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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咬破食指,將血印按在符陣中央。

血痕一落,鬼火便呼嘯著燒起來。指腹還按在地上,突然升起刀絞一樣的劇痛。一縷縷刺青繞上食指,從虎口到掌心,從手腕到小臂……又好像浸入我的血脈,鑽進我的心竅……

後來我才知道,那叫無間訣。

練成無間訣,我便成了鬼士。為鬼伸張,替鬼行道,聽老妖婆的命令,挨老妖婆的罵。

我是鬼道裡的第一個鬼士。

後來,又多了新的鬼士。有母老虎,有姑獲鳥,還有很多執念不強、本領低微的小嘍囉鬼士……

無論修為強弱,每一個鬼士都不得不認,無間訣痛極了。隻是一重粉身碎骨便難以抵受,更何況是七七四十九重,八八六十四重,九九八十一重。

九九八十一重無間訣啊。

有多痛呢……

嗨,過去這麼多年,早就記不清了。

好像啊……

比起夫人掐我的臉頰,要痛得多了。

比起繡花針刺破我的指尖,比起夫人吮吸我的傷口,也要更痛一些。

比起正心齋的書冊硌痛我的背脊,比起君子亭的玉石桌板壓痛我的腰腹,比起翡翠鐲子撞著我的牙關,比起夫人貪婪如豺狼的予取予求……還要更痛一點。

但比起那傾倒在地的杌子,比起夫人垂落輕晃的裙角,夫人慘無人色的臉頰,夫人冰冷到消失的呼吸……

卻好像,一點也不算痛了。

花不二無聲一歎。想到夫人的前憶早被那老妖婆毀掉,九九無間都喂了狗去,她隻覺魂心裡又累又疼,仰身在床上躺了下來。

蠻蠻也跟著她傾下身去,臥進她的臂彎,倚在她的胸口前。

“他媽的。”花不二一邊摟緊蠻蠻的肩,一邊咬牙切齒,“老妖婆。”

蠻蠻在她懷裡默不作聲,指尖漫無目的勾著她的腰帶。

“蠻蠻。”花不二越想越奇怪,側過頭來瞎問,“你說老妖婆被我捅成重傷,她怎麼不來殺我呀?”

轉念一想:“該不會,是被我捅死了罷?”

如此推斷,忍不住幸災樂禍:“活該,死得好!”

可回想自己淒慘的鬼生,依然是憤恨難平:“哼,她死得倒是輕巧。可她毀了我的夫人,卻拿什麼來還?”

喃喃自語著,忽覺懷裡的蠻蠻動了動。

她感到她伸來了手,腰帶“沙”一聲解開了。

那隻嬌柔又膽怯的手,悄悄摸到淺碧深紅的合歡襟,融入那忽冷忽熱的(不能寫)。

花不二不懂她為何突然起了興致,但她樂意享受姑娘家心甘情願的引誘。她以(不能寫)回應她,渴求她的變本加厲。

合歡襟扯下來丟在一邊。曖昧濕漉漉地燒起來,卻是有幾分僵硬和遲鈍,像是在遮掩著什麼,強迫著什麼,急切想要自證些什麼。

花不二沒多想,還以為蠻蠻隻是羞澀,抑或是欲擒故縱。

“蠻蠻……”她把她的臉往下推,“那裡。”

蠻蠻的喉嚨裡幾度吞咽,似押上很大的力氣下定決心,臉頰貼著花不二的(不能寫)滑下去,埋進她(不能寫)。

可還不等唇吻碰及,蠻蠻的雙肩驟然一震,身子像離弦之箭,猛一下彈開數尺遠,“哐啷啷”撞上身後的碗櫃。

“蠻蠻?”花不二一愣之間清醒過來。她起身看向緊抵著碗櫃的蠻蠻,氣喘籲籲,臉色慘白,杏仁眼裡的光芒都散了,仿佛被什麼極可怕的物事緊緊攫住,呼吸裡都透著垂死的掙紮。

花不二素知她對風月事很是懼怕,但這次明明是她主動行誘,也不知怎的會嚇成這副模樣。她心裡像纏了一根線,勒得怪疼,遂起身安慰道:“你彆怕——”

可蠻蠻根本不要她靠近,轉身擦著火撐子跑掉了,“忽啦”一聲掀簾衝出了氈房。

日暮塗了一層冷青色的濃雲。長靴踩過剛被春雨浸透的青黃,“咯吱咯吱”淩亂地響。

蠻蠻才放下門簾,一閃身已站到數丈遠外的圍欄前。雙手緊抓住木欄杆,指尖因痛楚而泄出凶烈的鬼火,整道籬笆連同滿地草葉,都淹沒在惡浪滔天的紫焰中。

蠻蠻不得不用急重的呼吸,極力壓下瞳仁裡隱現的碧藍色妖光,以及頜骨處癲狂湧上的無間訣刺青。

額前一綹散落的鬈發顫了又顫,頭頂的雲天也被陰煞所激,撕來扯去像要沸騰一般。

她聽見遠處氈房裡的腳步聲,似要往門外走來,不得已於眉間綻出一片金羽狀的光暈,才勉強壓住了暴漲的無間訣。鬼火瞬間全熄,燒焦的草木幻回原本的模樣,天上的積雲也從翻沸恢複了平靜。

蠻蠻依然喘得厲害,嘴角滲出不起眼的血絲。深不見底的瞳仁裡,是放縱心魔燒殺劫掠的執念,與苦苦掙紮想要占據上風的愛念。

不一會兒,那腳步聲走過來了。

“蠻蠻。”花不二喚她。

這一喚之間,蠻蠻才算清醒了七八分。頸處的刺青儘皆斂去,眼底的幽藍也消逝無蹤。

幸喜這一切,花不二全然沒看見。

“其實……”花不二低聲道,“你不必勉強的。”

蠻蠻不吭氣,也不挪步。她背對花不二,手肘倚在木欄上,臉龐深深埋進臂彎裡,分明是不想直麵於她。

“蠻蠻?”花不二輕身一躍,站到蠻蠻左邊。蠻蠻卻在臂彎裡轉過了臉,隻留給她悶悶不樂的後腦殼。

“蠻蠻。”花不二又繞到右邊,蠻蠻遂把臉轉到了左邊。

“你這蠻蠻——”花不二又是氣又是笑。狐狸眼滴溜溜一轉,她雙手叉腰,故意說道:“你不理我,我可就走啦。不回家的蠻蠻,可是要被臭狗吃掉的。”

