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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穩如磐石的手腕被我質問得一抖。

三寸紅也在不知不覺間收回了寸許。

瞳目裡,是千年修為也遮不去的驚惶。

而我,步步緊逼。

“說什麼濟世救人,守護社稷蒼生……”

“你敢不敢走到那地窖外麵,敢不敢睜開眼瞧一瞧——

“你濟的是什麼世,救的是什麼人,社稷是什麼社稷,蒼生又是什麼蒼生!

“你敢不敢看著我的眼睛,看一看我的生前死後,你敢看嗎?

“你敢嗎!”

她那雙澄露一樣的眼眸,始終在與我對視。

無論她敢不敢看,她都已經看了。

我敢確信,哪怕是玉皇上帝,如來尊者,也不可能從我的瞬境裡平心靜氣地走出來。

更何況,是這個區區千年修為的紅毛小狐狸。

這一次,我沒有低估她。

她的臉色變了,變得很是慘白。

不曉得是驚駭,是憐憫,還是堅守了千百年的道義在動搖。

然而她不知道——

一條滴著火舌的花藤正從她身後緩緩升起,悄無聲息地靠近。

愧疚啊,仁慈啊……

往往是一個人最脆弱的命門。

小狐狸。

……我們該告彆了。

我暗把指尖一扣,花藤直奔她的背心刺下來!

小狐狸也不傻。

刺透骨肉的陰氣,她不可能毫無預知。

可惜啊,那花藤離得太近,她便想躲也躲不開了。索性她也不再躲,卻從指尖彈出三寸紅的花枝,刹那間已逼近我的心口——

鬼火與桃枝,就在同一時刺穿了,她的胸口與我的心魂。

第157章 魔羅(三)

光滅了,風啞了,鮮紅的血與暗紅的血交織著濺開,曼陀與桃花同時萎落,我和她也同時倒在地上。

三尺遠外,我聽見她的喘息和我一樣,此一高,彼一伏,虛弱又淩亂。

她的鮮血是燙的,我的屍血是冷的。血與血從兩邊漫到一處,冰冷與滾燙凝成了天淵。

魂魄深處的劇痛告訴我,那一枝三寸紅就嵌在我的心脈旁。哪怕隻是微微一動,都有可能害我魂消破滅。

心魄被壓製著,我還剩僅存的一點力氣,但我來不及用它拔出那三寸紅。

因為我偏過腦袋,看到小狐狸也在看著我。

方才那鬼火正擊她要害,她臉色很是難過,但依然不失慈悲與威嚴。

鬢邊的狐狸耳朵還因疼痛一顫一顫的,可愛得很呢。

狐狸雖可愛,但她畢竟是仙家,還是頂厲害的仙家,我留她不得。

我耗用奄奄一息的鬼元,動了動指尖,狐狸胸口那束鬼火跳了跳,往血肉裡刺得更深了。

她的眉頭皺的更痛苦了。

我略微寬了心,凝聚鬼息,抬手想拔出心脈下的桃木刺。

可手才抬起一半,心魂就狠狠一抽搐,痛得我差點散了神識。

那一枚三寸紅,竟也往我的魂魄深處鑽去。

我不由得又癱倒下來,餘光裡是她堅毅的眉眼,每一絲眼波都是絕不退讓。

……好狠一隻狐狸。

我隻能紋絲不動躺在那兒,邊用一縷殘息苦苦撐著鬼元,邊隔空製著她胸口的鬼火,死不放鬆。

她亦然。

……

我和她就這樣僵持著,躺了很久。

我們誰也不讓誰,隻因都明白,先退縮的那一個,必定是死路一條。

大不了,就拚個玉石俱焚。

柵欄下方,我能看到她臉上的光澤,漸從昏黃的日光,移換成清冷的月華。

寒夜的露水從柵欄滴下來,打濕她毛絨絨的紅耳朵,也打在她秀氣的眼角,沿著臉頰緩緩滑入泥土。

可惜了。

我心裡一聲歎。

想我苟活那兩年裡,這露水是拿來喝的。

……

漸漸地,連月華也暗了下去。

再過不久,就該是黎明了。

我和她徹底耗光了氣力,心口的傷處都已麻木,也無力再致彼此於死地。

地窖裡安寂了許久,她先開口了。

“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悵然一笑。

我的抱負,從未與旁人講起。

可這隻棋逢對手的小狐狸,我欣賞她。

雖然她是仙家,但我願認她做個知己。

我向她敞開心扉:“我想為鬼伸張,替鬼行道,改變這三界不公。”

她驚訝了好一會兒:“你很不一般。”

我笑笑:“多謝。”

她歎了口氣,又把話鋒一轉:“我要那些人給你磕頭賠罪,為你修碑立祠,你願意和我走嗎?”

