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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執念(二)

鬼道,穹廬。

桌案上,幽冷的鬼火照出信箋上奇異的符文。魔羅一張張看過四方鬼士報來的函牘,每一張都拿青墨批閱過了,再遞進鬼火裡燒掉,也就由法術送到了陽間執事的鬼士手中。

而今鬼道的羽翼越來越豐滿,經手的難事也越來越多。況且與仙道簽過天譴契,眾多鬼士更不能似從前一般隨性妄為。許多連元老也定奪不清的遺案,就隻能由鬼王來親自審斷。因而近些時日,魔羅總是忙碌得歇不下來。

但偏生有個人不準她這樣忙碌。

“沙……”

妖嬈的鬼影一步步邁進火光裡,纖手往桌邊一支,小蠻腰凹著風情坐上了桌案,擋住了魔羅批閱案牘的視線。

可魔羅今天不知怎麼了——許是被黃父鬼打擾到的緣故,神色更比往常低靡寡淡。

饒是花不二在跟前搔首弄姿,她也隻是衝她笑了笑,抬手握住她的手,又低下頭去翻看函牘了。

……這讓花不二既沮喪,又窩火。

有時候,她真覺得看不懂自己的愛人。

打從草原上那段時光,她就看出來蠻蠻對那回事不僅沒興致,甚至還很懼怕。相處這麼久來,她也不止一次問過她原因,可得到的回答永遠是“還沒做好準備”。

花不二的腦子一根筋。蠻蠻說什麼,她便糊裡糊塗地信了什麼。她以為是她天性如此,初次怕疼也是女子常情。

可歲時一久,喜好淫樂的她難免感到彆扭。她不懂她堂堂鬼王連無間摧身、仙門壓境都不怕,怎會怕這一點率性自然之事;她自知傾國傾城魅惑眾生,卻偏偏從愛人眼底看不出一丁點的邪念。

有時她甚至胡思亂想,蠻蠻是不是不愛女人,又或者……是不是不愛她。

“蠻蠻!”她帶著惱火喊她一聲,看到魔羅抬起一如既往柔和的目光,她的脾氣又軟了下去,改成撒嬌道:“我的酥酪呢?”

魔羅垂下眼睫,不安地眨了眨。她似也明白對愛人有所虧欠,輕聲歎了口氣,與花不二相牽的那隻手燃起鬼火,緩緩燒去那紅嫣嫋娜的衣袍。

衣袍燒儘,是一身酣豔的粉肌玉骨,僅覆著一片鬆鬆垮垮的合歡襟——與其說是遮蔽,不如說是更婉轉的引誘。

(這段不能放,我很氣,很氣!)

幾經僵持更令花不二火冒三丈。她竟發狠架起她的手臂,猛獸一樣把她撲上床榻,指尖溢出鬼火去撕她的鬥篷。

“花不二,彆……”魔羅的聲音從驚恐轉成了暴怒,“彆碰我!”

厲喝間,她用凶猛的道力重重推開了她。耳根後浮現出時濃時淡的刺青,她費了好一會兒才克製住執念,搖搖晃晃站定魂身,已然是筋疲力竭。

“大人,你……”花不二顫抖著手捂住胸口的劃傷。魔羅驟放的煞氣很是鋒利,粉嫩的胸口頓染一片殷紅。攢了很久的委屈都在這一刻迸發出來:“你這樣……到底為什麼!”

“沒有什麼。”魔羅低著頭,嗓音又酸又苦。她伸手想接近受傷的愛人,可絕望已然耗儘她所有的氣力,手隻能愣愣地放回桌角,支撐著槁木一樣的神魂,“我隻是……做不慣而已。”

花不二這次不想再理她。她平時太嬌縱了,總覺得自己受的委屈最大,雖看出魔羅臉色極差,可在氣頭上竟不願過問個一字半句,賭氣把紅衣化穿整齊,一扭頭跑出了氈房。

“花,我會……”魔羅還想叫住她,聲音卻被淚水吞掉了。

……她還會怎樣呢?

她追不動了。

魔羅隻覺得好累,好累。

酸楚一滴滴有氣無力地滑下來。她隻剩苦笑。

——那可是花不二呀。

……怎能奢望她來遷就自己呢。

孽海,危崖。

花不二悶悶不樂坐在懸崖邊上,眼望著姑獲和奴兀倫帶著一眾弟子在遠處修行練武,心中越發的憋悶無趣。

一想到魔羅那蒼白又無助的臉色,她心窩裡就澀剌剌的疼。三番五次地猶豫,她該不該回去跟她賠個不是,讓她抱一抱、和她撒個嬌……可骨子裡的壞勁兒扯著她的喉嚨,要她向愛侶認錯,她張不開嘴。

心神淩亂之下,她索性又望向雲海一線,數起了海霧裡飄渺的多羅鳥。她想那鳥兒若是落了單,就在這兒等著蠻蠻來哄她;若是個個都比翼成雙,那就……那就……

正自亂數,身後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一道久違的女子聲柔媚地響起:“花姊姊。”

花不二照舊沒有回頭。但和往常不一樣的是,她支起身子往旁邊挪了挪,和坐到身邊的雲點青隔開了三寸之遠。

這點小小的生疏之舉,雲點青並不怎麼意外。

她們曾經無數次親密無間,可每一次都相隔無從逾越的天淵。

永遠不可企及之人,不過又添了三寸之遠,對雲點青而言,又有什麼區彆呢。

但花不二看到雲點青,卻是有點意外。自從她和魔羅確定了情意,雲點青就很識趣地再也沒出現過。不知道這會兒為什麼會來到她的麵前。

隻見雲點青拿出一軸畫——曾經在她們肌膚之間,隔出遙不可及的山海——遞到她的手裡:“你需要……這個嗎?”

