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160(1 / 2)

第151章 木華黎(四)

剛踏上花海邊緣,二人所佩桃鈴同時一響,白狐在子夜心中警道:“上方!”二人也已聽察頭頂淩厲的風聲,立馬仗劍挽花一連急擋,“錚錚錚錚”擊開百餘枝激飛的羽箭。可箭枝雖被彈開,卻在劍身上刮出一串金紅的餘焰,竟是不畏十四霜強大的劍氣,半晌也不肯熄去。

夜蕭二人見狀,都是一愕:“這姑獲鬼鳥的功力怎進至這般毒辣,放出的鬼火連金祖劍氣也不怕了?”而白狐見多識廣,很快便認了出來:“這不是鬼火,是金烏火。”

“金烏火?”二人更感震異。也不知鬼道新修煉了什麼邪功,竟能借烏陽之力融入陰冥鬼煞,使修為翻番猛進。敵況如此,二人更不敢有半點輕慢。仰見空中那姑獲鳥扇起羽翼,又將撲下一道更猛烈的箭雨,二人便同時晃一晃桃鈴,遠遠喚請溫苓相護。隨即斂劍輕身,踏入彼岸花叢全力奔向鬼王!

此刻溫苓正鎮守在戰局後方,隻要一見仙門之人負傷被創,便立即驅使赤練甲前去療傷。這時胸口的六合符起了響應,她也很快望見遠處撲向夜蕭的滂沱箭雨,當即傾力放出大片赤練甲,長空裡排出鐵壁銅垣,將洶洶箭潮儘數攔擋在外。

“轟……”沉重的箭風壓得溫苓手臂一抖,又見赤練甲被金烏火燒得連爆煙花,落得個百孔千瘡,心中凜然道:“我與仙祖日夜苦修,功底已大有進境,怎敵起這鬼鳥來,還是如此吃力?這鬼鳥哪來的神力,是吃了玉醴仙丹不成?”

這會兒工夫,姑獲也已眺見戰局角落裡的溫苓。宿敵相見,分外眼紅,她冷聲一笑,遂翻起三千羽箭,“嗡”一聲大舉離弦衝下!

巳娘果斷道:“阿苓,引天雷!”溫苓堅定應聲:“來了!”一手奮力釋出飛甲赤練,“乒乒乓乓”對敵羽箭炸出漫天火花,另一手加緊運出毒鱗為陣,鱗中藏有九枚天雷符,隨指一彈,四散混入兵荒馬亂之中。

“西北,東北,正北……”溫苓一邊抵擋飛箭,一邊凝神排布天雷陣。她自以為舉動微小,能逃過姑獲的眼識,殊不知鬼王早已在百餘丈外感知到天雷符的氣息。魔羅不聲不響伸指一勾,已貼好的八枚青符頓從戰局中浮起,“嘩”一聲全被鬼火燎成了黑灰。

“這——”眼見天雷前功儘棄,溫苓心頭一緊,卻聽巳娘連聲示警道:“當心箭!”溫苓連忙折神定睛,隻望見姑獲盤旋在雲端之上,雙翼一展,無數的箭矢流火而落。不但有數十飛箭刺向自己,更有成千上萬攻向沙場上奮身苦戰的仙家!

“唰……”百道赤練甲颯然飛出,既要擋撞紛飛的箭雨,又要療愈不幸中傷的仙家,更有好些個被火箭貫穿、又被鬼士砍倒的仙家,卻連救治也來不及了。眼看傷亡者越來越多,溫苓心急如焚,然而鬼道的重壓不容她尋隙反攻,她隻能極儘所能保全更多的同袍。除此之外,就隻能暗暗企盼夜蕭二人儘快擒殺鬼王了。

短短片刻,夜蕭二人已突破姑獲鳥的箭陣包圍,正窮極身速殺向花海儘頭的鬼王。驀然間桃鈴又是一抖,身前“嘩”一下揚起三丈花血,二人忙止住疾行,頓覺花幕裡一股寒意撲麵殺來!

兩人立刻舉劍格擋,“錚”一聲同時抵住斬來的鬼刃。交鋒處蕩起腥風,吹散了紛揚的彼岸花須。

花須落了,夜蕭二人才得看清,兩柄燒著鬼火的彎刀一左一右架住她們的十四霜,橫擋在麵前的,正是那犬戎鬼士奴兀倫。

“謔——”彎刀上的火焰由紫入赤,洶湧的力道由惡寒化為灼燙。隨著雙刀向外一震,夜蕭二人也謹慎退開,相顧點了下頭,兩道劍光隨風一凜,並朝奴兀倫刺去!

草原上的鏖戰水深火熱,卻有一個人全不關心勝負存亡,隻想著偷偷溜之大吉。

花不二望一眼遠處搏命廝殺的眾仙眾鬼,又斜一眼不遠處凝神觀戰的魔羅鬼王,忍不住想到這數月以來——無微不至貼身照料自己的竟是老妖婆,床上一次次鑽進自己懷裡的竟是老妖婆,聽自己天天臭罵老妖婆的竟是老妖婆,被自己強按著哭天抹淚、又像小貓兒一樣舔舐自己胸房的,還是老妖婆……越想越不禁頭皮發麻,腳趾抓地,倒似比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同伴還要焦心。

斜覷著身後一臉陰冷的老妖婆,她實在忍不了心中尷尬,悄悄踮腳邁開一步,想乘人不備偷偷跑掉。

“站住。”

——他媽的,又被老妖婆盯上了。

花不二懊喪地止住腳步,轉過身來一副強笑的神色:“大人?”

魔羅冷冰冰望著她:“去幫奴兀倫。”

幫奴兀倫打架,豈不是又要與夫人為敵?花不二一萬個不情願:“大人,我不嘛……”

魔羅的眼波動了動。

“你說過,要保護蠻蠻的。”

花不二不由得噎住了。

前一刻,她很篤定她對蠻蠻的愛念;可這一刻,她不清楚當蠻蠻和老妖婆合二為一了,這份愛念究竟還做不做數。

反骨慌亂了一時,仍要倔強地自欺欺人——自己出手幫奴兀倫並不是為了保護蠻蠻,而是身為鬼士,不得不聽從鬼王的命令。

“遵命,大人。”花不二故作不耐煩應著,餘光瞟了一眼魔羅。似乎那句“大人”一出口,她的目光就黯淡了下去,又被高高在上的堅冰封了起來。

花不二像被蟄了一下心頭肉。

……疼絲絲的。

她有些心虛,忙擠出些屁話來粉飾:“好嘛,好嘛,我這就去……”

魔羅才無心聽她囉裡八嗦,抬手隔空一按,便有一股無形的沉勁兒按住花不二的後腦勺。“哎喲”才喊到一半,就被魔羅壓翻下去,直挺挺栽進了彼岸花叢裡。

“錚錚——”兩口十四霜左右斬下,重重壓在頑抗的彎刀刃上!