說著,她假意向後退了三五步。

蠻蠻始終低垂著頭,耳尖卻悄悄支棱著,想凝聽花不二走了多遠,自己又該不該抬起頭來。

然而還沒等幾步,就聽見花不二低低一聲“嗷嗚”,後背讓她擁了個滿懷。她輕咬她的耳朵,凶巴巴道:“臭狗要吃人咯。”

不知是這把戲太過稚拙,還是那句“臭狗”確有神效,蠻蠻憋不住“嗤”一聲笑,適才的魔障也一掃而空。

花不二看她笑了,才樂滋滋放下心來。她使壞往她腳腕處一絆,把蠻蠻絆了個踉蹌,趁勢一手托她背脊,一手撈她膝彎,把她緊緊橫抱在懷裡。

蠻蠻起初還掙了幾下,但拗不過花不二貪頑愛鬨,隻能窩在她的懷抱裡顛簸著,在草地上轉了好幾回圈圈。

雲隙裡透出悠長的斜照,深一抹淺一抹拂過姑娘家的笑靨。

不必雲情雨意,不必海誓山盟,隻要短短一刻忘我的歡顏,就足以地老天荒。

……腳步慢了,風也慢了。夕陽慢了,歲月也慢了。

花不二意猶未儘地停下腳步,背後抵靠在木樁子上。晚霞滴落在她的眼角與鼻尖,也滴落在蠻蠻嬌紅的臉龐。

“蠻蠻。”花不二抱緊臂彎裡的姑娘,將柔軟的心口依偎在她熾熱的唇角。

“我好像,離不開你了。”

第146章 天命(一)

日暮沉,寒鴉遠,更鼓長。

宮顏送眾人至山門外,行禮送彆。

蕭凰取出一封銀兩道:“些小心意,難以表謝,權做修寺禮佛的香油錢罷。”

宮顏推卻了。

出世數年,又豈會著眼於阿堵俗物。

然而過早披剃的六根之外,仍有幾絲割舍不去的塵緣。

她看向子夜:“娘親。”

彼此肖似的瑞鳳眼裡,湧過骨血相牽的舊歲:“你能抱抱我嗎?”

子夜答應了。

她走去抱住了她,就像二十年前的慈母抱住她的女娃娃一樣,叫了她一聲“阿顏。”

宮顏枯冷的神色多了一絲暖意。她鬆開雙手,合十與她拜彆。

臨關門時,她冷不丁又問:“你們要殺我爹爹嗎?”

眾人一遲疑,麵麵相覷。是也不成,不是也不成,怎麼都不好作答。

宮顏眼波一垂。

千丈紅塵血染,萬裡長河淚流。她爹爹注定的因果報應,她早已看透了。

“你們若要殺她,煩請為我帶個話。

“就說,阿顏很想他。”

山門不再停留,“鏗”地一聲關緊了。

涼夜垂臨,疏風料峭。

眾人走在瀟瀟竹林裡,仿佛是約好了都不開腔,誰也不好打破眼下的尷尬。

尤其是蕭凰,心裡頭像纏了一團麻,亂到極處。耳邊總是一遍遍閃過宮顏的話:“你們要殺我爹爹嗎?”

不錯,宮世遺的確該殺。

他害死謝家滿門,他挑起夏戎血戰,他甚至殺光自家人也毫不手軟。數十年他為爭權奪勢,沾染了太多無辜往生的鮮血……

可他畢竟是她的恩師。

她被天器府養大,縱然對其間罪孽萬分痛惡,可骨子裡到底刻下了忠孝仁義。

若要她為天下請命,殺師證道——

她一時想不出該怎麼麵對。

大抵是看出她的難處,十四霜開口道:“若不然,先等仙尊的事辦妥了,來日再從長計議。”

“嗯。”蕭凰輕聲一歎,暫把淆亂的思緒擱在腦後,“改日再說罷。”

話音剛落,蕭夜霜三人都覺出桃鈴一蕩,不約而同往林深處望去。

隻見一口荒廢的老井前,挺立著一樹堆冰砌雪的白桃。桃瓣隨風飛舞,與纖翠的鳳尾交相輝映。

“是桃穀。”子夜快步上前,一片桃花落在她的掌心,“師尊在召喚我們。”

桃穀,度朔山。

眾人重返桃穀腹地,隻見百裡桃蔭下一改往昔的冷清肅穆,林間各處行來飛禽走獸——長蛇猛虎,赤豹文狸,玄猿壽鹿,白鶴靈禽……有些以獸貌奔走,有些已是化形成人,三兩聚一起笑語寒暄。顯然,它們都是來自九州四海的仙家。

眾人穿過紅白蹁躚的落華,很快便來到高大的盤根之上,看到白狐仙尊正與三位仙家商事。

子夜打小便認得,這三位是狐仙的摯友,也是眾仙家裡年久名尊的長輩。一位穿金戴翠的黃衫貴婦,是黃仙兒;一位穿紅襖、梳雙鬟的銀發女娃娃,是灰仙兒;還有一個清秀俊雅的白衣少俠,是白仙兒。

仙家朝她們看過來,子夜趕忙上去拜:“弟子見過仙尊。”

白狐掃了徒兒一眼,淡淡問:“怎麼回來了?”

子夜聽出師尊有點埋怨的意味,還不等仔細揣度,黃大仙兒已是替白狐教訓起來:“小丫頭片子,翅膀硬的不得了哇。師父喊你回家,你犟死犟活就是不回。”她“嘩”一聲合攏手裡的鏤金扇子,指著蕭凰道:“老婆隨手勾一勾,就把你死心塌地勾回來了。你瞧瞧你,到底是師父大,還是老婆大?”

眾人都笑了。子夜也訕訕撇過臉頰,朝蕭凰吐了吐舌頭。

“哎?”黃仙兒又打量起十四霜,“這不是霜兒嗎?都出落成大姑娘了。上回見你,還在劍鋏裡頭睡著呢。”

十四霜本性怕羞,見了黃仙兒這自來熟的長輩,匆匆行了禮就往後退,倒把溫苓推在了最前頭。

“喲!”黃仙兒一見溫苓,更是興衝衝地挑起了翠眉,“常家的新媳婦兒!”

這一嗓子喊出去,登時引來好些個喜熱鬨、愛八卦的仙家,圍著溫苓就七嘴八舌起來:“常家祖宗的有緣人?”“嘖嘖,模樣真俊俏呢。”“不光俊俏,本事更大,治的老祖宗服服帖帖的……”說得溫苓含羞掩麵。

其中卻有一頭心直嘴愣的莽漢虎仙,兀然問道:“新媳婦兒?她又娶啦?”黃仙聽他問得不合時宜,暗暗捅了他一手肘,他才知趣地不吭聲了。

果然,溫苓明麵上假作沒聽見,心裡卻已向巳娘質問起來:“又?什麼是又?你還娶過彆的媳婦?娶過幾個?”