到頭來,她還是寧願折中。

唉……

畢竟是個仙家啊。

我很久沒有開腔,直到第一縷曦輝爬進地窖,灑在她的眉梢。

地窖外,也漸漸多了來往的村民聲。

我說:“我們來打個賭罷。”

她默了片刻,問:“賭什麼?”

我說:“賭你我的命。”

“你贏了,我也不必去酆都城投胎,自願灰飛煙滅。

“我贏了,你一身千年功力,就歸我了。”

她又問:“怎麼賭?”

我說:“他們若真聽你的話,向我磕頭賠罪,便算你贏了。”

“若不然呢,就算我贏了。”

她沉吟一陣兒。

我淡淡反問:

“你不是要濟世救人,守護社稷蒼生麼?

“那我們就來賭一賭——

“所謂世人,值不值得你去拯救。

“所謂蒼生,值不值得你去守護。”

她垂下眼睫,像是打定了主意。想必,不隻是與我爭個輸贏,更是為了確證心中的道義。

“好,我賭。”

話音一落,我的屍血與她的鮮血彙到一處,於塵泥間描出溝壑縱橫,一撇一捺鑲作山海不移的咒文。

——立天譴為局,拿人心作賭,下生死為注。

天譴咒。

小狐狸是一言九鼎的人。

我鬆開鬼火,她便勉強坐了起來。

她伸手到重傷的胸口,剜出一顆金燦燦的桃核出來。

——那是她的狐心,是她七百年的修為,是她的賭注。

她將狐心置於血咒中央,仿佛還有什麼舍不下的牽掛,眼眶裡濕漉漉的。

我以為她抬袖要擦眼淚,可她隻是擦去了額頭上的彎月。

失去狐心,她剩不下幾絲靈力了,身形就從女子化成了赤狐。

隨後,便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地窖。

我守在陰暗處,目送她離去。

很快,我聽見它們將她圍住。

我聽見她斥責它們的惡行,警告它們向我賠罪,否則必有血光之災。

而後,我聽見久久的寂靜。

我聽見有男人大罵了一聲,罵她是妖怪,危言聳聽,蠱惑人心。

我聽見它們哄然笑罵,罵我這個犬戎的瘋娘們兒陰魂不散,竟還敢來黑村鬨事。

我還聽見,有人說她的狐皮很漂亮,剝下來賣到城裡,肯定值不少銀子。

然後……

我聽見眾人亂跑聲、棍棒和石頭砸下的聲音,還有,歡呼雀躍聲。

……有鮮血混著狐毛,從地窖口一滴一滴掉下來。

小狐狸啊……

我贏了。

天譴咒的血痕剛剛凝固。

我收走血咒中央的狐心,囫圇吞入腹中。靈力儘數煉入鬼元,不但傷勢飛快彌合,修為也突破了三番。

我想,是時候為鬼立道了。

黑村的那群畜生,就當是為鬼道祭旗了。

我從地窖裡飄身而出,看到黃雲白日之下,幾個頑童正在空地上捉麻雀。它們七手八腳扭斷小雀的脖子,然後哈哈大笑。

……對我的臨近渾然不覺。

我亮出鬼火利刃,從它們背後斬了下去。

可就在人頭落地的一刹那——

由魂魄深處升起淩遲重辟般的震痛。不……比那還要痛,就好像把整個十八重地獄塞進魂魄裡的劇痛……

我不知是怎麼逃出的村子,嘴裡屍血嘔個不住,染紅了一整條小溪。

痛感耗了我一兩個時辰。緩下神來,我才恍然明白……

我讓狐狸給耍了。

天譴咒是不得違逆的,她也確是將七百年修為送給了我。

然而在那顆狐心裡,又藏了另一條款契。

——不得,傷人害命。

唉,這小狐狸……

想來她雖答應與我作賭,卻生怕自己一旦輸了,我便拿著她的修為去殺人放火,毀天滅地。

……果然是,狡猾透頂啊。

小狐狸這一招確實凶狠,那天譴咒的鎮壓重比刀山孽海,可我依然不肯服輸。

黑村兩年的暗無天日,我不肯服輸;閻君殿無數次棒打出門,我不肯服輸;多少仙家拿天道輪回恐嚇我,我不肯服輸;如今區區一個天譴咒,又怎能逼我低頭認輸?

