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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師……”她正懷疑問,花不二卻將臉湊了過來。

“噓,幫我給雲點青。”她在她耳邊飛快說著,又故作遮掩地,在她臉頰上吻了一下。

小滿領悟了花不二的意思,這交接萬不能讓旁人知道,於是隻當是被她調戲了一遭,微微泛紅了臉。

奴兀倫看花不二才敢冒犯鬼王,此刻又要明目張膽地輕薄弟子,果真是個無可救藥的瘋女人,冷冷“哼”了一聲:“上路。”

小滿藏緊手中的花信,匆匆跟著奴兀倫潛入冥水,往鐵圍山而去。

無量宮裡,冷清得有些尷尬。

頂處的石壁仍在漏水,“嘀咚”、“嘀咚”敲打著冥潭。一縷鬼火爬到壞損處,飛快填補寸許寬的裂痕。

花不二還站在那裡,空洞地望著鬼火修繕石壁。就這麼久久地發著愣,一句話也不說。

不知過了多久,魔羅開口了。

“剛剛,是我言重了。”許是這次鬨得太難看,唇齒啟得格外艱難,“……抱歉。”

麵對鬼王的低聲下氣,花不二反倒犯起了賤勁兒。她越是低下高高在上的頭顱,她就越想在上麵多踩兩腳。

於是她隻是沉默著,一聲也不理她。

鬼王也不多話了。

她實在想不出,自己還要怎樣示好,她才會原諒那句不輕不重的失言。

一條彼岸花藤瑟瑟爬過來,纏住花不二的足踝,吸出一縷淡青色的光痕,那是上次種在她體內的結界。

花不二扭過頭去,悶悶盯著穹頂。

心下雖仍在置氣,可她看著看著,隱隱察覺到一絲奇怪。

明明石壁已被鬼火修好,完整的石塊彌補如初,一滴海水也漏不下來。

可為什麼石階下的冥潭裡,還是有水滴巍巍滑落,“嘀咚”、“嘀咚”哭咽個不停。

第76章 同修(四)

靈識夢境。

“阿苓。”

“啊!”

溫苓猛然從蓮葉上驚坐起身,看到岸邊的赤練大蛇,嚇得握住身後的菜刀,一個勁兒劃水後退:“你……你離我遠一點。”

“阿苓,你不要急——”

“彆動我!”

劃著劃著,池塘裡霍然間狂風大作,浪花翻起數尺來高,眨眼間遮沒了單薄的蓮葉,又把溫苓給掀了下去!

“我說了,彆著急。”巳娘用尾巴卷住溫苓,輕輕放在岸上,“那片池塘,就是你的心境。你的心太亂,水麵才不得平靜。”

“那……那這山穀呢?”溫苓驚悸難定,小心退得遠些,抬首打量幽深的樹林。

“這邊,是我的心境。心境有變,風雲景致也會隨之幻化。”巳娘定定直視她,“我若真對你有什麼非分之想,這林子早該刮風下雨了。”

半信半疑間,溫苓看向浪花漸低、但仍在蕩漾波紋的小池塘,又看向無比深沉安靜的千年幽穀,不得不信了她這一遭。

“坐好。”巳娘用尾巴尖點了點地麵。

等溫苓乖乖地屈膝踞坐,巳娘才始諄諄以授。

“如今,我的魂魄隻是寄附在你體內。你我未經同修,心念不齊,是用不了仙力的。

“但你既是有緣人,也是非比尋常的仙器。待得修成致用,許是比我的仙力還要更厲害些。

“我要傳你的仙術,一為赤練甲,能以毒鱗為陣,守藏禦敵;二為上古天真訣,但以藥靈包羅萬千,彈指間愈百傷、療百病。

“你溫家祖輩所傳,不過百草、十劑、七方、四氣、六味。而我授你仙術,是為上古神農鞭的大道,貫三部九候,統陰陽離合,取之無儘,用之不竭。

“明白了麼?”

“弟子明白。”溫苓半懂地點點頭,忽又想起什麼,弱弱問道:“那……仙祖,你該不會在我身上住一輩子罷?”

——魂魄一體,聒噪倒也忍了,但總不能一輩子都不洗澡罷。

“現下我神元未複,出去就是一個死。”巳娘歎了口氣。

“那你幾時才能複原呀?”溫苓追問。

“哦。”巳娘吐了吐蛇信子,“原來我這樣招你討厭?”

“我……問問而已。”溫苓小聲道。

“該出去時,我會出去的。”

“什麼時候該出去?”

“功德圓滿時。”

“怎麼叫功德圓滿呀?”

“你不練功,下輩子也不得圓滿。”

溫苓忙端坐起來:“練練練,這就練。”

巳娘低下蛇頭,伏在她麵前的草地上:“手放上來。”

溫苓小心抬起手,按在她黑紅斑斕的頭背上。

她摸到她整齊密布的鱗片,涼涼的,很柔滑,掌心裡好舒服。

“閉目,凝神。”巳娘低聲指引她,“把握陰陽,提挈天地。共我六識,同我呼吸。形神無二,心念合一……”

溫苓亦步亦趨跟著她運氣調息,腦海裡漸漸沉為一片清寧。不知不覺間靈竅洞開,無須睜眼回身,即可感知到身後的池塘裡,凝結出三道蛇鱗錦練,跟著自己尚還生疏的操縱,在池水裡沉浮來去。

修習不多會兒,這三道赤練甲越來越得心應手。練功之餘,溫苓不禁開了點小差,睜開眼睛偷看那赤練蛇。

她莫名覺著,這大蛇長得可真順眼。

她的鱗片那樣有光澤,頭吻那樣有棱角,交錯的黑與赤那樣的濃鬱又綺麗,眼骨的弧彎也流暢得剛剛好……

還有,手上的觸感……

微涼的,起伏很柔和。滑滑的,一點也不生硬。

她不禁在想,若是大暑天抱著這東西睡覺,一定舒服極了。

她越想著,越是冒出一股難以言喻的衝動。

她不止想按住她的頭,還想摸摸她的腰身和尾巴。

甚至想抱抱她,親親她……

等一等?

溫苓突然就嚇到了。

這是一條蛇啊!

我……我……

我怎麼能對一條蛇……冒出這種念頭來?

