識相斷,呼吸相離。形神與判,心念分異……”

溫苓不解其由,倉皇下隻得跟著巳娘胡亂念了幾句。但覺身子像被什麼推了出去,猛一個踉蹌撲出好遠,胸口的劇痛淪為恍惚。再回首看時,不由得震驚難當——

她自已經己掙脫了那枝羽箭,而巳娘卻是現出真身,死死釘在牆上動彈不得。

溫苓這才明白過來……

巳娘不惜犧牲仙元,強行解開出馬的契約,隻為換她一個逃命的機會。

“仙祖,你……”溫苓跌跌撞撞要跑回去,可身軀失了仙力,沉甸甸的如同灌了鉛一樣,幾乎邁不動步子。

“快下井,快去桃穀!”巳娘厲聲喊道,“去找白狐仙,快去!”

一邊喊著,一邊榨乾仙元放出赤練甲,強行把溫苓推到井邊。耗用仙力越發加重傷勢,鮮血止不住地流出嘴角。

可與此同時,姑獲也察覺到古井旁的異樣。一貫謹慎的她豈能縱容活口逃脫,當即雙翼一振,攜千鈞箭雨朝地麵俯衝直下!

“快走!”危難在即,巳娘又喊了一聲。

溫苓恍若未聞。

她看向波光閃爍的古井深處,看向殺氣騰騰的鬼鳥,看向釘在牆上奄奄一息的巳娘,又看向倒在血泊裡生死未卜的子夜和蕭凰……

心念咬定,她一下子攥緊了拳頭。

縱使她曾有過萬般怯弱,萬般無助,萬般彷徨,她沒有不死之身,她沒有絕世武功,她沒有千年靈力,她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凡人女子……

但這一時,這一刻,她擁有這一生從未迸發過的清醒與決絕。

溫苓跳下井床,一個箭步衝到巳娘身邊。

“阿苓!”巳娘恨鐵不成鋼。她不明白,她為什麼又要跑回來。

“內丹,給我!”溫苓喝令她。

“你……”巳娘沒力氣再反駁,卻被溫苓捏住腮頰,迫不得已張開了嘴。

溫苓用力吻上去。舌尖伸進巳娘的喉嚨,勾出那顆浸透血腥味的內丹,“咕咚”吞進了肚子裡。

內丹入腹,四肢百骸瞬間又盈滿了氣力。溫苓抓住巳娘胸前的羽箭,“哧”一聲拔了出來。仙身消散,魂魄共生,溫苓心念大振,當即放出遮天蓋地的無數赤鱗,一轉身正迎著姑獲的箭雨!

“轟……嘩……”

鬼火與蛇鱗在猛烈的對撞下同化齏粉,狂風大作壓彎了稚嫩的桃乾,枝頭的花葉更是吹得淩亂不堪,一時間恍若山崩地裂,雲黯天低。

“好深的道力!”姑獲皺起眉關,著實想不到垂死的一人一仙還能爆發出這麼強的攻勢。

她殺過很多仙,也殺過很多人。仙家未必有多強,凡人更是不足為道。但仙家一旦出馬了凡人,修為則變幻莫測。大多數緣淺的、不相契的,倒也平平無奇;除非有些結緣極深的,竟能讓仙家的修為翻倍,然也是千載難遇,萬裡挑一。

姑獲沒想到,這從所未見的萬裡挑一,居然還真讓她碰上了!

亂戰之中,她注意到溫苓運起仙訣,指尖著力一彈,飛出一片薄如蟬翼的墨黑色毒鱗,飄飄忽忽隨陰風卷入了戰局。

“嗯?”姑獲心中一警,想起鬼王說過這毒鱗的殺性,萬一沾上可要費不小的麻煩。她將雙翼一蕩,疾風掃開了那片毒鱗,同時從戰局裡抽身而出,遠遠飛上了長空。

箭陣一撤,赤練甲也頂不住了。溫苓跪倒在地,因著巳娘仙元重損,心口也跟著一抽一抽地劇痛。她捂住嘴巴,鮮血一滴滴從指縫裡滲下來。

姑獲舒了一口氣,抬起手腕。

灰藍的箭雨再度排滿左右,陰風惻惻,蓄勢待發——

這一切,該在此結束了。

可當她正準備萬箭齊發時,後頸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道拴住了。同時她才微微察出來,背後似乎粘上了什麼東西——

很輕的、很薄的、幾乎覺不出的東西……

……是一道符!

姑獲登時預感到什麼,魂身微微一顫。

——不妙。

……那是什麼符?是幾時貼上去的?又是怎麼貼上去的!

姑獲來不及多想,她趕忙喚出小鬼,幫她揭掉那道符。

可幾隻小鬼輪番去揭,怎麼也揭不下來。

更有小鬼哭喊著叫痛,指尖被紙符染上墨黑色的毒汁,魂身也被侵蝕得一點點化掉。

姑獲突然間想起來了……

那片毒鱗。

可她明明記得,她用羽翼掃開了那片毒鱗,為什麼……為什麼又會……

她不知道溫苓是怎麼操縱那片毒鱗順著風流偷襲了自己,也不知道這輕盈至極的鱗片是怎麼沾上脊背而毫無察覺的,更不知道這毒鱗裡竟還能藏著一道仙符。

更何況,更何況……

……這究竟是個什麼符!