可這“不得傷人害命”的條契壓在我魂魄裡,彆說逆天行道了,連眼下的血仇都不得償報。

——我定要尋個法子,解開這陰狠的咒術。

從那以後,我便動身南下,做了孤魂野鬼,遊蕩在萬水千山。

我因怨氣太重,隔三差五便會引來仙家。放在此前,我自然不會忌憚,可如今我身上押著天譴咒,一旦還手誅仙,定會慘遭天譴。我隻能一路躲躲藏藏,從天南尋到海北,又從黃塵尋到九泉,茫茫孽海也被我踏碎了波瀾……

總算是聽得一些風聲,終於也有了破解之法。

我偷聽仙家的談話,她們說天譴咒是三界最強的咒法,無論結契之人生老病死,這道咒都將永不磨滅。

也就是說,小狐狸的那句“不得傷人害命”,是無論如何也抹不去的。

但抹不去,不意味著不能改。

畢竟在立咒時,小狐狸留下了一個萬不得已的疏失。

所謂天譴咒,是要仙、人、鬼三方共同結契,才算一道完整無缺的契約。

然而我們結的這道契,隻有一個仙家,和一個厲鬼。

人的那一方,恰好缺了個空位。

隻要在這一處做些手腳,定能將這天譴之罰,從我的魂魄裡卸出去。

可這天譴結契,講求的是一個心甘情願。這茫茫四海八荒,又去哪兒尋這麼一個人呢……

第158章 魔羅(四)

而眼下,我也沒有閒暇去找這麼個有緣人。

偷聽時,我難免讓仙家發覺,被淮南神鹿仙追出數百裡地,背後又挨了十二根銀針。被逼無奈,我隻能耗用修為,反殺了那鹿仙。可我也因此觸犯天譴咒,又一次被壓上十八重業障,壓得我躺在地上,唇邊嗆出的屍血染透了霜草。

我從晌午躺到天昏,天際密密重重聚起烏雲,陰冷的雨絲應著悶雷,一滴滴砸在我臉上。

我方才清醒了一些,心想如此暴露在深山老林之中,陰煞血腥氣到處彌漫,萬一又引來彆個仙家,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

於是我強撐著爬起魂身,昏昏悠悠在林中飄蕩,難得找見一座塌了半邊的野廟。廟裡的石像早已斑駁磨損,辨不清是什麼牛鬼蛇神。因這破廟常年疏風漏雨,神像都長出了大片的青苔。

我棲身在那座無名無號的神像裡,魂魄裡是苦痛交織,寒火熬煎,身外是苔塵肮臟,風雨晦暗……偏就在這時,破廟外又響起了腳步聲。

我昏沉沉地以為,定又是哪一路的仙家來追殺我了。

以我虛弱的天譴之身,此刻便是一隻老鼠過來了,也能輕易置我於死地。

朦朦朧朧間,我竟是苦笑了出來。

電閃波逝般,我想起自己生前死後的一輩子……

乾戈啊,馬鞍啊,婚車啊,地窖啊,雨啊,雪啊,青紫啊,血痕啊,孽海啊,奈何啊……

仿佛這一輩子,都像在狹窄漆黑的磚牆裡,拚命地長啊,長啊……想長到那遙不可及的縫隙之外,想看看黑色之上,還有沒有彆的色采。

可如今,我怕是沒有力氣了。

難道這短短二十年生死,都要終結在無止境的黑暗裡了麼……

我終歸,是要輸了麼……

昏憊裡,我望見一道人影,從廟門口走了進來。

——竟是一道,極鮮豔的大紅色。

紅得我這久處黑夜的眼眸,隱隱有些刺痛。

紅得我那枯死已久的心魂,狠狠一陣恍惚。

……我一度以為,鬼也會發夢呢。

借著石像的俯視,我漸漸看清了那大紅的模樣。

刹那間,凝住了萬縷千絲的風雨。

她……

好美啊。

明明那大紅的衣裳濕了雨,又染了塵埃……

明明那青春的眉眼沾了勞碌,又惹了霜華……

可唇角那一抹天然的笑意,襯著她一身傾城絕色,那麼的璀璨,那麼的熾熱……

那麼的,自由。

愣著愣著,我的目光隨著她的身影,來到了石像腳下。

我才開始好奇,這樣一個絕色佳人,為什麼會孑然一身,出現在深山破廟裡。

然後,我便看她的手摸到腰間,摘下一串玉石鋃鐺的吊墜兒來。

吊墜的那一端,是一枚雪白描紅的蚌殼。

我感到那枚蚌殼裡,藏著一縷縷沉睡的魂息。

——那是,另一個女人的三魂七魄。

接著,我看到她用掌心含著那枚蚌殼,那副深情,猶如在緊擁她的至愛。

她抬起頭,青絲被雨絲澆潤了幾縷。隻見這破廟四處漏瓦,找不出一處是乾燥的。

——唯獨在我這石像的腳下,有那麼一塊不大不小的空缺,還不曾被雨淋濕。

她找見這一處,便托著那枚蚌殼,輕輕放置在石像空缺處,又墊了一層柔軟的乾草。

這樣……那女人的魂魄,便不會被風雨驚擾了。

而她自己,則在石像的角落坐下來,守著那蚌殼裡的魂魄,安安靜靜地淋著雨。

閉了會兒眼睛,她卻又睜開了,對著那蚌殼撒嬌:“夫人,我睡不著。”

