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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仙問(二)

“好了好了,彆哭了。”巳娘見溫苓哭得慘兮兮的,隻覺道幼稚可笑,“不就是丟了個情郎麼,有什麼放不下的?”

“你……你又沒有愛過一個人,你怎會懂?”溫苓緊攥著裙角,指尖跟著哭腔一抖一抖。

“情情愛愛,有什麼意思了?”巳娘嘲笑道,“好好一個姑娘家,居然為著什麼哥哥哭天抹淚。你這二十來年,也算是白活了。”

“我……我不管!”溫苓含淚咬牙,“她豁出性命救過我,是個男人也好,女人也罷,我……我總之跟定她了!”

“哦。”巳娘深長一笑,“我也曾豁出性命救過你,你怎的隻認她,不認我呢?”

“你……”溫苓凝噎一刹,仔細算來,自己竟已欠下這麼多的恩債,無奈道:“這輩子,我先報答她。下輩子……再報答你。”

“你想的倒挺美。”巳娘揶揄道,“你難道看不出,她就算是個女人,也已經名花有主啦。”

“你說什麼?”溫苓一驚,才恍然想起蕭凰手裡縫補的那件鬥篷。

青白相間的配色,不……不正是……

那個名叫子夜的“世外高人”麼?

她又想起,她縫衣時柔情四溢的眼色。

——是無孔不入的疼惜,是再昭彰不過的愛意。

原來……原來她們才是……

……難怪啊。

難怪當初那時,她竟與自己不辭而彆,又不惜拋置業城的一切……

原來她的心……

早已經是……那個人的了。

溫苓想通了這一切,才發覺自己深藏十八年的癡情,徹底淪為一場付諸東流的笑話,“哇”一下放聲痛哭起來。

“夠了,不準哭了!”巳娘嗬斥道,“我上你的身,是要你做醫仙的。為著些兒女情長哭成這樣,算什麼出息!”

“我……我才不要做什麼仙!”溫苓賭氣抹著眼淚,“我想哭就哭怎麼了,你少來……少來管我!”

“你忘了那兩個厲鬼了?哭哭啼啼的,怎麼跟她們說正事!”

“你要說,你自己說去。我哭還哭不過來,我……我才不說!”

……

兩人在心裡正拌著嘴,肩頭忽然拂下一股暖意。原來是蕭凰拿來外衣,搭在了溫苓的背上。

“溫姑娘,對不起。”蕭凰滿臉愧疚,嗓音也不再故作低沉,“我早該與你坦白的。”

溫苓不答話,肩頭的聳動漸漸壓下去,突然間止住了哭腔,一轉回身,用力拉住蕭凰的手。

“哎喲!”蕭凰被她唬了一跳,但看溫苓臉上全無悲泣之態,還浮現一絲挑逗的微笑,雙眸也在一轉之間褪去本色,幻化成斑駁綺麗的朱砂紅!

“蕭女俠,”她含笑湊近了些,“彆來無恙啊。”

“溫姑娘,你的聲音……”蕭凰聽得出來,這嗓音完全不是溫苓,但又有幾分耳熟,隻是忘了在何處聽過。

她並非仙道出身,但與子夜同行甚久,心下也對仙門的本領略識一二。此刻也馬上瞧了出來,溫苓分明是被那仙家給占身奪舍了!

倉皇間,蕭凰將手一掙,又覺出對方的力道陡增百倍,一時間竟是沒能掙開。

“掌櫃的。”子夜從門後現出身來,淡淡挑了挑眼尾,“彆來無恙。”

“掌櫃的?”經子夜提醒,蕭凰才想起白駒客棧的那位奇女子,“你原來是……巳娘?”

巳娘笑盈盈地默認了,隨後鬆開蕭凰的手,眼波斜轉,看向滿臉清霜的子夜。

“小家夥,你跟了素素十幾年,”她輕聲淺笑,“本事沒學幾成,吃醋倒是學得有模有樣呢。”

她說的輕巧,子夜聽在耳中,卻是胸口一震。

巳娘口中的“素素”,不是彆個,正是她的師尊白狐。

師尊的乳名,彆說像她這樣的凡人弟子了,就是眾仙家裡,也不是誰都可以亂稱呼的。

巳娘此言一出,自是擺明了輩分來曆,比子夜的師尊還要高出許多。師祖宗的醋,你個小娃娃也敢亂吃?

“想起三百年前,我給阿夭傳授醫道的時候。”巳娘悠然敘起舊來,“素素站在旁邊兒,那臉色簡直跟你一樣,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咯。”

再聽此話,子夜哪還敢流露半點犯酸的神色。

巳娘所說的“阿夭”,正是已故的師娘赤狐。

而師娘的修為,比師尊還要高出六百年。足足一千五百年,算作狐仙裡的佼佼之列。

可眼前這常仙,卻能做得了師娘的長輩。

她究竟……是有多深的道行?

子夜不敢多想,立刻屈膝跪拜:“弟子不敬,拜見仙祖。”

蕭凰本來聽得一頭霧水,但看子夜朝巳娘頂禮下拜,自己連忙也跟著拜下去。

“免了,仙家沒那麼些規矩。”巳娘擺了擺手,又笑問:“小家夥,素素跟你提過我不曾?”