隨後,她很快便知道了。

陰雲間滾過雷聲沉沉,正下方的桃林裡亮出八道列缺狀的寒光。銀線閃爍中依稀顯出八道仙氣凝結的鎖鏈。這八道鎖鏈上指蒼穹,而它們共通的終結之處……

就在自己身上。

姑獲一下子意料到大事不好,她將雙翼護住眾多小鬼,“呼”一聲往桃林外疾飛。

可她壓根逃不出多遠,那八道仙鎖“豁啷啷”猛一收緊,又將她五花大綁扯回原位。同時濃雲間裂開無數道耀眼的霹靂,緊纏著震耳欲聾的風雷驚嘯,一道又一道打在姑獲身上。

雷鳴與鬼哭聲淒慘地交織在一起,一時間乾坤變色,山川如泣,如從九天裡斬下一劍又一劍神鋒,撕開混濁的碧落,崩碎喑啞的紅塵。

這天雷原是對妖鬼之流最沉重的責罰,姑獲本來萬萬逃不開的。可她念及羽翼下還護著一群小鬼,若是自己灰飛煙滅了,孩子們必當難逃一死。瀕臨破滅之際,她竟硬生生運起八八六十四重鬼道無間,強忍魂血的劇痛扯斷了一根又一根仙鎖,又捱過餘威仍盛的天網雷彀,僅剩一縷殘魂逃出了桃林的陣地,遠遠遁入渺遠的蒼雲,消失不見。

仙鎖既斷,陣法漸罷,雷電也在一刹之間收斂殆儘。轟鳴聲驟停,凸顯出天地間一派瑟瑟發抖的死寂。

地還在顫。山不敢言聲。雲壓得極深。

許久,雲隙間湧出一朵朵破碎的寒英,飄飄悠悠渾似個不知世事的頑童,緩緩落於世間。

——落於皎潔的桃瓣,落於乾涸的猩紅,落於隨風輕搖的碎鬢,落於無情無恨的塵埃。

下雪了。

第97章 因果(一)

“嚓……”

紅絲纏住箭尾,小心翼翼從肋骨間拔出。帕子擰乾微溫的水,擦淨箭傷周圍的血汙。藥膏敷上均勻的一層,再用乾淨的白麻布包紮整齊了。

仔細料理完蕭凰的傷口,子夜看著床榻上重傷昏迷的女人,怔了很久很久。

她抬手,為她蓋好絲衾,掖緊了每一方被角。又拿起帕子,擦去她額頭上血畫的“天涯與共”。

她微微俯下身,想在她額前留下最後一吻。可遲疑了半會兒,到底也沒能吻下去。

子夜轉身站起,歎出一口微冷的白霧。又往銅爐裡多撥了兩塊竹炭,看蕭凰在暖意中睡得安穩了,才喊上一旁的溫苓,走出屋門。

屋外,霧靄沉沉,碎雪零星。

四下裡不見天日,隻有一方清塘,一畔茅屋,一棵桃樹。樹遭了池魚之殃,讓天雷牽連得焦黑,桃花也敗了大半,隻剩十餘朵還開著。再往遠處,就是無邊無際的灰暗色濃霧。

“巳娘傷得太重,我用不出仙力了。等她恢複一點,我馬上去救蕭凰。”受仙家的牽係,溫苓也是臉色慘白,說話間咳出幾點血。

“嗯。”子夜輕輕一點頭,望向灰蒙蒙的遠方,“桃樹也受了傷,最遠隻能送到這兒了。這兒隻是桃穀邊陲,要想入內境,還需等桃花多開些才行。也許要幾個時辰,也許要幾天幾夜,天意難測,我也說不大準。好在這裡是狐仙的地界,厲鬼肯定是進不來的,隻要在此耐心等候,多半不會再有什麼危險了。”

溫苓聽她絮絮叨叨交代了這麼多,覺出她有點異樣,但又說不上是哪裡異樣。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溫苓掃了一眼子夜,隻見她低頭卷弄桃鈴的紅絲,一圈圈纏上指尖,又一圈圈鬆了綁……反反複複,糾結個沒完。

溫苓不由想起姑獲來之前,這對兒戀人在樹林裡鬨了很大的彆扭。她本不想多管旁人閒事,但一來實在是好奇,二來隱隱覺著事關重大,會不會和墓底下得來的那幅畫有關。心念輾轉,她忍不住開口問道:“子夜,你們兩個到底……”

“溫姑娘。”子夜收起桃鈴,轉過臉來,平靜的眸子裡含著一言難儘的酸楚——

“你明知她是女兒身,你還喜歡她嗎?”

“啊?”溫苓嚇了一跳,不知她怎麼莫名其妙提起這話來,“你說什麼呢?”

子夜不顧她訝異的目光,垂下眉眼,繼續說著——

“她有時會夢魘,夜裡常失眠。以前她吃你燒製的琥珀丹,說有用。往後,勞你多給她調理調理。

“平時她好下廚燒個菜什麼的,大多時候好吃,有時候也不好吃。但你彆說不好吃,她會難過。

“她吃飯不挑,但彆讓她碰寒涼,更彆容著她喝酒。偶爾她饞了忍不住,會背著你偷偷喝。所以銀子要你拿著,彆給她。

“有時她心事太重,飯也不吃,覺也不睡,對身子不好。你讓她喝一點點也是可以的。但是……但是,你一定要看著點日子……”

子夜頓了一會兒,用深長的喘息平緩哭腔。

溫苓聽得傻了,聽她這意思,竟是要把蕭凰的後半生托付給自己麼?

“你……你彆這樣。”溫苓腦子一團亂,“子夜,你該不會是要……”

子夜轉過身,留下最後一句話:“中旬是她月信前後,彆讓她喝冷酒。”