她一個大活人哪裡知道,蚌殼裡的魂魄早不知昏了幾個月,怎麼可能聽得見她的說話。

可她卻笑笑,自顧自說:“我就知道,你也睡不著。”

她仰頭張望破瓦裡的夜空,喃喃道:“睡不著,我給你背四書五經罷。”

說著,她真開始背起了經文:“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

背著背著,她的眼皮子漸漸沉下去,話聲越來越含糊,也就不知不覺睡熟了。

風雨小了一點,但還沒有停。

我的功力終於恢複了些。悄悄變出一束束彼岸花絲,纏在石像的手臂上,伸展出一片傘蔭來。

不大不小,五尺方圓,正好遮夠了她的睡姿。

廟外的殘雨滴滴答答,傳來幾聲渺遠的蛙鳴。

一夜逝儘。

她守護著那個女人。

我守護著她。

我還想守護她。

不止那一個晚上。

天一亮,她又上路了。

我默默跟著她一路,披星戴月,涉水跋山。

暑天我為她遮陽,寒天我為她擋風,雨天我總把陰雲一推再推,等她躲好了才落下,山林裡遇上豺狼虎豹,我都把它們嚇得遠遠的。

隔三差五,會有追兵殺來。我不好傷人害命,便用小伎倆蒙了他們的眼睛。明明她就站在大道上,他們卻像瞎了一樣,怎麼也找不見她。

她去寺廟裡問還魂之法。那些和尚見我跟著,都嚇得不敢接待,還警告她,她身後有惡鬼。

他們這樣說,她居然生氣了。

她罵說臭禿驢,那才不是什麼惡鬼,她是姑奶奶的老婆。

她說……我是她的老婆。

荒山夜宿時,她會自顧自說上很久的話。

她說,我們要去到大草原上,牧馬放羊,捉魚射兔,共此餘生。她想養一百零四十一隻羊,一百零二十三頭牛,二百零四十四匹馬,其中六十一匹棗紅的,六十一匹青驄的,六十一匹純白的,六十一匹純黑的……

她問,你都聽見了罷。

——你讓這香火的白煙轉上三圈,就算答應我咯。

……好啊。

我答應你了。

我魂隱在角落裡,遠遠勾著那香上的白煙,顫顫悠悠地轉了三圈。

她笑了。

我也笑了。

我自知,我對她入了迷。

甚至於全然忘了,她口中的“你”永遠隻是她的夫人,她口中的“我們”永遠不是我們。

甚至於差點忘了,這個女人,恰恰是幫我破解天譴咒的不二人選。

她無畏,她偏執,她的心念無與倫比的強大。

最重要的是,她有執念,有所求。

而她唯一貪求的,不過是複活她的夫人罷了。

對我這般修為千年的厲鬼,自然算不得什麼難事。

這麼簡單的道理,我怎麼可能不明白。

可我……可我……

我隻是不敢多想。

假如我當真和她做了交易,假如她的夫人當真活轉了來……

那我呢。

我還算什麼東西呢。

……

不成。

我不能再胡思亂想了。

當我再一次嗅到方圓百裡內的仙家氣息時,我才驚醒過來,天譴咒的事不能再拖了。

我是立誌逆天行道的鬼王,又豈能為情所耽,優柔寡斷?

那天,我擊退了追殺她的天器府弟子,引著她夢裡離魂,墮入無量宮裡。

那是我第一次,端端正正地直視她。

……再狂妄的壯誌雄心,也抵不住這一瞥嬌怯的秋水盈盈。

她問我,你是菩薩麼?

我本應回她“是”或“不是”,可我頓了一頓,改說道:“我是惡鬼,也是神明。”

我想知那一句“惡鬼”,能不能讓她認出我,能不能勾起她些許憶念——曾經信誓旦旦說下的“她不是惡鬼,她是我的老婆”。

很顯然,她沒有。

她早不記得隨口說出的“惡鬼老婆”了。

她隻是重重跪在我麵前,以我早已能想見的哀切,乞求我——救救她的夫人。

心坎裡酸澀了一刹,我生生以冷峻來自欺欺人。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愛她的夫人,究竟能為她做到什麼地步。

第159章 魔羅(五)

我竟想看看,她究竟有多愛她的夫人,究竟能為她做到什麼地步。

我問她:“她肉身早已腐壞,隻能借腹生胎,即便活轉來也是小嬰兒,你等得起?”