她頓時心神大亂,身後的池塘驚起巨浪,三道錦練瞬間被攪散了,稀稀拉拉沉進了水裡。

“阿苓?”巳娘睜開蛇眼,似乎看穿了什麼,“你的心好亂。”

“我……我我……”溫苓慌難自已,“你能不能……變回人的樣子?”

“為什麼?”巳娘眨了眨眼。

“你這樣……好可怕。”溫苓囁嚅道,“我怕你會一口吃了我。”

巳娘“噗哧”一笑:“成。”

巨蛇俯首,蛇鱗化散,果然變回了秀美的女掌櫃模樣。

遠山眉,水杏眼,潤丹唇。濃黑的長發隨意一束,伴著黑紅交錯的長裙,幾乎搭落到足踝處。左黑右紅的玉墜子和左紅右黑的玉鐲子,跟著女人的一舉一動清靈作響。

“這樣子,你還怕嗎?”巳娘款款走近,盤坐在溫苓麵前。

“不……不……怕……”溫苓結結巴巴漲紅了臉,身後的池塘卻沸騰得更厲害了。

她看著女掌櫃風韻絕倫的臉龐,心裡隻是後悔,非常後悔。

……變成人身,豈不是比蛇身還好看一萬倍!

這……這樣子,又怎麼能靜下心來?

情急之下,溫苓隻好不住地默念:“我是個女子,不能對女子動心,不能對女子動心,不能對女子動心……”

可自從知道了蕭凰和子夜,這句蒼白的自誡又怎能立得住腳。

巳娘與溫苓對坐,微微一揚下巴,示意她抬起雙掌,與自己合掌運功。

溫苓有點遲疑。她稍仰起頭,近看她深沉秀致的眉眼,鼻尖掠過那一絲清冽又醇厚的藥香。

小池塘像被什麼敲擊著,一圈又一圈蕩起漣漪。

“閉目,凝神。”巳娘抬起雙掌,催促道。

溫苓咬咬牙,展開雙掌,與她相並。

可掌心相貼的一刹那,池塘裡像丟了塊巨石一般,“砰”一聲水花迸炸,潑得草地上到處都是。

“阿苓。”巳娘被氣笑了,“你怎麼回事?”

“仙祖……你……”溫苓再也編不出什麼藉口,隻得吞吞吐吐說了實話:“你長得……太好看了。”

巳娘從眉角挑出一抹淡淡的笑意,似乎也是在意料之中。

“那你……”她推動溫苓的肩頭,“轉過去。”

溫苓趕緊轉了個身,以背對她。

身後,她感到她貼近了些。氣息裡藥香浮動,吹晃了耳畔的發絲。

她的雙手從後環來,輕輕握住她的手。

溫苓心裡直叫苦,今夜這口池塘,怕不是要發洪澇了。

眼看著池裡的浪花越漲越高,她羞急地想要抽出手去。

可巳娘握得很緊,不容許她鬆開。

同時,山林裡拂下一陣清風,勾起兩片蟬翼般的綠葉,飄然一送,落進風高浪急的池水中。

一刹那間,仿佛褶皺的綢布被拉住四角,平整地展開了。水麵平息下來,澄澈如明鏡一般,照徹幽穀萬象。

池水既平,溫苓也感到心緒安定下來。她不敢再有半點意馬心猿,全神追隨巳娘的指引,用意念與赤練甲相合……

一呼,一吸。

風起,風落。

第77章 漫道(一)

次日一早,蕭凰又問莊家買了一匹馬。自己乘這一匹,原來的烏騅馬則由子夜帶著溫苓。幾人收拾整齊,並轡往懷璧山行去。

如今已至亥月下旬,天色越發清寒起來。途經一片野湖,熏黃的冬日潑滿了湖麵,岸邊的淺水已是薄薄覆上一層冰霜。

馬背上,溫苓一手環住子夜的腰,一手運起仙力,往湖心所在點了一點。夢裡的赤練甲現出真形,從水泊裡一縱而起,蛟龍般打了個霸氣的旋兒,“噗通”一聲又鑽回水中。

溫苓發覺自己進境奇快,隻經一夜便能運功自如,正暗暗驚歎,忽從蘆葦蕩裡傳出百蛙齊鳴之聲,有如雷霆震天,久久難絕,岸邊連人帶馬都嚇了好大一跳。

要知道,眼下仲冬將至,蟾蜍蛙魚之類早該蟄伏過冬了,怎的突然像盛夏一樣,鬨出這麼大的聒噪來?

“彆怕。”巳娘對溫苓說,“它們是在拜我。”

“拜你?”溫苓被吵得緊捂住耳朵。

“我是常仙之祖,自然也是五毒之長。它們知道我來了,定然是要拜的。”巳娘解釋道。

蛙聲此起彼伏延續了好久,直到兩匹馬沿著湖岸直走到儘頭,齊鳴聲才逐漸低了下去。

可這時,溫苓莫名感到口齒生津,隻聽巳娘吞了口唾沫,說道:“阿苓,快去捉兩隻癩□□,為師要嘗嘗鮮。”

“癩……□□?”溫苓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仙祖,早上才吃了八十個肉餡饅頭,兩百個雞蛋,粥都喝了有三大鍋,你還要吃什麼癩□□?”

“那都是人吃的東西,沒滋味。”巳娘懶懶道,“快去,我要吃癩□□!”

“我……我才不要!”溫苓委屈得不行,“那東西又臟又黏,還有毒,我吃了會死的。”

“那我不吃生的,炒熟了吃,這總行了罷?”巳娘隻好退而求其次。

“那也不要!”溫苓還是不肯,“大冷天的,誰要去爛泥裡挖癩□□?”

“你這孩子,真不聽話。”巳娘埋怨道,“你和蕭凰說,她肯定願意去。”

“我……”

“快去。”

溫苓無可奈何,轉向一旁騎馬的蕭凰:“蕭凰……姐姐,那個……”

隻見蕭凰一臉的倦色,丹鳳眼困得半睜著,嘴裡時不時打個哈欠,顯然是夜裡折騰太過的緣故。聽到溫苓叫她,才稍微清醒了些,順手提了提衣襟,遮住頸上嬌紅色的吻痕:“什麼事?”