言罷一振青衣,身影往池塘中央飛去。

“子夜……子夜!”溫苓起步想追,但追不上。

隻眼睜睜看著那雲煙般的青白色融入數尺漣漪,消失得無影無蹤。

井外。

雪漫千山,觸目皆白。

那一抹青白色身影躍出井口,飛上樹梢,踏過一道道錯落的枝椏,模糊了擦肩疾過的樹影與寒風。

子夜步伐極快,快到眼眶邊盈盈欲墜的淚珠,都被刀刮般的朔風凝成了冰霜。

……

蕭姐姐。

……原諒我。

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真的不敢想——

我不想你死了,而我還要這血淋淋的因果裡……往複循環,行屍走肉地活下去。

一年,五年,十年……

直到,還完那八百六十一條爛債。

——在沒有你的人間裡。

……

蕭姐姐。

我該怎麼活下去啊。

……

風越來越緊,人影越來越渺小,直到與茫茫雪幕融為一體。

喧囂,繁密,又孤獨。

鬼道,無量宮。

冥水裂開波紋,彼岸花漫延開去。

當雲點青走下水麵,看到石階上立著那鬥篷掩蓋全身的陌生女子時,乍然間還愣了一下。

但隨即,那股子似曾相識的千年煞氣,迫使她雙膝一屈,跪拜在地,也令她立刻明白了,麵前這陌生女子是誰,又為什麼召她來到無量宮。

至於那個為什麼……

其實她早已想過了。

早在她答應花不二,要幫她逃出無量宮去找夫人時,她就已經猜到了在劫難逃的如今。

她很清楚,鬼王一定不會饒過自己。

儘管被煞氣壓得魂血刺痛,可她的音色無比從容:“屬下罪該萬死。”

“謔——”滿宮殿的燈火一下子陰下來。

冷風拖曳著魔羅的裙角,但她半晌都沒有說話。

她看得出,這功力微末的鬼士並不怎麼懼怕,且分明是蓄謀已久。

她一時跑了神,竟想起花不二念叨過的《論語》:“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越想,便越覺道可笑。

魔羅懶於動怒,開門見山:“她在哪兒?”

雲點青依舊恭敬:“回大人,她不曾說起,恕屬下一無所知。”

“啪!”最頂處的燈盞爆開了一隻。

緊跟著“乒!嘭!嗆!”一連串驚心裂肺的脆響,從石壁頂處沿著長階一路爆開數十座燈盞,每一聲都迸放出慘絕人寰的鬼哭。

雲點青的臉色更慘了些,魂身也在戰栗,但依然嚴緘其口,久跪不動。

鬥篷下漏出一綹鬈發,隨妖風斜了一斜。

這小鬼……她哪來的膽量呢。

……既然如此,罷了。

魔羅緩緩抬袖,手衣遮覆的掌心裡凝聚鬼火。陰煞湧出,冥池裡的浪花都不禁匍匐哀泣。

火焰直指雲點青的額心,隻差指尖一彈,便當教她魂消魄滅:“還有什麼話,趁早說罷。”

雲點青伏下翠眉:“屬下自知罪重,是殺是剮,悉憑大人處置。”

隨後,嗓音又澀了一澀:“但有一句身後之言,可否求大人轉達給花不二。”

魔羅靜靜站著,以沉默作應。

雲點青頓了片刻:“……她是我入道的執念啊。”

話落,耳根處暈出一點墨汁,鋪開一行行無間訣符文。

魔羅掌心的鬼火驀然間矮了下去。

她看出來了,這畫皮鬼雖然不怕死,卻也頗有幾分聰明之處。

——在鬼道,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鬼道之中,言出如箭,執法如山,有功必賞,為罪必罰。然唯獨有一項例外——

執念所向,輕責,免死。

因為鬼道的每一個鬼士,都是為了前世的執念而墮入無間。

執念,是立道之本,亦是眾心所歸。

因此,若是出於執念,觸犯了鬼道條律,鬼王大多會視其輕重,酌情減免,法外施恩。

這條規矩,鬼王從來不會明言。但在鬼道待久了的,幾乎都能察覺個五六分。

雲點青自然也明白這一點。

她也在賭,賭鬼王會不會看在執念之由,對她網開一麵。

不過,無論這一賭是輸是贏,她似乎也沒有那麼在乎。

而此刻,魔羅的手僵在半空裡不動,掌心裡那束鬼火時緊時慢,閃爍幽明。

風拂落蓮紫色的衣袂,如一聲極長的嗟歎。

花不二……

為什麼呀。

為什麼當年一個極負盛名的活人畫師,甘願為你斷送半生韶華,入道為鬼。

為什麼她寧可冒著魂飛魄散的重責,也願為你牽線搭橋,隻為成全你和你的夫人。

又為什麼堂堂一代鬼王,竟願為你費儘心思,擱置所有,妄想去草原上博你片刻歡顏,隻為聽信你一個愚蠢至極的謊言!

……花不二。

你憑什麼啊……

魔羅心神起落,良久無言。

無量宮的燈重新燃起,風停了下來。

鬼火熄滅,魔羅垂下手去,撇下一句不辨喜怒的:“滾。”

雲點青是識趣的。她深深一拜:“謝大人不殺之恩。”

她起身退到冥池邊,沉入深瀾,丹青化散。

這邊前腳剛走,另一邊的冥池裡又開出新的彼岸花。原來是奴兀倫接應了重傷敗退的姑獲鳥,前來拜見鬼王。

“大人。”姑獲攜一身累累燒傷,朝魔羅重重跪了下來,“那狐仙弟子……”

“我知道了。”魔羅抬手打斷,“你守在無量宮,先好生養傷。”

言罷她邁下台階,一步步朝冥池走去。

“奴兀倫。”

“屬下在!”