她不假思索:“我等得起。”

我心頭刺了一下。

什麼樣的情意,能經得起十五年、二十年的滄海桑田?

我不信。

我咬咬牙,更厲聲說:“我要你熬過九九八十一重粉身碎骨,熬不過便是析身殞命,魄散魂飛,你可情願?”

她又一次不假思索:“情願。”

情願?

嗬。

我還是不信。

我又問:“我要你煉成無間厲鬼,聽我差遣號令,永生永世不入輪回,你可情願?”

她依然不假思索:“情願。”

我心裡悶悶的,擰著痛。

狠了狠心,我變本加厲為難她:“我要你立下毒誓,一旦她回陽轉生,從此與她一絕兩寬,永不相見,你可情願?”

這一遭,她終於愣了一下。

世間相愛的眷侶成千上萬,卻有哪個願以生生不見,許她世世平安。

可她也隻是愣了一小會兒,便又以義無反顧的氣魄,磕下頭去:“我情願。”

……疼。

窩心的疼。

但我轉以冷笑來安慰自己:“她信口許諾,自然容易。但真要修煉九九八十一重無間,就憑她這身細皮嫩肉,能熬過一重不能?”

邊想著,我邊收走了蚌殼裡的魂魄,又釋放出獨缺一角的天譴咒印,讓她畫押。

契上寫得明白,她墮為鬼士任我差遣,我幫她夫人回陽轉生。

至於小狐狸的那句“不得傷人害命”,就轉押在她夫人身上。

轉生前的殺孽和命債嘛,也當由她夫人來還了。

……

很快,她滴血畫了押。

補足了最後一角。

——天譴契成。

隨天譴咒一並起效的,是她指尖的無間訣刺青。

頃刻間,從指骨直漫上太陽穴。

那一襲紅衣迎風拂落,好似她一身比柳絮還脆弱的玉骨冰肌,卻生生在肩頭壓了一座昆侖山,連強烈的痛苦都被山石無情封固,一絲也瀉不出來。

這般粉身碎骨,連鬼魂都受不住,更莫說她是個大活人,以一身實實在在的皮肉骨血,抵受最真真切切的淩遲之痛。

痛在她身上。

亦在我心裡。

我抬了抬手,想中斷她的修煉。

可我又忍了下去。

——我要聽她親自喊停,我要看著她親自放棄,我想要她親口承認,她對她夫人的愛,抵不過這無間訣的碎骨粉身。

可她偏偏沒有。

就這麼熬過了……第一重粉身碎骨。

而後,便是第二重,第三重,第四重……

一重翻一重,重重比天淵。

我的手幾度抬起又放下,掌心的鬼火幾度燃了又熄,嘴邊的“夠了”幾度欲言又止……

就這麼看著她……看著她……

看著她□□,她怒罵,她痛哭,她慘叫,她死去又醒來,醒來又死去……

卻是由始至終,從沒出口過一個“停”字。

再醒來時,她已從嬌皮嫩肉的一色佳人,修煉成道行可怖的無間厲鬼。

睜開眼時,她竟不問自己渾身劇痛,更不問自己是死是活。

第一句話仍是:“夫人她活轉了麼?”

我聲音啞著,冷冷一哼:“還沒有。”

她有氣無力追問:“那……還要我怎樣做?”

我落了默。

……竟已是黔驢技窮。

良久,我開口說:“我要你為我做一件事。”

我帶她遁入幽冥,來到玄州黑村的生門前。

“全殺掉?”

她衝我眨狐狸眼。

在她麵前,我從不露魂貌,隻是角落裡一束會言聲的鬼火。

“全殺掉。”我冰冷作答,“除了那個傻姑娘。”

“殺光了,我便送她回陽。”

至於黑村發生過什麼,我並沒有多說,隻寥寥說他們“欠了債”。

一來我不想顯露生前的過往,二來我心裡仍抱妄想,哪怕她對夫人的愛越過了九九八十一重無間,或許卻越不過,所謂“濫殺無辜”的人倫底線。

可我又一次看錯了她。

她笑嘻嘻的極是平靜,掌心將鬼火化出一道利刃,便優哉遊哉往生門走去。

饒以我“逆天行道”之誌,也不禁愕然。

想來在她夫人麵前,哪怕是天底下億萬生靈落在她手裡,也輕賤如草芥一般。

……果然,是個千真萬確的瘋子啊。

她走出兩步,忽地又停下了,轉過頭來瞧我。

我還道她忍不下心要反悔,寒聲問:“怎麼?”

