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份好早已流失了初遇時的味道,又不得不拿很多彆的東西來填補。
——她的厭倦。她的疏離。她的……勉強。
這一切,都越來越成為我的折磨。
我很害怕,區區二十年我就幾乎摸不到她的愛意了,若再過三十年、四十年……等我背也駝了,牙齒也掉了,鬢發也斑白了,我們之間還能剩下什麼。
我受不住,所以離開了。
……
我真不該奢望她來追我的。
因為從那天起,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了。
蘇槿說的都是既往之事。可溫苓很清楚,那恐怕就是她的將來。
向來單純又無畏的她,多少次九死一生都挺了過來,這一刻卻無法自已地慌了。
“婆婆,我……我該怎麼辦?”她眼圈紅了。
“你和我不一樣。”蘇槿道,“你還有的選。”
放下也好,放不下也罷。
隻是彆像我一樣,為那不值當的老長蟲,耿耿於懷了一輩子。
“唉,你這老長蟲啊……”溫苓喃喃喚著,勾了勾沉睡中巳娘的下巴。
回客棧這一路,她已經想清楚了。
她並不想苛責巳娘。
這常仙兒長生不老,且秉性風流,怎麼可能永生永世都鎖在一人身上。
彆說永生永世了,就連一壇黃酒,她都等不起二十年的。
畢竟酒越釀越香,人卻是越過越舊。
她連酒都等不起,又拿什麼陪自己朝朝暮暮。
溫苓不想強蛇所難,但也決不委屈自己。
與其癡等一個異想天開的結果,不如趁著尚能自拔之時,早早斷了這仙與凡的孽緣。
人這一輩子,又不是隻有情愛可言。
正因溫苓去意已決,才為仙祖搬出她饞了很久的新酒,燒了一鍋她最愛吃的癩蛤蟆,還狼吞虎咽占了她大半宿的便宜。
她甚至,心裡還存了一點僥幸,又問了一次她與她的將來。
隻可惜,並沒有問出滿意的答案。
“仙祖……”她在她唇角輕輕啄了一口。睡夢裡的巳娘還當是卿卿我我的甜蜜,不自覺地追上吻作回敬。
溫苓的眼淚登時就斷了線。
……那是她愛切心骨的老祖宗呀,怎麼可能一點都不痛呢。
可是痛又能怎麼辦。
痛不能讓她長生不死,痛改變不了仙凡相錯的夙命。
她抹去淚痕,倔強地爬出了她的臂彎。
次日,巳娘醒得很晚。
睜眼時,已是日上三竿。
……居然沒有人催她起床了。
屋子裡靜悄悄的,床幃裡空蕩蕩的。
她還以為溫苓早起去炊飯釀酒了。
直到她懶洋洋披衣在肩,走出床帳,才注意到桌上有一紙紅箋。
……是一封和離書。
“仙凡殊途,一彆兩寬。”
第176章 小五(一)
巳娘愣了須臾,第一時就想出門去找。
可沒走兩步,腳下便遲疑了。
她很快便想起,昨夜溫苓追著不放的問話:“仙祖,我什麼時候能睡你呀?”
——很難猜不到,就是為著天譴咒的事了。
她猜思,蘇槿定是從哪兒聽知了天譴咒的事,又在臨終前告訴了溫苓。小徒孫為此賭氣,才趁夜不告而彆。
巳娘揉搓著那張和離書,遠山眉擰的跟手裡的紙一般皺。
……那個綁天婚的詛咒,原是她最煩、最怕也最不願想及的魔劫。
畢竟,對一個風流成性的老妖精,“永生永世”是再沉重不過的賭注。
一旦綁了天婚,就是千千萬萬年都掙不出的枷鎖。
她不是不愛溫苓,隻是不大信得過自己。
——她活了四千年。四千年太長了,長到曆曆人間無數色相,都在無間的歲月裡磨成了虛妄,長到她壓根不再相信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她堅信,隻有短命的凡人才會羨慕“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而壽與天齊的常仙祖宗,反倒最怕這“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被困住的“永遠”,對她而言無異於死亡。
所以,對這個天譴咒,她從來除了頭疼,就隻能逃一時算一時。
……卻沒想到,這一次還是沒能逃掉。
甚至於,小徒孫還為此拋棄了她。
巳娘心裡既煩亂,又委屈。
不知所措的她,又一次自大地選擇了逃避。
她撕掉那張和離書,妄想溫苓隻是一時淘氣,不出三天定會回客棧來找她。
她心想三天已是足夠寬限,若是小徒孫及時回心轉意,她還願意原諒她的不辭而彆。
倘若三天之內,她還等不到她……
那麼,就到此為止吧。
業城,扶蘇橋。
醫館門前,溫長安正一邊喝著閒茶,一邊跟路過的釣叟吹牛胡侃:“我家姑娘可不一般,不嫁高官不嫁貴胄,嫁了個神仙!說是什麼常仙的老祖宗,上次還寄來好些靈藥……”
正說著,就有一頂輜車駛到麵前。溫苓拎著一箱細軟,從馬車上款款走下來。
“苓兒,你?”溫長安又是驚喜又是疑惑,“你怎想著回娘家啦,這一回要住幾天?”
“回來就不走了。”溫苓平靜道,“今後,我就幫著爹爹開醫館。”
“不回去了?怎麼回事?”溫長安吃了一驚,“你……你被祂休啦?”