花不二接過那軸畫,輕輕展開。

墨跡猶新。畫上的女子,著胡服,牽白馬,杏仁眼彎彎的笑。

……畫的是她的蠻蠻。

花不二明白了雲點青的來意。

可她捏著那畫軸,愣愣地望了好一會兒,到底沒有應聲。

她知道魔羅做不來那事,以她自身的風流性兒,也不是沒想過事情要這樣解決。

可當她真真正正看到這幅畫的時候,她似乎才看懂自己的心。

——她的蠻蠻,不是一張畫皮就可以替代的。

她的狗腦子想不出為什麼,可她就是覺得——

蠻蠻是獨一無二的蠻蠻。

沒有人可以替代。

花不二沒說話,但雲點青隻看她的臉色,也就心知肚明了。她苦笑搖頭:“好吧,你不需要。”說著奪走那幅畫,臂一振將之丟下懸崖,消失在孽海驚濤裡。

花不二歎了口氣。她深知自己過往荒唐,對雲點青頗為不公,歉疚道:“點青,從前我不該招惹你的……”

“你情我願的事,還說這些做什麼。”雲點青莞然一笑。沉默一陣兒,她才告訴她:“花姊姊,我要退道了。”

“退道?”花不二愕然,“為什麼?”

“鬼為執念入道。”雲點青望向孽海儘頭,“既已失了執念,又何必留在鬼道。”

話音之後,還有許許多多不便言明的心事,葬送在了唇齒之間。

生年死日,我曾畫過千千萬萬幅美人圖。

每一幅,都是我對你的執念。

當最後一幅畫沉入孽海,我的最後一縷執念,也該隨之遠去了。

雲點青舒開手掌,掌心裡是一顆剔透滾圓的露水。

這迷魂露和孟婆湯是同樣的方子,原是魔羅考慮有鬼士想退道轉生,怕她們去閻羅殿上被鬼差為難,遂從孟婆手裡學來轉生之法,用忘川水煉成了迷魂露。隻要吞下它,便可舍去前緣,往陽世轉生去了。

“我該走了。”雲點青托起那顆露水,起身邁出了山崖邊緣。許是心念將了的緣故,她的魂身輕飄飄的,即使不用無間訣,也能似雲霧一般浮動在海風裡,仿佛下一瞬就要被吹散了影蹤。

“點青!”花不二不禁心酸,她不知該說些什麼,就找話:“大人她同意了嗎?”

聽她提起魔羅,雲點青眼底的光澤晃了晃。在放手之前,她也想給生年死日的虛妄留一個善終。

於是,她問花不二:“你知道大人的執念是什麼嗎?”

花不二愣住。都怪她這狗腦子太不爭氣,相戀這麼久來,竟從未想過追問鬼王的執念。而蠻蠻更對此諱莫如深,絕不肯主動提及。此刻讓雲點青這麼一問,就隻能兩眼迷茫地搖了搖頭。

雲點青慨然:唉,這瘋子實在是……

對彆的女人也就罷了,怎麼對魔羅大人,還能這樣粗心大意呢。

有些實話,魔羅本來叮囑她要瞞住的。可她覺得,花不二必須知道。

“那幅畫,是大人讓我畫的。也是她讓我來的。”

“什麼?”花不二驀地一呆。她腦子裡一團亂,不解蠻蠻為何要派彆的女人向自己投懷送抱,“大人她……為什麼?”

雲點青沒有再解釋更多。她捧起那顆迷魂露,送進了口中。魂身隨若隱若現的刺青一絲絲散為水墨,幻化出丹青曾記的一幅幅美人,姿色迥異,眉眼萬千……

“點青!”花不二想問些什麼,卻已來不及問,隻有伶仃的喊聲渙散在海風裡。

“花姊姊……”不遠處那道鬼影已然朦朧,隻餘下嫋嫋幾句衷言——

“大人比我愛你,比你的夫人愛你,沒有人比她更愛你。

“你是她的愛人。千萬彆辜負她。

“——去問問她的執念吧。”

第182章 執念(三)

執念……

花不二孤零零站在懸崖邊上,為那一句“執念”越想越糊塗。

鬼為執念入道。能創立鬼道的魔羅,想必執念強過她們任何一員鬼士。

她想起不久前蠻蠻慘白的臉色,想起她不肯親近的身體,想起她一次次的拖延和推拒,甚至又派雲點青來作為代替……

越想越不明白——蠻蠻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又為什麼從不肯對她說起。

鬼道,穹廬。

花不二躡手躡腳掀起門簾子。氈房裡黑燈瞎火的,隻有床榻邊亮著一盞微弱的鬼火,映照出端坐一旁的姑娘的輪廓。

“蠻蠻。”花不二彆彆扭扭啟齒,“剛才的事,是我不對。”