她的紅唇勾成個弧,美得人心驚膽顫。

“鬼王大人。”她嬌聲喚我,“我幫你這麼大的忙,讓我看看你的廬山真麵目,不過分罷?”

我魂心驀然一沉。

接著,竟是尋不出來由的刺痛……與慌張。

一時間,我也想不清自己為何會這樣。

“放肆!”我以怒喝作掩飾。

“敢問本王求取,你還有沒有尊卑!”

“好嘛,好嘛。”她看我動怒,也就失望地撇了撇唇,“我不看就是了。”

一襲鮮紅背過身去,消失在生門外。

而我仍輕喘著,心有餘悸。

相隔一道生門,我聽見黑村裡鬼火呼嘯,血雨瓢潑,人與人的慘叫起伏在一起,始終未有片刻的間斷。

……等了這麼久,我終於等到血債血償。

可如今,我卻無心欣賞。

心裡反反覆覆的,就隻有那一彎淺笑,還有那句“想看看你的廬山真麵目”。

廬山真麵目……

我還有什麼廬山真麵目?

“哧……”一團鬼火被我攥成了粉碎。

我極力掐斷心煩意亂,一遍遍告誡自己:我已坐擁仙家的千年功力,我已掙脫天譴咒的網羅,我已申冤雪恥,大仇得報。如今的我翻手遮天,創下鬼道霸業指日可待……

我還有什麼得不到的呢。

無論如何,我贏了。

對天對地,對人對仙,我都是贏了。

漸漸地,我平複了心境。

——依著天譴咒的約定,該送那個女人回陽了。

我拿出那女人沉睡的生魂。因在孕魂蚌裡貯存的緣故,她前世的記憶凝化成了一顆夜明珠。

我將法力一催,那夜明珠散出熠熠清光,光芒融化似流沙一般,一點點湧向輪回之門。

可就在同一時。

……我怔住了。

那女人一生一世的所曆所經,都明晃晃地搖曳在我眼前。

從久遠的舊歲起始,我看到年幼的她掀開她的紅紗,對她說:“我現在就娶了你。”

我看到多年以後,她用玉如意揭開她的紅紗,聽到她含笑說:“你我皆為女子,夫人又何故臉紅?”

我看到她們悠長濃烈的一朝一夕,看到她一聲聲“夫人”、“夫人”圍著她轉,看到她更衣時故意露給她看的色相,看到她滲血的指尖輕吻她的唇舌,看到她在屏風後聽著她的不堪入耳,指尖不覺掐著雪白的肌膚,留下羞惶無措的抓痕……

我看到盛夏的書房裡,她與她的三從四德……

我看到荷塘曲池畔,她緊緊咬在皓齒間,因快活而撞碎的玉手鐲……

我看到她親口喂到她舌尖的桂花酒釀圓子湯,看到她一聲聲極力壓抑的甜之又甜……

我看到那件灼人眼的金縷繡鴛鴦的抹胸,看到她一次次拽下去,她又一次次拉上來,看到她緊貼她的耳畔,沙啞的喘息一遍遍重複著:“花不二,你是我的……”

……

疼。

鑽心入骨的疼。

我豁然大悟。

——那尋不出來由的刺痛與慌張,究竟來自何處。

在她的記憶裡,滿是她與她的巫楚之樂……

而我的記憶裡,卻滿是黑村地窖裡的暗無天日,是那些禽獸對我肆無忌憚的汙辱,踐踏,折磨……

她與她相愛至深的佐證,卻是我永生永世都不敢再碰的禁區。

我不敢想望雲雨,我不敢觸碰人身,我甚至不敢從鬼火中顯形,露出我的“廬山真麵目”……

鬼的形貌,往往受製於鬼的執念與心魔。

可是,可是我的心魔呢……

難道我要以執念中最醜陋的模樣,以一個滿身臟汙,遍體鱗傷的瘋女人的模樣……

向她,表達我的愛意麼。

我要怎麼愛她?