巳娘不自在地支吾幾聲:“咳,其實也不是特彆多……”

眾仙閒敘談笑間,忽從頂高處響起一陣輕渺的鈴聲,雖隻如風拂落葉一般細微,卻是清清楚楚傳進了每一位仙家的耳中。

眾仙家如聞佛旨綸音,一瞬間歇了響動。桃雨紛然之際,已然序齒排班,各司其位,齊齊仰望古老的盤根之上,那清熠出塵的一襲白衣。

夜蕭等人也知道白狐仙尊有要緊事要宣告眾仙,於是紛紛避讓到盤根之側,聆音候命。

白狐垂下皓腕,腕上的桃鈴無聲晃了幾晃。她俯看落英之下的百獸眾仙,輕納一口氣,款款開言。

“今日邀眾位道友相聚桃穀,想必各位都明白是為何而來。

“不錯,是為了阿夭。”

提及亡故多年的愛侶,她的目光越顯得凝重。

“其實這樁事,早在十八年前就該著手徹查。

“可惜阿夭走得太蹊蹺,我也受了太重的心傷,查來查去總是不得頭緒。最後不得已立下毒誓,閉關桃穀,辜負了眾位的盼念與情願,想來實在抱愧。”

她歎了一口氣,話聲又轉堅定。

“好在如今,我終於覓得了真凶的線索——

“孽海亡魂,聚以為患,弑殺仙祇,禍亂生民,行為鬼事,名為鬼道。

“鬼道的王尊道行極深,然其所蓄法力,卻是從阿夭身上盜去的。

“這所謂的鬼道,定是害死阿夭的禍首了。”

眾仙家得聞此事,駭異之下紛紛絮聲接話。

台上的黃仙兒一揮寶扇,站出說道:“不錯,近些年我也打點過仙道的消息,算來每年失訊與亡故的仙家,似比二十年前多了不少。但因我們仙家不以門派為尊,多為獨行清修,是以這些蹊蹺未能連根查明,還道是個彆作祟的凶妖厲鬼,卻不知這背後竟是一方深不可測的邪魔外道。”

“是。”白狐鄭重道,“諸位雖來自三山五嶽,卻都是同阿夭結過緣的。而今相聚在此,誌伐鬼道,不僅僅是為阿夭報仇雪恨,更是為了捍守阿夭的教義——驅邪扶正,濟世救人,行天地之道,匡三界之序。

“——為了阿夭的在天之靈,也為了這,四海蒼生。”

仙家大多是獨來獨往,不以世俗的門楣尊卑為重,但受邀者都受曾受過赤狐的恩德或點化,對桃穀深念恩情,這些年也都想過為赤狐仙尊複仇。隻是一來毫無線索,二來因白狐心死閉關,找不到首倡之人,隻得耽擱到了現在。如今聽白狐這一番辭說,眾仙都深以為然,一時間群情洶湧,都說:“但能誅滅邪魔,匡扶天道,吾輩在所不辭,唯仙尊馬首是瞻。”

白狐點了點頭,又肅然道:“鬼道除王尊之外,亦有眾多修為強悍的鬼士,可謂勢力深固,兵馬精良。此番討伐,有賴於諸位道友剿殺眾鬼,但由黃白灰三位仙祖統領,諸位聽從他們調兵遣將便是。”

黃白灰乃是狐仙之下,名望最重、修為最深的三位前輩。眾仙聽由這三位統領,自然心悅誠服。

“至於那位鬼王——”白狐看向夜蕭等人,“就由我們來對付了。”

巳娘出馬溫苓,乃是千古醫仙至尊,十四霜是仙家裡唯一的神兵重器,她們三個自是毫無異議,隻是十四霜心裡默默祈求著,千萬不要在鬼道裡遇到小滿。

“蕭凰。”白狐喚道。

“弟子聽命。”蕭凰上前行拜。

“你是阿夭的有緣人,更承傳了她七百年的道力。”白狐言辭鄭重,“你必當全力擊殺鬼王,為阿夭了此血仇。”

“弟子義不容辭。”蕭凰朗聲作應。

“子夜。”白狐又看向親傳的徒兒,“你也是。”

子夜一愣,心想自己一具肉體凡胎,不過仗著天譴不死之咒而已,法力卻比仙家們差太多了,拿來對付鬼王簡直以卵擊石,師尊為何會叫到自己頭上?不禁遲疑道:“師尊,弟子願為師娘的血仇赴湯蹈火,但弟子隻是一介凡人,畢竟不如……”

“不。”白狐望著那雙瑞鳳眼,“你還有我。”

第147章 天命(二)

子夜恍然明白了什麼:“師尊……”

白狐輕輕一頷首:“你是我唯一的弟子,也是我唯一的有緣人。”

說著,她向子夜伸出手來。腕上的桃鈴搖了幾搖,牽得子夜耳畔的桃鈴也隨之一顫。

子夜心下似潮汐奔湧,熱乎乎的頗有些觸動。確是想不到冷漠絕情的師尊,竟願以仙身出馬,信重她這個俗人弟子了。

她凜然擔下了她的信任,也向她遞出手去。

指掌相接的一刹那,芳菲乍起,玉雪紛飛。

台上不見了白狐的身影,而站在原地的子夜,頭上多了一對兒狐耳,身後多出一團尾巴,瞳仁也化出澄濃的金黃色。雖則容貌不見什麼變化,但神情已絲毫不似十八歲的妙齡姑娘,而是風骨老成的仙尊了。

眾仙家見白狐出馬親傳弟子,無不由衷稱好,唯獨溫苓“哦”了一聲,心中道:“原來,不親嘴也能出馬呀。”

“嗯,這個嘛……”巳娘支吾著,“每個仙家出馬的規矩都不一樣。她是胡仙,我是常仙,所以……”

“所以你出馬千千萬萬的凡人,個個都和你親過嘴了?”溫苓慢悠悠道。

“啊,也不是個個都……”巳娘還擰巴著給自己開脫。

“行啊,臭長蟲。”溫苓笑著咬牙,“等辦完正事,我好好算算你的風流賬。”

塞北。

“籲……出去去去,籲!”