魔羅壓根沒有提剛才的事。她對她的寵慣刻在骨子裡,無論她做什麼,她都不會當是她的錯。

而此刻,她就坐在那暗藹的火光裡,朝花不二輕聲一喚:“以勒。”

——她用犬戎話喊她過去。

花不二低眉順眼地走近去,邊走邊看清蠻蠻的臉龐:雖收斂了幾分蒼白,但收斂得有些勉強;杏仁眼低垂在火光之下,似被心事沉甸甸地墜著,對愛人的直視有點膽怯。

“蠻蠻。”花不二低下身,拉住魔羅的手,“我想問問,你生前的執念……”

魔羅沒接她這茬話。她與她相握的手升起溫柔的鬼火,但這次火焰沒有燒掉嬌豔的紅衣,而是爬上了她自己的鬥篷。

花不二順著那燒化的鬥篷望過去:隻有一件深青配淺白的合歡襟,領子鬆鬆的半敞著,露出從不肯示與愛人的乳白溝壑。而那貼身的合歡襟底下,再無多餘的遮蔽。

第一次在愛人麵前穿著這樣少,蠻蠻有些怕羞。她用毛毯蓋住雙腿,眼睛也任由宰割般的閉上了。

花不二一時疑愣:蠻蠻她……願意了?

暫不論蠻蠻願不願意,她自己可拒絕不了深愛之人難得一見的邀歡。至於執不執念的,等雨停了再問不遲。

於是花不二站起身迎過去,吻她最惹人心疼的那雙眼睛。而後,慢慢順著眉骨吻下去,吻她的鼻尖,吻她的唇角……吻著吻著,就隨她傾覆在柔軟的毛毯間。

她以覬覦已久的渴念撕去那合歡襟,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頸窩,吻她的鎖骨……當她沉醉在她香軟的懷抱裡,卻才覺出藏不住的異樣。

……無論自己如何取悅,蠻蠻還似以往一般並不受用。她的魂身繃得很僵,還在發抖。

“蠻蠻?”花不二不得不停下了。

可一低頭,她就看見她秀美的胸房下,竟湧現出和肌膚格格不入的痕跡。

明明她的魂魄薄似一片蝶翼,可魂魄上浮現的每一道痕跡,卻重比九鼎千鈞,猶如一道道卸不開的枷鎖,拖著她的魂魄沉入無間地獄。

——是青紫,是汙穢,是血痕。

數不清,漫不儘……累累重重,觸目驚心。

“蠻蠻!”花不二嚇壞了。她知道鬼的形貌受製於生前的記憶,而看到蠻蠻身上的變化,簡直不敢想她臨死前遭遇了什麼。她搖晃她的肩膀,急切道:“你……你怎麼啦?”

“阿密……阿布勒……不要……不要……”可這時的魔羅早已被夢魘鎖住了心魂。她將自己蜷縮在遍體瘡痍裡,淚水打濕了緊閉的睫毛,口中哀吟著驚恐的犬戎話混雜著漢話。無間訣在瘡痍之上肆意瘋長,強大的怨念如刺出無形的金刃,連花不二的臉頰都劃出血絲來。

“蠻蠻,你彆怕。”她萬般無措,就隻能邊搖晃邊哀求她,“你快醒醒——”

“不要!”一道極凶的煞氣伴著絕望的尖叫爆開來,花不二但感肩頭劇痛,竟被鬼王一掌振飛三五丈遠。肩膀被煞氣削去一大塊血肉,淅淅瀝瀝透過指縫染紅了地毯。可她顧不上魂身的傷勢,忙爬起身去照看愛人:“蠻……”

就在目光抬起的一瞬間,正撞進魔羅那雙碧藍色的鬼眸——雖被亂瓊碎玉狼藉了眼眶,可依然清清楚楚照徹了生平的瞬境。

照徹那人世無稽的十九年裡,最難以言說的痛苦、屈辱……暗無天日。

花不二全然傻住了。

一瞬間,她是那麼的心疼。

——疼到錯亂的呼吸與失控的淚水都不配作為注腳,疼到粉身碎骨、九九無間都淪為輕飄飄的笑話。

她的……她的蠻蠻……

怎麼可以……怎麼會……

“蠻蠻!”這一刻,她來不及思索彆的什麼,就隻想衝上去抱住她。

然而鬼王的煞氣卻不許她靠近半步。被愛人看穿醜陋的魂魄令她悲怒至極,她的鬥篷立刻複原上身,用不容反駁的威嚴作擋箭牌:“滾下去!”