溫苓橫他一眼:“我把她休了。”
溫苓不在的第一天,巳娘隻想要一切照常。
客棧還是照常的開,酒客還是照常的熙攘,酒還是照常的冷了又熱,熱了又涼。
可她卻說不出哪裡怪怪的。後門的風吹得她發冷,外頭的鳥叫吵得她頭痛。明明客堂裡喧騰又熱鬨,她卻感到冷清得不自在。明明隻是暖一壺酒的時段兒,卻似十年八年般怎麼也消磨不完。
好不容易熬到太陽落山,卻有些個浮花浪蕊早對她起了意,見這一天溫苓不在,便湊上來給巳娘敬酒。一向風流的巳娘此刻隻覺得無趣,轉身掀簾子躲進了後院,蛇身纏在秋千架上,百無聊賴晃蕩了一宿。
溫苓不在的第二天,她鎖了客棧大門。
生意她懶得打理,庭院她懶得灑掃。做什麼都沒心思的她,索性拆了一壇溫苓才釀的黃酒,學著溫苓的菜譜燒了一鍋癩蛤蟆吃。
可不知怎回事,酒沒有了滋味,癩蛤蟆也沒有了滋味。
她隱約才發覺,好像自己貪戀的,從來都不是酒和癩蛤蟆的滋味。
溫苓不在的第三天,門依舊關著,桌台箱櫃都落了灰。
巳娘無事想做,就撐著爬起來收拾客棧。這一收拾才發現,洗過的衣裳整整齊齊疊在箱子裡,香爐裡添了新的月麟香,櫃台裡放了新的墨磚,茶罌裡也盛滿了新曬的散茶。
……原來小徒孫離開那夜,還不忘將她的生活起居都料理妥帖。
後知後覺的心痛洶湧而至,遲到三天的淚雨亂糟糟地收斂不住,她痛到幾乎喘不上氣。
四千年,她似乎從來沒有過……思念一個人到這般地步。
一條蛇孤零零抹了半晌淚,倔強了三天的太陽終也沉在了山後。她昏頭昏腦臥在她們曾經縱歡的床上,不省蛇事地睡了過去。
溫苓不在的第四天。
巳娘沒能爬起床。
目眩咽乾,體痛惡寒。胸腔裡刀剜似的疼,她一聲聲咳個不停,雪白的帕子染了血絲。
……
巳娘病了。
醫仙的老祖宗,病了。
沒有人知道醫仙還能生病。就連巳娘也不知道。哪怕是上古天真訣,也判斷不出這是個什麼病症。
她斷不出來,也沒心思給自己診斷。
她隻顧著哭,哭那個天打五雷轟的小徒孫,竟然真的拋棄了自己。
白駒客棧冷落了好些天,直到北院曲水畔開了一樹桃花,白狐仙懷裡抱著赤狐崽兒,手中拎著一籃子蟠桃走上來。桃穀新結了仙桃,她想著給常仙也送些嘗嘗。
一進月洞門,看到躺在藤椅上臉色極差的巳娘,白狐好生驚愕。
兩月不見,這老長蟲怎把自己作踐成這副模樣?
——臉頰消瘦下去,神色很是憔悴,原本水靈靈的杏眼又紅又乾枯,像是哭過了整夜。
“仙祖,你怎麼了?”白狐忙擱下籃子,坐下來詢問情況。
“沒……咳嗯……沒怎麼。”巳娘吞下喉嚨裡的血腥味兒,故作無恙。
白狐又不是瞎子:“你生病了?”
“笑話,醫仙怎會生病。”巳娘有氣無力晃了晃手,“修行不當,有點走火而已。”
“修行?”白狐衝她一斜眼,搶過她的手腕就切上了脈。
隻切片刻,便明了病症:“喲,你這是病由心起,心由情亂。”
巳娘抽回手去:“我才不……”
白狐很快便看出了異樣處——客棧裡裡外外少了個勤快的身影:“溫苓那孩子呢?”
一句話硬生生紮進心窩裡去,巳娘終於兜不住偽裝了。丹唇抿了抿,淚珠掉的上氣不接下氣:“那小徒孫,她……她大逆不道!她丟下我一個人,她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
赤狐崽兒很懂事地叼了塊帕子來,巳娘憤憤然擦著眼淚,腕上兩道玉鐲子撞得玲琅作響。
白狐歎了口氣:“她知道你的天譴咒了?”
“知道就知道了,知道又怎樣!”巳娘含著哭腔還要嘴硬,“我是常仙兒老祖宗,要姿色有姿色,要名望有名望,我又不缺女人,我有什麼好在乎的!”
看這老長蟲自欺欺人的倔樣兒,白狐哭笑不得:“好啦,都病成這樣了,裝什麼呢。”
巳娘又從紙糊般的倔強裡垮了下來,大哭道:“我……我好難受……我好想她……”
“病了就去治,想她就去追呀。”白狐拍了拍她聳動的肩膀,“虧你這老東西活了四千年,怎麼,還想讓人家二十歲的娃娃來遷就你?”
巳娘捏著那帕子,猶猶豫豫不敢去找溫苓:“可是我的天譴咒……”
“那是你們的事了。”白狐道,“與其遮著瞞著,你不如同她好好聊聊。”
“哦。”巳娘的抽泣聲漸漸小了些。
平緩了一會兒,她小聲問白狐:“素素,你們桃穀有什麼易學的法術,能把自己的容顏變老麼?”