圈門大敞開來,花不二站在柴柵旁,拿個小柳條兒催促牛羊出圈。照著蠻蠻平日的作息,眼下夜色已深,該是出門放牧的時候了。

花不二也不是沒起疑過,哪有牧民光天白日的在家睡覺,夜深寒重時起來勞作放牧的?隻因她腦筋比常人短,心竅總像糊了泥一樣大意,何況她自己又是厲鬼,晝伏夜出也是慣常,每天看著蠻蠻同自己一樣作息,還道是犬戎族的風俗儘都如此呢。

看著出欄的牲畜個個膘肥體壯,花不二心下洋洋得意。雖說在氈房裡躺了好幾個月,搭棚踩圈、擠奶剪毛、打鬃套馬……是一樣活兒也沒沾過,但她如今已把蠻蠻當成了自家老婆,老婆養的牛羊馬畜,自然也看作是她的家當了。

既是她的家當,那必須要盤點盤點了。放牧是頂要緊的營生,萬一丟三落四了,老婆也會不高興的。

花不二這樣想著,便從掌心燃起一束鬼火,借著幽光數起了山羊和綿羊:一頭,兩頭,三頭……

繞著院子數了大圈,共是一百四十一頭。

“一百四十一頭。”她默記著,突然覺出有點怪異,“一百四十一頭?”

這數目似乎太也湊巧,她仔仔細細又數了一遍。不錯,確是一百四十一頭。

心弦打了個稀奇古怪的顫,她忍不住想要印證些什麼,便撇下群羊,又開始數牛圈:一頭,兩頭,三頭……

青牛黃牛,數來共是一百二十三頭。

不多不少——一百二十三頭。

魂深處的心跳越發淩亂了。她很難不記起,自己曾在夫人的孕魂蚌前許下的生涯:“我們養一百零四十一隻羊,一百零二十三頭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馬,其中六十一匹棗紅的,六十一匹青驄的,六十一匹純白的,六十一匹純黑的……”

而今這牛羊的數目巧得離奇,她立刻再去數馬匹。

放眼望去,馬群裡果然有四色——白馬,黑馬,棗紅,青驄。

青驄馬,數來六十一匹。

棗紅馬,數來六十一匹。

黑馬,數來六十一匹。

白馬……

數到白馬時,花不二的心魄就快撞出來了。

她想不出,亦不敢多想,假如連白馬也是分毫不差的六十一匹……那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

……明明這幾個數字,在她亂七八糟的憶念裡,就隻對夫人一人說過。

“五十七,五十八,五十九……”她萬分緊張地數到最後,“六十。”

怔了一下:“咦,六十?”

……少了一匹。

她以為是自己數差了,翻來覆去又數了兩三回,到底還是六十匹,不是六十一匹。

她舒了一口氣,也分不清是釋然,還是失望。

……人世間,哪有這麼巧合的事呢。

大抵,是她太思念夫人罷了。

花不二扶額一歎,正想把這茬事丟在腦後,忽聽身後遠遠喊來一聲“花”。

生疏的漢話夾在寒風裡,她聽得分明,是蠻蠻在喚她。

“蠻蠻!”花不二甜聲一應,轉身跑出畜群,興衝衝奔向愛人的呼喚。

月色洋洋灑灑傾下來,如在天地間抹足了一層清霜。就在這接天徹地的清明裡,蠻蠻騎著一匹通體雪白的照夜玉獅子馬,杏眼彎彎,向她走來。

花不二的腳步頓下來。她站定在那兒,愣了很久很久的神。

白馬。

……六十一啊。

凝望著馬背上神采卓犖的伊人,花不二極想問問她——她到底是誰。

努力端詳蠻蠻那張鵝蛋臉,卻無論麵相還是行止,看不出一丁點夫人的痕跡。

……她絕不是夫人。

可她又是怎麼知道,僅屬於自己和夫人的秘密呢?

……

許是再也不敢重揭才愈合的心傷,花不二傻傻張了張口,終究是沒能問出來。

蠻蠻在她身前勒住韁繩,拍了拍身後雕鞍的空處,示意她騎上馬來。

花不二吞下差點出口的疑問,拉住蠻蠻遞來的手,輕輕一掙,翻身坐上了馬背。

人坐穩了,蠻蠻卻不急著策馬。她握住花不二的雙手,從腰後繞到身前,緊緊擁在自己的胸腹下。

花不二依著她親密的摟抱,唇角蹭過她的耳朵,嗅到她雪頸間清甜的草木合香,感到她因羞澀而燒起綿軟的熱意。

身在後方,她看不見她唇角是否勾著笑容,隻見她一手繞緊韁繩,一手揚起馬鞭。伴隨一聲嘶鳴,照夜玉獅子奮蹄起步,轉瞬間飛下山坡,直奔蒼莽雲川!

“喂,蠻蠻!”花不二雖修成無間厲鬼,上刀山下火海無所不能,可要說縱馬飛馳,還是生前死後第一遭,隻覺得驚險又好玩,“慢點慢點……蠻蠻!”

她越是央著慢些,蠻蠻就越是快馬加鞭。催得風也急了,天也高了,山也平了,地也闊了,月色無垠,星漢無邊,擁抱無間,歲時與愛念永無儘頭……

草香與水香的疾風裡,蠻蠻一邊縱馬馳騁,一邊回轉靈眸,凝看那近在咫尺的絕色側顏。

那雙深邃的杏仁眼啊,裝得下離離草原,裝得下漫天雲月,裝得下紅塵三千無量苦,裝得下黃泉彼岸億萬劫……

卻是滿滿裝不下,身旁那隨風燦爛的大紅衣角,及那一抹歡喜由衷的笑靨。

第148章 木華黎(一)

關塞,烽燧。

黑雲覆曉月,群嶺繞寒濤。折戟沉沙草,白骨亂蓬蒿。

日出前的黑暗深不見底,唯獨一座荒廢的煙墩之上,飄落幾瓣螢火一樣的白桃,襯得黑沉沉的瀚海越發蒼涼了。

此刻,眾仙家已聚到烽燧之下,井然聽候黃白二仙的號令。而子夜、蕭凰、溫苓等人正站在烽台高處,等候刺探鬼道的灰仙歸來。

黃仙兒排兵布陣已罷,身後“咻”落下一聲風響。她一回頭,見是十四霜,遂問道:“霜兒,怎麼了?”