奴兀倫雖用八神烏的金羽大漲功力,可畢竟敵不過赤狐和白狐兩重仙身。被夜蕭雙劍這麼一壓,擋不住騰騰騰退開好幾步,雙臂都開始打顫了。

三人正在片刻僵持,忽從腳下的彼岸花叢裡刺出一道火刃,“嘩”一下從三人中間劃開大片長弧。夜蕭二人防備心重,擔心有勁敵偷襲,立時收劍回縱,倒開七八丈停穩在地。

蕭凰這一退放低了身盤,右手往地上一撐,手背的疤痕陡然一熱,但她無暇去在意那道傷疤,抬頭望向前方的戰況。隻見那道紅影甩著鬼火斜飛出來,東倒西歪打了個轉,才堪堪定住腳跟。

花不二兀自被彼岸花的瞬身晃得七葷八素,剛站穩就對上奴兀倫斜來的眼神,她訕訕一笑:“母老虎,好久不見。”

奴兀倫皺了皺劍眉。她一直想不明白,大人金柯玉葉之身,怎麼偏就傾心於這楞頭磕腦的二傻子?自從這二傻子發瘋捅傷了大人,奴兀倫更是對她厭恨無比。此刻若不是為了齊心協力守護大人,她便死在仙道手裡,也不屑同這瘋狗並肩作戰。

危急關頭,她隻朝花不二丟下一句:“你對付姓蕭的。”雙刀一仗,直奔子夜殺了過去。

“喂!”花不二還想囉嗦點什麼,但蕭凰已是振起寒鋒,劃破獵獵仙風迎麵斬來!

花不二手腳一慌,忽覺肩頭湧上一股強勁的修為,登時來了力道凝刃反擊。她才明白過來是魔羅一直在暗中相助,心裡還故意嫌道:“老妖婆,催什麼催?”一邊同蕭凰劍影刀光,一邊又喊奴兀倫:“母老虎你手輕點兒,彆傷了我夫——”話沒喊完,就因疏神被蕭凰劃傷了小臂,當即勃然大怒:“野女人我日你八輩祖宗!”手中鬼火暴漲,如山崩海嘯一般撲向來敵。

兩方風風火火激戰了數回,一時難決勝負。夜蕭二人雖在打法和功力上更勝一籌,但每當對麵有鬼王運功相助,便難免失掉上風,又一次陷入僵局。

越是這般下去,蕭凰便越是焦灼難安。餘光裡,她時不時關照著仙鬼兩軍的戰況——仙家這邊已是耗儘全軍解數,甚至溫苓也放出萬片毒鱗來助攻,但眾仙依然敵不過驍勇至極的鬼道。哪怕有醫仙為傷者苦苦續命,還是有仙家一個接一個地倒下。倘若再不能斬殺敵首,隻怕會有更多的同伴喪命於此。

而這,正是蕭凰萬萬不想看到的。

昔日為將,她的雙手沾染過太多鮮血,她的脊梁背負過太多罪孽。時隔多年,她又一次領鋒陣前,決不想再有更多同道喋血犧牲。仿佛每多一個戰死的仙家,便在她夙命的竹文上多書了一筆血罪。

透過繚亂的鬼火飛花,她定定望向遠處那道淵渟嶽立的鬼影——

掌心一扣,攥緊十四霜的劍莖。

——時不我待,須得速速斬殺鬼王!

第152章 木華黎(五)

蕭凰一邊順勢防守,一邊絞儘腦汁思量起戰術來。

“謔……”長刃浸著火橫掃而來。她一個後傾避開流火,右掌借勢按在花叢裡,手背的傷疤又一次泛起灼燙,竟似軟塌塌地往深處陷去。

“嗯?”傷疤的熱感突然令她靈光一現,想起此前每一次穿梭陰陽,都是借這彼岸花的移形之力。說來這本事也奇,無論是子夜、溫苓等有仙緣的凡人,抑或十四霜、巳娘這樣的仙家,都對這鬼道的彼岸花無可奈何。唯獨自己手上留了這道詭異的傷疤,竟能和這彼岸花靈力相通,意外得其換界挪移之力。

今非昔比的是,以往她限於肉身凡胎,雖能借彼岸花傳往它方,但究竟傳到何處,她也全然不得而知,隻有隨逐鬼道的擺布。

可如今,她內藏赤狐仙尊的七百年道法,慧根靈識也在潛默間大有進境。在這鬼邪之物麵前,已然不再是束手待擒的獵物。

相反,她似乎能利用它,掌控它了。

蕭凰忽然想到一個極險的主意。

胸前的桃鈴晃了晃。她借同門的仙力靈犀,與子夜、白狐對接了計策。

起初,子夜很是猶豫:“這當真行得通?”

蕭凰明白,她是放不下自己去涉危履險。

但在鬼道的虎狼之軍麵前,蕭凰身為擊殺鬼王的第一人選,責無旁貸。

儘管她自己也不備十足的把握,但她隻能安慰子夜:“放心。”

子夜仍有不決之意,可就在這時,戰局後方傳來驚天箭響,兩人的桃鈴也受感一震。原來是溫苓被疾撲下來的姑獲掀翻在地,困在雙翼籠罩之下,正苦心竭力使出萬千鱗甲,抵擋浩浩壓來的飛鏃暗器。她隻怕自己撐不了太久,仙道盟軍也呈搖搖欲潰之勢,便隻能借六合符催促夜蕭二人了。

時迫至此,白狐立刻代子夜應了蕭凰的險計:“試試!”

心中應罷,便使個破綻避開糾纏左右的彎刀,鬥篷一展,化身白桃飛練,徑直趨奔鬼王的所在!

奴兀倫和花不二同時一驚,想不到這姑娘竟敢無視她們直攻鬼王,一個喊了聲“大人”,一個喊了聲“老妖婆”,也顧不及與蕭凰廝鬥了,齊齊上前追去。

兩名鬼士身速極快,不過一眨眼工夫,已然沾上那飄飛的桃瓣。花不二收起火刃,意欲趕到身前攔住子夜,奴兀倫則是高舉雙刀,惡狠狠朝那桃練中段劈下!

可就在二人前狼後虎攔截桃練時,魂身莫名都是一凜,無間訣竟似滯住了使不出來。奴兀倫率先覺察到異樣,喝道:“是圈套,快走!”花不二傻乎乎的還在懵頭轉向,卻被奴兀倫一把撈住手臂,飛快往遠處縱去。

然而沒踏出兩步,周遭的花海掀起丈許高的浪牆,竟是早已被白狐種下桃鈴為陣,一瞬間崢嶸的桃木拔地而起,更有桃枝間錯綜勾連的百道紅絲,靈息刺體,鋒芒入魄!