溫苓瞧她困成這副模樣,還怎好讓她下泥塘去捉□□,隻好搖了搖頭:“沒什麼。”心裡又對巳娘道:“她太累了,改天再吃罷。”

“唉,世風日下。”巳娘一聲嘖歎,“現在的小徒弟,連個癩□□都不給祖宗吃,真是不孝啊。”長籲短歎著,又收回魂魄打盹兒去了。

巳娘一休息,溫苓心裡清靜了好些。閒來無事,悄悄瞥了眼蕭凰,又看了看身前的子夜,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湧出些奇奇怪怪的念頭——

她們兩個女子,到底是怎麼做的?

蕭凰姐姐累成這樣子,昨晚是弄了幾回啊?

子夜看著年輕不更事,聽起來倒是厲害得很呢……

她讓蕭凰姐姐“腿抬起來”,究竟是怎麼個抬法?

是躺著抬,站著抬,還是坐著……

正當她滿腦子繪聲繪色,巳娘忽然幽聲道:“你這麼想知道,我可以教你。”

“啊!”溫苓被她臊得冷不丁一叫,嚇得前麵子夜拽韁的手都哆嗦了一下:“乾什麼?”

“那……那個蛇仙……”溫苓可憐兮兮皺著眉頭,“她總說些輕薄齷齪的話,還越來越過分!”

“阿苓,你怎麼血口噴蛇?”巳娘在心裡直叫冤,“分明是你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為你答疑解惑,倒成了我的不是?”

“唉……”子夜哪裡聽得見她二人心裡對話,隻頗替溫苓感到無奈,“常仙兒大多如此,你彆當回事就罷了。”

溫苓大不甘心,她可不想事事都被巳娘窺個透徹,追問道:“姐姐,你學過什麼心法不曾,能把肚子裡的仙家關起來,不讓她說話的?”

“阿苓,你想乾什麼?”巳娘語氣不悅。

子夜頓了一頓:“你這樣想,就不怕仙祖生氣?”

“可是她太過分了!”溫苓故作委屈,“我怕不管管她,遲早誤了我的清白,往後我可怎麼嫁人呐?”

“罷了。”子夜還是搖了搖頭,“我可不敢惹她。”

溫苓有些失望,但心裡還是不乏高興,聽得出子夜是有這樣一門心法的,隻是不願意教她而已。她腦筋一轉,登時想出了個激將法來。

“阿苓,你可彆胡鬨……”巳娘待要勸阻,可溫苓已是打定了主意,伸手往前一掏,牢牢抓在子夜的胸口上。

她感到身前的少女猛地一震,餘光裡的蕭凰更是看呆了眼睛——她身為愛侶,床上都不敢對子夜輕舉妄動,怎麼溫苓居然敢……居然敢……

溫苓見時機成熟,趕緊癟了癟嘴,哽咽起來:“姐姐,你看這蛇仙簡直壞透了,不但對你動手動腳,她還要……她還要說……”

“說什麼?”子夜攥緊韁繩。

“她說……說你……”溫苓閃了閃淚光,“她說你的太小,不如蕭女俠的好摸。”

子夜好一會兒不說話,突然揚起馬鞭,“駕”一聲怒催出好遠。

“溫姑娘,聽好了。”她側過臉來,“我隻教你一遍。”

崇吾山,泥犁寺。

暮鼓一聲聲回蕩在林間,猶若垂下一道道粗重的鐵索,將這紛雜陸離的俗世拖入無邊暗夜。

可任這鐘聲再怎麼沉重,也拖不動天邊那血淋淋的殘陽。

佛堂裡,老僧盤坐在焰摩王像前,喃喃念著佛經。忽爾空垂的右袖子微微擺動,身後似罩來一股濃烈的煞氣,左手的念珠也被遮失了最後一縷霞光。

老僧肩頭一震,轉過半邊身子,那女鬼的身影已然飄立在一丈遠外。藏起的劍身滴下一縷縷淡紫色的寒光,脖頸處的血痕烙刻著二十年來越磨越深的仇恨。

他早已不識得她的樣貌,甚至連混濁的眼眸都難以抬起。可他隻在一刹那間,便能清清楚楚地斷定——

那就是她。

二十年前的長留謝家,那個荼蘼花一樣的女孩。

那一簇簇純白無瑕、又被猩血染了透紅的……荼蘼花啊。

老僧想說點什麼,可心底裡積壓了二十年的懊悔與歉疚,此刻猶如一根鏽住的刺,怎麼也吐不出隻言半語。

不等他開口,小滿已是含著幽冷的鬼腔,切齒道:“人呢?”

老僧的念珠頓了一下,又聽小滿厲喝追問:“五大門派,他們人呢!”

話聲淒煞,如朔風一般卷過須彌座前的佛燈。燈裡的酥油漾了幾漾,從蓮瓣裡泫然滑落。

老僧哽住片刻,才終於說出話來:“姑娘,當年是我一手主持……”

“我問你,他們人呢!”小滿一聲斷喝,又從背後掣出長劍,劍尖裹著荊棘一般瘋長的鬼火,直指老僧的眉心!

寸許外的鋒刃綻出不似人間的寒意,老僧重重打了個冷顫,許久才甕聲道:“姑娘,五大門派雖然罪孽深重,但後輩不知內情,總歸是無辜的。還請姑娘親手了斷我的性命,這段血海深仇,就當在老衲這裡……徹底做個了結罷。”

說著,他艱難抬起頭,靜等那劍尖刺過來,徹底斬除這滿盈的泥犁惡貫。

小滿狠咬住下唇,血痕下的刺青時起時落,劍刃上的火舌時怒時歇,一點點、一點點逼近那老僧的眉心……

而後,她猛然振起長劍——

……卻並沒有落在老僧的頭上。

銀光劃出削山裂石的長弧,從老僧頭頂飛掠而去,“喀嚓”一聲迸出大片的木屑飛塵,竟是生生砍斷了焰摩王像的頭顱。

“我不要……”鬼火化作長劍,又凝現在小滿手中。她攥緊劍莖,怒火裡死咬著決絕:“我才不要殺了你!”