我拿什麼來愛她。

我拿什麼來愛你啊……

……

我一時失了神智,顫抖著抬起手,托住那顆刺眼的夜明珠。

——做出了我生前死後,最自私、最卑鄙的一個決定。

我偷去她對她所有的憶念,隻留些許不堪啟齒的碎片,隨同那一縷乾淨清白的三魂七魄,送入了輪回之門。

我要她永遠地忘記她,愛上彆人;我要她和她,永世不得相見。

然而,當我將要藏起那顆夜明珠時。

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上,烙有幾道蜈蚣似的傷疤,除卻汙穢,便是血痕。

我駭了一大跳,慌慌張張遮了衣裳,一路飄過很遠,很遠……直飄到孽海岸上。

我跪在起起落落的潮汐裡,撈起一把又一把清水,一遍遍濯洗恥辱的印跡。

可無論怎麼洗,怎麼洗……

汙血越洗越多,疤痕越洗越深……

就是無論如何也洗不乾淨。

我垂下臉龐,淚珠一顆顆打在手背上,又被滂沱的浪花卷得無跡可尋。

……我不得不認命。

曾經在我的命途裡,沒有“認輸”二字。

我贏過人世的險惡,我贏過冥府的不公,我贏過仙家的虛偽,我贏過天道輪回……

可唯獨在她和她的夫人麵前。

我輸了。

輸得很徹底,很可憐。

第160章 紅白(一)

“沙……沙……”

一隻青白相間的蝴蝶穿過火紅盛放的桃林,前方陡變開闊,是一望無涯的彼岸花田。

蝴蝶振了振翅,輕輕落在花田裡沉睡的女人鼻尖。

蕭凰被這小蝴蝶擾醒了神。她眨了眨鳳眼,指尖托著那枚蝴蝶,緩緩坐起身來,胸口係的桃鈴“泠泠”晃了晃。

環顧左邊的桃林,右邊的花海,她神色平靜。

這地方,她並不陌生。

自從出馬赤狐仙,她也開拓了自己的靈識夢境。每夜入眠,便在此打坐修煉。

隻是有點意外,這彼岸花是幾時種滿了靈識的。

她凝了凝神,看清遠處的花叢裡,立著一俊俏的人影。

杏眼桃腮,秀氣裡透著威嚴。

蓮紫的裙角掃過花絲,清風裡“窣窣”地響。

蕭凰正想招手問候她,仔細看卻才覺出,她目光所注之處並不是自己。

而是,在自己背後。

她應著她的視線轉過身去,望見那片暖意盎然的桃林間,站著一白衣紅裳的女子。

澹雅,清雋,慈悲。

兩鬢的狐狸耳朵同她的眉眼一樣舒展著,身後那團尾巴在風裡搖晃。

蕭凰微微一愣。

雖看得那女子麵容陌生,但還是很容易猜出她是誰。

歡喜間,她有點不敢相信:“赤狐仙尊回來了?”

一晌間,鬼王先發話了。

“小狐狸。”她笑語深沉,“我贏了。”

頓了一頓,她看一眼蕭凰,又將目光轉回:“你也贏了。”

赤狐也笑了。

笑裡是恩仇儘泯的寧靜,是心願了結的釋然。

遠遠地,她朝魔羅點了一下頭:“水遠山長。”

魔羅亦向她行禮:“後會有期。”

言罷,魂影消散在彼岸花海裡。

送走了鬼王,赤狐才向蕭凰走來。

蕭凰忙斂衣下拜:“弟子見過仙尊。”

但還不及跪下,便被赤狐托住了手肘,身軀也隨之站直了。

兩人的身姿差不多高,蕭凰望著那雙看儘千載滄桑的獸瞳,隻需平視。

“蕭凰。”赤狐笑意誠摯,“謝謝你。”

“不敢當。”蕭凰回道,“我既拜入仙尊門下,這是我義內之事。”

兩人說著,那隻青白的蝴蝶翩翩飛來,點在赤狐肩頭。

赤狐默了一瞬,又另說起道:“二十年前,我也曾想不明白。”

“仙道鬼道,究竟孰是孰非,孰善孰惡,又該孰勝孰敗,孰存孰亡。

“而今,我才明白了。

“譬如天與地,如何論以是非?譬如日與月,如何斷以善惡?

“有天有地,有日有月,有明有暗,有暑有寒,有高山大川,亦有沙礫塵埃,有眾生裡的每一個——無論是人,是鬼,是仙,追逐著千千萬萬般的欲求與執念……

“這世間,才算是完整的。”

聽她提及“執念”,蕭凰不免好奇:“仙尊,你也有執念麼?”

赤狐頓了片刻,眉梢添了一筆柔情:“我還有件事求你。”

蕭凰忙道:“弟子在所不辭。”

赤狐歎了口氣:“雖托你們和解的福,我找回了魂魄,但要重塑肉身,還另需些時日。”

蕭凰一愣:“那弟子……”

赤狐水盈盈一眨眼:“借你身子一用。”

白駒客棧。

火急火燎的腳步聲直奔前堂。

“嘩——”珠簾七零八落地掀開,溫苓又喜又急探出半個腦袋:“她醒了!”