“哎喲!”花不二一個踉蹌,被低處的紅絲刮傷了足踝,啐道:“日你爹的臭狐狸,痛死姑奶奶了。”

“少說點廢話能憋死你麼?”奴兀倫橫她一白眼,與她手挽手穩住魂身,才不致碰上懸垂的紅絲網,“快衝出去!”勉強運起無間訣同烏陽之力,抄起雙刀奮力掃斷四周的紅絲。

“喂!”花不二剛要化火成鋒殺出桃林陣,驟然間似瞥見極可怕的一幕,慌張扯住奴兀倫打了個轉,麵向鬼王的所在:“老妖婆那邊——”

奴兀倫轉目定睛,心魄差點沒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隻見魔羅依然紋絲不動立在花海邊緣,卻是從她數尺近處的正後方,彼岸花破開一圈漣漪,那一道玄金色身影如麟龍一般飛振而起,竟是藉著冥花的瞬身之力,從相隔極遠的花海中央,無聲無息殺到了魔羅的頭頂上!

奴兀倫和花不二見狀,都是震駭失色——

這女人又不是鬼士,她這是……怎麼做到的?

兩鬼急於趕到鬼王身邊護駕,怎奈四周仙桃隔斷了彼岸花的道力,竟是無法瞬身而去,隻能橫劈豎斬斷開叢叢桃障。然而此時此刻,蕭凰已是高舉起寒光熠熠的十四霜,有如撕裂了天地寰宇,直刺向鬼王的天靈蓋!

仙風都逼近後脊梁了,魔羅又焉能感知不到。她倏一轉身,那一抹寒峻的銀鋒迎麵刺來,相距碧藍色的沉眸,已然不足寸數……

鬼王不愧是鬼王,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

她就那麼淡然立在原地,周身陰煞之氣飛快流轉,如在魂身鍍上一層無形的屏障。隻聽“嗡嗡”一聲悶響,劍鋒卡在陰煞的鬼火裡刺不下去。鬼盾與仙鋒爭持不下,劍尖都被氣息頂撞到微微彎曲……

劍柄在陰煞的擠壓下漸漸後移。蕭凰以雙掌抵住劍格,餘光往遠處一放,隻見子夜正拚儘身法布下桃林與紅絲,卻擋不住節節猛攻的奴兀倫和花不二。再往更遠處看時,溫苓和百獸眾仙也在鬼火的撕咬下負隅苦戰……

蕭凰狠狠把牙關一咬。

——生死成敗,在此一舉!

金黃的獸瞳收緊到極處,火紅的狐狸耳朵隨風一矮,手背的筋絡突兀分明,長劍往陰煞裡深了一寸又一寸……烈烈金焱從掌心燒到十四霜的鋒尖,又從一人之身燃至數頃開外,吞覆了曼陀花海。

——日出天海!

劍鋒綻放著赤狐的萬鈞仙法,離魔羅瑟瑟低舞的鬥篷越來越近。單憑魔羅一身陰煞,顯已擋不住這山海一擊。她不得不大舉耗用八神烏的內力,額頭烙印出一枚璀璨的金羽,遍體陰煞裡又泄出金紅的妖光,才生生拖慢了全力壓近的十四霜。

電光朝露一瞬間,仙鋒與鬼煞,飛桃與曼珠,正與邪,明與暗,碧落與黃泉,皆凝於這一指方寸的劍尖……

僵持片刻,魔羅的魂身驀然一震。

陰煞突然弱下去半截,八神烏的氣息也變得錯落淩亂。一滴屍血滲出嘴角,緩緩滑落慘白的下頜。

魔羅自知,這是八神烏的反噬。

原來八神烏乃是至陽的邪神,鬼道卻起家於至陰的幽冥。數月來她急於備戰仙道,不惜借八神烏來填補修為,雖能增一時之神力,卻難免埋下陰陽相衝的巨患。

果然,在這劍抵眉睫的生死關頭,雖能頂得住傾山倒海的仙道一擊,卻先頂不住魂身裡的陰陽衝撞了。

蕭凰不知鬼王體內發生了什麼變故,但劍鋒下陰煞微弱,妖氣混亂,她卻是明明白白能感知到的。

掌心一旋,劍鋒透出恍目的清光——

正是斬殺鬼王的絕佳契機!

沉鋒破開最後一層鬼煞,終於點在了鬼王的額心。

洶湧的仙風,將那蓮紫色的鬥篷徹底吹掀了去。

魔羅揚起深邃幽暗的杏仁眼,眼波裡湧動著碧藍的幻色,就那麼直勾勾望著居高臨下的蕭凰——

輕輕地,笑了出來。

蕭凰的雙手猛然間一頓。

明明手中的利劍已然頂在了鬼王的額心,明明隻須她送去一招半式,就能覆鬼道於反掌之間,明明她即刻就能為赤狐仙尊報仇,為仙家證天地之道……

可她卻無論如何也下不去手了。

因為,那雙眼睛……

那雙深邃的、灼亮的、鋒利的……似狼一樣的眼睛——

她認得。

就在十八年前,在大雪紛飛的黑村裡。

在那黑洞洞的、懸著鐵鏈的、塞滿了肮臟與罪惡的地窖底下……

那一雙,瘋女人的眼睛。

恍惚間,她聽見鬼王對她說——

是暌彆多年的邂逅,是愛恨難辨的寒暄。

——“蕭大將軍,彆來無恙。”

蕭大將軍……

蕭凰的手忍不住的顫栗。手背上一撇彼岸花痕,閃爍著她終其一生都走不出的猩紅。

恍若一轉眼溯回十八年前,她站在淒冷的雪夜裡,站在那枷鎖重重的地窖前,站在那泣血嘶聲的呼救裡,高高舉起那柄“為天之器,承天之道”的唐虞……

卻是直到最後,也沒能將劍斬落,沒能……將她救起。

蕭凰一下子氣力全失。

渾身的金光消散無蹤,劍鋒的清光黯下去,飄飛的紅桃凋謝一地。

她退開數步,十四霜有氣無力垂下去,斜插在彼岸花叢中。

她借長劍支撐著身軀,眉眼於無力抵抗的劇痛中抬起,望向那雙刻在夢魘裡的眼睛。

“你……你就是……”

魔羅始終笑得雲淡風輕。

遭遇過人間極惡的她,彆說這仙鬼一局的生死成敗了,哪怕是魂飛魄散,地裂山崩,也遠不足以驚動曆久彌堅的心神。

但故人相見,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她看著曾經享譽四海、卻又跌落塵泥的女將軍,以與世無雙的堅卓與高傲,向她坦言——

“不錯。

“我就是玄州黑村地窖裡的瘋女人。

“我就是犬戎國公主,單於王都侯之女,木華黎彆姬。

“我是大鐵圍山無間地獄的神佛,我是十方無量娑婆世界的修羅。

“我就是鬼道之尊——

“魔羅鬼王。”

第153章 涅槃(一)

曼陀與桃英交織落儘,奴兀倫和花不二搶著趕上來,一左一右護在魔羅身畔。子夜也很快提劍追上,守在蕭凰身前。

可此時的魔羅與蕭凰已全無對戰之意。因八神烏的極陽反噬,魔羅一連咳出好幾滴屍血,魂身微微搖晃,隻能借助奴兀倫和花不二的攙扶才能站穩。而這邊的蕭凰雖毫發無傷,臉色卻是慘得煞白,手底下的劍霜隨著顫栗而一閃一滅。

才來的幾人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但聽蕭凰失魂落魄開了口:“這十八年……你為何不殺我?”