“嗯……不曾。”子夜想了一想,師尊的確講過百獸眾仙,但並沒有提過“巳娘”這一名號。

“這臭丫頭,她沒和你說過常仙兒?”巳娘笑出三分嗔怒。

“師尊講過常仙兒,但隻講過常家的老祖宗。”子夜如實道。

“哦,說來聽聽。”巳娘抬起溫苓的手,敲了敲子夜的頭頂。

“師尊說,常仙家祖原是四千年前,神農拿來試百草的赭鞭。一鞭揮去,則知寒溫平毒,臭味所主。天下藥毒,無所不通。”子夜娓娓答道,“赭鞭修行千年,化為赤練。赤練修行千年,化為人形。仙人遁入市井,醫眾生於疾苦,拯萬民於無量。”

巳娘聽她轉述不差,滿意點了點頭:“還有呢?”

“還……還有……”子夜記得師尊還說過一些,但不是什麼好話,在常仙兒麵前,可不敢有辱泰祖,遂搖搖頭道:“沒有了。”

“是嗎?”巳娘狡黠一眨眼,“蛇祖性淫,喜邪色,慣風流。這話,她可曾說過?”

“這……”子夜不知師尊私下裡的微詞,怎教這常仙兒洞知得一字不差,可她又不敢撒謊,隻得低頭應了一聲:“嗯。”

“唉,臭丫頭。”巳娘歎了口氣,“不就是逗了逗阿夭麼,每次都這樣罵我。”

子夜全身一凜,震愕間揚起頭來:“你……你就是……”

巳娘一閃赤瞳,笑而不語。

子夜伏下身去,肩頭微微顫著,連大氣也不敢多喘一下。

剛到白駒客棧時,她隻看出巳娘是個修煉千年的常仙兒。但天底下常仙兒多的是,她家狐仙兒也不是等閒之輩,一時犯衝動吃了掌櫃的醋,倒也不覺得怎樣。

可她又怎生想得到,這醋吃的不是彆個誰,竟是吃到了“神農鞭,火赤練”的常家老祖宗身上!

幸虧常仙兒不比彆個仙家,生來脾氣柔善,不怎麼計較是非。若是換做黃仙兒、虎仙兒之流,隻怕師尊親自來救,也收不了這個場子。

子夜心裡暗道僥幸,但又覺得巳娘真夠風流的。從前調戲她的師娘,現在又要調戲蕭姐姐,也不問人家有沒有相好的愛人。師尊的那句微詞,也著實沒罵錯了她。

“彆跪了,都起來。”等二人起身了,巳娘的臉色陡轉嚴肅:“你兩個能活到今天,還真是命大呀。”

蕭夜二人一怔,不解她話中何意。

巳娘淺哼一聲:“要不是阿苓豁出這條小命,陪著厲鬼兜圈子,生生拖延了七八天的時日,你兩個小家夥,早不知該死多少遍了。”

“什麼?”二人同時大震一驚,“溫姑娘,她……她和厲鬼……”

“你自己惹來的厲鬼,自己不知道?”巳娘刮了刮子夜的鼻梁,“一個狐仙的徒兒,居然要凡人替你擋災。小家夥,你知不知羞?”

“是弟子疏忽,罪該萬死。”子夜訕訕垂眸,繼而焦急追問:“仙祖的意思是,鬼道已經追過來了?”

“哦……鬼道。”巳娘沉吟一瞬,想起那道法極深的厲鬼殺手,臉色越發凝重起來,“這三界……恐怕是要變天啊。”

子夜忙又拜下身去:“請仙祖指教。”

巳娘拍了拍饑腸轆轆的肚子:“先盛飯來,邊吃邊說。”

鬼道,無量宮。

“嘩……”

冥水裡溢出猩紅的花絲,小滿攙扶著鬼息微弱的奴兀倫,氣喘籲籲浮出了水麵。

“哎喲!”花不二正照著池水梳攏長發,撞見她倆半殘不損的模樣,頓時吃驚不小,“這母老虎讓人打死啦?”

“師父她……”小滿神色哀急,“她中了很深的毒。”

“嗨,我就說嘛。”看著她們向魔羅下拜,花不二拈起梳落的青絲,小聲咕噥道:“《書》雲:推賢讓能,庶官乃和。當初要讓姑奶奶我去抓夫人,早他娘的手到擒來啦,哪還有這些半死不拉活的屁事兒?”

石階下,小滿小心鬆開師父的臂膀,隨她一同朝魔羅下跪。

但看奴兀倫雖已氣息垂危,但仍要苦苦撐住身子,一絲不差地向鬼王行禮,小滿心尖一凜,泛出些難以言喻的滋味。

“那人呢?”魔羅的鬼火搖曳得冷峻。

“回大人,屬下辦事失策,還……還沒有見到她們……”奴兀倫扶地的指關都在顫抖,“追到半路上,殺了個常仙兒……”

“哦,常仙兒。”魔羅回聲冷淡,似乎全不覺著算什麼豐功偉績。

第72章 仙問(三)

奴兀倫聽大人這般語氣,心裡頭“咯噔”一下,連嗆出幾口暗紅的屍血。

大人的意思,她不是聽不出來。

常仙兒多修醫道,不擅武道,算是眾仙家裡最不禁擊殺的一個。

身為七七四十九重無間鬼士,竟被一個常仙兒重傷鬼元,著實是丟臉之至。

小滿生怕魔羅怪罪師父,鬥膽幫襯道:“大人,那常仙兒修煉千年,毒性極強,師父她是為了保護我……”

“奴兀倫……”魔羅怎會搭理一個小弟子的求情,隻深深歎了口氣——

“你讓我失望了。”

奴兀倫聞言,渾身都是一顫。

“大……大人……”她嗓音低到幾不可聞,“屬下不敢……”