說話間,焰摩王的頭顱“骨碌碌”滾進塵埃裡,灰頭土臉的,極是狼狽。

“憑什麼……”小滿的刺青一絲絲爬滿了頜骨,眼角也溢出無以自控的猩紅,“憑什麼我失去了爹娘,失去了家人,失去了所有……你們這群貪婪醜惡的畜生,還要好端端地活在世上!憑什麼你殺我全家,欠我滔天血債,到頭來卻想簡簡單單一死了之,輕易求得我的饒恕?嗬,一死了之……區區一條賤命,你配嗎!你還得起嗎!我……我偏不要殺你,我要千倍萬倍的血債血償,我要殺儘五大門派的徒子徒孫、至親手足,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一個個抓住他們活剮了!”

她一聲又一聲罵得越發淒厲,可那老僧仿佛定住了一樣,自始至終不發一言,就連手裡的念珠也不再轉動分毫。

“你這畜生,你裝什麼聾啞?你……你說話啊!”小滿怒極而近,劍尖一挑,削掉了老僧的半邊耳朵,淅瀝瀝的血雨染紅了直裰。

可即便這樣,老僧還是一動未動,甚至連聲息也沒有。

直到這時,小滿才明白過來。

方才她大罵之時,老僧行儘天年,就在那一句句決不原諒的泣血聲中,就在這永生不得化解的遺恨裡……

……圓寂了。

第78章 漫道(二)

“你這畜生,你憑什麼……憑什麼……”眼看著仇人竟這般壽終在自己麵前,小滿心頭悲怒瘋長,刺青霎時間直逼到眼角——

“你憑什麼就這樣死掉!”

伴著魂身裡的無間訣突飛猛進,她傾儘全力舉起長劍,狠狠刺入地磚裡去。

“錚——謔——”

劍刃裡放出張狂的紫焰,一塊塊裂開四周的石磚,又爬上殘缺不全的焰摩王佛像,很快淹沒了整個佛堂。

小滿持劍的手晃了幾晃,耐不住無間訣修為的暴漲,“撲騰”一聲跪倒在劍刃前。肌膚上的刺青變幻移形,屍血一滴滴灑落在地上,綻出萬劫不複的彼岸花絲……

泥犁苦海,回首永無涯岸。

隻有在冤冤相報的輪回裡,越陷越深。

西境,弱土。

歲及葭月,太陽落山極早,不知不覺間已是天如潑墨。山巒上堆起片片彤雲,零星飄下幾許清冷的雪粒子。

子夜等人疾行了大半日,本來還想貪黑趕路,但看這山界極是蒼莽萋荒,連一條小徑都尋不見,況且此刻又下起了雪,天黑地滑,著實不便。幾人一番商議,決定先在原地歇下,等看後半夜雪稍停了,再趕路也不遲。

商議已定,便就近尋了個石洞,剛好躲避風雪。再弄些枯木乾草點起篝火,勉強驅些寒氣。

末了,子夜因想著巳娘所說鬼士追殺之事,心下不敢不提防,又取了九隻桃鈴,在林間布下經緯方圓。一旦有什麼異狀,也好提早禦敵應變。

布置完畢,子夜才稍寬下心來。回到山洞處,發覺溫苓正一臉愁容,看到自己回來了,她忙上前來問:“姐姐,這常仙兒也會生氣麼?”

子夜愣了一下,苦笑道:“你把她關起來,她生氣了?”

溫苓低低“嗯”了一聲:“打從晌午時,她就不和我說話了。”又追問道:“你曉得常仙兒有什麼喜好麼?我……我不知要怎樣與她賠罪才好。”

子夜搖頭笑道:“她在你身上,你是最懂她的,我可幫不上什麼忙。”

她推推她的肩膀,催促道:“快睡罷,夢裡去和她賠罪。”

溫苓隻好答應著,低頭鑽到山洞最裡處。學著巳娘所授的修煉之法,盤膝坐到乾草鋪上,凝心吐納,很快便入了睡夢之中。

蕭凰安頓完畢,卻見子夜守在洞口,遲遲也不進來,遂上前拉住她的手:“還不休息麼?”

子夜轉過瑞鳳眼,溫柔凝看著她,又彆過臉去眺望山林:“你去睡罷。怕有厲鬼追來,我守夜。”

蕭凰擁住她的腰,想要拉她躺下:“你睡你的,守夜是我的事。”

“聽話!”子夜語氣堅決,“快去睡。”

蕭凰無奈歎了口氣。她深知子夜脾氣倔強,敲定主意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何況子夜最擅長應付鬼怪,眼下危機未明,確是由她來看守最為妥當。

她不忍心,可又沒有彆的辦法。隻好湊到少女的櫻唇上,用力印下一吻。

承合間,她感到一顆泛著桃木清香的內丹,輕輕推到自己的舌根底下。

蕭凰明白,她是怕厲鬼聞見自己的陽氣。

心頭凜了一凜,她睜開丹鳳眼,窺見少女澄澈的眸子裡,隱約湧動著懼意。

她看得出,她很害怕。

怕鬼道,怕前路,怕命運無常。

怕極了……失去自己。

蕭凰心裡絞得好疼。

吻畢,她沒有睡到裡麵去,而是躺下身子,枕到子夜的腿上。

子夜沒有再推拒,她巴不得將蕭姐姐護在眼皮子底下。

她摟住她的肩膀,手裡一撫一撫地,像個長輩哄孩子一樣,哄她入眠。

蕭凰合著眼睛,安靜一會兒,忽然輕聲發話:“子夜?”

子夜摩挲她的衣褶:“嗯。”

蕭凰握住她的手:“等還完了命債,你想做什麼?”

子夜頓了一下,放眼望向茫茫的落雪:“從前,我想過的。命債一結,我就可以去死了。”

蕭凰扣緊五指:“那……現在呢?”

“現在……”子夜恍惚片刻。

“……蕭姐姐,我想和你拜堂成親。”

一聞此言,蕭凰睜開了眼睛。

她看到她的眸子裡,照出天地間的雪色,一閃一閃的,滿懷想望。

“我們也拜堂成親,像那些俗人一樣。

“拜天地,喝喜酒,入洞房,熱熱鬨鬨地玩一場。

“好不好?”

蕭凰忍不住勾起唇角:“那我們成親,誰騎馬,誰坐轎,誰是娶,誰是嫁?”