“有是有的,障眼的小伎倆罷了。”白狐好奇,“你是想……”
巳娘低頭:“我想陪她一起。”
第177章 小五(二)
業城,扶蘇橋。
自打溫苓回了老家,這“醫祖宗家的媳婦”就聲名大噪。因她畢竟被巳娘上過身,醫術之高遠非尋常的杏林弟子所能企及。代她爹看好了幾個病人後,遂一傳十、十傳百,誰家有個頭疼腦熱的都慕名而來,都快把長安醫館的大門擠破了。她老爹也心服口服,從此瞧病看脈的事都交給了女兒,自己老老實實在櫃台幫著抓藥去了。
這天傍晚,醫館又排出十幾個等看病的。溫苓才寫完一張方子,交給那病婦去台前抓藥,下一個人的聲音便小心翼翼響起:“……阿苓。”
溫苓手頓了一下,把筆一擱,頭也不抬:“出去。”
聽她語氣冷淡,巳娘有點急:“我……”
“我很忙。”溫苓自顧自鋪著新紙,說話更硬了些:“你這是誤人性命。”
巳娘見她忙於俗務,且周圍男女老少這樣多,她更不便多說什麼,隻好側身走出人群,坐在扶蘇橋畔那塊大石頭上乾等著。
等著等著,就從日暮等到了天黑。
長街上的人都走儘了,溫苓提著油燈走出來,要鎖醫館的大門。
“阿苓。”巳娘才逮著契機迎上去,“我想和你談談……”
“你也是來看病的?”溫苓被她擋在那兒關不上門,就擺出一副“有病看病,沒病滾蛋”的臉色來。
“嗯……”巳娘生怕自己說錯了話,就可憐兮兮順著她說,“我是病了,你幫我看看。”
她心想,若是溫苓親手把出來她這“病由心起,心由情亂”的脈息,說不定就會原諒自己了。
溫苓緊了緊眉頭。話頭既趕到這兒,她隻好捏了一下她的手腕。
小徒孫的指尖還像從前般又輕又軟,巳娘恍惚了一刹那。
“哦,你這病源啊……”溫苓鬆開手指,笑容寡淡,“就是沒事找事,自作自受。回去孤寡個五百年,自然痊愈。”
“阿苓。”巳娘急得反握住她的手腕,卻被溫苓豎起柳眉瞪了一眼:“出去!”
“我……”
“要我把你打出去嗎?”溫苓的力道遠遠不如老祖宗,可氣勢卻凶的令她不敢違抗。巳娘的手不由自主地垂下去,就眼睜睜看著那大門合攏。繼著門後幾聲鎖響,腳步聲也很快遠去了。
深夜。
溫苓今天睡得很晚。
再遇巳娘,她心裡很難不起波瀾。
而這波瀾又勾起好不容易才擱置一邊的回憶:“鬼可以走,人留下。”“你可以親彆處,但是不許親尾巴。”“阿苓,我想要個老婆。”“仙祖,我不會,你教教我……”“臭長蟲!老長蟲!壞長蟲!”
……重新撫平這些甜掉牙的回憶,她不得不費上很大的辛苦。
越是回味便越是感傷——她和她的仙凡戀注定結不出善果。
溫苓默默吞下甜蜜返出的酸苦,躺進被子裡閉上了眼睛。
殘月溶溶,燭淚闌乾。
溫苓睡熟後,聽不見床尾“沙沙”的響。一條小赤練蛇悄悄爬到她身邊,依偎著她的手臂,乖巧地盤成一團。
巳娘怕驚醒了她,便不敢變成人的模樣。即便以蛇身靠在她身邊,也是難得的心滿意足了。
昔日與她同床共枕成了習慣,反倒身在福中不知福。如今失而複得,才發覺自己對她留戀得太深。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睡在一旁,連做的夢都是甜的。
……直到第二天清晨,巳娘還沒睡醒,就被溫苓拽出了被窩。蛇身被打了個結,扔進溫家門外的草裡。
溫家後廚。
溫苓正在砧板上切青菜,就聽背後“淅淅索索”的,那條小赤練又爬了過來。
“阿苓。”巳娘委屈極了,“你理我一下好不好?”
溫苓長舒一口怒氣,轉身抓住蛇尾巴,“啪”一聲撂在砧板上,鋒利的菜刀抬起,作勢就要斬下去。
眼見尾巴都要被斬斷,巳娘卻像條死蛇一樣癱著不動,心灰意冷道:“砍了吧,反正也用不到了。”
溫苓被氣笑了。本想嚇唬嚇唬這老長蟲,誰知反倒給了她自作多情的借口。她把菜刀一掄,刀麵抵著蛇身嵌進砧板裡。手一甩,把那赤練蛇扔在了地下:“你用或不用,與我何乾?”
說完也不理她,就繼續切起了菜。
巳娘忍無可忍。她站起來變回人身,拉住溫苓的手臂,動用仙力把她扯到樹蔭底下,雙臂按在樹乾上困住了她:“我隻想說說天譴咒的事——”
“我不想聽。”溫苓乾脆撇開了臉。
“我……”巳娘急得紅了眼眶,“我究竟哪裡做錯了,我求你說出來,彆這樣折磨我……”
“你什麼都沒做錯。”對麵的冷漠卻比怨恨更可怕,“我們隻是仙凡不同路而已。”
“怎麼就不同路了?”