話堵在一半,屍血一滴一滴滑落嘴角,“啪嗒”、“啪嗒”崩濺在青石磚上。

小滿瞧見師父失魂落魄的樣子,心頭五味雜陳。

她見過她心狠手辣,斷人命如草芥;她見過她勇武敢當,三兩招斬殺了修行千年的常仙兒;也見過她鐵石般的堅韌,身中百餘片侵魂入血的毒鱗,卻不曾出口過一個“痛”字。

可她唯獨不曾見過……

她攜一身的虔誠與卑微,跪伏在大人麵前,隻因她一句不痛不癢的“失望”,像個犯錯事的孩童一樣哽咽。

“好了。”魔羅待屬下雖然嚴苛,但到底掩不住骨子裡的心疼,柔和了聲音道:“先療傷,你忍一忍。”

言罷,從冥池裡爬出兩道彼岸花藤。花蕊一絲絲刺進奴兀倫的魂身,隨後一顆顆拔出血淋淋的毒鱗。又有一道花藤探入衣襟,貫穿她心口的鬼元,注入修煉千年的陰鬼之力,慢慢驅解掉蛇仙的毒素。

奴兀倫聽大人語氣緩和,心頭才稍稍寬慰了些。療傷襲來的陣陣劇痛,終於耗儘了艱難為繼的神識,眼前一黑,倒地昏暈過去。

小滿怔怔看著師父慘黯的臉色,用鬼火幻化出一方手帕,小心替她拭淨了唇角的血漬。

花不二湊到前來看熱鬨,察覺出小滿的目光含著些異樣,不禁打趣道:“哎喲喲,這麼快就移情彆戀,忘了你花師父啦?”

小滿回過神來,苦澀道:“師父她是為了救我,才受了這樣重的傷。”

“唉,這母老虎啊。”花不二含笑支頤,“雖說總擺出一副凶相,卻也是一頂一的仗義。她要保護身旁的夥伴,那是一丁點都不會含糊的。”

言罷,又輕聲歎道:“或許……也是出於她生前的執念罷。”

“執念?”小滿呆了片刻,忽覺手裡的帕子顫了幾顫。

低頭看時,隻見奴兀倫昏睡之中,抱緊了懷裡的花藤,嘰裡咕嚕吐出幾句犬戎話。說著說著,眼角竟湧出一滴淒清的淚水。

“你看看,這一發夢,又開始說鳥語了。”花不二哪裡聽得懂犬戎話,心裡又耐不住好奇,拍了拍奴兀倫的肩膀,“哎,母老虎,你說什麼呢?”

“她……她說的是……”小滿仔細聽了聽,因著前世母親是犬戎人的緣故,依稀能聽懂個大概,譯成漢話道:“公主殿下,對不起。”

“哎呦喂,還公主呢?”花不二晃了晃她的身子,“醒醒,醒醒,公主的墳頭草,比這無量宮的房梁子都高啦!”

“你們兩個,能不能清靜一點?”魔羅忽然打斷二人,語氣殊為煩躁。

“哼,老妖婆,就你屁事兒多。”花不二翻了個白眼,遂拉著小滿離遠了些,坐看冥池上漂浮的彼岸花。

“所以……師父她的執念是?”小滿小聲問起。

“唉,奴兀倫她……”花不二搖了搖頭,“她生前也是怪可憐的。”

我聽說這母老……奴兀倫以前呀,原是他們什麼犬戎可汗養大的侍衛。

因為是少有的女孩,所以安排在公主身邊,跟公主兩小無猜,當親姊妹一般長大的。

那個小公主叫什麼……木什麼來著?他媽的犬戎起的破名字,我也記不住,反正權位很高就是了。

總之呀,奴兀倫從小受著公主的蔭蔽,更把保護公主當作自己的天職。隻要小公主想要什麼,她就一定努力辦到。當真是要星星給星星,要月亮摘月亮,就算是要她的腦袋,她也能毫不猶豫一刀割下來咯。

後來啊,公主長到十六七歲,也是該成婚的年紀了。犬戎的那幫老男人,就想拿公主當貢品,送到中原的皇宮裡做妃子去。

而奴兀倫呢,身為公主的貼身侍衛,自然是要與她一同陪嫁,護送她到漢京去的。

她對公主,是立過誓的。不管公主嫁是不嫁,嫁給哪個男人,是留在犬戎,還是遠嫁中原……她總要陪著她,一輩子都不分開。

可何曾想,還沒等走到漢京……

公主,就丟了。

“丟了?”小滿好不吃驚,想道奴兀倫那樣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又對公主無比的忠心與疼愛,真不敢想她半路弄丟了公主,該有多麼痛心和絕望!

“是啊。”花不二歎了口氣,盛慣了嬉笑的狐狸眼中,也浮現一絲少見的悲憫。

那些往事,奴兀倫也不願多說,隻是零零碎碎提起過大概。

大約快進北境了罷,他們臨經一家客棧。

那幾天風沙很大,本想著歇下來吃點酒。可誰也沒想到,那居然是一家黑店。

他們喝下的酒水裡,藏了極厲害的毒。犬戎的衛兵一個個都被毒倒了,隻有奴兀倫心思縝密,早瞧出這客棧不對勁。她和公主,誰都沒有碰一滴酒,但又害怕被惡人發現,隻好假裝中毒,躺倒在原地。