子夜歪過腦袋,狡黠一笑:“那要看誰的本事大咯。”

蕭凰乖乖往她懷裡鑽了鑽:“好,我坐轎,嫁你。”

“哼,不要。”子夜故作嬌嗔,“我要嫁你。”

“你本事大,我嫁你。”

“你欠我床債呢,我嫁你。”

“我嫁你。”

“我嫁你……”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互“嫁”了半天,蕭凰漸漸抵不住困意,嫁著嫁著,就睡著了。

子夜往火堆裡添了塊木柴。低頭掖緊蕭凰身上的厚氅,不留一絲餘隙。

末了,又小心翼翼抬起指尖,摘去了風吹入洞、黏在她耳鬢上的雪粒子。

“蕭姐姐……”

子夜柔聲說著。

“……我娶你。”

靈識夢境。

溫苓匆忙從蓮葉上醒來,再去看隔岸那片草地,卻已不見赤練蛇的蹤影。不遠處的幽穀悶得連一絲風息也沒有,上空壓著一層死水般的灰雲。

“仙祖,仙祖?”溫苓喊了幾聲,沒有回應。

她看著樹林上沉甸甸的陰雲,輕聲歎了口氣,心想自己這回當真惹怒了老祖宗,還不知要怎樣補救才好。隨後劃動蓮葉,手腳並用爬上了岸。

站直身子,忽聽見樹林裡“簌簌”一響。原本繁茂無間的草木主動往兩邊兒傾了一傾,辟開一條窄徑,顯是在指引她往林中行去。

溫苓依著靈識所示,撥開餘下遮擋的草木,一條幽深的野徑呈在麵前。她斂起裙裾,一步步往儘頭的光隙走去。

行走之際,她抬頭環顧左右葳蕤,約略隻認得十之一二,餘下八九成都叫不出名字。想來巳娘原是神農氏鞭藥的赭鞭,所經本草方藥堪及萬億。她的靈識之中,便長滿了數不清的仙葩異草。溫苓一介凡人徒孫,自是遠遠難以企及。

行走之際,但見四周林木生出點點斑斑的光暈,如螢蟲一般輕盈落下,滿聚在溫苓的身周,悄無聲息地融了進去。

光暈入體,她頓感到腦海裡翻天覆地。那萬萬千千陌生罕見的草木蟲石,此刻卻是無比熟悉地湧現而過,一時間博覽天地,通窺淵海,領受了巳娘所曆四千年的“上古天真訣”。

從前她跟著父親治病行醫,總歸離不了望聞問切,從而判彆病理的高下遠近、表裡輕重,而後才對症下藥,又要掂掇方劑的寒熱溫涼、奇偶緩急。

可如今得了巳娘的真傳,以往的條條道道竟似全失了效用。看世間種種病症,無須望聞問切,就好像分辨大小顏色那樣清楚。再要開方施藥,也無須記數繁雜的藥材。無數藥材如同生進了四肢百骸,若要彙成仙靈治人傷病,就像舉手反掌一樣容易。

溫苓全然沉浸在“上古天真訣”裡,不知不覺間一路行來,已是走到了儘頭的光隙處。神思一醒,遂將那蔽目的草葉扒開,正看到前方一環幽洞,洞中央的綠苔之上,盤繞著那條赤練大蛇。

“仙祖,你在這兒!”溫苓驚喜跑上前。

可跑近才看清,那大蛇正將腦袋埋在盤繞的身軀裡,兀自生著悶氣。聽到她跑來了,還故意團得更緊了些。

溫苓有些哭笑不得,怎麼一條四千歲的老蛇仙,鬨脾氣還跟個小姑娘一樣?

“仙祖,仙祖。”溫苓推了推龐大的蛇身,軟聲道歉:“弟子錯了,我以後再也不關你了。”

赤練埋著頭不動彈。

溫苓又推了推她:“仙祖,我請你吃癩□□。捉它個兩千隻,管飽。”

赤練一聽說有癩□□可吃,沒忍住鬆了鬆尾巴,可腦袋還是壓在身軀下,怎麼也不肯露麵。

溫苓無奈一歎,實在想不出該怎麼討好了,隻好緊貼著蛇身坐下,閒來抱住她垂下的尾巴。

邊抱著,邊在手心兒裡一摸一摸的。越摸越覺著涼滑舒服,又看見花紋黑紅交錯的,比緞子還要好看,竟鬼使神差捏起那尾巴,貼在唇邊吻了一下。

第79章 漫道(三)

這一吻下去,她感到蛇身微微一陣扭動,又聽見幽穀裡“窸窸索索”,刮起了清涼的風。頭上的穹頂原有個豁口,起先是灰蒙蒙的陰暗,此時卻是雲破日出,透進幾道朦朧的光柱。

溫苓想道,既然靈識都起了變化,巳娘定然是心境好轉,打算原宥自己了罷。

她又托起蛇尾巴,還想趁熱打鐵多親幾下,卻聽巳娘忍不住道:“阿苓,你不要再親了。”

溫苓一怔,抬頭瞧去,隻見巳娘上半身化成女掌櫃的人形,水杏眼一眨一眨醞釀著金芒,下半身仍是修長的蛇尾,任由自己抱在懷裡。

她撞見她深沉秀致的容顏,不由得呆了一會兒,才吐出那句遲疑的:“啊?”

巳娘輕咳一聲:“嗯,你可以親彆處,但是不許親尾巴。”

溫苓不解:“為什麼?”

巳娘眼底閃過一絲古怪,努力壓下唇角的笑意:“阿苓,你知道蛇尾巴那兒是什麼嗎?”

“是……”溫苓傻了一傻。她雖對蛇的習性知之甚少,但看巳娘微妙的神色,頓時想起俗常的用語——

蛇蟲的媾和,不正是叫做……

“交尾”?

溫苓的眼光不由自主往下滑去。

那……那我剛才親的……

不正是她的……她的……

她的……

啊!

溫苓的臉瞬間就紅透了。

她摔開巳娘的尾巴,又氣又急又是難為情:“你你你……你個臭流氓!”

“誰臭流氓了?”巳娘倒是換上一副委屈的臉色,“明明是你親了我的那裡……”

“彆說啦!”溫苓欲哭無淚,“你離我遠一點!”