魔羅一笑蒼涼。

“你們漢人常說,義不理財,善不為官,情不立事,慈不掌兵。

“可偏生你蕭大將軍,最是個大仁大義、大慈大悲之人。

“比起殺了你,我倒更想看看——

“一個大仁大義、大慈大悲之人,卻犯下最肮臟、最血腥的罪孽,會是怎樣的生不如死。”

“啪嗒——”

十四霜從掌心垂落,跌進隨風招搖的血色裡。

是啊。

生不如死……

這十八年,她的確是日夜煎熬,生不如死。

比起溺死在黑村冰河裡,這十八年的行屍走肉,確乎是殘酷得多得多了。

鬼王不愧是鬼王,太懂得拿捏人心善惡。

這一切,從不是她的疏忽大意,更不是她的天佑僥幸。

從始至終……全都是因果報應。

蕭凰與魔羅的問答,子夜和白狐都看在眼裡。她們早知蕭凰心魔極重,雖為她二人的冤孽感慨萬千,但眼下危亡關頭,決不能有半點馬虎容讓。子夜猛一把將蕭凰拉到身後,手中的十四霜筆直振起,鋒芒直對著魔羅那雙深邃的瞳仁,劍上的銀輝依著呼吸一起一落。

“魔羅。”白狐道出仇人的名號,“我送你一條路。”

魔羅聽出她難得有鬆動之意,想著暫先聽聽她要怎樣講和,遂抬手一揮,戰場上的數百鬼士便歇了廝殺,借彼岸花遁形移身,齊齊列於魔羅身後的花海,按兵待命。

鬼士一撤,眾仙家也終於從惡戰裡鬆了口氣。但勝敗未決,他們也顧不上這片刻喘息,連忙退往白狐身邊,與鬼道重兵遙相對峙。

鋒上的寒光由弱轉盛,白狐眉目一緊,放聲道:“你們若能放下屠刀,自投酆都奈何去,我們仙家便送你超度輪回。來世你們乾乾淨淨做人,因果罪逆,一筆勾銷。”

她深知以鬼道現在的兵力,仙家盟軍著實遜之一籌。若要硬打下去,哪怕有二三分的勝算,也必定是犧牲極大的慘勝。如此戰果,絕非她情之所願。但血海深仇擺在眼前,許諾給惡鬼一個善終輪回,已然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讓步。

倘若換做彆個孤魂野鬼,一場超度足以令它們降順歸服。但在誌比千秋的魔羅鬼王麵前,所謂循規蹈矩、重入輪回的“超度”,無疑是對鬼道最大的羞辱。

果不其然啊……

她想。

——這些仙家,真真是無可救藥。

“所以……”她神色極諷,“在你們仙家眼裡,什麼都能一筆勾銷是嗎?”

“我明白你生前的苦處。”白狐咬了咬牙,壓抑著悲憤的淚花,“可我要給死去的赤狐仙尊討一個公道,我要給這十餘年流血犧牲的百獸仙家討一個公道,我要給這陽關大道上的社稷蒼生討一個公道!”

“嗬……”魔羅更覺可笑,“你要為它們討一個公道?”

無間訣刺青從鬢邊直抵眉角。

“那誰來為我討一個公道!”

她指向身旁個個執念深重的鬼士:“誰又來為她們——為這些,被這肮臟的世道淩虐了一輩子,卻又無處申冤的往生者討一個公道!

“嗬,公道……你們仙家從來看不清,這公道是個什麼公道,社稷是個什麼社稷,蒼生又是個什麼蒼生!

“什麼是公道……

“我魔羅鬼王才是公道!”

話音重重摔下,她咽下喉中屍血,強忍魂身裡陰陽相激的不適,長袖攜冥力一振,一眾鬼士當即運火為鋒,拔刃張弩間蕩出磅礴殺氣,勢要同仙道殊死一戰!

眼見敵人軟硬不吃,白狐也再無和解之意,抬手掣出上百道天雷符,“嗒嗒嗒”散往四麵八方,轉瞬間長空聚起濃雲萬裡,風嘯裡裂開隱隱雷鳴。

——她將耗用整個桃穀的靈力,問天地喚下雷劫萬頃,將鬼道妖魔儘數毀殺!

雷劫本來是妖魔最為懼怕的天譴,可魔羅不但無絲毫懼意,還猖狂地笑了出來。

白狐心底一慌,起初還不明其故,可當她看到魔羅與眾鬼士的眉心都化開金紅色的片羽時,這才恍然驚悟——

“邪神金烏?”

她著實想不到,鬼道為了增進兵力與仙道為敵,但不惜葬以千數活人生魂,祭拜這封印數千年的嗜血邪神:“你們竟然……血祭八神烏?”

魔羅緊按著被至陽金烏撕扯的心魂,劇痛裡寒聲一笑。

說來這八神烏原是為天器府所祭拜,她們鬼道隻是坐享其成罷了。但時迫至此,又有什麼好解釋的呢?

“不錯。”她傲然道,“天雷滅得了妖鬼,卻滅不了太陽真神。你儘管拿天雷劈殺了我們,八神烏自會重臨世間,到時不但你們百獸仙家,還有你的黎民百姓,你的社稷蒼生,都是我們鬼道的隨葬!”

魂魄的鎮壓漸漸開解,眾鬼士周身泛起金紅烈色,風中也傳出神鳥嘶鳴之聲。

魔羅並攏右手食中二指,抵在前額愈燃愈烈的金羽上。

“既然道不同,那就——同歸於儘罷。”

雷驚陽震間,白狐攥緊了掌心的十四霜,指尖忍不住輕微的顫栗。她雖有把握將雷劫滅了鬼道,但以仙軍之力抵擋重臨於世的八大金烏,卻是難操半點勝券。

可事已至此,哪還留有一絲恐懼的餘地。

“仙軍聽令!”瑞鳳眼毅然揚起,疾風撫過鬢邊的青絲。

“——誓死一戰!”