“隨我同去。”魔羅的長裙覆上水麵,漣漪裡的花枝生出滿池血色。她壓低鬥篷,衣沿下綻出深冷的碧色瞳光——

“本座要親自會會她們。”

第98章 因果(二)

桃穀邊陲。

溫苓蹲在池塘邊,打滿了一桶水。可直起腰那一瞬間,忽覺心口劇痛,眼前金星亂冒,禁不住一跤摔在地上。木桶滾到一邊兒,水灑了滿地。

溫苓緊按住心口,疼痛一擊一擊渙散了神智,可腦海裡卻久久沒有響起那道熟悉的聲音。這讓她很快猜想到——是巳娘出事了。

念頭剛起,便再也堅持不住,倒頭昏了過去。

再次睜眼時,已然置身於靈識夢境之中——依舊是那半畝方塘,也依舊是那一葉三尺長寬的浮蓮。

可放眼看向方塘之外時,卻被那幅慘象駭了一大跳。

隻見漫天黑霧籠罩著彤雲,幽穀中的林木儘被損毀夷平,一叢叢漆黑的殘木樁都被鬼火燒透了。

地上更不見一花一草,隻是一片荒蕪龜裂的岩石。四下裡傳來“隆隆”悶響,天地間的崩塌由遠及近,飛快淪為深不可及的混沌。

溫苓隨巳娘修煉多日,立刻明白了眼下的境況。想是巳娘的仙元本就遠未恢複,卻在不久前強行解開出馬的靈契,又替自己承下了鬼火穿心的重創。如今傷勢見重,仙元岌岌可危,靈識也在動蕩中將告瓦解。

溫苓很清楚,仙家的靈識一旦覆滅,仙元必將難逃一死。因此,須得趕在天地一炬之前,抓緊救出巳娘的仙元。

但救出之後,仙元又該住在哪裡呢……

溫苓看了一眼自己的靈識水塘。地方不大,但要裝下一條赤練蛇,擠一擠還算勉強。

事不宜遲,她連忙跳下蓮葉,落在荒蕪的岩麵上。可還不及站穩,足底下“喀嚓”裂出數道長縫,很快撕成丈許來寬,周邊的巨石竟如爛泥般塌陷下去,隕落在黑洞洞的深淵。

地麵的劇震險些把溫苓甩將下去。她覷了一眼近在左右的深淵裂口,萬丈之幽令人毛骨悚然,嚇得趕緊低伏身子,不敢有一絲妄動。

她知道,那是靈識破滅後的無儘虛空。倘若一個不慎掉了進去,人就走失了三魂七魄,恐怕一輩子都醒不來了……

危難當即,她不由得不怕。她咽了口唾沫,朝廢墟另一端高喊:“仙祖……仙祖!”

無人相應,天地仍在震蕩。

溫苓蜷起指關,緊掐住掌心的肌膚。

她想起與巳娘初見的那一天,想起她藥香滿盈的懷抱,想起她半是堅定、又半是沉著的朱砂色蛇眸,想起她冰軟又輕柔的臨終一吻……

她想,她必須要衝過去。

——無論如何。

溫苓心念已決,不知從哪兒湧起了力氣,猛一翻身跑了起來,直奔那廢墟中的洞窟去!

腳步起落處,岩石裂開七橫八縱的巨壑,身後的地麵也大片大片塌落下去。她聽得背後大地轟鳴,但根本不敢回頭去看,生怕稍一遲疑便會墮入虛空,隻能竭儘全力不停跑向前方。終是趕在殘石塌儘之前,飛身一躍搶進了洞窟。

一進洞窟,便看到赤練大蛇奄奄一息躺在地上,鱗片上布滿了鬼火的燒痕。七寸處破開一個大洞,鮮血汩汩湧流個不住,地上早已積出一窪血泊來。

“仙祖!”溫苓撲到她麵前,伸手抱住蛇頭,“仙祖,你醒醒啊……仙祖!”

喚了好一會兒,巳娘才從昏迷裡微微醒來。看到極近處一臉焦急的溫苓,她怔了一怔:“阿苓……”

隨後又斂起瞳仁,虛弱道:“我不行了。你快回去罷。否則,你也會丟魂兒的。”

溫苓果斷搖頭。她抱緊比自己龐大數倍的蛇身,榨乾夢魂裡所有的氣力,想要拖動巳娘的身子。可四千年的仙元比凡人的魂魄要沉重百倍,溫苓耗儘全力,也拖不動一分一毫。

“彆費力氣了。”巳娘的氣息更弱了,穹頂隨天地同震,碎石如雨點般砸下來,“阿苓,你快走……”

“不……不要……”溫苓緊擁住蛇頭,替她遮擋亂打下來的碎石。黯淡的朱砂色蛇眸裡,映出姑娘家堅毅無畏的淚光,“我不準你死!我……我還欠你的救命之恩,我還欠你兩千隻癩蛤蟆!你個臭長蟲,你給我醒過來!”

斑駁的瞳仁呆呆看著溫苓,許久才流露出一抹百般無奈的笑意。

“四千年,我出馬過很多凡人。”她說,“你是我見過最傻的一個。”

話音才落,洞窟裡地動山搖,石壁與地麵同時綻開百道裂痕,伴隨一聲聲連綿的巨響崩碎無遺。一人一蛇身無憑處,往深暗的虛空裡直墮而下!

碎石亂飛,勁風急嘯,那“轟隆隆”的震山聲卻漸漸遠去,越深入黑暗,便越是令人膽寒的死寂。

可溫苓一點都不怕。

她緊抱住蛇頭,前額貼著她的鱗片,心底隻有一個越來越強烈的念頭——

救她,救她,救她……

一定要救她。

……一定。

她們不知下落了多久,連耳畔的風聲都被虛空吞噬掉,卻忽然從極度的安靜裡,響起一襲渺遠的水聲。

起初,聽來隻是毫不起眼的漣漪。可後來,漸漸彙成翻湧的浪花。一眨眼間,竟已化作長河萬裡,瀚海無邊。

夜光照下來驅散了深淵,身底下是一望無際的粼粼碧水。水中倒映靈識天地,日月形,萬物生。

——是溫苓的靈識,覆蓋了無窮無儘的虛空。

曾經,我渺小,我平凡,我是滄海裡庸然一粟,我是紅塵裡白駒一客,我是億萬萬蒼生裡最普普通通的那一個。

但與你,我勇敢,強大,獨一無二,我不過半畝方塘,但能為你盈滿四海汪洋。

“噗通……”

一聲水響,人與蛇同時落入輕柔的浪花。

很快,水麵浮出一葉青蓮。溫苓坐在蓮葉上,懷中抱著已化人形的巳娘。

巳娘睡著了,呼吸很弱,但漸轉平穩。

海上生明月,清輝拂過二人的眉眼——柔軟,澄澈,堅強。

弱土,荒山。

風寒雲積,天色依舊很暗,雪小了很多。

“嚓……”