“我不要——”花不二寧可被煞氣劃傷,也倔強要上前。

“花不二,我讓你滾!”魔羅聲色更怒,一揮袖蕩開粗暴的花藤與火舌,徑直將花不二推出了氈房。無間訣脫韁到失了準頭,地毯上點點滴滴都是誤傷愛人灑下的屍血。

當花不二離了身邊,魔羅便再也攔不住發狂的夢魘了。才恢複的鬥篷又被地獄火燒成灰燼,餘下一身赤裸裸的瘡痍蜷縮在毛毯上。

風聲,嗚咽聲,哀鳴聲……曼陀花與鬼火如洪水決了堤,仿佛要撕碎這醃臢三界的每一個角落……

花不二躲在穹廬的陰暗處。鬼王的怨念太凶了,她的九九無間在她麵前就像紙糊的一般,相隔甚遠都抵不住魂魄一陣陣刺痛。

肩頭的屍血還在流,可她壓根顧不上什麼疼痛。她心裡隻有悔恨——恨當初屠戮黑村時殺的太痛快,沒能一刀一刀活剮了那群畜生。更恨自己的狗腦子太粗蠢,為什麼直到現在才……

唉。

……為什麼直到現在才明白呢。

她回想起這十八年的鬼道生涯,想起她對她明目張膽的偏愛,卻遲遲不敢吐露一句“喜歡”;想起她一次次試圖親近自己,又一次次以挫敗而告終……想起她不惜派雲點青來代為枕席,更不惜忍受心魔的摧殘來迎合自己心心念念的淫樂……

往事頓然明朗,她才懂得了蠻蠻的執念是什麼——

她爬出人間最肮臟的泥濘,卻決心站到鐵圍山巔,以微末之軀撼動三界輪回。

是敢同仙道抗禮的壯誌,是敢與閻羅爭鋒的雄心,是敢令萬鬼稱臣的無畏……

也是因一身瘡痍,而不敢親近心上人的卑微。

……是鬼門關裡戰無不勝的王,卻懷著如此一敗塗地的愛。

花不二第一次明白,她竟是這樣愛著她的。

蠻蠻……

是我害你受苦了。

花不二咬緊紅唇,把淚花一抹,轉身從角落裡邁了出來。

流火與飛花勢頭仍盛,掠經紅衣撕開一道又一道傷口。可花不二隻顧著走近些,再走近些……

走到那鋪滿了曼陀與紫焰的床前,忍著一身血淋淋的傷痛躺下來,緊緊擁住了那蜷縮著的、遍體鱗傷的姑娘。

“蠻蠻。”她不會安慰愛人,隻想把所有的溫柔都搜刮出來塞給她。

——願能以一記擁抱,為她隔絕世間的千千萬萬般苦難。

“……有我在呢。”

懷裡的哭咽聲起伏了兩三回。氈房裡的陰風漸漸慢下來。鬼火熄了神威,彼岸花落了地。

“花……”懷裡的蠻蠻終於不再逞鬼王的威風,哭腔沙啞的一顫一顫,“我做不到……”

“做不到就做不到。”花不二還是一樣的任性,“我不在乎,你也不許在乎。”

“可是……”蠻蠻委屈得像在報複,“你明明就很在乎。”

“我,那隻是……”花不二想起之前總為這事兒埋怨蠻蠻,悔得腸子都打了結,慌忙辯解:“我隻是之前不知道……”

“你就是在乎!”一言不合,蠻蠻又哭出來,邊哭邊要推開她的懷抱,“你就是嫌我不讓睡!你嫌我身上醜,跟個怪物一樣!”

“蠻蠻,我沒有。”花不二彆個不嫌,隻嫌自己哄老婆時嘴太笨,不曉得要怎樣解釋,才能讓蠻蠻相信自己的真心。她擠不出什麼花言巧語來,索性一把托起懷裡人的下巴,一個縱情恣意的吻壓了上去。

“花不二!嗯——”蠻蠻被她吻得心驚膽戰。生前的夢魘幾度要侵占魂魄,肌膚上的疤痕也被心境所擾,時淺時深。

可執念再深重,又怎敵得過花不二濃烈而偏執的愛意。夢魘終究是敗下陣來,這一次蠻蠻沒有抗拒。她暈暈乎乎收下這一記深吻,並由著她的力道躺倒在毛毯上。

淚水流得更凶了。她被她翻來覆去吻得沒了力氣。但花不二體恤她的心魔,沒有更進一步。她隻是予以□□的擁抱,守護著她傷痕累累的身軀。

多半是這放肆一吻的緣故,蠻蠻被教訓得聽話了些。她躲進她綿軟的胸懷裡,小聲抽泣一會兒,才又說:“以後,你想要了,就去找彆的女鬼……”

“放你媽的屁!”花不二當即豎起了蛾眉。

“蠻蠻,是你答應我的。我們要住在大草原上,歲歲年年,直到魂飛魄散。”她罵她,“你堂堂鬼王大人,發過的誓都當狗屁嗎!”