“阿苓……阿苓!”巳娘連喊幾聲,才終於打斷了她,正色道:“快彆鬨了,醒醒。”

溫苓一呆,隨後感到神識疾晃,從沉睡中醒了過來。身處之地仍是荒野裡的逼仄石洞,洞外夜色尚濃,約是四更天時。麵前的子夜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溫姑娘,該啟程了。”

“好……好。”溫苓費力平複著呼吸,一摸雙頰,仍是窘得滾燙。

子夜見她臉色大不自在,也不知是在夢境裡遇見了什麼,不禁問道:“仙祖原諒你了?”

“沒有!”溫苓應得像頭受驚的小鹿。

子夜被她嚇了一跳,也不敢追問緣故,返身幫蕭凰備馬去了。

溫苓正要收拾心境,巳娘又說話了:“你關我禁閉的事,我就勉為其難原諒你了。但是你親我的那裡……”

“你快閉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泥犁寺。

老寺的屋宇儘都燒成焦黑的瓦礫,兩三束貪得無厭的鬼火仍在蠶食枯木上的餘燼。

夜色裡,悠悠飄下幾顆晶瑩的瓊雪。雪花落在搖搖欲塌的半尊佛像上,也落在那依舊盤坐的枯黑人骨上。右臂斷處還黏著幾絲未及燒斷的麻絮,被山風吹得一瑟一瑟的。

小滿一手撐地,一手攥住劍柄,忍受著無間訣暴漲的最後一波餘痛。嘴角的屍血滴得越來越緩,直到流儘痛楚的乾涸。

“沙……沙……”

奴兀倫無聲上前,攬住徒兒微微作顫的肩頭:“十八重,恭喜。”

她嘴上雖說“恭喜”,臉色卻並不隻有欣慰。更多的,都是悲歎與憐憫。

固然,無間訣進境越高,鬼士的功力也越強。

但在鬼道裡,看到同伴的無間訣大有長進,並不全然是件值得慶賀的事。

這並不是嫉妒,隻是對彼此的同情。因為她們深為了然,這強大的無間訣背後,必定是無比悲慘的前世,與深重難償的執念。

在鬼道,強大不是功勳的華彩,而是苦難的疤痕。

痛楚褪去,小滿感到很累。她歪過頭,靠在師父身上。

奴兀倫蹲下身來,拿出鬼火凝成的帕子,為她拭去嘴角的血跡。

“等捉到那狐仙弟子,師父陪你去報仇。”

“他們都逃了,殺得過來嗎?”

“慢慢地找,總有一天能殺光的。”

“好。”

小滿忽然鬆開長劍,抱住奴兀倫的腰。

奴兀倫不善言辭,隻知道徒兒才忍過粉身碎骨的劇痛,總需要個什麼依賴。於是她也不說話,就任由她這樣抱著自己。

須臾後,山下突然遠遠傳來一聲極慘的嘶嚎。若在常人那裡,相隔甚遠定是聽不見的。但師徒倆耳識極敏,立刻察覺到山下起了什麼變故,雙雙起身會心一視,同往那慘叫聲疾行而去!

“十四霜去哪兒了?”

南天左將長劍抵在南天右的胸口,慢慢劃開一道血痕。本來微不足道的輕傷,此刻卻因啼血毒的加成,令南天右痛不欲生,高一聲低一聲慘叫個不停。

南天左並不認得子夜所下的啼血符,但看這鬼東西將弟弟折磨得半死不活,如今拿來嚴刑逼供,豈不是正儘其用?

“我……他娘的……”南天右疼得五官都扭在一起,“老子要是知道十四霜的下落,還來這兒乾嗎?”

“彆廢話,我問的是半年前。”南天左劍刃一翻,剝開弟弟的衣裳,露出胸膛上一道極細極長的舊傷,“你這傷疤比針眼兒還細,卻能深及數寸,是不是十四霜留下的?”

“這……那……”南天右不願多說,卻也不敢抵賴,“那我也不知……”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南天左湊近弟弟,目光滿是狠意,“半年前這一劍,到底是誰砍的?”

這一問似是觸及了要緊處,南天右皺了皺眉頭,生怕說出實言,便讓哥哥得了十四霜的線索,隻得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

南天左目光炯厲:“是小滿,還是後廚那個啞巴姑娘?”

“你……”南天右瞬間失色,“你知道……”

“我所料不錯的話——”南天左將劍尖劃弄弟弟的胸口,“半年前,你對小滿欲行不軌,卻被人偷襲了一劍。當時,屋裡隻有小滿和那啞巴。她們用十四霜砍傷了你,後來,就帶著寶劍畏罪潛逃了。”

劍尖一抖,削下一塊印滿啼血的皮來,痛得南天右青筋暴起,冷汗狂流。

“我問你,是也不是!”

“我……我不知……”

看弟弟仍要嘴硬,南天左抬起長劍,又要刺向那剝開的血肉:“她們去哪兒了,快說!”

“我招,我招!”南天右可不想在深山老林裡活活痛死,萬般難忍之下,隻好屈打成招,“那個啞巴,她根本不是啞巴,她……她就是……”

正要交待,忽從極近處響起一道森冷的女聲:“師父,師叔,久違了。”

兄弟倆駭然轉頭,但見昔日的女弟子提劍站在數尺遠外,臉色慘白,頸間含血,肌膚上湧流過暗青的符文,哪有半點兒活人的樣子?

二人早已聽知小滿的死訊,此刻不約而同驚道:“小滿?你是人是鬼!”

小滿一聲冷笑,橫長劍於身前,劍刃上伸出陰烈的火舌,映得兄弟倆的臉色一陣黑一陣白。

南天左見勢不妙,立馬挺劍架在南天右頸下:“小滿,當初這禽獸玷汙你的清白,今日為師就替你殺了他!”

正要斬落,眼前忽閃一道紫電,手上陡起灼燙,疼得他一刹間撤開長劍。低頭看時,整隻手已被燒得鮮血長流。

“少來了。”小滿噙著怒笑,“你當年假惺惺地收養我,教我些不三不四的武藝,最後冷眼看著我被五門圍攻,自刎墜崖……你做的這一切,不都是貪圖我謝家的十四霜嗎?”

“小滿,你……你怎能……”驚懼之下,南天左故作辭嚴,可還不等反駁,又是“唰”地一聲銀光來回。

定睛看時,小滿已是揮著染血的長劍站回原地。此刻才覺出肩頭一股涼意,竟是在不覺之間,被她卸去整整一條臂膀!