子夜從樹梢飛落,踩進及膝深的雪地。

袖裡翻出那幅丹青,平直展開,但並不急著伸進手去。

她將畫幅平放在雪地上,依次咬破左右兩手的中指。鮮血滲出,她俯下身去,左右手同時在畫幅兩旁書寫符文。遒勁的赤色一筆一劃融化了白雪,兩道傾斜的符文相會於一角,隻差上方的一道符,便可構成三角鼎足之勢。

兩道符畫畢,子夜站直身子,緊盯著三角上部空缺的那一道橫,不安地等候著。

——此咒,名為天譴。

所謂天譴,要仙、人、鬼三界共結為契,各出條款,彼此製衡,順者相安無事,逆者當受天譴之罰。

子夜背上的天譴咒,也是被這般種下的。

隻是她至今不知,當初在自己身上結契的,究竟是什麼仙、什麼人、什麼鬼。她隻知自己的咒印效力極強,想必當初結契的三方,都是這世間難以估量的存在。

的確,天譴咒的效力強弱,取決於三界各方的秉性與道行。三者越強,契約就越牢固,天譴之罰也就越為嚴厲。反之三者太弱,契約的作用也就微不足道了。

子夜寫下的兩道符,左手代仙,右手代人。人這一方倒是無妨,但仙這一方卻薄弱得太多了。因她隻是個狐仙弟子,再如何修煉也是凡人之身,比起正統的走獸仙家,頂多算個不成氣候的小半仙,因此這天譴咒的結契,實則並不是十分牢固。

隻不過,聊勝於無。

眼下安危難斷,她又不在蕭凰等人身邊,這已是她能想到的、最為周密的打算了。

她以一人之身代仙人兩界,給出了她的條款——隻要不傷蕭凰、溫苓、巳娘的性命,她願儘憑鬼道處置。

而將符咒布在畫卷周圍,她也在無形中限死了鬼道的條款——隻要讓她入畫,契約自成,天譴為警,順者當安,逆者當罰。

但是她也拿捏不準,這畫卷裡究竟藏著什麼東西。如果當真藏著那厲鬼,她又會不會同意自己的條款,簽下這天譴咒呢……

正當她焦灼不安時,忽見那畫紙上水墨漾動,冒出一束纖長的鬼火。火舌一展,正嵌進上方的積雪裡,填補了那一道殘缺的橫。

子夜瞳仁一緊。

這厲鬼……她答應了?

——天譴咒,成了!

子夜沒想到結契會如此順遂,不由得心神一慌,又見那火焰伸上前來,纏住自己的手腕。灼痛襲來,一股極深的力量往畫裡拖去。

她沒有反抗,很快被墨與火淹沒了眼界,頭暈目眩,什麼也看不清。

但在心底,她早已備好了盤算。

儘管,她對這姓花的女鬼一無所知,對她與她的是非恩怨一無所知,對前前後後這一切因果一無所知……

但如果,這厲鬼想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尤其是——威脅到蕭凰的話……

她定會想儘一切辦法,殺了她。

籌劃期間,目光裡也漸漸清晰。子夜立刻打起十二分的警戒,觀望起四周的境況。

乍一看,她愣了一下。

原以為,這畫裡的鬼窩,會是怎樣的凶險可怖。

但並不是。

——隻是一間書房,罷了。

素窗粉壁,玉案紗櫥。窗外還漏進明熱的光,蟬鳴“嗡嗡”地響,似盛夏的午後。

書房裡,立有一道墨白的屏風,兩排滿滿當當的書櫥。屏風後方,是畫裡那台青龍木的桌案。

子夜走到案前。案上鋪了許多書,什麼《詩經》、《禮記》、《論語》、《春秋》……最顯眼的,是兩本對半翻開的《列女傳》。書裡文縐縐的,她一個字也看不懂。

子夜搖了搖頭,轉看書房另一角,立有一麵寬敞的銅鏡。鏡裡的光影,似照出些難以言喻的異樣。

她走到銅鏡前,清清楚楚看到鏡裡的倒影,不由得心口一凝。

鏡裡站著的人,是她,又不是她。

是一模一樣的她,是截然不同的她,是她一無所知的她,也正是——畫裡的那個“她”。

素衣青裳,柳葉眉,瑞鳳眼,墮馬髻,白玉簪。

……極是溫潤秀雅,又極是大氣雍容。

子夜頭腦中一片蒼白。恍惚之際,突然從鏡子裡看到身後的不遠處,又多出一個人影。

似曾相識的大紅色,明豔,張揚,狂傲,又攜一絲悲涼。

……是她。

陰煞在旁,左耳下的桃鈴抖得厲害。

子夜明知那厲鬼凶厲無比,可她莫名被那氣息壓著,彆說備戰了,就連動都動不得一下。

心弦緊繃到極處,她聽見後麵那個她笑了一笑。

紅衣微動,是那一聲恍如隔世的笑語,萬分滾燙,與萬分寒涼——

“夫人。”

第99章 長恨(一)

暖風流入軒窗,吹得案上攤開的書頁晃了幾晃,橫斜的疏影也隨之漾起了斑駁。

四目相及,良久無話。

花不二凝望著朝思暮想十七年的“夫人”——明明是一模一樣的柳葉眉、瑞鳳眼,可她又說不出為什麼,處處都好似天差地彆。

上一世,她是名門尊夫人,溫良雅正,馥鬱雍容。

可這一世,她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花季少女,眉目清冷,年齒間還褪不掉一絲稚澀。

十七年了……

為什麼,變化會這樣大呢。

她想問她,這十七年過得好麼。她想怨她,為什麼整整十七年都不來找她。她想罵她,怎麼就同那姓蕭的“野女人”同行在一處……

萬千思緒湧到嘴邊,她竟笑了出來,五味雜陳問道一句:“夫人,你的三從四德呢?”