蠻蠻不吭聲了。

她也不曉得,是不是曾經的苦難讓老天覺著虧欠,才讓最風流不羈的心上人,對她許下真摯到自覺不配的柔情。

她騰不出手來抹眼淚,濕漉漉的流個不住,儘都沾在花不二的胸口上。

可她還是忐忑,還是心有不甘。等傷痕褪下得差不多了,她又伸出手往花不二的腿上摸。卻是摸著摸著,魂魄又開始陣陣恍惚,青紫與血痕也漫上肌膚。

她生怕執念走火,傷及愛人,隻得無奈收了手,杏眼裡滿滿的全是失落:“花,我還是做不到。”

“那就不做。”花不二輕吻在她眉間,“我不許你勉強自己。”

“可若是……”她不得不敞開心扉,向她傾訴最怕的那個結果,“若是我永遠都做不到呢?”

話說著,她的手就被她握住了,十指緊扣。

“那我就永遠這樣抱著你。

“——直到魂飛魄散。”

第183章 鴉鳴(一)

桃穀,紅塵塢。

一紅一白的毛茸尾巴在腿間簇擁著、搖擺著。薄薄一片衾遮不儘兩人潔白姣美的身軀。赤狐伏在白狐背上,逗弄她的狐狸耳朵。

可稀奇的是,白狐這會兒沒怎麼回應。她的下巴枕在雙臂上,悶悶的似在猶豫些什麼。

“素素。”赤狐鬆開她的狐耳,關切道:“你怎麼了?興致這樣差。”

“我心慌。”白狐歎口氣,道出心中所憂,“修煉時我做了夢,夢見我徒兒死了。”

“她本領那樣高,還有天譴咒在身,不會有什麼事的。”赤狐雖在嘴上安慰著,但也知道愛人頗有未卜先知的天賦,她做的夢不可信其無。停頓片刻,就問道:“你要出關嗎?我陪你。”

“出關。”白狐果斷起身,將紗衣披在肩,“對了,叫上黃白灰一起。”

凡間,漢京。

時值元夕,夜色裡飄著小雪,市井街心懸燈結彩,車水馬龍。笙簫繚繞,人煙浩鬨。

不遠處的宮家舊宅裡,也是格外的和樂融融。十四霜裁了窗花,小滿挨門挨戶地貼好。堂屋裡的煙火氣暖洋洋的,滿滿當當的長桌上,蕭凰又端上一壺新酒,兩盤熱菜。子夜和姑獲坐在臨窗炕上,手把手盯著奴兀倫學針線活,姑獲敲打說她縫不好這件小衣裳,就休想當那二十六個鬼娃娃的乾媽。

這會兒蕭凰喊走了子夜,原來是溫苓和巳娘才進了庭院,手裡拎著箱子說是準備了好東西。兩人身邊還跟著一個少女,麵相是十三四歲的豆蔻般模樣,眉眼半似溫苓的柔婉,又半似巳娘的嫵媚。溫苓說孩子叫溫小五,拉著她給夜蕭兩人拜年,小五嘴很甜地叫了聲“姨母”。巳娘懷裡還抱著一顆新的蛇蛋,請夜蕭兩人給起個小名兒,起了十來個她總是嫌拗口記不住,最後乾脆就叫成“常小六”。

一陣哄笑罷,溫苓和巳娘打開了隨身帶來的箱子。東西拿出來,紅燦燦晃了眾人的眼,原來是兩件紋鸞繡鳳的喜服。

“這……”子夜和蕭凰又是驚喜,又有些詫異。

“你倆不是一直想辦酒席麼?”溫苓笑道,“這不,我和仙祖親手給你們做了衣裳。你們也彆耽擱了,過完年趕緊選個良辰吉日,熱熱鬨鬨地操辦起來。”

“好,過完年就成親。”蕭凰笑彎起鳳眼,比量著尺寸選出一件喜服遞給子夜,“試試看,合不合身?”

便在眾人的攛掇聲裡,兩人各自脫了外衣換上喜服,尺寸很襯腰身,紅豔豔的極顯秀美。蕭凰打趣道:“溫姑娘這節禮真會送,不像有些人……”她橫了一眼旁邊炕上、正給魔羅剝榛子的花不二,“淨送些不正乾的玩意兒。”

“嘿!那好用的東西,怎麼就不正乾啦?”花不二挑眉道,“那可是我跟你師娘用過的……”眾人都知她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忙哄笑著打斷了她,花不二望了眼魔羅,才收斂了油滑道:“反正,不比這兩件破衣爛衫強多了?”

“你還彆說,剛好。”溫苓順著她的話茬,又從另個箱子裡拿出兩件衣裳來。這兩件的做工不亞於適才的喜服,但綢緞主色是白的,分明是仿做了犬戎婚嫁的樣式,針線之精連魔羅也挑不出瑕疵來。她把那兩身白地明光的喜服送到花蠻眼前:“既然要辦,那就兩家一起辦好了。”

眾人見狀,紛紛然歡呼鼓舞,起花蠻兩人的哄。魔羅害羞了轉過臉去,眼睛隻顧盯著花不二。花不二一邊握緊魔羅的手,另一手往嘴裡磕著榛子,咬牙笑道:“不成,那可不成,萬萬不成!”