“你心裡明白。”
小徒孫油鹽不進,巳娘一時也說不過她。心裡一失措,又用起從前的老伎倆來。她用臂彎桎梏著她,自以為是地吻了上去。
可這次,溫苓才不會遂她所願。
“姓常的。”她竟舉起菜刀抵住她的吻,“我隻想和你好聚好散。你若再糾纏我,就彆怪我們散的太難看。”
說這狠話時,她就眼睜睜看著巳娘的淚水漫上來,落下的很輕,又很疼。
溫苓鼻尖一酸,用力把女人推開了。
這次巳娘無力再堅持。她變成小蛇,灰溜溜鑽進了草叢深處。
等那條赤練沒了蹤影,溫苓忍了好久的酸楚才狼狽地流下。
巳娘卑微的一麵很難不令她動搖。她甚至在想,要不要聽她解釋她的天譴咒,要不要再給她一次機會……
可她想起蘇槿臨終前難以釋懷的神色,想起巳娘早年時的□□無度……溫苓咬了咬牙,到底抹去了不值一錢的眼淚,轉身離開了那片草叢。
這天回到醫館,她照舊替爹爹接待病人。可切脈總要反複三四次才肯斷病,寫方子也因跑神而廢了好幾張紙,一整天都心神不寧的。
她借口身子不舒坦,讓老爹和夥計頂了工,自己回閨房休息去了。
悶悶不樂臥了半天,心裡忽然冒出個離奇的激將法。
……她想試試那老長蟲,究竟是不是真的愛她。
如果不夠愛,就當是徹底斷了她的念想。
如果她還愛,那麼……就當是給她提個醒兒,許她最後一次機會。
但若想做足戲,搭戲的必不可少。
溫苓乍一思量,業城裡出了長安醫館也沒什麼熟人,何況都是些須眉男子,無用又可厭。找他們做戲,得不償失。
——既然人不可用,那就用鬼好了。
她打定主意,就從床上爬起來,用針刺出左手中指的鮮血,寫了一張桃穀學來的離魂符。隨後便平平躺好,將紙符按在了自己的印堂穴上。
鬼道,無量宮。
肅穆的宮殿裡添了些熱鬨,因為一眾鬼士中間,進來了一個生魂。
“見過鬼王大人。”溫苓站在長階之下,嫋嫋婷婷行了個禮。
“咦?有趣。”魔羅端坐於高處的王座上,指尖在扶手上輕輕一敲,“找我何事?”
“我想問王上借個鬼士。”溫苓直言道。
“鬼士?”鬼王更好奇了,“你想要誰?”
“誰都可以,隻要長得俊的、本事高的——”溫苓頓了頓,又補說:“能唬住那老常仙兒的就行。”
魔羅目光往鬼群中一掃:“奴兀倫。”
“遵命!”奴兀倫還以為這小姑娘受了常仙的欺負,本著鋤強扶弱的道義,她當即仗著雙刀,氣昂昂地站了出來。
但她有些詫異,這小姑娘找鬼士幫忙倒罷了,想挑“長得俊的”卻是幾個意思。
站出之時,奴兀倫不經意望了一眼眾鬼士,正和前排的姑獲鳥四目相對。姑獲一副渾不在意的神色,很快將目光掩到了一邊兒去。
“鬼道事務冗忙,我隻借你三天。”魔羅衝溫苓一點頭,“你欠我一個人情。”
“日後有需民女之處,儘隨王上差遣。”溫苓道謝後,便和奴兀倫站在冥池之上,一同返魂陽間。
“說吧,要我怎麼教訓她?”奴兀倫把刀柄一按。
溫苓沉吟片晌。
“——和我成親。”
第178章 小五(三)
桃穀,紅塵塢。
“這孩子怎會這樣狠心,連聽你說句話都不肯?”白狐歎氣道。
小赤狐跳上巳娘的膝頭,嘴裡叼來乾淨的新帕子——已不知是哭濕的第幾個了。
“既然如此,我去替你求求情。”白狐一拍桌子,站起身來。
業城,溫家角門。
“吱呀……”
溫苓一打開門,見來者竟是白狐仙尊。她立馬猜出了對麵的來意:“你是來幫仙祖說和的嗎?”
白狐心中略驚:“小娃娃好靈光,怪不得仙緣這麼深。”
而白狐袖裡藏著的赤練蛇更是嚇慌了神:“該不會就因這一句話,就要讓素素吃閉門羹罷?”
好在,溫苓似隻思索了片刻,還是拉開門道:“進來坐罷。”
巳娘輕籲一口氣,隻感到白狐的衣袖晃晃悠悠的,應是跟著溫苓走進了家門。
“溫姑娘,我知你怨她過往風流,怨她曾對旁人始亂終棄。論這回事,仙祖的確該打。”她聽見白狐婉勸道,“可她那個天譴咒關乎永生永世,她是對你深愛不假,但對天婚慎重以待,倒也……嗯,無可厚非。”
“我知道呀。”溫苓笑語輕盈,“所以,我不想勉強她。”
“不想勉強?”巳娘偷聽她如此說,心間五味雜陳,“她這是什麼意思?”
“與其等二十年後我人老珠黃,卻和年少貌美的她痛苦地綁在一處,莫不如現在斷了乾淨。”溫苓平靜道,“否則我也不甘,她也難過,損人不利己的愛,除了縱歡一時,於彼此何益?”
“溫姑娘有所不知,仙祖特地向我學了變幻容顏的法術,她是真心想與你偕老的。”白狐忙道,“至於那個天譴咒,不但許你此生,更許你萬千來世,眼下還不急定奪。待我回去再勸勸她,若你們著實緣深分重,定會讓她為你負責到底,早日完了天婚。”
聽白狐如此苦口說和,溫苓“嗬”一聲笑出來:“仙尊,我雖是個凡人,但你不必可憐我的。”
白狐被她說的一愣:“你不想仙祖對你負責,陪你到永遠嗎?”