“咣啷——”子夜猛一起身,手邊的茶盞都帶翻在地。她哪裡顧得上收拾,縱起輕功直飛上二層樓梯。

轉角衝進門,她便看到蕭凰站在床帳前。

隻是,有點異樣。

她鬢邊長出狐狸耳朵,身後簇擁著狐狸尾巴,瞳仁裡也是金黃色的。

一見到子夜,她的眼底瞬間就湧起了水光。

唇角輕柔顫了顫,她用子夜從未聽過的嗓音,開了腔。

“素素,我好想你。”

子夜還來不及詢問是怎麼回事,靈識裡的白狐立刻占身奪舍,白絨絨的耳朵和尾巴隨她的箭步撲了上去。

她深深陷進她懷裡,彼此的臂彎越抱越緊,越抱越緊……

似要將這二十年撕心裂肺的思念,都從一個擁抱裡討還回來。

隨淚水一並潸然滑落的,是一聲恍惚了歲月的哽咽。

“阿夭……

“你怎麼才回來啊……”

孽海,危崖。

“噝……”

小滿站在懸崖邊上,緊皺眉頭捂著後肩,疼得一陣陣兒倒吸冷氣。

雖然天人鬼三道簽契言和了,但她私自放走十四霜的罪行也漏了餡。鬼道紀律嚴明,哪怕看在言和的份兒上寬大處置,還是結結實實打了她三十記無量鞭。

疼歸疼,但她到底欣慰地鬆了口氣。

……至少,十四霜還算安然無恙。

海崖上等了好一會兒,那一身嫣紅才姍姍來遲。

“小滿。”花不二慢吞吞飄下來,“你喊我?”

“花師父。”小滿生怕她跑了似的,一把拽住她衣袖,指了指崖後方那叢彼岸花:“你快去,大人點名叫你。”

“我不去!”花不二臉色大變,轉頭就腳底抹油,還罵嚷嚷道:“小王八球子,說好喊我來乾那事,怎麼把我往虎口裡騙!”

“我哪騙你了,花師父,是大人喊你乾那事……”小滿強忍著笑,連拉帶搡給她帶退了七八步,後麵那彼岸花也悄悄迎上來,往她足踝上一繞,倏一下將她拖進了花叢裡。

“哎呀?”

花不二一個滿不情願的踉蹌,魂身已置於一片朦朧的幽暗中。

她苦著一張瓜子臉,眼珠子賊兮兮一轉,往四麵八方瞟去。

這一張望,臉上的神情慢慢僵住了。

打翻了油醬鋪似的,嘗不清是個什麼滋味。

——這兒,原是無量宮裡的那座簾帳。

隻不知用了什麼術法,帳子裡的地界拓得極是寬敞。

帳裡的陳設布置,修成一座氈房的樣式。

四周的床櫃椅榻一應俱全,頂頭開了天窗,窗下頭便是火撐子和炊具,鐵鍋裡還冉冉湧出鹹香味兒的白霧。

而她最不想見的魔羅大人,已換上一身犬戎姑娘的繡袍,嫻靜地站在鐵鍋旁,舀起一碗滾熱的奶茶。

——正和草原上不忍相憶的故景,一模一樣。

花不二低頭抿唇,心裡酸答答的。

糾結了一會兒,她實在受不住姑娘家柔軟的目光,隻得結結巴巴叫了聲:“大……大人。”

一聲小心翼翼的“大人”,仿佛澆下一瓢寒水,令魔羅微彎的眼角褪了些顏色。

手裡的勺子漫不經心往碗裡點了幾滴殘奶,她低聲道:“又沒有旁人,何必這樣生疏。”

說著,她擱下勺子,向她捧起那一碗熱奶茶。

薑黃色的奶汁漾出一圈圈漣漪,似在不安,似在祈盼——

祈盼著,她能再喚她一聲“蠻蠻”。

祈盼著,她能拾起曾經親口許下的承諾:“歲歲年年,直到魂飛魄散。”

花不二的目光幾番閃爍。

……終究是很薄情地,從銀碗上移開了。

手指尖擰著豔色的衣角,幾次想抬起,幾次又懦弱地放下。

曾經一天能喊個八百遍的“蠻蠻”,卻在她恨了十八年的老妖婆麵前,猶如喉嚨裡敲了顆釘子,憋死了也吐不出來。

奶茶的漣漪一點點淡了,霧也一點點散了。

魔羅眼裡的光也一點點地熄下去。

……從怯生生的祈盼,變成了自嘲多情的冷笑。

花不二暗自咬了咬牙。

——她是鬼王,我是鬼士。接了這碗奶茶,就當給她個麵子罷了。

於是她抬起手,想去接那碗茶。

可魔羅的目色忽轉狠厲,劈手一摔碗,滾熱的奶汁狼藉一地。

花不二嚇了一跳:“大大……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