十四霜目光躲閃:“師叔,弟子有件事求你。”

黃仙兒微微一笑:“你說。”

十四霜糾結一陣兒才開口:“萬一真和鬼道動起了兵戈,鬼道裡有個姑娘,脖頸間有一條血痕的,能不能……彆下死手,留她一道魂魄。”

黃仙兒素與桃穀交情甚厚,自也知曉這小後輩心裡放不下的因果。雖則仙與鬼勢不兩立,但隻要此事無關大礙,該講的義氣不能不講,該容的情理不能不容。她略加思忖,點頭道:“好,我記得了。隻要她不為非行惡,我自會手下留情。”

“多謝師叔通融。”十四霜感激一拜。這時發梢處的桃鈴震了一震,便知是夜蕭等人在召喚她。她又向黃仙兒道了聲謝,才縱身化成一縷銀光,飛上高處的烽台。

仙身落定時,子夜和蕭凰已在石台上等著她了。

“霜兒,該出馬了。”此刻的子夜瞳仁金黃,說話也是白狐仙尊的嗓音。

“是,師娘。”十四霜承應著,抬手各握住夜蕭的一隻手。三人執手閉目,一呼一吸間,片片紅英剝落,子夜和蕭凰的掌心已是各多了一口寶劍。

“泠泠……”蕭凰橫轉劍身,劍鐓的桃鈴一陣輕搖,隨即“嗡”一聲拔劍出鞘。

金祖神兵確是非同凡響,哪怕不見一絲日月星光,亦能照出通體雪亮的劍芒,直灑出數丈方圓。

迎著銀白的劍鋒,蕭凰照見自己的劍眉鳳眼。稍一折轉,又照見身後的烽台牆角下,零落著被箭鏃釘住的幾道骸骨——雖已被風霜消蝕到殘剩無幾,卻依然閃爍著兵戈之下的血雨腥風。

劍影裡的陳年遺骨,不由勾起了戎馬生涯的不堪之憶。蕭凰愣愣望著自己的倒影,許久無言。

從桃穀到邊塞這一路來,她始終藏著個心結,越想把它解開,卻越是糾纏不清——

她在想,假如她也是那些含冤茹恨的亡魂,她會不會和她們一樣,也淪為鬼道的一員。

假如她也是痛失所愛的辭雪,假如她也是背負血仇的小滿,假如她也是犧牲於權黨逐鹿,流落荒村、慘遭囚辱的犬戎公主……

她又會不會投奔鬼道,求鬼王為自己伸張行道呢。

假如沒有鬼道,那這上達三清,下至九泉,誰又能為這些亡魂,伸張行道呢……

固然,鬼道殺生嗜血,誅仙戮凡。不但害死赤狐仙尊與一眾仙家,更是每每違逆天道,衝撞三界輪回。

可是這所謂的三界輪回,難道就真的公道麼?

又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公道呢……

……

蕭凰越想越是心亂如麻。

她猛將長劍插回劍鞘,凜光暗了下去。抬頭看到那雙深愛的瑞鳳眼,便極想將自己的思緒說與她聽:“子夜……”

“嗯。”子夜也望向她。

話到唇邊,蕭凰看到少女眼底褪不儘的金黃色,不由得又咽了回去。

她深知,白狐正住在子夜身上。自己心裡那番話,卻是萬萬不敢讓白狐聽知的。

更何況,她身負赤狐的七百年道力,正是此次征戰鬼道的中流砥柱。臨戰關頭,首當一心複仇,決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蕭凰深吸一口氣,用心法一囫圇壓下了思緒。麵對子夜的目光,她隻改口道:“該用天涯與共了。”

子夜眨了眨眼:“嗯。”

二人都有仙道在身,也無須燒符化墨,隻伸出手掌互相一抵,眉心便同時化出一輪彎月。眼識互通,也早已熟能生巧。

此時,外出刺探的灰仙也飛身趕回。一隻巴掌大的仙鼠攀上烽台,一躍即變回女娃娃的模樣。子夜見狀,忙以白狐的口吻上前問道:“是她麼?”

灰仙兒鄭重點頭:“陰煞極強,肯定是她。”又皺眉道:“蹊蹺的很,她好像隻帶了一個鬼士。”

“一個?”子夜和蕭凰對望一眼,都難免訝異。這鬼道之主不呆在鬼門關,隻帶著一個鬼士跑到陽間,來這荒無人跡的草原上遊玩閒逛,卻是什麼意圖?

無論鬼道藏的什麼陰謀詭計,二人總不敢有絲毫輕敵。白狐思量片刻,旋即傳令下去:“起行。”

茫茫草原上,一邊是陰雲密布,另一邊卻是銀漢生輝。

清夢揉碎了灑滿河川,被夜風撫出粼粼的褶皺,又被一顆飛來的石子“嗒”、“嗒”、“嗒”連擊出一串漣漪,如綻放一叢清澈的花來。

這一記水漂打得極遠,遠到夜幕裡都辨不見了,蠻蠻才轉過身來,目光爍爍望向一旁的花不二。

花不二掂了掂手裡的石子兒,照葫蘆畫瓢扔了出去。可這石子兒遠不如蠻蠻的那顆聽話,並沒有在水上掠出一道長線,而是“噗通”一聲栽進水裡,聲影全無。

這水漂打得太難看,連她自己都被逗笑了。

蠻蠻也笑了笑,便又從河灘上撿了顆扁平的石子兒,示意花不二仔細學著些。手臂揮起一振,又一顆石子兒遠遠飛出,橫穿水麵濺起幾點星光,消失在沉沉暗夜裡。

花不二在旁看的清楚,可輪到自己手上,又顛三倒四不知該怎麼使勁兒了。她笨拙地展開手臂,正要將石子兒胡亂打出,忽然腰身一緊,被蠻蠻輕柔地攬住了。

接著,她將溫熱的掌心托住她的手背,教她用拇指和中指拈住那枚石子兒,引著她臂彎一斜,食指借勢一撥,石子兒“咻”一下彈飛出去,“嗒”、“嗒”、“嗒”盛開一朵又一朵澄澈的驚豔。

——是蕩漾的水花,是怒放的心花。

是身後緊相依偎的她,眉宇垂黛色,眼底綴星河。

星河映入心扉,花不二愣了好一會兒神。

她不由得想起,夫人教她繡花做打籽針時,也是這樣悉心拉著她的手,身肩相偎,呼吸相浸,眉眼相依。

她又想起蠻蠻為她縫製的、一件件犬戎樣式的合歡襟。

……卻又像極了,夫人為她定做的金縷繡鴛鴦的抹胸。

她想起她盛來滾熱的鹹奶茶,又想起夫人盛來的桂花酒釀圓子湯;想起她寧可強忍著眼淚,也要努力迎合自己曾和夫人行過的苟且……

餘光瞥見河灘上悠閒吃草的走畜,她更是想起了,那一百四十一隻羊,一百二十三頭牛,六十一匹青驄馬,六十一匹棗紅馬,六十一匹黑馬,六十一匹白馬……

她似恍然明白了什麼,心口“突突突”越撞越急。

這個蠻蠻啊……

她長得一點也不像夫人,行止一點也不像夫人,嘴裡的犬戎話一點也不像夫人……處處都不像夫人。

可她又好像,處處都在學著夫人,比著夫人。

夫人給過她的,她要給她。

夫人給不了她的,她更要給她。

她似乎,不止是愛她。

……她定要比她的夫人更愛她。

花不二不走尋常路的一根腦筋,總算察覺出這般異樣來。

似乎,這一切都不是機緣巧合。

似乎早從數月以前,當她拖著瀕臨破滅的魂魄,走上這片草原的那一刻起……

她就已經走進了——她的蓄謀已久。

蠻蠻啊……

她到底是誰呀?