“永遠……”溫苓望了會兒夕陽,忽然轉了個話頭:“你說,什麼是永遠呀?”
白狐一時猜不出她的意思,隻能照俗話作答:“有情人所說的‘永遠’,不過‘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溫苓思索著:“為什麼‘永遠’一定就是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那你覺著,又是什麼?”白狐追問。
天光落進少女純粹的眸眼,照見山河天地,亦照見恒沙秋毫,更照見她與她鏤骨銘心的每一個瞬間。
仙祖喂我那一口救命的酒,送我內丹的第一個吻,就是永遠。
靈識裡不許我親的蛇尾巴,以命相許的一葉青蓮,也是永遠。
她最愛喝的女兒紅,最愛吃的癩蛤蟆,自然也是永遠。
白駒客棧裡蕩漾的池水,搖晃的秋千……同樣也是永遠。
還有,很多很多……
……她在我麵前的每一瞬,於我而言,都是永遠。
我不必海枯石爛,不必地老天荒。
已經有過太多太多的“永遠”了。
“至於,仙尊說的那個‘永遠’——”溫苓笑得無比通透,“就並不取決於我了。不是麼?”
白狐陷入良久的沉默。
巳娘更是為這一番話凝固了神思。
她似乎才明白,溫苓的靈識為什麼會是一片滄海汪洋。
她原以為凡人百年,渺小,短促,又可憐。
可這女子卻將渺小的每一瞬,都活成了永遠。
“你的話,我會向她轉達的。”臨去時,白狐道。
“哦,對了。”巳娘聽見溫苓手裡窸窸窣窣的,似是取出了一封紙,“這個,有勞仙尊轉交給仙祖。”
巳娘心口“突”地一跳。她極想知道溫苓留給自己什麼物件,無奈她躲在白狐袖子裡,什麼都看不見。正自心急如焚,就聽見白狐遲疑片刻,隨即低聲承應了,卻接過那物件,收進了左邊袖子裡。
“素素,你這臭狐狸——”巳娘急得在右邊袖裡團團打轉,可直等到回了桃穀,才被白狐放了出來。
“是什麼?”她耐不住抓著白狐問,“她給了你什麼?”
白狐的臉色很是猶豫:“你……當真想看嗎?”
話音未畢,就被巳娘火急火燎搶走了那封紙箋。
紙一落進手裡,登時如晴天霹靂。
——竟是一封喜宴的請帖。
業城,溫家。
廂房庭院處處張燈結彩,喜氣盈盈。
可溫長安卻高興不起來。
自從女兒“休了”那常仙後,又不知從哪兒找了個麵都沒會過的“鬼婿”,即日便要贅進家來成婚。雖然這兩任他都不知道長的什麼模樣,但他到底是個俗人,覺著鬼的名頭總歸不如仙好聽。現在家裡都是溫苓做主,他這個膽小的爹也不敢公然異議,就悄悄地旁敲一下已是換上華妝喜服的女兒:“你不再等等那神仙啦?”
溫苓報以苦澀一笑。
她又何嘗不在等。她已經等了很久了。
她望向瀕於沉沒的夕陽,攥了攥手裡的紅紗蓋頭,心想,怕是真的等不到她了。
人世間最不該的,無過乎妄想和強求。
……她和她,到底還是在這一步無疾而終了。
溫苓淺淺一歎。因不想爹爹看到自己眼底的淚光,便將那蓋頭拿起,擋在了臉前。那漸沉漸遠的夕陽,從此與她無關。
她提起沾地的裙尾,轉身摸到門簾,走進了自己的婚房。
蓋頭掩卻五六成的視線,她就在這一片渾渾蒙蒙的嫣紅裡,三兩步摸到了床邊。手抵著床褥,就要坐下來。
可這一抵,就碰到一條滑滑涼涼的東西。
隨即那涼滑的變成了人身,有兩隻手抓住了自己的小臂,那熟悉的女人聲楚楚可憐道:“阿苓,我等你等的好苦……”
溫苓含著淚笑出來。
這老長蟲簡直蠢透了!溫家這麼大,她等在哪裡不好,偏在這婚床上癡等著,難不成想眼睜睜看著她和奴兀倫洞房麼?
她故意甩開她的手,佯作冷淡道:“我要出嫁了,你還來乾什麼?”
巳娘不敢再拉手,便拽住她衣袖:“阿苓,我……”
我不問你要嫁給誰。
我隻求你先娶了我。
——和我的永生永世。
溫苓的心弦猛一顫栗。
她儘可能讓嗓音不顯波瀾,搖搖頭道:“你不要亂講話。”
巳娘再無猶豫:“我想過了,我沒有亂講。”
“我是凡人,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溫苓依舊嚴肅,“若我像小槿一樣到了耄耋之年,你還能說出這種話?”
“你老了,我也陪你變老。來世你年輕了,我再陪你年輕。”
溫苓頓了片刻:“我娶了你,你就和我綁在一起了。永生永世,隻我一人,你難道不怕無聊?”