可她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翹首相盼的,卻會是那樣一句回答。

她看到她怔了一下,眼角眉梢除了驚懼,便隻有茫然:“什……什麼三從四德?誰是你夫人?”

花不二陡然間殺了笑意。

還不等子夜回過神來,那紅影倏忽一閃,緊跟著頸項一涼,已被鬼手死死掐住。子夜身子失衡,“砰”一聲仰倒在青龍木案上。

沉重的陰煞禁錮住咽喉,子夜被她掐得一口氣都喘不上來。舉目之間,是那女鬼與世無雙的豔色。紅衣掩不住的溝壑處,已然浮上細密猙獰的刺青。

子夜呼吸不暢,腦筋都似給她掐斷了。可她敏銳地覺察到,伴隨那刺青湧上來,女鬼的煞氣也跟著重了七分。

她不清楚鬼道修煉的是什麼邪法,但一來二去見過這麼多鬼士,也能斷出個大概——這詭異的刺青字符,正是鬼士功力的象征。

除了在對峙間察言觀色,子夜也彆無它策,隻能繼續與之周旋——

或者說,連周旋也稱不上,隻是任由對方宰割。

花不二自知激起執念,無間訣有些失控。她稍一呼吸,勉強將刺青壓下。五指減輕了力道,但仍不鬆開,鮮豔的唇角勾了一勾:“十七年不見,夫人這麼會說笑了。”

子夜蹙起柳眉,瑟縮著開口:“我不認得你啊……”

花不二心口猛一沉,漆黑的瞳仁掠過一絲難以置信的血色:“你……不認得我?”

頸間力道加重,子夜說不出話,隻能搖了搖頭。

花不二強壓著無間訣,又質問一遍:“你不認得我?”

子夜搖頭。

“嘩——”鬼手一撤,紫火飛濺,斬碎了一排的聖賢書,紙屑如素色的群蝶,紛紛揚揚凋死在半空。

“你不認得我!”花不二扶住桌角,怎麼也不肯相信,“那你還記得什麼!”

一聲尖厲的喝問,嚇得子夜心膽欲裂,可她答不出來,又隻能搖頭。

花不二又撲上來,一手扳起少女的膝彎,一手更用力掐住她的喉嚨:“我問你上輩子,你還記得什麼!”

“我……”子夜差些把臟腑嘔出來。麵對凶狠的逼問,她艱難出聲,“我不知道……什麼上輩子。我生來就是常人,什麼都……都不記得啊……”

“不可能……”花不二切齒搖頭,“你的魂魄那樣完好,你沒喝孟婆湯,你怎麼可能不記得。不可能……你不可能不記得!”

驚怒攻心,刺青狂湧上雙頰,瞳仁也暈開濃厚的血色。指尖的煞氣如繃緊了鐵索,勒得子夜眼簾昏黑,幾乎要扼斷了氣!

鬼火割破少女的頸膚,濺出一線猩紅,燙到了花不二的指尖。花不二一驚回神,看到身底下快被自己掐死的“夫人”,登即收了手,向後退出一大步。

力道一撤,子夜才緩過一條命來。她氣喘籲籲護住頸下的傷口,鮮血順著指縫滑下手腕。

花不二這會兒又冷靜下來,神智裡一團亂。

她怎麼也想不明白,當初是將夫人的三魂七魄完完整整交給了鬼王,奈何橋一階未上,孟婆湯一滴未沾,夫人怎麼可能會忘記前世,忘記了她!

這怎麼可能呢……

除非……

花不二找不著頭緒,也暫且想不出彆的緣由,隻當是夫人在隨仙家修煉的十七年裡,遭遇過什麼未知的變故。

她抬起狐狸眼,看到捂住脖頸慘兮兮流著血的少女,入骨的深情不由得她不心疼:“夫人……”

她迎上前去。子夜怕她,向後縮了一縮,可又怎躲得過那盈滿了胭脂香的懷抱。

“噓,沒事的……夫人。”花不二抱她坐在書堆裡,一邊喃喃說著,一邊低下臉龐,吻著她頸上刺破的傷口,“不記得也不要緊,我會讓你想起來的。”

說著,她托起她的衣帶,輕輕一扯,連同裙裳一並剝落在書桌底下。隨後褪掉她的長衣,又脫去她的鞋襪……

“你——”子夜驚惶失措。她不知她要對她做些什麼。

可麵對比自己高強太多的厲鬼,她無力反抗,也不敢反抗。

很快,她被她脫了個一乾二淨。

恐懼與羞惶不許她憑空裸露著,隻能赤條條困在那嫣紅的懷抱裡。

花不二端詳懷裡的少女。

這美玉一般的軀體,身上的每一處起伏,每一道迂回,每一顆痣……她都再熟悉不過了。

……隻除了太年輕,太稚嫩了些。

她伸出二指,凝出絲絲鬼火,落在少女棱角分明的鎖骨下。

陰火灼身,子夜感到些微的刺痛。火焰燒出青皓相間的布色,在她身上化作畫裡人的衣著。

花不二的指尖遊走在她身上,摸到哪裡,衣裳就織到哪裡。摸遍全身,子夜已全然換了一副打扮,正與畫上那位夫人彆無二致。

銅鏡移來,子夜不敢看,又不敢不看。她怕那女鬼再發瘋,隻能憑任她擺布。

“夫人。”花不二拾起犀角梳,一行行為她梳發挽髻。

“……你一定會想起來的。”

我們的第一回 。

是正心齋。

你教阿顏念書,念的是《女誡》七篇。

我笑這書寫得狗屁不通,你生了很大的氣。

你說花不二,能不能規矩一點。

我問你,什麼是規矩。

你對我說三從四德——幼從父,嫁從夫,夫死從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工。

我也對你說三從四德——此心從情,此身從欲,此生從我。

……

發髻挽好,花不二為她彆上犀角梳,插好那瑩白雕鳳的玉搔頭,又在右腕箍上藍田翠玉的手鐲。

“記起來了麼……”她與她鏡中相視,“夫人。”