那黑店的小二哥,可真不是個善茬。奴兀倫說,那小二不知從哪裡弄來的化屍水,把那些侍衛的死屍全給化了。二十來人的血水鋪了滿地,整個客棧全是衝天刺鼻的腥臭味。

她兩人再這樣假死下去,遲早也會被化屍水淋上的。奴兀倫隻好趁其不備,從他背後偷襲了一刀,兩人你來我往激鬥起來。

那人的本領十分高強,奴兀倫拚儘全力才把他砍殺,可她自己也被毒酒潑中,很快就神誌不清,昏昏沉沉像要死過去一樣。

她記得,公主一直抱著她,喊她不要睡,不要睡……可那劇毒實在太烈,公主也沒有一點辦法。她怕奴兀倫中毒死掉,隻好到客棧外找人求救。

結果這一去啊……

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公主她……是失蹤了麼?”小滿追問。

“唉,誰知道呢。”花不二搖搖頭,“不過,肯定是死啦。”

奴兀倫醒來時,已經不知過去多少天了。

整個客棧上上下下、裡裡外外尋了個遍,連公主的影子都沒有。

……奴兀倫幾乎要急瘋了。

正要到遠處去找,剛好又來了幾個中原人。多半和這黑店是一夥的,劫掠了犬戎的貢品,正要來分贓呢。

奴兀倫心裡又恨又急,立刻和他們動起手來。但其中一個戴麵具的武功極高,她完全不是那人的對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打翻在地。

也就在那時候,她徹底萬念俱灰了。

失去了最珍重的公主,又被惡人逼到了絕境,哪裡還有一點求生的心念呢。

就這麼的,她當場……

花不二撇了撇嘴,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小滿聽她述說師父慘痛的過往,心中悲潮迭起,許久難以平複。

原來……這就是師父的執念啊。

她的使命,她的信仰,僅僅是守護一個人,而已。

可到頭來,卻眼睜睜地失去了……

對她最重要的那個人。

所以,她做了鬼士後,還要毅然決然地守護同伴,守護弟子。

……也許,隻是想彌補生前的遺憾罷了。

她不願再失去身邊的任何一個人了。

小滿長歎一聲,轉念又想起了什麼:“那公主呢,後來找到了麼?”

花不二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找什麼找?草原上風那麼大,那公主的骨灰呀,早他媽都揚沒咯。”

正瞎聊著,高處的魔羅又發了話:“花不二,你嘴巴能不能放乾淨一點?”

“嘿,你個老妖婆……”花不二一挑眉毛,“那公主是你爹,還是你娘呀?姑奶奶愛怎麼說就怎麼說,關你甚麼屁事了?”

魔羅曉得她口齒不讓人,也懶得與她瞎三話四,又一門心思給奴兀倫療傷去了。

第73章 同修(一)

“主人家,好了沒有?”

“來了來了!”

店莊家左邊扛著三大排熱騰騰的籠屜,右邊拎一大串荷葉包的葷菜,搖搖晃晃趕進屋裡。

桌上層層疊疊堆滿了吃剩的空盤碗。放下手裡的,又是六十個新出鍋的大饅頭、二十隻外酥裡嫩的炙雞和釀鵝。舊盤才收去,新菜又鋪了滿滿一大桌。

莊家氣喘籲籲歇了半會兒,看著桌前那弱女子風卷殘雲般連吞下二十個大饅頭,驚得眼珠子都快蹦出來了。

“有魚嗎?”巳娘邊撕了個雞腿,邊又問道。

蕭凰忙吩咐莊家:“煎魚來十盤,上好的糟蟹五十隻。”

“彆的肉還有?”巳娘又問。

“燒獐子、炒兔子還有那豬羊肉的包子都拿上來罷。”蕭凰補道。

“哎喲,俺的菩薩奶奶呀!”莊家直拍大腿,“你們這一頓飯,頂上俺這半年的生意了!”

“銀兩夠你的,隻管上菜便是。”蕭凰拿出三錠雪花銀,交到那莊家手心裡。莊家唯唯諾諾,又跑到廚下弄菜去了。

蕭凰籲了口氣,轉身再看巳娘仍自大快朵頤,看樣子連半飽都還不到,忍不住小聲問子夜:“她這樣吃不要緊,可彆把溫姑娘撐死了呀。”

巳娘“嗬”地一笑:“我不吃飽飯,哪來的仙力保護你們?”說話間,又是兩個包子下肚。

蕭凰驚異一挑眉,心想這仙家的耳識真不一般,那麼小的嘀咕聲都能聽見,忙道:“仙祖您放開了吃。店裡不夠,我再去打些野味來。”

“唉……”巳娘長歎一氣,“我隻是個醫仙,頂多藉著阿苓的身,在暗處護著你們性命。真要對付鬼道,本該是阿夭和素素的事。可惜阿夭不在了,素素又太不是個東西,怎麼把這送死的活兒,丟給你們兩個小娃娃去做?”

“我師尊她……”子夜沉下聲音,“她立過毒誓了,永世不入凡界救人。”

“哦。”巳娘不由苦笑,“這也怪不得她。”

子夜頓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道:“仙祖,她當初為何要立下毒誓?”

“我哪裡知道。”巳娘搖了搖頭,“八成,是為著阿夭罷。”

“那我師娘當年……”子夜又想追問她的死因,但被巳娘截住了話頭:“你敢問這個,就不怕素素打斷你的腿?”