“是!”眾仙家激昂為應。蕭風寒水隨聲作凜,如在吟誦一去無彆的哀歌。

白狐手中牽引雷訣,於天際化開第一道呼山嘯海的雷鞭,橫貫穹廬八萬裡,直奔遠處的魔羅鬼王劈了下去——

“嘩……”

——卻並沒有預想中的動地驚天。

雷霆仿佛被汪洋大海吞去了一般,頃刻間消逝得聲影全無。

漫漫塵煙裡,空無一物。

……唯獨有幾片輕盈飄落的火紅色桃瓣。

灰飛煙散時,仙鬼兩道終於看清,就在她們對峙的正中央處,站著一道人影。

玄金色的長衣隨風輕舞,以一身孤零零的清俊,站出不周山一樣的巍然。

她將手高高舉在半空,竟是以渾厚無比的仙力,抵去了天降的萬鈞雷霆。

“蕭凰!”白狐愕然,“你做什麼?”

蕭凰緩緩放下手臂,環顧左右的仙鬼兩道,沉聲開口。

“請諸位先收兵,聽我一言。”

魔羅向來處變無瀾的神色也微微改了一改。指尖仍凝在眉心處,但金羽的光耀隱約黯了下去。

蕭凰轉來那一雙沉毅的丹鳳眼,定定望向魔羅這裡、她曾經逃避了半輩子的——那雙狼一樣的眼睛。

隨後,聲作金石,篤然而落:

“當年,是我接應公主有失,也是我奉命領兵北伐,覆滅犬戎,也是我在公主危難之際,沒能伸以援手,更是沒能……直麵真相。

“如今這萬般因果,皆由我蕭凰而起。

“仙債鬼債,合該算在蕭凰一人頭上。

“蕭凰願以一己之命,斬斷因果罪業,換取三界太平。”

第154章 涅槃(二)

“蕭凰願以一己之命,斬斷因果罪業,換取三界太平。”

話聲所及,天地山川一片闃靜。

眾仙家都在沉默裡油然生撼,唯獨魔羅的唇邊依然勾著冷笑。

她蕭凰一條性命,相較於鬼道存亡,何足為道?

於是她的指尖仍不離金羽左右,淡淡追問她:“然後呢?”

蕭凰似乎早已料見她的追問了。

但就在仙鬼僵持之際,她也已痛定思痛,參透了她們終該做出的選擇。

蕭凰抬手往中指一咬,一滴鮮血顫巍巍滑落,“啪嗒”一聲落入腳下花叢,瞬間漫成數丈開外的龍蛇符畫。

“起咒,結契!”

眾仙眾鬼的臉色都是一凝。

——天譴咒。

蕭凰站在飛快鋪染的天譴符一角,向著八方鬼神,朗聲宣契:

“仙道渡生靈,鬼道渡亡魂。仙道濟世救人,鬼道申冤償債。

“世間因果擾擾紛紛,從來不是黑白分明、一概而決,需仙道為生者仗義,亦需鬼道為逝者鳴冤。

“仙鬼兩道本應並立於世,但遇人間不平事,首當相協相議,決不許相害相殺。仙家不得包庇凡間罪禍,鬼士不得濫殺世上無辜。

“順者相安無事,違者當受天譴之罰。千歲恒立,萬古不移。”

“眾位。”她宣契完畢,腳下的符文也已成形,“簽契罷。”

風輕唱,水低吟。

……良久無聲。

直到魔羅點了一下頭,率先揚起小臂,食中二指彈出一枚鮮豔的彼岸花,朝蕭凰的所在送了過去。

——她聚鬼為道,本就為了反抗天道不公,改寫三界秩序。

蕭凰的天譴咒雖立得折中,也難免多了些條條框框,卻是頗中她下懷。若能不傷鬼道兵馬,即可與仙道分庭抗禮,何樂而不為?

那一枚纖細的花瓣飄飄悠悠,如一隻靈蝶飛入天譴符陣中,又像墨滴一樣暈散開來。

——鬼契,已成。

人契、鬼契俱在,僅剩下最後一方——仙契了。

蕭凰看向神色猶疑的白狐:“仙尊,請簽契。”

事態發展至此,其實白狐早已不再猶疑。

雖有愛侶的命仇橫亙在心,但比起搭上仙道全軍,甚至搭上蒼生社稷,都要遭受邪神降世的滅頂之災,她自然情願與鬼道講和。

真正猶疑的人,並不是白狐。

——而是子夜。

小姑娘根本想不及什麼金烏降世,什麼仙道盟軍,什麼社稷蒼生……

她滿耳裡隻聽見了:“蕭凰願以一己之命,斬斷因果罪業,換取三界太平。”

……她的蕭姐姐,要拿自己的命,換取三界太平。

那是……那是她的蕭姐姐啊。

白狐感知到子夜心境不穩,她隻能奪了她的舍,指尖凝出一瓣白桃,往天譴符的缺口處飛渡而去。

桃花緩緩沾上龍蛇飛舞的地麵,“嘩”一下灑開最後一柱符文。

三足鼎立——

天譴咒成。

立咒的一刹那,雲杳塵寂,天成地平,千峰拜禮,萬籟功歌。

蕭凰合攏了丹鳳眼,任微暖的清風拂過麵頰。

然而這一切,還並沒有告終。

魔羅絕不是得過且過的人。

“蕭大將軍。”壓下金烏陽氣的她,氣色顯然沉穩了不少。

她的鬥篷飄懸在花叢之上,款款向前。

“請。”

蕭凰與她鄭重點了點頭。

蕭大將軍一諾千金,既是答應了以命為償,便絕不會反悔。

可就在她轉身之際,背後傳來一聲急喚:“蕭凰!”

喚得她心肝狠狠一顫,忍不住酸楚湧上了眼眶。

她轉過身去,遠遠望著那衣角飛揚的一抹青白,暖融融地一笑。

——恍若回到二十年前,她跪在漢京宮家的屏風前,跪在拯救她、養育她、成全她的容玉麵前,與她作出延回兩世的訣彆。

“師娘……”

她喚著她,還如少女時模樣,笑得那般明朗,那般昂揚。

“您曾經教我——克忠守義,酬家報國,為天之器,承天之道。

“弟子……做到了。”

話聲落儘,她義無反顧轉過了身。

隻丟下子夜遠遠站在那裡,含著支離破碎的哽咽,喊了一聲:“蕭姐姐!”