蠻蠻被花不二盯得有點害羞,她鬆開她的腰,又想收回自己的手。

可花不二馬上回抱住她。她用蠻橫的懷抱承著她的重量,撲倒在濕涼細軟的雜草叢裡。

她以魂身覆著她,她以手臂困住她,她的指縫緊扣她的指縫,她的胭脂香縈繞著她的草木合香,她的狐狸眼含著膽怯的渴求,落進那雙明亮的杏眼深眸。

“蠻蠻……”花不二終於問出來,“你是誰?”

蠻蠻眼底的星星在晃動。

她的紅唇微微一抖,險些要說些什麼來,卻被眼窩裡一滴酸楚的淚珠,吞掉了萬語千言。

她到底是沒有回答她,隻是抬起纖纖玉手,以無上的溫柔撫摸她絕色的臉頰。

她的嗓音很輕,宛如微風牽引著浮雲,喚著她:“……花。”

一聲輕喚,一霎凝眸,仿佛在說:

那不重要。

我是誰,是人,是神,是鬼,是機緣巧合,還是蓄謀已久……都不重要。

我愛你,才重要。

花不二似乎是懂了。

此時此刻,有些事,有些話,確比蠻蠻的姓甚名誰更重要。

“蠻蠻。”她終願破開自己狂浪不經的皮囊,剖出那一顆起死回生的真心,向她換取一句無價的誓言。

“我不管你是誰,是人,是神,是鬼。

“我們要一直住在這大草原上。我和你,歲歲年年,直到魂飛魄散。

“……可以嗎?”

第149章 木華黎(二)

“……可以嗎?”

她自詡“人間不二法”。她想要的,從不會問人“可不可以”。她沾花無數,何曾在乎女子情不情願。哪怕是心慕已久的夫人,還不是強按在青龍木案上,不由分說扒光了三從四德。

可如今,她卻仿佛跪在神像前的虔誠信女,仰望著、癡守著……心上人會不會說出一句“可以”。

蠻蠻的杏眼彎了彎。守不住一行晶瑩,從眼尾緩緩流落。

她點了下頭,用犬戎話答應她:“紮。”

話音踏踏實實地落下,她與天地日月,一同收下她無價的誓言。

她仍是人間不二法。

而她,從此是她的不二法。

在蠻蠻欲拒還迎的呼吸裡,花不二抿了抿豔唇,輕輕慢慢地俯近去……

她想以她和她的第一個吻,守護從這一刻起,她與她的歲歲年年。

然而,這一吻還不及沾上蠻蠻的唇,蠻蠻突然掐住她的手臂,掐的她好生刺痛。

身為無間鬼士,本不該有這尋常的痛感,但花不二一時沒多想,還道是蠻蠻像從前一樣不願親吻,她隻好依依不舍地停住了,卻絲毫未察覺一朵彼岸花爬下蠻蠻的指尖,印在了她的衣袍上。

但很快,她猛覺魂身一陣凜然,狐狸眼餘光一瞟,竟見一股疾風卷起桃花如浪,所過之處盤虯的桃根破土而出,磅礴的仙氣以迅雷烈風之勢殺了過來!

“仙家?”花不二吃了一驚,想不到自己躲過這麼久,追殺來的不是老妖婆,卻是多管閒事的仙家?

她這小半年不曾殺人作孽,也不知這仙家是怎麼找到自己的。當務之急是萬不能傷及蠻蠻,趕緊一手把姑娘推開數丈遠,一手運起鬼火陰煞,“嗡”一聲連綿悶響,與襲來的桃花浪重重抵在一處!

仙法淩厲,鬼煞沉渾,桃瓣與火花激飛亂迸,引得四周草葉“撲簌簌”振鳴,河川也翻起驚惶的惡浪。

花不二感到對麵的仙力愈壓愈狠,道法絕不在自己之下,心中頗感驚疑:“姑奶奶九九八十一重無間,殺遍陽關鬼門無敵手,這狗日的是個什麼仙家,姑奶奶竟奈何不了它?”

無奈,她一邊催加無間訣抵禦仙力,一邊朝身後的俏影急喊:“蠻蠻,快跑!”

話聲一落,卻見近在眉睫的桃花雨中,花瓣紛然勾勒出一道飄逸的女子身形。青白的裙裾隨風舞動,落英輕灑處,展露出那人清冷孤傲的容顏——

柳葉眉,瑞鳳眼,如雪分輝,如玉生寒。

花不二一下子怔住了。

“夫……夫人?”

哪怕她明知夫人早將自己遺忘,哪怕夫人曾親手將劍氣刺穿她的心魄,哪怕她就在前一刻另赴真心,對蠻蠻許以深情……

可九九八十一重無間執念,又豈是說破就破呢。

花不二就這麼怔了一怔,但見“夫人”眉心一緊,瞳仁裡漫出仙獸的金澄色,頭上冒出雪白的狐狸耳朵,手底下的仙力也激震猛漲,差點就壓破了鬼火的防線!

“奶奶的,是胡仙兒?”花不二看穿“夫人”身上的仙家,登時不懼反怒,也不知從哪兒湧上一股沉勁,“嘩”一下格開這一記重擊,隨即將鬼火凝刃猛上,與繚亂的桃花廝殺起來,邊殺邊罵道:“臭狐狸,誰讓你臟我夫人的身?給老娘滾下去!”

“錚——”桃瓣化出銀光熠熠的霜刃,再度與鬼火紛擾到一處。神劍寒鋒,威猛無儔,再凶惡的鬼火也泯作塵煙!

花不二幾度頂不住仙力的攻勢,但每到危急時分,魂魄裡總是莫名湧上一股力道,便又得振作起來抵禦強敵。她自以為吉人天相,正鼓足氣力周旋之際,忽聽身後“嘩”一聲銳響,灼烈的仙風刺得她後頸生寒。狐狸眼往後一瞥,竟見一身頎長俊秀的玄金色閃至高處,手中又一柄鋒利的十四霜,直刺自己的背心要害!