“怎麼不成了?”眾人惑道。

“兩家一起辦,豈不是四個人都要披蓋頭了?”花不二嚴肅道。

“那又怎樣?”蕭凰追問。

“四個人都披蓋頭,兩眼摸瞎的,進錯了洞房、睡錯了人怎麼辦?”花不二說的煞有介事,惹得眾人好一陣捧腹,魔羅也被她惹得又笑又惱,暗地裡狠狠擰她手背上的肉。

正嘈雜間,忽聽屋門“吱呀”一聲開了,寒風雜著幾瓣桃花吹進來,屋裡的熱鬨登時冷了下去。

“師尊,師娘。”子夜和蕭凰忙讓路行禮。但見來者不止兩位狐仙,還有黃白灰三位不甚相熟的仙家。兩人覺著有些意外,遂問道:“前日師尊說修煉事緊,就不來漢京看煙花了,怎麼今日……”

讓子夜隱隱不安的是,白狐的臉色全不見節慶該有的喜悅,而是頗為凝重地打量了自己幾眼。罷了,又皺起眉頭盯著屋裡的魔羅看,盯得花不二都要破口開罵了,白狐才將眼神鬆懈了移開去。天機難測,她也不想多說什麼,隻是淡然道:“沒什麼,想和你們一塊兒過節,熱鬨熱鬨。”

“如此甚好。仙尊們,快請上坐。”蕭凰忙要給幾位仙家收拾座位。但就在這時,十四霜興衝衝在外麵喊道:“龍津橋馬上放煙花了,快出來看!”

子夜和蕭凰邀請仙鬼共度上元佳節,本就念在這漢京煙花的盛名,想姐妹們一同賞玩圖個喜慶。眾人聽聞時辰將至,那定然不肯錯過,紛紛放下手裡的閒事,邊說笑邊出門往庭院裡去。

子夜怕出門弄臟了嶄新的喜服,匆忙想換下衣裳,蕭凰卻製止她道:“彆換了,這身好看。”

子夜笑道:“這衣裳隻能新婚那天穿。平時總穿著,豈不是就不稀罕了?”

蕭凰撒嬌道:“天天都是新婚,有什麼不好?師娘,你就穿著吧,徒兒喜歡。”

子夜拗不過她一聲聲的“師娘”,也就從了她這無傷大雅的要求。兩人並著紅裳喜服,手挽手往庭院中去。下階前,蕭凰還回身招呼屋裡的仙家:“仙尊,你們快出來看煙花。”

白狐“嗯”了一聲,卻半會兒沒動身,指尖暗暗掐算著什麼,卻隻感到天機一片混沌,臉色也不禁煩亂起來。

赤狐低聲問道:“去嗎?”

白狐猶豫片刻,定下心念道:“去。”站起身又吩咐眾仙家:“我盯著我徒兒,你們盯好那幾隻鬼,若有任何異樣,立刻滅了她們。”

“素素,你是說那幾個鬼士?”赤狐有些狐疑,她擔心愛人對鬼道有甚麼成見,鬨僵了三界須不好看,“鬼道雖做過些逾矩的事,但畢竟已同仙道言和,這段時日也恪守天譴契,再也不濫殺無辜,難道你還覺得,她們懷有彆的居心?”

“不好說。我隻是……看見她們有些心悸罷了。”白狐歎了口氣。眼下的天機玄之又玄,她也道不清個所以然,“但願,我隻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小滿,燈籠先擱著,快過來看煙花。”十四霜在後院招呼小滿。這會兒小滿正坐在房頂上,往飛簷上掛琉璃花燈。

“好了霜兒。”小滿飛快係緊了燈繩,起身一縱,奔著十四霜飛過去。

可就在她足尖點地的一刹那,魂身猛然一震,從心窩裡爆開一道金光,還不及看清楚那金光是什麼,屍血就如泉瀑般亂噴出來。

“小滿!”十四霜嚇傻了。她撲上去抱住氣若遊絲的愛人,隻摸到她空蕩蕩的心窩裡止不住的血流,就連自己的真金之身都受不住那般灼燙。十四霜全不知這是發生了什麼,隻能哭著抱起渾身是血的小滿往前院跑。

第184章 鴉鳴(二)

她大聲喊著救命,可庭院裡的眾人一時都沉浸在聒噪震耳的煙花聲裡,竟來不及聽見身後的呼喊。但就在同一時,人群中又有幾個身影倒了下去,原來是奴兀倫、姑獲和魔羅。太陽真火撞破她們的心魂,沸騰的屍血瞬間透過積雪,更連青磚都蝕成一片焦黑。

“蠻蠻!”花不二第一個驚叫出來。她伏下身去將魔羅抱進懷中,伸手捂住她心口的重傷,卻被血燙出一大片燒痕。這灼痛感她並不陌生,很快勾起羲和峰上對敵宮世遺的回憶,她駭然道:“這是……邪神金烏?”

“天上!”赤狐一聲急叱,眾仙家便齊齊抬首望去,卻見絢麗如星雨的煙火間,那幾道刺眼的金光彙成一路,漸聚成龐大遮天的三足神鳥。與之俱來的是漫及千裡的灼熱陽風,原本黑暗的夜空也被金烏之火燒成了煉獄般的深紅色。

“金烏降世……”眾仙錯愕,“怎麼可能?”