她妄想憑一句隻屬於她的“蕭姐姐”,將她挽留。

蕭凰的淚水一下子流出來。

她生怕自己再遲疑,便會忍不住回眸。

一旦回眸,便再也邁不出舍生取義的腳步了。

於是她狠心一咬牙,握住胸口的桃鈴吊墜,“啪”一聲扯斷紅絲,舍去了赤狐仙尊的七百年功力。

隨後,便是大步上前。

——以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軀,走向等候已久的魔羅鬼王。

蒼茫的日色籠罩著平野河川。蕭凰就走在這深沉的日色裡,一步步迎近魔羅鬼王。

也是直到此刻,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鬼王的形貌。

比起俊佻的女將軍,鬼王的身骨顯得有些單薄,甚至連一副杏腮桃臉,都還是死前十七八歲的嬌艾模樣。

但正是這麼一個嬌花似的姑娘,承著一身空古絕今的帝王氣,敢與天地並肩,敢與日月爭輝。

蕭凰心裡頗有些感慨。

……死在她手底下,著實不枉。

她在她麵前站定了,低頭看她掌心裡燃灼的鬼火,等待那束火焰幾時抬起,刺進自己的心窩裡來。

然而鬼王久久低垂著眉眼,任鬥篷遮住了視線,不知她現下是怎樣一副神情,心裡頭又在尋問著什麼。

等了好一會兒,魔羅依然沒有下殺手。

裙角掃過清和的微風,她緩緩轉過魂身,眺望無垠的曠野草原。

而後,竟喃喃敘起舊來:“犬戎進貢中原,該是多久的事了?”

蕭凰隨她一同望向天邊。

暖陽照耀著曆儘滄桑的一人一鬼,也似照著當年怒馬鮮衣出使邊關的將門少女,照著風華濁世萬裡來朝的草原彆姬。

蕭凰粗略一算,自己原是在十五歲那年奉旨出塞的:“二十……嗯,二十一年了。”

“二十一年了……”魔羅一聲長歎。

指掌一鬆,鬼火便輕飄飄地散去了。

“歲月,可真快呀。”

她說著,臉龐又轉回來,鬥篷下露出深粹而明亮的杏仁眼,靜靜地、與蕭凰兩相凝望。

蕭凰心口一震,隨後眼前光換影移——閃過幽冥孽海裡掙紮悲泣的造惡眾生,閃過昏黑宮殿裡歌舞戲笑的鮮豔紅衣,閃過重重木柵裡的一隙雲天,閃過鴻雁、濁雨、落葉、飛雪,與那黑幢幢、亂擾擾的人影……

舊時年月如浪華飛逝,待得水落石出時,滿眼隻見得一片茫茫戈壁。

孤煙落日下一眾浩浩人馬,兩排儀仗均著犬戎的銅甲裘衣,颯颯旗旌護擁著一輛高大華美的轅輻車。

牽牛護車的,是一個劍眉星目的女侍衛。

車廂裡,端坐著一位身穿蟒緞裙袍、額垂瓔珞飄帶的盛裝公主。

公主的杏眼裡凝固了暮色,遙盼著車馬所向、千裡之外的漢家宮闕。

蕭凰看到了。

——這裡,是鬼王的瞬境。

第155章 魔羅(一)

我生於駱駝山下,吐護真河畔,犬戎國的乞顏族部落。

我的父親是乞顏部族長。早年間,乞顏族人馬彪悍,他常年帶著族人燒殺劫掠,奪走彆族的金銀、牛羊、領地,俘虜他們的男女做奴隸。

就連我的母親雅蘭薩穆爾,也是這樣來的。她是韃靼爾部族的公主,卻在部族遷徙時遭到乞顏的襲擊。她被捉為奴隸,強搶到父親的帳房裡。

……再後來,便有了我。

母親做了父親的妃子。但父親隻想著征伐劫掠,身邊的女人數不勝數,對我們母女並不怎麼關心。

母親在乞顏部落裡委屈了很多年。她沒有彆的寄托,便把心血都花在了我的身上。她撫育我,教導我,她給我起名木華黎彆姬——我是草原上最尊貴的公主,是她最引以為傲的女兒。

可她身子很弱,在我九歲那年,病重去世了。

臨終前,她將我托付給相好的女族人切烈氏。切烈氏也有一個小女兒,那女孩擅長騎射,驍勇善鬥,便當成是我的侍衛,陪著我一起長大。

她叫切烈奴兀倫。她總說,要守護我一輩子。

十二三歲時,我和奴兀倫喜歡騎馬出去遊玩。我們悄悄跟隨乞顏族的兵士,目睹他們劫殺彆的部落。所過之處遍地是哭聲,血染肥了青草,成群結隊的野鷲盤旋在長空,十餘日不肯散去。

也是從那時起,我心裡開始有了思索。

我雖是乞顏族公主,卻越來越憎惡這個嗜殺的部族,憎惡我那殘忍無道的父王。

我憐憫那些被侵占、被欺淩的小部族,更憐憫那些和我母親一樣的、被當成戰利品搶來搶去、飽受□□的女人們。

我想過救她們,但除了與她們衣食,也沒有彆的救法。

我幻想這茫茫草原上,也能有公道和律法,讓部族之間不再弱肉強食,再也沒有血腥的混戰,再也沒有女人們被當成戰果,任禽獸一樣的男人們予取予奪。

我曾聽母親說過,在那千山萬水以南,號稱泱泱漢地,禮儀之邦。漢家有漢家的禮法仁義,天下為公,四海升平。

我仰慕漢家儒法。我向往去千裡之外的南國,師習漢室的治國安民之道。

我妄想借那禮法仁義,改變這不公的世道。

……

在我十六歲那年,乞顏統並了韃靼爾、斡難、乃蠻……許許多多旁的部族,對南國則號稱犬戎。

草原雖暫得一統,可父王他也已老病加身。外有漢家鐵騎嚴防死守,內有眾多部落仇視眈眈——憑兵馬縱橫了一輩子的他,終究也被兵馬壓垮了脊梁,帳房裡臥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父王死後,由我的長兄即可汗之位。但對犬戎國的內憂外患,他也一時無策。

我向他提議,莫不如向南國奉藩稱臣,茶馬往來,婚姻為好,如此既能化解外患,又能借漢家的蔭庇平定犬戎眾族,一舉兩全。

新可汗與眾元老甚以為然,遂修書遣使,備以文馬百匹,國珍域寶十車,又應我自行請願——許我木華黎氏公主入宮為嬪,前與漢室言和。

得夏漢回書之後,我便隨進貢的香車文馬,一同踏上了朝漢的南程。

那一年,我十七歲。

十七歲,我促成漢戎之盟,盼犬戎再無戰亂,盼天下再無不公。

十七歲,我身著犬戎最華貴的嫁衣,坐在命運的轅輻車上,一步步行近向往已久的漢宮。

十七歲,我在碣石關客棧遭遇暗算。衛兵儘遭毒殺,我被路過的惡賊劫入風沙,失去了要守護我一輩子的侍衛奴兀倫。

十七歲,我在漢人的領地——黑村的地窖裡醒來。

十七歲,我食不果腹,我衣不蔽體,我雙手鎖著鐵鏈,我仰頭隻能望見柵欄的縫隙裡,鴻雁,濁雨,落葉,飛雪,消磨著奄奄一息的一方雲天……

十八歲……

我十八歲了。

十八歲,我親曆了這世間……千般萬般的黑暗與醜惡。

十八歲,我想過許許多多種死去的模樣:死在逼仄的、發黴的角落裡,死在幼童吐來的唾沫、扔來的石塊下,死在村婦的惡罵與毆打下,死在……死在那些禽獸的,反反複複的、粗暴又肮臟的呼吸裡……