“弟子不敢。”子夜隻好作罷。

“飽了。”巳娘環顧一桌子的空碗碟,又接了蕭凰捧上來漱口的茶,“今晚我要教阿苓仙術。明天一早啟程,去懷璧山。”

“悉聽仙祖吩咐。”二人連忙應答。

“免了,免了。”巳娘擺手道,“主意是你們拿的,路是你們走的。我不過是帶著阿苓,儘我仙家的本職罷了。”

言罷閉上眼睛,正待收回自己的魂魄,忽又心生一念,板起臉道:“對了,阿苓是個好孩子,可不許你們虧待了她。”

蕭夜二人才聽她講過溫苓這一路如何以命犯險,替她們拖住厲鬼的腳步,心下感激還來不及,連連點頭稱應。

“尤其是你,沒事少喝點閒醋,也不怕酸死了你。”巳娘朝子夜笑了笑,“若惹得阿苓半點兒不快,我可拿你們是問。”

看著子夜點頭認了,巳娘才放心閉了雙眼,再一晃神,已然換回溫苓的魂魄,愣了小半會兒,“嗚嗚嗚”又哭了起來。

“溫姑娘,你身上可好點了?”蕭夜二人搶著噓寒問暖,“餓不餓?冷不冷?熱不熱?累不累?痛不痛?難受不難受?……”

“我……我……”溫苓啜泣個不停,“我肚子好脹……”

“我去煎一碗半夏湯,給你消消食。”

“我身上好黏,好多汗……”

“我這就去燒熱水,才給你買的丁香的澡豆。”

“我好困……我想睡覺……”

“等煎完湯了,馬上給你鋪床。”

……

忙裡忙外安頓下來,天已是擦黑了。

蕭凰將手伸進浴桶,試了試桶裡的熱水,微燙得剛剛好。

“快些洗罷。天涼了,小心受凍。”蕭凰柔聲叮囑著,又把新衣、沐巾、澡豆之類的塞到溫苓手中。

“好。”溫苓接過東西,緊張地垂下目光,不敢直視那雙溫柔無儘的丹鳳。

不知道為什麼,她明知她是女子,卻在與她指尖相觸之時,心跳依然漏了半拍子。

她至今想不清楚,她對她十八年的愛戀,現在到底變成了什麼。

“多謝你,蕭……”溫苓糾結著唇齒,不知該怎樣稱呼她,“……姐姐?”

“哎,使不得!”蕭凰一陣驚慌,畢竟這三個字可不是隨時隨地、什麼人都能叫的,“直呼我蕭凰就行。”

“好。”溫苓識趣地答應了,“你快出去罷,我洗洗該睡了。”

蕭凰依言開門退去,臨走又道:“我們就在隔壁。有什麼事,儘管招呼我們便是。”

言罷,輕輕掩門離開。

忙活完這一番,蕭凰也感到十分乏累。長舒了一口氣,轉步推門,回了自己的房。

房裡很暗,隻點了牆角一支黃蠟。火苗伸了個倦怠的懶腰,光澤也燒出幾分寡淡無味。

北角處,紗帳子應著微風拂了一拂。床上那人影靜靜躺著,似是早已睡熟了。

蕭凰漱洗打理已畢,躡手躡腳走近前去,小心解開衣氅與外袍,生怕弄出一丁點兒響動,驚擾了少女的睡夢。

可正當她整罷衣袍,想著要怎樣上床去睡時,子夜卻突然發了話:“床上沒地兒,你睡桌子去。”

語氣比突降的春寒還要料峭三分。

蕭凰愣了一下,隨即啞然失笑。

她明白,子夜飽飽喝了一天的老陳醋,總不能平白無故地翻過去作罷。

溫苓是個好姑娘,巳娘又是個老祖宗,子夜心裡再有氣,也萬萬不能遷怒於她們。

這份氣,也隻好她自己來生受了。

……誰讓她是她的唯一呢。

“子夜……”蕭凰可憐兮兮道著歉,“我錯了。”

見子夜不答話,她又道:“我早該遠遠地躲開,不該讓她摸到的。”

末了,又胡亂起誓道:“以後,我也找個刺蝟仙兒上身。除了你,誰都不許碰我。誰碰我,我就紮誰。”

……

說了好半天,帳子裡的人仿佛聾了一般,任她怎樣解釋討好,也不願回應一個字。

蕭凰苦澀一聲長歎。

……想必這一次,她決不會輕易饒過自己了。

蕭凰隻好揀起才疊好的衣袍,拉開椅子坐下。袍子披在肩頭,橫臂往桌上一趴,凝望著帳子裡一動不動的人影,苦苦等候著不大舒坦的困意。

澄波微漾,燭影慢搖。

溫苓在水霧裡百無聊賴地沉浮著。她低下頭去,透過清澈的水波,一枚又一枚數著肌膚上留下的淤青。

這些天裡劇變迭起,又在生死關來來回回往返了好幾遭,事後想起,恍若一場虛妄離奇的大夢。也不知需要多長的時日,才好撫平內心的餘震。

正數到肋骨處的傷痕,心中突然冒出巳娘的聲音:“瞧你瘦的,還不多吃幾碗飯?”

溫苓“啊”一聲驚叫出來,桃暈登時湧上臉頰:“你……你看什麼呢?”

“你我魂魄一體,你看到的,我自然也能看到了。”巳娘漫不經心道。

“你……”溫苓噎得說不出話,耳根子燒得火辣辣的。

難不成自己洗這一回澡,竟被她……被她……

赤裸裸地……儘收入眼底?