巳娘小心翼翼勾住她的手指。
“我不止有你,我還有下輩子的你,下下輩子的你,生生世世的你……或許每一世都不一樣,但……但都是你。”
曾經,她活的太久太久,早已不知“永遠”為何物。
但在溫苓身邊兜兜轉轉,才讓她明白了什麼是“永遠”。
——那個綁天婚的天譴咒並不重要,“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也並不重要。
因為人世間本就沒有什麼“永遠”。
和她相伴的每一瞬,都是永遠。
她就是永遠。
溫苓沉吟了好一會兒,不曉得又在轉些什麼心思,等得巳娘心都慌沸了。
而後,隻聽見紅紗下的她極輕地笑了一聲,隨後取下那片嫣紅,遮在了巳娘的頭上。
隱隱約約的紅霧裡,巳娘努力壓下亂七八糟的心跳聲,便聽著阿苓的氣息又輕又軟地靠在耳邊,啟唇道:“脫了呀。”
第179章 小五(四)
巳娘幾度想扯掉遮眼的紅紗,想親眼注視著愛人儘心竭力的取悅。
可每一次都被溫苓按住了手,禁止她摘掉蓋頭。
畢竟,還有什麼比一個玉體婀娜、卻唯獨被紅紗掩住臉的女人……
……更誘人的呢。
“阿苓,我可什麼都給你了,你彆再丟下我了……”
“這個嘛,看你表現。”
“阿苓,我……我想和你一起到。”
“來。”
可還沒等巳娘得寸進尺,屋門“砰”地一聲讓人撞開了。身穿喜服的奴兀倫將刀一橫,指著床帳怒喝:“兀那臭蛇,你乾什麼!還不放開我家娘子!”
溫苓還不及收住喘息,手忙腳亂扯緊了簾子:“你回去吧。我們……和好了。”
“唔,和好啦?那再好不過。”奴兀倫鬆了口氣,心想這糊塗差事總算是辦完了。這時她才覺出自己闖進來的尷尬,訕訕把雙刀一收,退出門時還不忘找補兩句:“哎呀,叨擾了,祝你們二位百年好合,早生貴蛇。”
被奴兀倫這麼一打攪,兩人的趣處都不知被耽擱到哪兒去了。巳娘的苦笑裡摻了哭腔:“阿苓……”
溫苓才不顧她想說什麼。她咬開小半角的紅紗,吻住那鮮豔勝血的丹唇。
“仙祖,急什麼……”
她與她唇吻廝磨,笑得溫柔又猖狂。
“我們還有海枯石爛,地老天荒。”
奴兀倫輕手輕腳將門關起,轉身正要下階,麵前一道無聲無息的鬼影差點嚇炸了魂魄:“姑獲?你怎麼來——”
姑獲鳥意味深長一眨眼:“你有幾個娘子呀?”
奴兀倫囁嚅道:“你彆多心,隻是做戲而已。”
“做戲?”姑獲一閃身站到她麵前,絨絨的羽翼圍住了奴兀倫的退路,秀妙的雙燕眉幾乎抵在她額心的珠墜兒上,“和她是做戲,和我……也是做戲?”
“不……不是……”
姑獲鳥不許她狡辯,直接握住她的手腕,扯來便走。
“去哪裡?你……做什麼?”奴兀倫紅了臉。
彼岸花從磚縫裡湧出,一絲絲爬上她與她的足踝。
“去把無量宮裡做過的戲,再做一遍。”
岐州,深山。
一輛馬車從山路上轔轔駛過。
若用赤練甲趕路的話,她兩個早該到白駒客棧了。可偏生昨夜洞房之後,巳娘就莫名其妙的臉色很差,修為也似失散了一般,隻好找輛馬車來慢悠悠地駕回去。
這貴重的車馬還是溫長安送的,說是補上女兒的嫁妝。溫苓打趣著糾正他,這不是嫁妝,是聘禮。溫長安倒不在乎是嫁是娶,他隻是高興女兒和神仙重歸於好,自己又能跟過路的街坊鄰居吹牛了。
“仙祖,這怎麼回事?”溫苓見巳娘這一路沒精打采的,很是心疼,邊給她按揉尾巴,邊後悔道:“早知你事後這樣難受,這房就不圓也罷。”
“唉,不要緊。”巳娘打了個疲倦的哈欠,“千八百年沒有過了,不大習慣而已。”
途徑一道清溪,馬車正從橋上駛過。巳娘忽然皺起眉頭,臉色也白得不堪,捂著肚子連聲叫痛:“哎喲喲,停車,停車!”
兩匹馬被仙力牽著,很快便刹在橋邊。溫苓急道:“很疼麼?要我怎樣做?”
巳娘從頭到尾都化成了蛇形,虛弱道:“我……我要生產。”
溫苓怎麼也想不到,圓房第二天她就當了媽。
荒山裡實在簡陋,她手忙腳亂伺候赤練蛇產下一枚蛇蛋。巳娘近千年沒生過蛋了,經此一遭疼得直掉眼淚,溫苓很是心疼,就先抱著她安慰了大半會兒,才抽出空來收拾那顆蛇蛋,在溪邊仔細刷洗乾淨了,用羅衾裹了起來。
這蛇蛋孕有她一半靈血,她視作珍寶緊緊抱在懷裡。可剛要上車,車裡的巳娘卻擺了擺手:“……扔了。”
“扔了?”溫苓愕然,“這是我們的孩兒,扔她作甚?”