……

十八歲,我遇見一個傻姑娘。

她把她的飯分給我吃,又捧水來給我喝。

它們喊她“傻妞兒”。

她很善良,很可愛。

……

十九歲。

十九歲,我望見地窖外的它們奔走相告,舉手相慶。

夏戎之戰結束了。

……犬戎國,滅了。

十九歲的冬天冷極了。下了很大很大的一場雪,連下了許多天。

傻妞兒把她的鋪蓋塞給我。我病得很重,身上痛極了,卻還沒死。

十九歲,我聽到沉重又繁密的馬蹄聲走進村落,我看到威嚴雄武的漢家鐵騎,又看到它們簞食壺漿,夾道相迎。

我看到為首的那匹高頭大馬,乘的是意氣風發的漢軍將領。“他”戴著斑斕惡煞的麵具,望不穿是怎樣一副五官。

十九歲,我吃下命中最後一頓飯。是一個羊肉包子,餡很滿,很香,還是燙手的。

十九歲,我一邊吞咽著包子,一邊看清了那漢軍將領的模樣。

——身形很清俊,眉眼很柔美,雖穿著男人一樣的甲胄,可眼底那藏不住的悲憫,卻像極了一個女人。

臨死前的通透告訴我,那就是一個女人,和我一樣的女人。

十九歲,我依然抱著活下去的妄想。我哭著乞求她,求她救我出去。

十九歲,我失掉了最後一縷希望。

——她猶豫幾番,終是丟下了本來要斬斷鐵鏈的匕首,頭也不回地……逃遠了。

換之走來的,是那些喪儘天良的禽獸。

它們舉著火把,循著我的哭喊聲,如蒼蠅嗅了血一樣貪婪湧來。

傻妞兒哭得很大聲,可沒有人在乎她。

……

十九歲,我死了。

我記不清是怎麼死的。手腳好似被打斷了,破損的五臟流出來,草繩捆住我的咽喉,我在搖搖晃晃裡失去了感識。

……

十九歲,我終於明白一個道理。

禮法仁義,改變不了這世道不公。

是漢家,還是犬戎,原來並沒有甚麼分彆。

一樣是臟惡醜陋的人心,一樣的弱肉強食,一樣的黨同伐異,一樣的苦難在天南地北的群族裡輪回重演,一樣的……無藥可救。

原來人世間,根本沒有我向往的“公道”。

這天底下的世道,走到哪裡,都是不公的。

可即便死了,我依然心存妄想。

我妄想這人世間遭遇的不公,卻能在死後的彼岸,得到應有的判斷與伸張。

我不信強食弱肉,不信禮法仁義,便隻有相信因果輪回。

可沒想到,我又錯了。

我爬上萬階奈何,我踏破萬裡酆都,我躋身億萬萬野鬼冤魂,一座一座叩遍十殿閻羅,隻求鬼神懲治害死我的黑村,隻求一個理所應當的因果。

然而……它們並不在乎。

可笑那善惡諸司,六曹法吏,鐵麵無私森羅殿,明鏡高懸天子堂——卻是對我的累牘冤業看也不看,草草一批,即刻畫招發落,要我趕快去轉世投胎。

如此荒唐的判決,要我怎生能認?我在閻君殿外長跪不起,一遍遍重擊登聞鼓,一遍遍訴告我的血海深仇。

可它們隻是笑我:“已許你來世投為男身,無災無難,榮華太平,你還有甚麼冤要伸,還有甚麼仇要報?”

我斷不肯為這歪理退讓:“來世怎樣,與今世何乾?今世的冤,我今世要雪,今世的仇,我今世要報,今世有人麵禽獸為非造孽,我便要它們付出血的償還!”

它們卻更不耐煩:“四海五嶽,千秋萬載,不平之事多如河沙牛毛,倘若個個都要以血償還,這人間豈不是大亂?更何況人世有尊卑貴賤,六道分天地陰陽,總不能為你一己私仇,傷及千家萬戶,更不能為你往者之冤,悖逆生死常序。再休為此蝸角執念登堂擾事,否則押你去酆都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我數不清是第幾次被鬼差逐出閻君殿了。

殿外,我望見一眾又一眾排不到儘頭的亡魂,同我一樣放不下前塵執念,同我一樣背負著沉冤血仇,同我一樣苦苦拜遍閻羅十殿,卻隻問得一道輕賤至極的因果——

生者的命,重於死者的冤。

陽間的秩序,重於陰間的不平。

唯有舍卻前塵,投一個所謂的“好胎”,日複一日重渡那紅塵苦海……

才是這陰司地府裡,唯一的公道。

這,也是億萬萬生靈無一違逆的——

六道輪回。

我被趕出酆都,流落鐵圍山下,終於才大徹大悟。

漢儒的禮法仁義,救不了這世道不公。

因這天底下的世道,處處皆是不公。

冥界的因果輪回,同樣救不了這世道不公。

因這三界六道裡,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公道”。

我想要的“公道”,決不是拿委屈忍讓換來的,不是靠禮法仁義教化來的,更不是憑地府陰曹、三界六道施舍來的。

——是要我親手爭來、搶來,牢牢攥在手心裡的。

既然冥府無能,便由我為鬼伸張。

既然天道無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第156章 魔羅(二)

既然天道無公,便由我,逆天行道。

可想來容易,做起來卻絕非易事。

我要複仇雪恨,我要改天立道,眼下最緊要的,是修為。

沒有足夠強的修為,又怎能懾服鬼眾,開宗立派?