此前蕭夜花三人早已上羲和峰斬殺了血祭金烏的宮世遺,若照常理,八神烏早應跟著宮世遺的魂魄進了閻羅殿,被酆都冥帝處置了才是。卻怎麼可能逃出冥府的審判,借由鬼道的魂身破體而出,重臨世間?

但眼前已來不及尋因問果,遠遠見那金烏已展開百丈長翼,凝起一排拔山蕩海的火浪,將要向漢京的繁華市井滾滾襲下。而街市上四散奔逃的漢京百姓,隻怕頃刻之後,便要在滔天火海裡覆為灰燼!

“不好,它這是要吸人生魂!”赤狐趕緊布策,“常仙先救鬼道。素素,你帶子夜去保護生民。蕭凰隨我來。黃白灰,七佛滅罪陣法,即刻將邪神鎮壓桃穀!”

“是!”眾仙家齊聲作應。白狐立即上身子夜,那一抹鮮豔的嫁衣疾力穿街越巷,緊趕在洶惡浩大的天火之前。指尖道力一揮,仙桃萬木瞬間拔地而起,遮護著滿大街驚惶逃竄的百姓,死死承住那崩天坼地的金烏火浪!

烈焰撕毀了桃枝桃葉,仙力又前仆後繼將枝葉續上,太陽火與桃木就這麼時進時退地相互伐殺著。但為不傷及城中百姓一分一毫,白狐和子夜幾乎押上了桃穀所有的靈力。可就這麼僵持少刻,金烏火的勢頭越壓越緊,桃木的陣線也漸漸敗退。高處那金烏因沒能吸食到魂魄而越發躁怒,驟一聲尖厲的長嘯,徑奔著雪色的桃花海撲將下來!

但還沒等利爪沾到桃林,鳥頸就被一股極韌的力道死死勒緊了。龐大的鳥身不由自主地頓住,它震怒著幾度扇動長翼,卻難以掙脫那一縷無形的綁縛。

鳥身掙紮的空隙間,煌煌天火中赫然現出那一道身穿嫁衣的俊美人形——正是出馬了赤狐仙尊的蕭凰。僅憑指尖拈著的一道紅絲,竟將山巒般高大的金烏壓製得無法動彈。

“七佛滅罪,起!”赤狐指尖一揮,桃木紅絲更從四麵八方攻襲而來,霎時間連作天羅地網,緊鎖住金烏的三足長翼,巨大的鳥身竟在嘶嚎中越纏越小……越纏越小……

而這空當間,子夜和白狐也難得喘了口氣。這時背脊上傳來剝皮刮骨的刺痛,原來適才為滿街百姓擋住金烏的重擊,一時間填補了太多的命債,魂魄抵不住天譴咒的劇變,神智都有些迷恍起來。

“子夜,當心。”白狐勸說道,“你現在天譴咒弱了很多,你可以不救人……”

然此時被困住的八神烏又豈肯善罷甘休。既然掙不動那七佛滅罪的陣法,它便忍痛把自己撕成數個分身,試圖從紅絲的空隙中脫逃而出。這迫使赤狐不得不用更多靈力去綁縛分身,本就拉扯到極致的紅絲越發“嗡嗡”作響,似乎多落一片浮毛就要四分五裂。

金烏這麼死命掙紮之下,撕裂的分身間爆出萬箭齊發的火漿,漢京城裡逃竄的百姓不免又遭了大難,稍有不慎便會被激飛的火焰燒成焦屍。見此危關,子夜根本顧不得白狐的勸阻,拖著天譴咒劇變的疼痛飛身上街,“嘩”一劍桃花練斬斷了疾落的金烏火,救下兩個險被燒死的行客。她清聲一喝:“快逃!”言罷,便奔著火勢更密集的街巷中救人去了。

桃穀這邊奮力鎮壓邪神的同時,溫苓和巳娘也竭儘所能救治著開膛重傷的鬼士,就連半吊子本事的溫小五都不得不頂上來幫襯。太陽火穿心實在太慘重,尤其是曾吞服三枚金烏羽的魔羅鬼王,若不是巳娘和溫苓幾度押上四千年的仙力縫縫補補,她的三魂七魄早都燒成灰了。

常仙兒手裡忙碌的焦頭爛額,花不二卻還跪在一旁、哭天抹淚叫“蠻蠻”,狐狸眼都快哭瞎了。不知多了多會兒,魔羅才勉強回魂醒來,聲若遊絲,幾難聞辨:“花不二……”

“蠻蠻!”花不二一把攥住她的手,生怕一鬆開就弄丟了她的魂兒,“你……”

魔羅剩不了多少說話的餘力,杏眼也閉上了:“……去幫仙道。”

“不行!”花不二急得又掉眼淚,“我不能離了你……”

“彆丟我們鬼道的臉。”無論再怎樣虛弱,鬼王的命令也不減半點威嚴。

“好嘛……好嘛。”花不二不敢忤逆媳婦的話,就哭哭啼啼抹著眼淚站起身,朝烈焰紛飛的戰局裡走去。

一枚紅桃瓣輕輕薄薄拈於指尖,赤狐手臂一垂,那枚桃瓣遠遠彈了出去:“三業五濁,開!”