羞惶之下,她立刻緊閉住雙眼,草草把全身搓洗幾遍,拎著沐巾走出了浴桶。

可這時,巳娘又忍著笑發話道:“你摸到的,我也能摸到哦。”

“啊!”溫苓想起方才用力摸的地方,又是一聲尖叫。

饒是她從小就溫婉和善,談吐從來不沾汙言穢語,此刻也實在忍耐不下,暗暗在心裡罵了幾句臟話。

可偏生一罵完,巳娘又幽幽地說話了:“你心裡想的,我也都能聽見哦。”

蕭凰不知在冷硬的桌邊趴了多久,睡意才勉強濃鬱了幾分。

忽然間,眼前騰起一抹幽光。迷蒙間睜開鳳眼,隱約見子夜走下床來,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接著,她感到少女的手伸了過來,輕輕慢慢地,從她的後頸摸到下巴尖。

第74章 同修(二)

蕭凰心想,大抵她看自己這樣可憐,總算是消了氣罷。

她抬起身子,摟住少女的纖腰。又揚起臉龐,試探著將吻沾上她的櫻唇。

子夜俯身迎著她,一如既往地,吻得很深。

桌上的銀燈搖曳著明暗,燈裡的焰火裹住麻芯兒,蕩漾著忘我的柔情……

蕭凰以為,這樣一個吻,必定就是原諒的意思了。

她鬆開她的唇,看到她的瑞鳳眼裡撲朔著火芒。早先的醋意都融作脂膏,滴進火芒裡愈燒愈烈。

……蕭凰從來都抵禦不了子夜虎狼般的目光。

她起身抱住她,想往床上去。

可不及動身,就被子夜按住雙肩,“哐”地一聲壓倒在桌子上。

蕭凰微微一愣,很快又被肩頭的壓製吞噬了理智。

……隨便哪裡,都依著她。

她顫了顫呼吸,迎接她的宰割。

可這次,有一點奇怪。

子夜遲疑了一會兒,才姍姍來遲。

適才推倒蕭姐姐的一刹那,她確乎是愣了一下。

這一幕……有些說不出的熟悉。

可她與她的每一次,她都記得清清楚楚,卻從不記得有在桌子上,把她這樣撲倒過。

然而這莫名的熟悉感……

又是從何而來呢?

意亂情迷之際,子夜沒有多心,隻當是自己記差了。

“子夜……”她聽見蕭凰低聲喚她。

子夜不應,狠狠扯掉身下人的衣帶。

溫苓匆忙洗完澡,換上嶄新的褻衣,又穿上一層汗衫,就連半臂冬襖也要裹得嚴絲合縫,生怕自己的指甲尖碰上肌膚,又讓巳娘暗地裡占了便宜。

“快睡罷,夢裡還要練功呢。”巳娘催促道。

“好。”溫苓老老實實鑽進了被子。

枕上靜躺一會兒,難得忘掉了才被巳娘看光的尷尬,正待昏昏欲睡,巳娘突然又說起話來:“咦,隔壁好熱鬨。”

“又怎麼了?”溫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哦,你的耳識太差,聽不見。”巳娘微微一笑,“換我的,你聽聽。”

“我不……”溫苓打了個哈欠,正要翻身再睡,忽覺耳畔的聲音翻天覆地,從咫尺間延伸到極遠之外,上到林間葉落,下到野地蛩鳴,無不收納得一清二楚。

然而,其中最清楚的——

莫過於隔壁屋裡交錯起伏的雜音。

“子夜,我真的錯了……”

“晚了。”

“你輕、輕點……”

“我不。”

“慢點,慢點……”

“我就不。”

“子夜,我不行了,我……”

“腿抬起來。”

……

“啊!”溫苓睡意全消,惶惶然麵紅耳赤,“她們……她們乾什麼呢?”

“你先睡下,夢裡我告訴你。”巳娘笑道。

“我不要!”溫苓猛一下縮進被子,緊緊捂住雙耳。無奈巳娘的耳識太過靈敏,隔壁的旖旎聲還是源源不斷地灌進耳朵。

“嗬,想不到蕭女俠武功那樣高,卻是下麵的那一個。”巳娘嘖嘖感歎。

“你彆說啦!”溫苓幾乎要氣哭了,“快把你的耳朵收回去!”

“怎麼了,不是挺好聽的?”

“哪裡好聽了!”

“行行行,我收回去,那你可要乖乖地睡覺。”

“我不睡!”溫苓想到睡夢裡要和巳娘見麵,又早聽說這常仙兒風流好色,萬一在夢裡對她圖謀不軌,那可還了得?思來想去,哪還敢有半點睡意,拚命隻顧搖頭,“打死我也不睡了!”

“你不睡,那就繼續聽著咯。”

“你……”溫苓無可奈何,“嚶”地一聲哭出來,“你這臭長蟲,隻知道欺負弱女子!”

“好了好了,我收回來。”巳娘看她哭得可憐,也就收斂了耳識,“好孩子,快睡罷,我夢裡決不碰你就是了。”

“你……你發誓?”

“我發誓。”

溫苓緩下哭腔,坐在床上抽泣了好一會兒,沉重的困意也漸漸爬進腦海。

可一想到要和巳娘獨處,便提心吊膽得不行,索性摸到村店的後廚,偷了一口新磨的菜刀。抱著菜刀又躺進被子,才迷迷糊糊沉進了夢鄉。

“這樣?”

“不對,這樣。”

“我就是這樣的呀。”

“你明明是那樣的。”

“這樣和那樣,哪有什麼區彆了?”

“笨死了,不教了!”子夜又是氣又是笑,摔開蕭凰的手,裹住錦被翻了個身。

“再容我點時間嘛。”蕭凰從背後擁住她,“十年,我肯定能學會了。”

“十年?”子夜一斜瑞鳳眼,真懷疑這女人是不是故意裝蠢,想偷懶躺一輩子罷了。

……哼,做她的春秋大夢!