好在我死去時怨氣極重,比起尋常的鬼魂,陰煞要強上不少。

回到陽界,我碎開百丈冰河,令漢家精銳全軍覆沒。

——隻是,留下了那個女將軍。

我倒想知道,她那樣仁慈良善的一個人,卻背負著彌天大罪回去,往後餘生,她該怎麼活。

於是,我用她沒能救下我的那柄匕首,救下了她。

刀鋒下的那朵彼岸花,就算是還她的謝禮。

謝謝她的羊肉包子。

三千士卒的陽魂,儘被我煉入鬼元。

修為既已大增,我又回到黑村,定要將那些禽獸,一日一日地折磨至死。

這兩年我經過的苦楚,必要讓他們慢刀碎剮地嘗個遍。

可複仇尚未開始,便又有魚肉送上了刀俎。

嗬……

是仙家。

我向來最厭恨,也最瞧不起的,就是仙家。

這些仙家啊,滿嘴的蒼生道義,卻不問這人吃人的蒼生裡,道義是何等虛偽,又是何等殘忍。

它們隻知維係這三界六道,隻知讓人渡苦海,讓鬼入輪回,卻不知這循環往複的三界六道,早已經黑透了,爛到根了。

既然它們看不透,那我便要讓它們看個清楚。

凡是來鎮壓我的仙家,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雙我殺一雙。

神羊獬豸被我抽了筋,黃熊蒼狗被我扒了皮,涿水赤鯉仙讓我剁成了魚膾,昆侖淵開明七仙更是被我抽乾了血……

我殺掉的仙家越多,吸納來的修為越是暴增。陰壽隻過去一旬,已然收來仙家三百年的功力。

直到最後一個……

哈哈。

是一頭紅毛九尾的小狐狸。

我最瞧不起仙家。

但這隻小狐狸嘛……

還是挺有趣的。

我說她小,她卻也並不小。

遠遠地,我就嗅到了她濃鬱的仙靈氣。

……至少五百年以上的修為。

我守在地窖裡,坐在一堆仙獸的屍骨上,掌心攥著一團鬼火,等著這一次送上門的,會是怎樣一道山珍海味。

桃花飄落,仙身顯形。

說來也怪,這地窖本來很是低矮,那小狐仙兒的身材也算高挑,可她端端正正往那兒一站,不知施了什麼仙法,這地窖竟也似變得開闊起來。

那是個傍晚,柵欄縫裡漏出一道道光棱。我差不多看清那赤狐仙的臉,是沉熟,風雅又溫柔的美,有威嚴亦有慈悲,籠罩在日暮昏光下,活像一尊菩薩。

我殺過那麼多仙家,這是唯一一個,讓我感到仙道最為純粹的。

我倒是愣了一下。

……心裡湧起強烈的悲與恨。

憑什麼我嘗遍人間極惡,渾身是淤傷、汙泥與鮮血,她卻像一尊聖潔的神祇,站在不染煙火的神龕上,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

憑什麼這些愚蠢的衛道仙家,永遠置身於三界五行的崖岸上。憑什麼我輩惡鬼,卻隻配在肮臟卑賤的輪回海裡掙紮?

我寒著目光,從陰影下走來。

我不想比她遜色,魂魄便幻化成才出宮時,最尊華綺麗的模樣。

她看到我,卻也愣了一愣。

大抵是想不到,殺害這麼多仙家的大凶之物,會是一位瓊枝玉葉的異國公主。

她微微歎了口氣,紅袖一抬,指縫裡懸下一顆桃核雕製的鈴鐺,陰風裡“泠泠”地響。

她說:“我可以渡化你。”

渡化?

她神色倒是誠懇,隻可惜在我聽來,不過又是仙家偽善的陳詞濫調。

我不屑與她多言。

魂魄穿梭成一道玄魅,攜曼陀飛花襲向她麵門!

然而,我低估了她。

和那些仙家不一樣,狐狸的功力太強了。

我指尖的鬼火尚未探去,她的身影已是消逝無蹤。

我心下一驚,便聽四麵“咯吱咯吱”的土石崩裂之聲,地窖裡竟生出盤根錯節的桃樹林來。

滿壁紅桃搖落,濃厚的仙氣壓得我魂身顫栗,鬼元一陣一陣地抽痛。

我於驚怒裡回頭,望見半處在桃蔭下的她,紅裙拂地,袖手在背,話聲輕淡而有力:“我可以渡化你。”

同樣一句話,卻是多了一絲冷峻,少了一絲慈悲。

哈。

正如我低估了她一樣,她也低估了我。

她以為“渡化”是對惡鬼的恩賜,可對於我,卻是羞辱。

我冷冷一笑,釋出已煉成冥息的三百年修為,深紅的曼陀花盛放在暖紅的桃英間。

——鬼元一凝,又一次奔她殺去!

她蹙著眉尖,雙手依然背在身後,隨著我一記記殺招滑步移形,那火紅的尾巴跟著飄逸裙角一擺一擺的——倒是有幾分可愛。

她身法極是輕盈,鬼火連她一根狐狸毛都沾不著。我越殺越急躁,更放出數十道尖利的花藤,緊跟她的身影左右圍攻。一時處處是風急木摧,花揚火逝,一間低矮的地窖,竟似被仙氣與冥息撕裂了方圓,幻變如沙場一般開闊。

攻到最近處時,我能聞到她鼻息裡清冽的桃香,還看清了她的眉心裡,畫有一彎弦月。

我將掌心的鬼火攥成利刃,儘全力刺向那張威嚴又慈悲的臉。

——卻是刺了個空。

“嚓”地一聲,鬼火沒入土牆中,桃瓣混著塵煙四散開來。

我還來不及弄清戰況,魂身各處都迸出吃緊的刺痛,往身下一瞥,竟是纏滿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紅絲,也不知是幾時布下的陷阱。

“嗡……”

紅絲的勁兒往後扯去,我不得已被扯彎了頸項,半分也動彈不得。

隨後,便是一根細細涼涼的桃枝,輕輕抵在我的後頸處。

那是狐狸的絕式——三寸紅。

桃枝一刺,再凶的厲鬼也當魂飛魄散。

那時的我見識不多,並不知狐狸使的是什麼招數。但後頸心的刺痛令我魂魄生凜,我很清楚地察覺到,自己離湮滅就在這分寸之間。

三寸紅在虛實間探了一探。小狐狸的聲音,從我耳畔傳來。

“我可以渡化你。”

她還是那句話,卻比上一次更冷峻了。

“這是最後一遍。”

她以為我會畏懼,可我卻笑得風輕雲淡。

生前經曆過十八重地獄的人,又怎會怕什麼魂飛魄散?

她不知我為何要笑,緊了緊三寸紅,又說:“你可以棄了怨念,到酆都城去轉生。也可以隨我去修仙,濟世救人,守護社稷蒼生。”

我笑得更悲涼了。

“渡化我……”

“你怎麼今日才想著渡化我呢。”

她默了默,似在思索我話裡何意。

我魂身顫了顫,頸間裂開一道深痕——是我被那群畜生吊在樹上時,勒斷了的。

死前的骨肉早已分離了,我便身形不動,也能輕易地轉過臉來,笑吟吟望著近處的小狐狸。

我能看到,她金黃的瞳仁裡驚起一絲波瀾。

“當我在雪夜裡凍著,餓著,被那群畜生拖出來,毆打到活活痛死,又被吊在樹上示眾時……

“你在哪裡?”

邊說著,我身上的輕綢蟒緞邊凋零下去,變成不足蔽體的臟衣爛衫。

裸露的肌膚上,也爬滿了觸目驚心的青紫與血痕。

“當我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窖裡,整整兩年,被唾罵,被淩虐,被奸辱,日複一日地生不如死時……

“你在哪裡!

“當我在出嫁路上被惡賊擄入山村,當那烽火綿延燒遍漢戎邊界,當乞顏族的鐵蹄染紅吐護真河畔的草原時——

“你又在哪裡!”

“在我生而為人的十九年裡,我不曾有一次見過你。

“怎麼我做鬼才十餘日,你竟好心來渡化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