南天左震駭難當,斷臂處很快襲來劇痛,衝的他幾乎暈厥,忍不住跪倒下來,鮮血噴紅了淅淅零零的白雪。

南天右見此情狀,早已嚇得腦子空白,結結巴巴連求饒也說不出口。比起偽善的哥哥,他待小滿惡行頗多,當年在孤山派,屢次憑借長輩的淫威,強迫她屈身於己。如今見她含冤還魂,真不敢想會怎樣報仇雪恨?

正絕望時,奴兀倫忽然閃至他身旁,一把攫住他的手腕,扯下衣袖,露出一排排血滴狀的瘢痕。

“這是……狐狸的手段?”奴兀倫瞳孔一縮,厲聲質問南天右:“說,這是誰乾的!”

“是……是一個戴麵具的女子!”南天右巴望著留下一條性命,趕緊如實作答,從蕭少俠揚威白駒客棧、力挫五門群豪,到泥犁寺狹路相逢的種種遭遇,儘數和盤托出。

這一番交待下來,奴兀倫和小滿都耐不住心境的起伏,眼底放出灼烈的寒光。

想不到踏破鐵鞋也尋不見的狐仙弟子,竟在這泥犁山下問到了至關重要的線索!

“現在呢!”奴兀倫擒住南天右的肩膀,急促追問:“她們在哪兒!”

“哎喲……”南天右疼得齜牙咧嘴,“這個……這個小的真不知道了。但既然見過那老禿驢,這兩人……肯定是去追尋十四霜了。”

“十四霜在哪兒!”奴兀倫五指催勁。

“啊——”南天右長聲慘叫,“這小的當真不知啊!女菩薩你行行好,饒了我這條狗命吧!”

奴兀倫正要拔出彎刀,小滿乍然插話道:“師父,不必問了。”

隻見她沉下眉目,若有所思:“我知道十四霜在哪兒。”

奴兀倫舒展眉關,抓起南天右的後衣領,丟給小滿處置。

小滿看著生前的禽獸師叔,臉色沒什麼波動,隻是提劍在一旁的巨石上磨了磨,擦淨了多餘的血跡。

深暗的老林裡,一聲聲扭曲的鬼哭狼嚎響徹夜空。就連那靜靜飄落的雪花,都似被地獄般的慘叫聲驚成了血紅。

第80章 懷璧(一)

弱土,懷璧山。

這一帶不僅荒無人煙,山石也極為陡峭難行。一行人隻能依著那老僧來往十餘年留下的路跡,逶迤往峰頂攀走。

好在子夜和蕭凰都有輕功傍身,溫苓雖不沾武藝,卻能借用巳娘的千年仙力。因此三人腳程極快,待得日出東方、霞染蒼雲之際,已是登上謝家陵所在的山頂。

冷風一起,漫山草葉“淅淅擦擦”作響。溫苓鼻尖一聳,臉色浮現驚異,拽了拽子夜的衣袖:“姐姐,你聞見什麼沒有?”

子夜同是仙門中人,當然也聞到了那股氣息:“是花香。”再一細辨,又比溫苓驚愕更甚:“這……好像是桃穀的桃花。”

“桃穀的花香,斷不能飄到這裡來。”巳娘也在溫苓心裡說道古怪,“難不成是素素那丫頭出關了?”

“你們在說什麼?”蕭凰不曾修過仙道,自是什麼也嗅不出來,好奇道:“都這個時節了,哪裡還有桃花可開?”

“仙桃不比人間桃花,開百年,青萬年,還分什麼春夏秋冬麼。”子夜笑瞥她一眼,又提肩飛過兩塊巨岩,站上山頂的空地。

隻見枯黃的草叢裡,矗立著一座高大的石碑。除卻尋常墓葬的碑銘,一旁的石麵還刻下當年謝家橫死的族人姓名,密密麻麻有數十人之多。

三人走到碑前,注意到大石的角落處,有一行格格不入的小字。其餘族人的名姓都是匠人用工整的隸書所刻,唯獨那行小字刻得又細又笨拙,像是用什麼兵刃胡亂劃出來的。刻痕裡還沾著暗沉的血色,飽經風吹日曬,已是浸到石體中去。

蕭凰摸了摸那行小字,仔細辨了一會兒,才讀出那三個歪歪斜斜的字眼:“謝……小……滿。”

話音剛落,子夜耳畔的桃鈴“嗡”地一震,當即回身護住蕭溫二人,警覺道:“這裡有鬼!”

蕭凰一聽,馬上從腰間拔出金刀,刀顎已是縛上幾道克鬼辟邪的紅絲。子夜也在指縫裡拈住數顆桃鈴,凝勢待發。

此刻,巳娘也早已嗅到氣息的異變,在心中提醒溫苓:“備好赤練甲。”

溫苓戰戰兢兢答應著,不自禁躲到蕭凰身後。

她從小連隻雞都不敢殺,如今雖繼承了巳娘的仙術,但從未應過實戰,何況又親眼見過厲鬼的凶殘,至今餘悸猶深。眼下突逢變故,心下真真是怕到要死,雙股戰栗,幾乎連站都站不住。

三人緊張觀望一會兒,並不見有什麼鬼影。子夜斜了一眼山崖底下冉冉升起的豔陽,心道這日出之際,陽轉盛,陰轉衰,鬼怪大多不願在這段時辰出沒,那適才桃鈴感應到的又是什麼東西?

正自轉動念頭,隻聽四周外“嘁嘁喳喳”的森繁細響,竟從枯草裡湧出一股股猩紅的花瓣,潮水般向三人飛漫而來!

“彼岸花?”子夜心裡“咯噔”一沉。她認得很清楚,這正是鬼道的標記。

“彆……彆碰那花!”溫苓尖叫著提醒。她看過朱家母子被這鬼花吞噬,再見這花,嚇得魂兒都快掉出來了。

眼看著花潮越逼越近,子夜和蕭凰並肩衝上前去,一個甩開紅絲,一個揮蕩刀風,頃刻間芟滅了好些花枝。然而這花叢蓬勃得飛快,根本來不及闖出圍去,二人由不住節節後退,又回到石碑之下。

溫苓正躲在二人身後惶然無措,巳娘沉聲發話:“阿苓,用赤練甲。”

經她一提點,溫苓才醒過神來,勉強凝心提氣,掌心仙力一放,三道赤練飛旋而出。萬千蛇鱗一片片撞碎花枝,眨眼間撕開了澎湃的花潮。

“咦?”溫苓大感意外,想不到自己的本領居然這麼厲害,登時心氣大漲,一催勁又放出三條赤練甲,緊追著彼岸花風卷殘雲,很快將圈子越擴越大。

蕭凰見彼岸花陣勢漸薄,生怕下一刻又出什麼埋伏,手裡攥緊單刀,喝一聲:“衝出去!”拔步便要殺出重圍。

子夜和溫苓緊隨其後,可三人還不及動身,頓覺足底下山搖地動,“轟隆隆”塌裂下去!