“他媽的,野女人還沒死?”花不二心裡一聲唾罵,但感身後那股仙氣,竟比麵前的“夫人”還要沉猛七分,也不知是附上了哪個仙家。腹背強敵,前狼後虎,已然是陌路窮途!

時至此刻,花不二已抱了魂飛魄散的心念。兩難片刻,隻覺死在野女人手下太也憋屈,莫不如讓夫人親自了斷,權當是善始善終了。

於是她一個急轉身,傾儘無間鬼煞釋出鬼火,全力擋住蕭凰斬下的長劍,卻將無半點遮防的一整個背身,儘都暴露在子夜的劍鋒之下!

身後的刺痛感隱隱逼近,花不二深知自己命不久矣,心底不禁浮現出蠻蠻秀美卓犖的容顏。一時間既覺圓滿,又覺遺憾——

圓滿的是,雖然生前死後情場爛透,卻能與一個不知名姓的蠻蠻締結真心,也算是至珍至貴了;遺憾的是,才與蠻蠻許下的年年歲歲、地久天長,卻是永遠不得兌現了……

此刻,子夜也抓住斃敵的絕佳時機,劍光劃開一道飛虹,直攻花不二背脊心魂處!

可就在劍尖距厲鬼不逾三寸時,由不得慢下了一拍。

子夜不是看不出來,這厲鬼是故意把背心留給她的。

……她竟心甘情願死在她的手裡。

儘管她根本記不起前世的情緣,也並不自認為是容玉,可念及宮顏講過的曆曆往事,再回看那桀驁又決絕的大紅色裙影,也難免泛起一絲酸疼的滋味。

就在她遲疑的一瞬間,心裡的白狐陡然一喝:“當心!”她頓覺一道極重的煞氣壓過來,激得心胸一凜,連忙轉過目光,卻見是一枚輕如蟬翼的彼岸花,掠過花不二的肩頭,飄飄然往自己麵門飛來。

子夜深知這朵曼陀花來勢極凶,緊急收劍回擋,劍鋒正卡住那細弱的花瓣兒。區區一縷飛花,竟似把十八重地獄都壓在了劍上,連九百年的仙身都受之不住,頃刻間把她震出了十餘丈遠!

“哧哧——”子夜在草灘上滑出好幾步,鬥篷一甩勉強止住退勢,兀自被彼岸花一擊震得心脈發麻,大口喘息。

“子夜。”白狐一聲冰冷的嗬斥。

她沒有挑明了責備,但子夜心知犯了不小的錯。方才本可以一劍殺了那厲鬼,卻因不相乾的情孽心軟了一刹那,委實是愚蠢至極。

不過這一招錯失良機,卻意外引蛇出洞。白狐很快注意到那朵彼岸花的來處,正是遠處的河岸上,那看似嬌小柔弱的犬戎族姑娘。

狐仙的鼻子很靈敏。她嗅得出她身上的邪氣與靈息,交錯相成,深不可測……

不錯。

——那正是她!

仙凡出馬共生之下,白狐心念既動,子夜也立刻心領神會。

白狐果斷下令:“先擒王。”

子夜偏了下腦袋,左耳的桃鈴微微一蕩,隨即縱身展劍,倏地化開一道桃練,直衝犬戎姑娘殺過去!

蕭凰此刻正與花不二交戰,紫火流霜飆得天花亂墜。連過幾招,便察覺胸口的桃鈴起了感應。她登即領會其意,猛將仙力一運,右手十四霜擊碎花不二的鬼火,左手一串飛桃驚起風如快刀,“哧”一聲從花不二肩頭斜砍下去!

“唔……”花不二被這桃花風蕩出數丈開外,晃了晃才站穩魂身,隻見肩膀到下腹破開一條長口,屍血淅淅瀝瀝透出衣襟,雜著紅桃零落而下。

“媽的……野女人。”花不二恨恨罵著,但因這傷勢著實不輕,一時竟連腰都直不起來。恍惚之際,她看到那一道青白、一道玄金彙成一路,雙雙奔著遠處的蠻蠻殺過去,心下猛一驚:“她……她們乾什麼?”

她不明其故,又怒又急,忍不住亂罵:“要殺就殺我花不二,欺負一個小蠻蠻,算什麼本事?”

第150章 木華黎(三)

本來她傷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可一見蠻蠻遭遇險境,不知不覺激起了九九無間訣,顧不上屍血成河,也忘了劇痛纏身,“謔”一聲極儘瞬身之力,趕在蕭凰和子夜之先,緊緊擋在蠻蠻的身前。

“謔——”紅袖乘風,蕩起鬼火如銅牆鐵壁,正擋住左右泰山壓頂的兩口寶劍。金火撞擊的一刹那,滿地是風狂草斷,石走沙飛!

“蠻蠻,快走……”花不二榨乾氣力往身後喊著,可餘光裡那道倩影還是寸步不移站在原地。但她已無暇再多想其中異樣,因她拚儘九九八十一重無間也頂不住夜蕭二人強勁的仙力,掌心的鬼火節節碎滅,身前的傷口撕裂更甚,屍血一行行打落,壓彎了地上的草葉。

她知道,自己是真的擋不住了。

可是……可是蠻蠻……

蠻蠻是她的老婆。

她必須要護她周全!

絕境裡一咬牙,花不二傾付最後一點煞氣,將左右長劍振偏數尺外。間隙裡將身一轉,軟綿綿撲在蠻蠻肩頭,以一道義無反顧的絕美背影,迎來後方再度殺下的兩股劍風——

靈息隔空刺得她後脊生疼。無間訣刺青爬滿雙頰,一撇一捺畫到微微彎起的狐狸眼尾。

……蠻蠻。

我不能陪你了。

你一個人活下去,可不要被臭狗欺負呀。

生死相依時,她的唇角碰上蠻蠻的眼睫。隻嘗出一點熱乎乎、濕漉漉的,也不曉得是鹹的呢,還是甜的……

“嘩……”

劍鋒所至,地動雷鳴,滾滾風煙漾開曼陀如海,萬頃青黃搖曳間儘作殷紅!