子夜從她臂彎裡抽出身來,反手把她按在床上,跨坐上她後腰,扯開她肩處衣衫,從一旁衣堆裡翻出個小瓷瓶兒,倒出些描符的朱墨粉,和著清酒調勻了,塗在她裸露的肩胛上。

“喂,喂,你乾什麼?”蕭凰感到她指尖涼絲絲的,在自己背後畫來畫去,心下無比好奇,但又不敢亂動。

“給你也下個天譴咒,以後我還命債,你還床債。”子夜慢條斯理道,“我給過你幾次,都記在你背上。十年後你學會了,統統都要還給我。”

邊說著,邊一筆一劃寫下數字“一百零二”。

“有多少次了,你記得那樣清楚?”蕭凰感到她落筆流暢,無須遲疑計算,心想她若不是亂寫,就是每一次都算在了心裡,更覺驚奇好笑——這小姑娘怎會把這種次數記得這樣明白?

“現在說了,你又不會還。等攢夠十年,我再告訴你。”子夜搓了搓指尖的朱墨,正要拿帕子擦淨,忽然又怔了一怔。

她又想起方才撲倒她的一刹那。

桌子上,兩個人……

……那樣地似曾相識。

好像真真切切、確確實實在她命中發生過一樣。

可除卻剛剛的那一次,她不記得她和她還有過任何一次,就和那一次一樣,在這一百零二次裡。

然而那感覺……那感覺……

難不成,是自己不小心漏算掉的……

某個一百零三次?

子夜猶豫著提起指尖,在女人背後的那個“二”字底下,又塗了一道血色的橫。

……好像總有哪裡不太對。

她品了品模糊久遠的蛛絲馬跡。

……似乎和蕭姐姐的味道,大不一樣。

子夜一抿下唇,又把朱墨未乾的那道橫抹去了。

隨後,又添上了。

隨後又抹去了。

……

“你算糊塗啦?”蕭凰感到她反反複複畫了又擦,擦了又畫,含笑支起手臂。

“蕭姐姐。”子夜伏下身去,“我們以前在桌子上做過麼?”

“哪一次?”蕭凰的笑容也微變了顏色,“我怎麼不記得?”

“那就是沒有了。”子夜果斷抹掉已經擦花了的墨橫。

“喂,你跟哪個女人做過,算在我的頭上了?”蕭凰好不委屈。

“彆亂吃醋。”子夜吹了吹她肩後的字跡,濕墨很快轉乾,“大抵,是前世沒忘乾淨罷。”

“嗯,前世……”蕭凰的唇角緩緩垂下。

她不是想象不到,子夜如今這樣手熟,前世必定有相好的女子。

那個人,會是個怎樣的女子呢。

她們也像她們一樣……這般相愛過麼。

子夜又是不是真的……

徹底忘掉她了呢。

她知道,自己全沒必要質疑她的真心,可又總覺得心裡有塊不大不小的疙瘩,忍不住問起:“上輩子的事,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了?”

子夜輕吻她的耳尖:“不記得就是不記得,我會騙你麼?”

蕭凰悶悶地默了一會兒。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了呢。”

“說什麼胡話?”子夜笑罵著翻下身來,一頭鑽進她懷裡,“快睡覺,明早還要趕路呢。”

蕭凰苦笑一歎,緊抱住懷中雪玉,隻想是自己太多心了。上輩子不知道過去多少年了,早成了虛無飄渺,到這一世哪裡還作得數?她瞑目摒去雜念,與子夜相擁入眠。

帳外,燭火淩亂地拂了一拂。光痕流過半掩的墨跡,彌留的一橫血色若隱若現,到底分不清是“二”還是“三”。

第75章 同修(三)

鬼道,無量宮。

“嗯……”

驅毒過半,奴兀倫幾乎耐不住陰鬼與仙靈撕扯的劇痛,渾身震顫不已。她緊攥著心口的彼岸花藤,掌心都刺出一滴滴的屍血。

“快好了,再忍一忍。”魔羅以花藤撫過她的發辮,低聲慰道。

“師父……”小滿握住奴兀倫的手,看她如此難熬,心下很是不忍。她動了動唇,哼起生前年幼時,娘親給自己唱過的小曲兒。

花不二也在旁聽著,雖然一句犬戎話也聽不懂,但聽得這曲調既深遠,又清靈,仿佛真的置身在大草原上,浩闊的長風拂過離離草海,湛藍的天際盛開朵朵雪雲,如仙似夢,美不勝收。

一聽到熟悉的歌謠,奴兀倫果然安定了許多,緊攥花藤的手也慢慢鬆開了。

“喲,了不得。”花不二笑讚道,“你不是漢人麼,還會唱犬戎的歌兒呢?”

“我娘是犬戎人。”小滿直言道,“我爹做官出使犬戎,遇見了我娘。她愛慕他,嫁到了中原來。”

“嗬,你娘真是個大傻子。”花不二撇撇嘴,“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有什麼不好?非要跑進中原這大牢裡,滿地的臭規矩,真他媽的憋屈受罪。”

“你既這樣想,怎麼沒去草原上?”小滿反問。

“我想啊。”花不二悵然一笑,“……想極了呢。”

她笑靨裡含著嫵媚,歎了一聲極長的氣。

上輩子,我統共不過一個想望。

我隻想和夫人遠走高飛,去到大草原上。

沒有人倫禮教,沒有重門深院,沒有裡三千、外三千,密密麻麻嵌在規矩裡的人。

隻有我,和她。

牧馬放羊,捉魚射兔……共此餘生。

我早就盤算好了。

我想養一百零四十一隻羊,一百零二十三頭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馬,其中六十一匹棗紅的,六十一匹青驄的,六十一匹純白的,六十一匹純黑的……

什麼花色兒的都有,在河邊一放,多他娘的好看呀。

“那……怎麼沒有去?”小滿輕聲追問。

“嗬。”花不二揉了揉狐狸眼,“夫人她……”

牙關咬住唇瓣,刺青一絲絲漫上臉頰。

“……為了那個男人。”

“男人?”小滿有過耳聞,花不二和她的夫人,曾經一個是寵妾,一個是正妻。

她說的那個男人,想必就是她們共同的夫君了。

正想追問,魔羅卻突然插話了。

“沒想到,你這樣喜歡草原。”話聲難得一見地柔和,“等關完禁閉了,我帶你去。”

小滿心頭一凜,望向長梯儘頭的簾帳,似從鬼火的湧動中,讀出一絲異樣的情愫。

“滾你媽的,淨放鳥屁。”花不二想起上輩子的爛事,正犯在氣頭上,當即破口大罵:“等我關完五十年禁閉,夫人都熬成老太婆了,還去個屁的草原?你是要姑奶奶扛著她去嗎?”