大片土石仿佛是驟然間炸碎了一樣,崩塌得極是突兀,哪怕以三人的輕功與法力,也來不及縱身脫險,往黑漆漆的墓洞裡直墮而下。

子夜瞥了一眼腳下的深淵,伸手不見五指,竟看不出深有幾許,更不知其間還藏有什麼凶險,急道:“快出去!”足踏空中碎石,待要掙紮出墓。

蕭凰一把拉住魂飛魄散的溫苓,緊跟著子夜運起輕功。可還沒踩到兩塊落石,便看到坑口鋪來大片的猩紅。彼岸花蕊燃起幽紫的鬼火,凝作千百枝銳箭,暴雨般傾瀉直下!

這一刹間,四周碎石落儘,三人也已錯失了出逃的最後時機,又遭遇彼岸花反攻堵截,實在是無路可走,隻得一邊手忙腳亂擋避箭雨,一邊任憑身軀墜入深淵。

子夜和蕭凰攻守有素,尚能聽風判影,擊開大多數飛箭。溫苓卻已嚇得動彈不得,巳娘隻好耗費仙元,替她喚起赤練甲,將全身上下護得嚴嚴實實。外麵急火劃過尖風,“叮叮當當”激撞著蛇鱗,聽來著實是心驚肉跳。

片刻間,三人已不知落下有多深。鬼火稀稀拉拉地消去蹤影,觸目所及都是無儘的黑暗,耳畔風聲極烈,刮得臉頰都隱隱作痛。

蕭凰和子夜一心想動用輕功,可四周空蕩蕩地暗不見物,連個落腳的地方都尋不見。再這麼跌落下去,怕不是要以摔死告終?

“仙祖,救……救命啊!”溫苓驚恐哭叫,但感到巳娘操縱靈力,同時放出三道赤練甲,趕在撞地之前托起三人,緩去了足以致命的下墮猛勁。

“謔——嘭——”

幾聲悶響,三人陸續摔在了地上。黑暗中,子夜一骨碌爬起身來,急問身旁的二人:“你們怎樣了?”

“無妨。”她聽到蕭凰近在身旁,也不免氣喘籲籲。

“那邊……有東西!”溫苓還來不及報平安,就借著仙瞳看到遠處佇立著一片模糊的輪廓,辨不清是人是物。

與此同時,子夜耳邊的桃鈴“喀嚓”一聲,竟被煞氣刺開了一道裂縫——

“都退後!”她驚知來者極凶,伸手擋住身側的蕭凰。可無奈周圍太暗,看不到溫苓的所在,但願巳娘在身能護她平安。

話音才斷,就聽對麵“嗤嗤嗤”一連數聲疾風撕裂的銳響,深黑裡綻出一道道彎月狀的鬼火弧光,正顫著“嗡嗡”的鬼鳴聲,鋪天蓋地朝三人殺來!

這一回用不著巳娘提點,溫苓已是忙不迭放出赤練甲,蛇鱗圍成一道極長的壁壘,迎著密密麻麻的暗器逆流直上,“乒乒乓乓”彈飛了大片鬼火。

然而這暗器似乎十分聰明,既然被蛇鱗彈開擋回,隻在半空裡打了個旋兒,又繞著彎路反攻而至。眼看著對麵路數繚亂,溫苓壓根來不及應變,數道弧光鑽出赤練甲的空隙,飛快逼近三人!

便在這時,子夜捏緊紅絲一踏而前,手中紅影飛甩,生生纏住了十來道弧光。一時驚覺那暗器力道極猛,手腕陣陣吃緊,指腹都勒出刺痛的血痕。

正要追補幾道紅絲,耳畔的桃鈴又是一聲脆響,頭頂襲來極沉極迅的寒風。餘光上瞟,隻見一抹黑影以迅雷之速橫閃來前,手中一弧彎刀迸開咄咄的鬼火,狠狠劈向自己的天靈蓋!

前狼後虎之下,子夜全然無暇閃避。可這時肩頭被人用力一推,斜身飛出數丈遠,堪堪躲開了這記殺招。

原來轉瞬之前,蕭凰及時搶到,一邊推開子夜,一邊奮力揚起金錯刀,衝著那鬼火橫鋒一擋!

“錚錚——”

雙刃交震,撕扯間的刀鋒劃出刺耳的磨金聲,鬼火如煙花般飛濺開來,一盞盞點燃了墓壁上鑲的油燈,明暗不定的火光一步步占據了整個墓室。

借著昏黃漸亮的燈火,蕭凰才看清來敵的麵孔。一瞬間,心臟仿佛讓鐵爪攫住,呼吸都被死死地塞緊了——

這張臉……她認得。

——正是十八年前的碣石關,客棧裡遭遇的那個犬戎刺客。

她記得她交手時的暴怒如狂,更記得她落敗時狠心自裁的絕望……

那張臉,那副神情……蕭凰一輩子都忘不了。

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

這犬戎女子,居然也做了鬼士!

奴兀倫稍一凝神,卻也在片刻後認出了蕭凰。

十八年前的她戴著麵具,扮了男裝。奴兀倫認不出她的臉,卻認得她的刀。

人死做了鬼,生前的記憶不見得會淡忘,反而會烙得越來越深。

更何況,是臨死前的執念深仇。

她不曾見過她的臉,但她清清楚楚記得那一口金錯刀,記得那一刀刀把自己逼向絕境的一招一式。

打從黑暗裡交手的那一瞬起,她便已察出這刀法驚人的熟悉。

直到燈火紛紛亮起,她才千真萬確看清了那口近在咫尺的金刀——

就是她。

……意外之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