那桃瓣如一粒粟米沉入滄海,落在四分五裂的金烏身上。豁然間參天桃莖破土而出,宛若伸展開千萬道鐵索,以萬鈞之勢將那八神烏五花大綁,向著桃花海下的無底深淵重重拖下去——

桃穀的封印雖強,可八神烏又怎會輕易束手就擒。重掌天日的欲念迸發出最猛烈的掙紮,一邊將遍身烈焰撕扯著桃樹擰成的囚籠,一邊支出長翼的數十根骨刺,一根根砸穿樓宇牆垣,深深紮進土石之中。骨爪之下劃出一道道比江河還深的溝壑,封印沉淵之勢不由得被拖慢了好些。

“當心!”子夜正催促街坊快逃,就聽白狐一聲急叱。她毫不猶豫振出靈力推開五六個凡人,同時也感到一股極凶極燙的道力壓近頭頂。隨後身軀被白狐控製著就地一滾,麵前“砰”一聲爆火的巨響,原來是一根金烏的翼刺砸穿了石磚。若非有師尊相助,令她躲避及時,那數十丈長的翼鋒已然令她骨肉成灰。

火海離亂間,她又看到一道翼鋒從天而降,可正底下卻是一家勾欄瓦舍,好些個歌姬小娘才從門裡逃出來,甚至有的還拖家帶口抱著娃娃。子夜急得喊她們:“快跑!”邊縱身上前要護住那些女子。

可正當她想一躍而上時,腳步卻紮了根似的定在原地,由不得自己左右了。她一愣神,不曉得身上是怎麼回事,但聽白狐在心中疾言道:“不許再救人了!”

“師尊!”眼看著那些弱女子臨於危難之下,子夜又是焦急又是不解,“你放開我!你這是……”

“你隻剩九條命債了,這九條命還有大用——”白狐不得不與她解釋,但同時那道金烏的翼刺也已重重落下,“轟隆”一聲勾欄的磚瓦被撞得粉碎,連同那一眾嬌花弱柳都飛滅在火海中。

“這……”子夜渾身一抖。

僅剩的九條命債,令天譴之罰變得微乎其微。如今的她再怎麼“見死不救”,魂魄裡也已覺不出多少疼痛了。

可這一瞬,她又覺得很痛很痛,比生平裡任何一次天譴壓頂都要痛。

——因她早已不再是那個初出關時鐵石心腸的少女,因她身上的責負也不再是那八百六十一條冷冰冰的爛債。因她心中多了喜怒悲歡;因情與愛,生出了柔軟與慈悲。

她想不明白為何:明明還多餘九條命債,明明自己仍是不死之身,師尊為什麼阻止她去救人,為什麼眼睜睜看著那些無辜的生民……慘死在金烏的鐵爪烈焰之下。

“師尊……”子夜的思緒一陣渙散,但很快又撇去猶豫凝定了下來。因她望見火海廢墟的邊緣之處,是一團被歌妓們臨死前推出來的繈褓。遠遠地,還能聽見那麻布裡微弱而嘶啞的嬰兒哭聲。

“子夜,不要!”白狐正要厲聲喝止,子夜卻已強行掙脫仙家的控持,一個箭步撲上了前去——

“啪嗒……”小小的繈褓被擲出幾丈遠,跌落進軟乎乎的桃花叢裡。

可就在子夜救下嬰兒的同時,那鋒利又滾燙的長翼也緊隨而至,“哧”一聲悶響,從她的肩胛骨貫了進去。

少女被釘在磚上,鮮血噴了一地。

“子夜!”“素素!”蕭凰和赤狐異口同聲驚呼出來。封印邪神的咒訣本已捏在指尖,卻生怕連累愛人一同墮入七佛滅罪的天牢,是以指尖抖了抖,遲遲也不敢下咒。

而此時子夜的身上,天譴咒已弱到喪失了複原之力。隨著翼鋒在土石間抓撓,少女的身軀被拖出十來丈遠,淅淅瀝瀝的殷紅蜿蜒成一條路。

“師尊,你走……”她覺得自己剩不了幾口氣了,因不想連累白狐,就念起出馬解契的口訣來:“陰陽有儘,天地為期。六識相斷,呼吸相離。形神……與判,心念……”

“住口!”白狐顫聲道,“子夜,堅持住——”

然而這會兒七佛滅罪陣法微微一遲,又讓八神烏有了頑抗之機。數十根翼骨緊扣住陽間的地麵,熊熊陽火直衝天霄,燒焦了大半的桃木枝乾。

“仙尊!”共守陣法的黃白灰三仙就快撐不住了,隻能借桃鈴喚請赤狐的指示,“邪神氣候將成,請仙尊速速定奪!”

大局至此,赤狐已無暇顧念私情,隻能捏緊法咒,含淚落訣:“四重五逆……”

“破”字才卡到唇邊,卻聞長空裡“嘶”一聲如金裂帛,竟閃過一道青紅交錯的嬌俏身影,隻將掌中鬼火一斬,便從關節處剜斷了那根刺穿子夜的長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