夜蕭二人被這股千鈞鬼息震得遍體刺痛,警惕間撤回長劍,同時向後飛縱,片刻已退出百餘步遠,眼看腳底從猩紅的彼岸花徹底褪為荒草,方才謹慎止住了步伐。

彼此相顧時,隻見各自的衣衫上絲絲點點染了不少血,肌膚多處火辣泛疼,適才這無形裡千鈞一擊,威力可見一斑。

子夜瞳仁裡色澤一沉,按緊劍柄:“這東西……比上次更邪性了。”

“咦?”花不二恍惚著抬起眉眼,全不知前一瞬發生了什麼,隻覺得背後還隱隱作痛,但並沒受什麼新傷。懷裡的蠻蠻依舊站得極穩,也依舊是那樣的嬌小溫軟,透著她最熟悉的草木合香。

她俯下目光,竟看到鬼道特有的彼岸花,綿延盛開鋪滿了荒原,清風裡搖出瑣碎的沙沙聲,如夢如幻。

她抬起目光,又看到蠻蠻伸出的手臂,指尖浮起一朵鮮豔的彼岸花,遙感那小小的花須裡,凝滿了修煉千年的陰煞之力。

花不二這才醒覺出不對了。

她終於小心翼翼轉過狐狸眼,看向懷抱裡蠻蠻的臉龐。

依舊是那明朗卓犖的鵝蛋臉,秀氣濃鬱的杏仁眼,隻不過眼底黑漆漆的瞳仁,已然幻化成凶烈無比的碧藍鬼色。

接著,她聽見她開口了——

“退下。”

字正腔圓的漢話,卻極是空洞陰寒,深處衝撞著風嘯鬼哭。

這……這是……

這分明是——無量宮裡的聲音。

花不二還沒拗過腦筋來。她茫然眨了眨眼,還要叫她:“蠻……”

“花不二。”她以她曾經最厭憎的口吻,對她發號施令,“退下!”

花不二兩腿一軟,“撲騰”一聲跪下了。

她甚至來不及退後,雙臂還順著她的腰身滑下,有氣無力抱著她的腿。

“老妖……不是。”

她倉惶改口,欲哭無淚。

“大大大大……大人。”

魔羅斜了她一眼。許是覺著大敵當前,卻讓這瘋子又是摟又是跪的,實在有損鬼王的威儀。她抬起指尖憑空一點,身底下彼岸花瑟瑟湧動,登時將花不二移到三丈遠外。

花不二抹掉眼前的花枝,就望見不遠處迎風傲立的“蠻蠻”——鬼火從指尖一寸寸流到心口,原身的犬戎衣袍儘化作深暗的紫與素雅的白,飛揚的裙角沉浮在彼岸花海。與此同時,鎏金一樣的昭曦從身後升起,霞光為輪廓奉上驚豔的色澤,勾勒出大明大暗的風華絕代。

魔羅抬起小臂,輕輕一揮手指,身後花叢即翻起巨浪,閃現出嚴陣以待的數百道鬼影。眾鬼士早已排成精良的戰陣,更有凶獸異怪在旁守衛,個個半跪按兵,惕然聽命。一時間凶煞之氣衝蕩於草原之上,風鼓雲湧,日暗天低!

而在極遠處的桃花雨中,仙道盟軍也已列陣顯形。正邪交界之處,氣息竟如刀刃一般鋒穎。偶然有一兩隻鴻雁飛經此處,竟被這道邊鋒衝撞成了碎羽,隨風散落一地。

兩道赤練甲從後擁來,籠罩在夜蕭二人身側,兩人的一身血痕也隨之撫平。子夜抬首遙望那片彼岸花海,正同鬼王的目光針鋒相對,登時豎起了狐狸耳朵,金黃的獸瞳裡湧出恨之切骨的殺意。

麵對大舉複仇的仙家盟軍,魔羅先行笑了出來。好整以暇地,她竟問候白狐:“小狐狸,我們又見麵了。”

“妖孽!”白狐展劍一橫,恨隨聲起:“你如何害死了赤狐仙尊?”

“我說過——”魔羅笑意裡微微地不耐煩,“她是願賭服輸。”

一句不明所以的“願賭服輸”,又怎能填平白狐痛失愛妻的深仇血海?她怒斥一聲:“荒唐!”凜然道:“赤狐仙尊心懷蒼生大義,絕不會屈於邪魔外道,她與你有什麼好賭?”

“蒼生大義……”魔羅一聲極是輕蔑的笑歎,似乎天底下最可笑的字眼也莫過於此,“你們仙家啊,都是一樣的無可救藥。”

“你們”二字,無疑也是在射影阿夭了。這要白狐如何能忍,她“謔”一聲猛然舉劍,直指前方。眾仙家見狀也齊齊亮出兵器,四周落桃在紛雜刺耳的群金聲裡越發繁密。

另一端的鬼道又怎肯示弱,眾鬼士齊刷刷直立起身,掌心與兵刃都溢出鬼火,隻待鬼王一聲令下,即當與仙道生死相決。

“蕭凰,隨我斬了那魔頭。”白狐聲振四方,“餘下的鬼兵鬼將,趕儘殺絕!”

“是,仙尊!”蕭凰朗聲為應。赤狐的仙力由骨及膚,她的瞳仁也化成和子夜一樣的金黃色,頭上也生出火紅的狐狸耳朵。

“大人。”奴兀倫和姑獲鳥左右上前,佇候鬼王出令。

魔羅的神色較白狐冷淡許多。仿佛於她而言,眼下並不是一場存亡攸關的仙鬼惡戰,而是閒來與過客相約姍姍的一場棋局。

她將指尖托起一朵輕盈的彼岸花,花葉蹁躚,宛若一隻入夢的紅蝶。

與此同時,言輕如風,令重於山:

“今日起,再無仙道。”

令罷,指尖輕輕一彈,彼岸花破為輕煙。

鐵令下達的一刹那,百餘鬼士的身影憑空消逝,隨即藉著彼岸花的移形之力,瞬閃至花海的最前處。萬鈞鋒銳凝於一瞬,撼得山河都為之一窒。三千裡玄天赤地,儘在幽冥的壓迫下萬籟無聲!

眼看鬼道的來勢極為疾猛,仙道又怎會坐為魚肉。白狐一聲清喝:“起!”與蕭凰並肩推鋒在前。同時黃白灰三仙馭領百獸眾仙緊隨其左右,很快將鬼道精銳收攏於銅圍鐵馬之中!

兩軍碰撞的一瞬間,仿佛是三清與九泉之間撕開一道極壑,陰陽沸裂,混沌搖眩,仙風徹野,鬼火燎原。在震耳欲聾的交戰廝殺聲裡,山巒不禁屏住了聲息,長河伏低了瑟瑟嗚咽,就連最高處睥睨眾生的曉日雲天,也被這曠古之戰駭到陰晴幻變。

“嘩——”青白與玄金穿過血刃橫飛的戰場,身形快成一白一紅兩道桃花練,直奔曼珠花海裡那一道巋然不動的鬼影。雖然鬼道兵馬極銳,但好在有黃白灰三仙統率仙軍,拖住鬼道大半的兵力,子夜和蕭凰才好一心襲殺鬼王,力爭摧堅奪魁,速戰速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