“阿苓,你不用瞎操心。這小常仙兒破了殼自有神通,三天就長大成人,吸收天地精華,餓不死的。”巳娘不以為然道,“我從前也生過不少,隨手往河溝、草裡一扔,還不個個都鮮蹦活跳的。”
“那怎麼成!”溫苓柳眉一翹,“這可是我倆的親骨肉。我要親自把她孵出來,喂她長大,教她念書識字……”
“好,好,好。”巳娘無奈笑笑。她一向不喜這些拖油瓶,但溫苓既堅持要養,那就由著她好了,反正也不需自己出甚麼力,何必惹老婆不高興呢,“你喜歡,那就養著。”
溫苓這才展開了眉眼,抱著那蛇蛋坐進車輿,馬車就晃晃悠悠繼續趕路了。
“阿苓,我這腰還酸呢。”巳娘仍一副苦巴巴的臉色,纏著老婆撒嬌。
“躺好啦。”溫苓把蛇蛋塞進衣箱裡,騰出手來給巳娘按腰。按著按著,就想起正經事來:“仙祖,你說給孩子起個什麼名兒呢?嗯,常……”
“彆彆彆,姓溫,姓溫!”巳娘生怕惹上累贅,“我老常家隻管生,可不管養!”
“好,依你的。”溫苓笑道,“姓隨了我,那名字總該你來起罷?”
“唉,名字……”巳娘給孩子費點兒心思好似要了她命,她左思右想,總算想出個利索點子:“今兒是什麼日子?四月廿五,那就叫溫小五吧。”
“行,就叫溫小五。”這小名兒雖潦草,溫苓也隻能認了,“答應我,這一個姓溫,下一個可要姓常。”
“下一個?”巳娘忽然來了精神,“什麼時候下一個?”
溫苓乍愣一下,才明白她是饞著下回苟且呢。她咬牙笑著,擰她的耳朵:“歇兩天吧你!”
第180章 執念(一)
宮家故居,折梅軒。
“嘩……”
子夜雙手支著浴桶邊緣,身子緩緩沉進熱水中。背後的刺青又悄然散失一縷黑煙,瞧來比往年稀疏了許多,露出本來玉雪無瑕的肌膚。
她閉著瑞鳳眼,仰進身後女人的懷抱裡。比棉絮軟,比火爐燙。
蕭凰並不熱衷於做出力的那一個。但懷裡的小姑娘貪玩,她怎麼著也該把她伺候開心了。她邊忙邊有些無聊,閒來數起了子夜背後的刺青鬼臉。
“子夜。”她抱緊懷裡渾身綿軟的姑娘,閒說道:“你的命債,就隻剩一半了。”
子夜的雙頰沾著熾熱的桃紅,素足拖著水珠抬起,滑溜溜地搭在蕭凰的腿上:“早還完,早乾淨。”
“還完了會怎樣?”
“會和凡人一樣。會受傷,會死掉。”
“那……還是留幾條命債好了。”蕭凰思索道。
子夜輕聲一笑:“留那禍害做什麼。”
蕭凰也笑道:“這起死回生的本領,多少人求之不得,怎就成了禍害?”
子夜沉默片刻,揚起眉眼望著極近處的女人,眸子裡亮晶晶的。
“你比我年長十八歲,總有一天,會先我而去的。
“——我可不想被孤零零地扔在世上。”
她喃喃說著,用力往她的懷裡陷。
“……蕭姐姐。”
“蠻蠻!”
魔羅本來正盤坐在毛毯上靜心修煉,花不二一聲嬌喚從後頭撲過來,臂彎勾住她脖頸,上手要扯掉她的鬥篷。
“花,彆鬨。”魔羅含笑拉住她。
“你答應我的酥酪,究竟什麼時候給我?”花不二纏著她撒嬌。
魔羅一怔,避開的杏眼仁裡有些閃爍。她收起笑意,小心翼翼道:“草原上那會兒,你不也挺滿足的。這酥酪……就非吃不可麼?”
“蠻蠻!”花不二扯起這碼事就氣呼呼的,顯然這早不是魔羅第一次推脫了,“誰家媳婦兒睡個覺不讓親、不讓碰,連衣裳都不脫一件的?回回都讓我自己玩兒,什麼道理!”一頓罵罵咧咧後,她又拽著她衣襟求她:“蠻蠻,你就讓我嘗一口嘛……”
“花不二。”魔羅有些不敢啟齒的為難。幾番支吾後,她隻能一推再推:“再等等,等下一次的……”
“等什麼?為什麼要等?”花不二又是不解又是埋怨,“每次你都說要等等,可問你緣故,你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說著她就把裙扣一解,敞出合歡襟攔不住的香豔色,軟柔柔往魔羅身上貼:“今兒我可不等了,要麼我睡了你,要麼你睡了我,要麼你明明白白告訴我,到底為什麼不肯跟我做那事。”
“我……”魔羅欲言又止。
“哦,我知道了。”花不二瞎猜道,“你是以前沒試過,怕疼是不是?你放心,姑奶奶我手很輕的。何況你要怕疼,不妨先來睡我,我不會嫌你手藝笨的……”
她越是這樣咕咕叨叨,魔羅的眼神就越是黯淡。難得鼓起一點坦白的勇氣,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磨滅了。
正在這會兒,帳子口處燃起一束鬼火,是鐵圍山下守衛的弟子來報信道:“大人,有酆都使者來見。”
魔羅輕輕把花不二推開,邊為她係好衣襟扣子,邊問道:“何事?”