雖則連衣裙首飾都還原如初,可子夜仍是一臉迷茫。她怕她發瘋,但又不敢扯謊,隻小心搖了搖頭。

不過,從她的述說裡,她暗暗記住了她的名字。

——花不二。

花不二按住少女的肩頭,指尖一敲一敲的。沉默片刻,她伸手掩住她的眼睛。

再揭開時,畫境裡已是光景大變。

假山曲水,碧瓦瓊樓,看似豪門大戶的宅邸。一人一鬼置身於臨水亭台,四下裡蓮葉田田,紅碧接天。

晚風融入橘紅的暮色,塗滿了她與她的側臉,穠麗中透出無儘的悵然。

第二回。

是曲池邊的君子亭。

我問你,為什麼一直躲著我。

你說我無恥,混賬,禽獸不如。

陰陽有序,貴賤有彆。小妾玷辱正妻,天底下斷沒這般道理。

我說那怎叫玷辱,那叫你情我願。

你說女女悖亂綱常,怎談得上情願。

我說去他媽的男女綱常,情之所以起,皆為天地自然。

你說發乎自然,也須止乎禮義。

我說來而不往非禮也,你欠我的不還,又算哪門子的禮義。

你紅了臉,罵我一個不知廉恥的錢樹子,也配說仁義道德。

我說仁義道德有什麼稀罕,他孔子、孟子、朱子都說得,憑什麼我花子說不得?

你無話可說。

我吻你,你躲開了。

我要走,你卻叫住我。

你讓我脫了裙子,趴在石桌上。

你摘下玉鐲子,讓我銜在嘴裡。

……

鐲子斷了,我腿軟的站不起來。

我抹著淚,罵你無恥,混賬,禽獸不如。

你撫去我的淚,回我說,禮尚往來。

第100章 長恨(二)

子夜不是不願去回憶,隻是她絞儘了腦汁,也搜羅不出一星半點的熟悉感。

隻能從花不二的述說裡,依稀琢磨出她與她的過往。

她是正妻,她是小妾。在綱常禮教中相愛,在重門深院裡種下無人知曉的秘密。

隻是後麵那些難以啟齒的細節,令子夜大有些不自在。

她不曉得自己上輩子是個什麼東西,怎能一邊口口聲聲念著禮義廉恥,一邊和這美妾光天化日裡沒羞沒臊。

花不二瞧她顰著眉不語,知她定然還是想不起來。她垂下嘴角,眸子裡勾起血淋淋的陰沉,刺青在衣領下蠢蠢欲動。

子夜害怕了。她抬起手,覆住女鬼鳳仙花紅的指甲。

手拉著手,刺青便消了下去,眼底的殺意也稍見緩和。

子夜拉不慣陌生的手。她見她好轉,於是就想鬆開。可花不二握得很緊,她掙不脫。

正不知如何是好,四周的丹青又一次消融幻滅。景致移形,變作一方臥房。房裡的布置香豔奢華,但因雜物太多,又顯得擁擠而淩亂。

打量期間,花不二終於鬆開她的手。子夜暗舒一口氣,卻覺腰肋一緊,但被她手臂一環,坐在了女鬼的腿上。

花不二緊摟著少女的纖腰,額頭抵在她的唇邊。

子夜慌亂移過目光,看到桌上放了一盤木案,案上一瓷碗,一陶罐。碗裡不知盛的些什麼,升起一縷柔軟香甜的水霧。

第三回。

在我房裡。

因你怕府裡人察覺,幾次三番地冷落我,氣得我一整天不肯吃飯。

丫鬟勸不來,隻好你親自來勸。

你熬了我最愛的桂花酒釀圓子湯,端到我嘴邊。

我吃了一口,隻說不甜。

你加了一勺蜜,我還說不甜。

再加一勺,還是不甜。

加了大半罐子,我就隻說不甜。

你生氣了,親自吃了一口圓子湯。

隨後你俯下來,送了我一個很長很長……很甜很甜的吻。

我問你,要更甜的。

你給了我……

甜到我們幾乎死掉。

丫鬟在外頭聽著,還以為大夫人是在打罵侍妾。

……

罷了,我陷在你懷裡,為你束好衣帶。

你在我耳邊說,晚上去你房裡。

嗬。

後來……

子夜聽得出,她話聲已是微微變了形。

明明故事裡一口一聲的“甜”,可從她嘴裡講出來,卻是苦之又苦。

子夜垂下餘光,看到她玉雪般的峰巒處,刺青正一絲一縷地湧上凶光。

子夜心驚膽戰。她拍一拍她的肩頭,想要她靜下來談一談:“花不二……”