鬼火驟然間沉鬱下來,滿壁的燈火都溢出鋒銳的煞氣!

“花師父,大人怕不是這個意思……”小滿拉了拉花不二的紅袖,小聲暗示。

“什麼意思?她能有什麼意思!”花不二才不懼鬼王發威,還要罵道:“她那意思是,我夫人連五十年都活不過?老妖婆敢咒我夫人短命,等你挫骨揚灰了,我倆拿來泡喜酒喝!”

“花師父……”小滿勸阻不及,魔羅已在寒聲冷笑,似連著整個無量宮都墮入冰山地獄。

“你夫人能活多久,這我倒不知。”魔羅笑裡透著絕望,“但她十七年來都不曾尋你,可見她心裡……早已經沒有你了。”

話音一落,小滿感到身後殺氣刺頸,心中暗叫糟糕。回身隻見花不二雙瞳沁血,掌心的鬼火參差怒燃,九九八十一重刺青漫布瘋長,竟已勾連到眼尾中去。

她看得出,她那深重無比的執念……

隻在轉瞬之際,近乎入魔了。

“花……”小滿鬥膽上前安撫,卻覺眼前一昏,小腹襲來刺痛的涼意,居然被鬼火擦出一條長口,不由得退出丈遠。

她忍痛抬眼,便看到一道血色的裙影如雷鞭迅電,飛渡長空,手中黑紫色的利刃高高抬起,直殺向最頂處的簾帳!

小滿看在眼裡,嚇得魂都要散了。在鬼道待了這麼久,她深知鬼王的威嚴狠斷,兩百鬼士不敢多出一句異言。可花不二竟因一時執念,對鬼王怒動殺機,真真是膽子大破了天霄!

“咻——嘩——”

三道彼岸長藤迎空甩下,狠狠纏住花不二的腰腹與雙肩。緊跟著一道無量鞭擘開極寒的陰風,重重斬向她的天靈蓋!

花不二撒開手中鬼火,綻出森森利刃擋在眼前,“錚”一聲驚天巨響,死死抵住了重壓而下的無量鞭。

一邊是修煉千年、噬魂無數的冥鬼之力,一邊是登峰造極的九九八十一重無間,兩股震山裂壑的力道針鋒相對,激迸的陰氣將石壁頂處都刻出了裂縫,孽海水沿著縫隙噴濺而出!

“鬼王大人,請你記住。”花不二一字一頓緊咬著猖狂的殺氣,“夫人她心裡,從前隻有我,現在隻有我,以後,也隻能是我。你沒有資格說她……”

“你哪來的資格對鬼王——”魔羅的施威更勝一籌,可又被花不二厲聲打斷。

“你哪來的資格命令我?”花不二狂妄大笑,“當初要不是為了夫人,我壓根不該救你,由著你困在天譴咒裡,永世不得翻身,碎成粉,爛成泥!”

撂下狠話,身周又散出數道鬼火,化成數支銳箭疾攻向遠處的簾帳!

便在這時,一道銀白的弧光飛突直上,“叮叮當當”擊碎了眾多銳箭。火星繚亂中,那身影一個疾撲衝向花不二,卸開彼岸花藤的捆縛,“轟”一聲重重壓著她撞在石壁上。

“花不二!”奴兀倫橫著彎刀比在她鎖骨上,無間訣的刺青同花不二一樣,凶狠地爬滿了雙頰,“你給我清醒一點!”

“嗬……”花不二頹然扇動著狐狸眼,一聲索然無味的慘笑。彎刀在脖頸下割出屍血,一滴滴融入火舌裡。

奴兀倫是七七四十九重,而她是九九八十一重,她其實並不是她的對手。

但花不二不想再打了。

……沒意思。

“奴兀倫,彆理她。”魔羅鬼王啞著聲說,“她就是個瘋子。”

奴兀倫緊了緊劍眉,手中的彎刀隨同無間訣的刺青一並撤下了:“是,大人。”

花不二仰頭靠著石壁,抬手撫過頸旁的刀傷,摩挲著浸透了脂粉香的屍血,仿佛在享受這久違的痛感。

“正事要緊,快去罷。”魔羅吩咐道,“彆讓我失望了。”

“遵命。”奴兀倫攥緊彎刀,俯身下拜。隨後瞥了一眼小滿,便要攜她上路。

“小滿,來。”花不二忽然柔聲一喚,“傷在哪兒了,我瞧瞧。”

小滿一呆,怯怯看了看奴兀倫,經得師父默許,才小心翼翼朝花不二走過去。

花不二瞟了眼她身上的血漬,拉住她的手,一絲絲傳給她無間鬼力,很快便愈合了小腹的傷口。

可療傷的同時,小滿又察覺到,她往自己手心兒裡塞了什麼軟茸茸的東西。

像是一朵……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