那弟子道:“是黃父鬼將。他帶著酆都大帝的冥詔,聲稱來降詔招安。”
魔羅一聽“招安”,不由冷笑:“帶進來。”
鬼道,無量宮。
這黃父鬼是酆都冥府之下專整治惡鬼的官差。他身量高大,貌甚獰醜,身後簇擁著七八個夜叉,大搖大擺走進無量宮來。環顧這宮裡一色巾幗,他嗤鼻一聲冷笑,毫不遮掩眉間的倨傲。
這時候,魔羅已是端坐在高處,而花不二卻懶洋洋的正走下階來。許是故意做給姐妹們看,適才被魔羅係好的襟扣又鬆開了,粉豔的起伏時隱時現。眾鬼士見了都暗暗稱羨,花前輩和大人的日子過得真是蜜裡調油。
然不巧的是,才進宮的黃父鬼也看見了。黃父鬼生性好色,此刻盯著花不二的美豔轉不開眼,明晃晃的儘是垂涎之意。花不二卻是最厭恨須眉男子的,何況是如此無禮的登徒子,隻是礙於鬼王尚未發話,她暫把這口惡氣咬下,心中卻已在瘋長殺意。
見魔羅高居王座之上無動於衷,黃父鬼又是詫異、又是不滿,拿出冥詔呼喝道:“鐵圍山賊首,還不快跪下接旨?”
魔羅淡淡反問:“我為何要接旨?”
“大膽!”黃父鬼沒曾想這群脂粉如此“不識好歹”,朗聲道:“若非看在爾曹剿殺十二藥叉有功,冥府早判下聚亂謀反之罪,將你賊窩夷為平地。如今酆都大帝隆恩曠典,與你降詔招安,還不立刻謝恩臣伏,否則即日用彰聖討,叫你鐵圍山雞犬不留!”
“我剿殺十二藥叉,是因那幫惡鬼劫擄我道弟子,欲行不軌。我為我弟子報仇,關你酆都冥府甚麼事了?”魔羅冷冷道,“收起你那破書,速回酆都城去,今後再近鐵圍山一步,就休怪我道的兵戈不長眼了。”
“哼!”黃父鬼盛怒而笑,“區區一群女流之輩,還妄想掀風起浪,自立山頭做起土皇帝了。今日爾等執迷不悟,不肯受冥府之恩,來日走到死路裡去,可休想來閻羅殿裡磕頭求告!”
對他的威逼恫嚇,魔羅絲毫不為所動。曾經她也隨億萬萬往生者叩遍閻羅,又何嘗覓得心中的道義?而她如今的心誌,正是要取代那屍位素餐的酆都朝堂。至於她敢公然得罪酆都使者,卻也並非衝動之舉。鬼道門人雖少但精,本就不怕那些草包陰兵,更遑論又有仙家在後撐腰,酆都彆想動她們一根毫毛。
黃父鬼見魔羅不語,還道她是被自己一番危言嚇得不敢說話,遂得意欺身上前,近處瞧見這鬼王的容貌生得秀美,頓起齷齪之心。滿口黃牙一咧,邊抬手要親近她,邊勸誘道:“一群女流之輩,終歸能成多大氣候?還不如趁早識了時務,我冥府定不會虧待你們……”
他自以為能勸服魔羅,卻沒想這番輕褻之舉徹底惹爆了她的怒火。黃父的大手還不及觸碰魔羅的手背,就被一股極強的陰煞氣擋住了,沉重的道力錮得他難動分毫,手腕似要被捏碎了一般!
黃父鬼驚怒交加,抬眼欲叱,卻撞見魔羅那雙寒惻惻的碧眸,比冰山地獄還要深冷三分,出言更是冷峻至極:“你可知什麼是女流之輩?”
“你找死——”黃父鬼剛要破口大罵,就被一道鬼火攫住喉嚨,從長階高處重重摔下,“砰”一聲砸裂數丈青磚。鬼身嵌在一地碎石裡,被火焰緊鎖著掙紮不得。四周的夜叉嘍囉忙要上前救主,但被鬼士的刀劍攔住,連口大氣也不敢出。
“記住了。”魔羅仍穩坐在王座上,高不可及的碧藍色眸光,冷冷睥睨著嵌進地磚裡的黃父鬼,“這就是你說的——女流之輩。”
“唰……”鬼火收去,黃父鬼瞬間嘔出一大口黑血。全身筋骨如寸斷般劇痛,掙動了好幾次,才敢怒不敢言地爬出碎石坑。
“花不二。”魔羅下令,“送客!”
“遵命,大人。”花不二嬌聲一應,走出鬼群。
眾鬼士不禁斜了黃父鬼一眼,都明白這老東西怕是連囫圇屍都保不住了。鬼王大人向來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近來也有不少鬼門鬼派前來攀附示好,若是真心與善的,魔羅都會派姑獲或奴兀倫去送客;誠意平平的,也就派個小弟子去送送;至於讓花不二去送客,那恐怕……
花不二漫不經心走到黃父鬼麵前,可恨那黃父鬼仍不知自己會是什麼下場,眼珠還不自禁地往那豔鬼的衣襟下瞥。
花不二森然一笑。麵對黃父鬼肮臟的目光,她並不急著係好自己的襟扣。而是甩出一刃鬼火,狠狠刺穿了黃父鬼的眼睛。
看著家主被這瘋鬼士刺穿頭顱,拖進冥水裡鬼哭狼嚎,駭得那群小夜叉連連跪地,磕頭求饒。魔羅並不想為難這些小嘍囉,也隻警告了一番,便把它們趕出了無量宮。唯獨那來時心高氣傲的黃父鬼將,卻再也走不出這座鐵圍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