可花不二打斷了她的打斷。她托住她的臉,出口已是語無倫次——

後來……是第四回。

第四回,在你房裡。

還有……還有第五回 ……

第六回……第七回……第八回……第九回……

“花不二……花不二。”子夜看她神色癡狂,用力搖晃她的肩,想要她清醒清醒。

花不二啞住了。她們觀望左右,畫境裡又一次換了地方。

是另一間廂房,與才先那一間風格迥異。寬敞,清靜,素雅,器物寥寥,一塵不染。配色不過暗白的牆、墨青的瓷、米黃的木,除此之外,見不得一筆庸朱俗綠。

夜色正深,燭影輕搖。

……不用說,這是夫人的住處。

子夜感到,腰間那一雙手臂鬆垮下去。她微微一側身,就從她腿上滑了下來。

可她不敢走遠,麵對麵與她坐在床上。

她窺見她的狐狸眼,一貫玩世不恭的笑意裡,平添了濕漉漉的不堪。

最後一回……

在你房裡。

你在燭燈下做女紅,是一件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針腳很密,你已經繡了很多天。

繡好了,你拿來給我,讓我穿上試試。

你為我貼身穿罷,係緊了掛帶兒。

尺寸正合適,舒服又好看。隻是邊兒太高了些,遮得胸脯都看不見。

我把護胸拽低了,你皺皺眉,又拉上來。

拽下去,拉上來。

又拽下去,又拉上來……

說著,花不二脫下腰封,緩緩解開大紅的衣襟。

子夜不懂她此舉何意,倉促地彆過臉去,卻被花不二捏住下巴,硬是把目光掰正過來。

她撞見她大敞的紅裙下,冰肌玉骨襯著那精致嬌豔的抹胸,正中央繡一對兒做工極美的交頸鴛鴦——

翠羽相依,白首不離。

子夜慌了神。她想起身退開,又被她一下子抓住手腕。

她不得已抬眸,看到她的刺青在頜骨下洶湧起落。那雙滾燙又寒涼的狐狸眼,也赫然泛起血紅的淚花。

再開口,她哽咽了。

你我同時扯住那抹胸,僵持著不相上下。

你輕嗔:不許露那麼多。

我笑了:你管得著麼。

我以為,你又會搬出三從四德。

可你隻說……

花不二,你是我的。

話音落。

她拉過她的手,隔著那一對兒相依相偎的翠鴛鴦,緊緊貼住心窩裡最柔軟的地方。

刺青漫開。

淚如雨下。

子夜感到掌心裡軟得不像話。柔軟的深處沒有溫熱的心跳,隻有一陣又一陣凶厲的惡寒。

花不二想從她臉上看出些彆的什麼。是熟識,是邪念,是柔情,或是羞澀……

……卻隻有張皇失措的慘白。

刺青一下子騰起來。花不二猛一掌推開子夜,右手裡鬼火蕩開丈許長的鋒芒,整間屋子橫劈成兩半,丹青五色儘被陰風卷成了碎片!

左耳下的桃鈴嗡鳴劇顫,子夜倚靠在角落裡,連呼吸也低到小心翼翼。

不過,她瞧得出來,這女鬼雖然總要發瘋,卻並不想傷到自己。

否則,也不會在失控發作之前,把自己推得這麼遠。

丹青才被鬼火擊散了,但又淅淅瀝瀝融回一處,複原成夫人廂房的完整模樣。

花不二退開幾大步。她背對著子夜,手攥著屏風的一角,雙肩一聳一聳抖得厲害。

子夜對她並無情念,但聽她傾訴如許癡情,總歸有幾分憐憫與歎息。

“花……花不二。”她上前幾步,想安慰她。

可花不二驟一下轉過臉龐,刺青在唇角裂開細紋,目光裡刺出昭彰的恨意——

“是蕭凰乾的嗎?”

“蕭凰”二字,重得能咬出血來。

子夜心口大震:“你說什麼?”

“為什麼……”花不二神色狠毒,逼得子夜一步步倒退,“為什麼這輩子,你不記得我,卻還記得蕭凰!”

“我……”子夜滿頭霧水,她與蕭凰是這一世才相識,又何來“記得”這一說?“我並不記得蕭……”

話未說完,花不二身子一傾,手臂一攔,將子夜困在牆角:“是不是蕭凰使了什麼手段,讓你忘了我?”她鎖住少女的肩,嗓音更厲:“是不是她乾的……是不是!”

麵對厲鬼猙獰的逼問,子夜又何嘗不怕。

她怕她,卻也同情她,故而儘可能地依順著她。

可現在不一樣了。

……她提到了“蕭凰”。

子夜對她本無惡意,但蕭凰是她決不能觸碰的季脅。

因果冥冥的懼怕裡,陡然間生出了冷靜與堅決。

“花不二。”子夜挺直身子,“這跟蕭凰無關。”

“嗬,無關?”少女的神色過於沉著,花不二焉能看不出異常,而這隻會徒增她的怒火,“你敢坦坦蕩蕩地說一句,你和她無關?”

“不關她的事。”子夜直視那雙恨怒中燒的狐狸眼,“我跟她沒什麼。”

“沒什麼?”花不二紅袖一展,亮出那幅墓道裡擁吻的畫卷,“那這又是什麼!”

子夜皺緊眉頭,脊梁骨瞬間掛滿了冷汗。

她沒想到,那鬼畫師連這種事都一五一十畫給了花不二。

但她決不能認。

哪怕鐵證如山——

打死也不能認。

“這隻是一幅畫。”子夜淡淡說著,“畫師想怎麼畫都可以。”

“謔……”花不二袖一甩,畫幅摔在地上散成黑煙。刺青幾度浮沉,她竟露出妖冶的笑容,抬手勾弄少女的下巴:“夫人,你知道的,我最討厭你騙我了。”

子夜的膝彎都在打顫。她分明覺著,她笑起來比發瘋還要可怕。

“我何必騙你。”她竭力讓嗓音聽不出一絲波動,“我和她沒什麼,就是沒什麼。”

“砰——”一聲悶響,花不二出手鉗住少女的咽喉,重重抵在牆壁上。強烈的陰煞壓得子夜血脈狂跳,嘴唇都憋成了蒼白色。

花不二收緊五指,少女一身的素衣青裳儘斂作鬼火,飄散無蹤,花季的玉體又一次在她眼底展露無遺。

狂怒裡激起異樣的滋味,花不二喉間動了一動。她抱緊一絲不掛的少女,返身把她摔在床上。

子夜以為,這瘋女人怕是要對自己下狠手了。

可花不二沒有撲上來。她隻是站在床邊,喘著粗氣盯了她一會兒,待得刺青收儘,才轉身拂袖而去。

隔著紗帳,子夜窺見那血紅的背影消失在一麵牆後,驚魂難定。

她發覺,這厲鬼最可怕的還不是她的功法,而是她根本捉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

……唉。

但願蕭凰已經去了桃穀,一切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