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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不二魂身飛蕩,近在邪神金烏的眼前。因這邪神險些害死了她的蠻蠻,她心中恨怒激蕩,引得無間訣一時暴漲,接連一番大殺特殺,將金烏鉤住人間的數十道長翼儘數割斷了。

“四重五逆,破!”

伴隨赤狐一聲咒下,邪神金烏發出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嘶嚎。桃木瘋長,塵火飄搖,昔日的天帝之子再度被逐出人間,隻餘夜空裡的血色還彌留著垂涎天下的灼燙。

“嘩……”

一襲輕盈的白衣飛出滾滾塵霧,落在廢墟裡樓閣的簷梁之上。

白狐懷裡抱著昏死的徒兒。少女的血仍在湧流,染得她白衣儘紅,又一行行滴下裙角,消逝在沉默的輕風裡。

白狐緊了緊懷抱,眼眶裡幾許晶瑩,閃爍得蒼白又無力。

第185章 射日(一)

桃穀,紅塵塢。

天譴咒恢複了很久,子夜才醒過來。

蕭凰的懷抱依舊那樣暖,如今又穿著未及脫換的紅嫁衣,襯得比以往更暖了一些。

“子夜!”蕭凰的聲音啞得快哭出來,“傷口怎樣,還疼不疼了?”

“蕭姐姐。”子夜陷在她的胸懷裡,虛弱的承應儘可能讓愛人安心。她吃力地轉過目光,先是看到窗欞滲出血紅的天光——多半是邪神金烏鎮壓在桃穀的緣故。目光又挪了挪,才注意到盤坐在一旁的白狐:“師尊……”

白狐的唇微微一張,卻被什麼難言之隱梗住了。她到底是沒能說出什麼,就隻抬起修長的指尖,摸了摸徒兒的臉頰。

師尊的手很涼。子夜抬起臉望向她的眼睛——爍爍光芒裡,滿是不可說的哀傷。

子夜覺得很稀奇。在她的記憶裡,師尊隻為師娘流過淚。她從不在乎自己這個小徒弟。這是她頭一回、更不知為何為自己流淚。

迷迷糊糊的,她想起被金烏穿心的時候,師尊出馬與自己同感共識,那會兒也一定疼得很吧。她自愧擅作主張連累了師尊,就軟聲軟氣與她賠罪:“師尊,是弟子不聽話……”

白狐指尖一垂,抵在了徒兒的唇角,不由她再說下去。

隨之,她一聲很輕又很沉的悲歎:“師尊沒能保護好你。”

此刻的子夜尚不知白狐這一歎是何意味。她隻覺得心裡暖洋洋的。有愛人的懷抱,有師尊的關切,再疼的傷、再苦的命都值得了。

她闔眼休息了片刻,就掛念起其餘的姊妹來:“鬼王她們怎樣了?”

桃穀,度朔山。

“大人!”鐵圍山幾個守衛弟子一瘸一拐地趕來。個個都一身屍血斑斑,還有斷了手腳的,傷口處都被金烏火烤焦了。這幾個小鬼士一見鬼王就跪下來了:“弟子看管不力,以致無量宮失守,罪當萬死。那金烏邪神……那邪神……”至此便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起來,不怪你們。”魔羅的臉色很黯淡。花不二在旁忙摟住她的腰。

魔羅心裡很清楚,當初為了對抗仙道,除了花不二一個遊手好閒的,鬼道能打的乾將幾乎都煉過金烏羽。那些鎮守在鐵圍山的鬼士,隻怕都和她們一樣遭了邪神的反噬。

她已能猜到無量宮裡的慘狀,可除了直麵這血淋淋的敗覆,又能有什麼辦法呢:“……其餘人呢?”

兩個守衛護著一群鬼娃娃上來。姑獲剛從金烏穿心的重傷裡醒轉,看到孩子們幸而無恙,她踉蹌著起身趕過來,用長翼護住嚇破了膽的鬼娃娃們。

“娃娃們沒事兒,可彆的……”守衛不禁凝噎。

……全軍覆沒。

聞此噩耗,鬼王同花不二相握的手顫了一顫,傾身噴出一大口血來。

“蠻蠻!”花不二心疼極了。

魔羅緊咬銀牙,杏眼裡流淌出無以複加的悲憤,無間訣淒涼地刻進眼角眉梢。

鬼道不止是她的雄心,她的夙願,她長年累月一點一滴的心血……道中甘願為她赴湯蹈火的鬼士,更是她親逾骨肉的姊妹。

害死她們,就是害死她的至親手足。

——恨不能立刻將八隻金烏碎屍萬段。

“鬼王大人。”赤狐仙尊從桃林間走出。她望了一眼花不二,才向魔羅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魔羅鬆開花不二執拗的手:“彆擔心,照顧好奴兀倫她們,我去去就來。”

魔羅隨赤狐步入林間,走在那頂天立地的老桃樹下。因為八神烏被鎮壓在桃穀深處的緣故,桃葉間的夜色被染成了暗紅。飄落的紅白桃瓣也被燒卷了邊,成了枯萎的焦色。

“金烏的事,實在連累仙尊了。”看到桃穀被金烏火摧殺成這副景象,魔羅心裡很愧疚。自家出事不說,還牽連仙道收拾三界的狼藉。抱愧之餘,對赤狐仙尊的敬重更增了幾分。

“其實,這也怪不得你們鬼道。”赤狐歎道,“你們是不是得罪閻羅殿了?”

魔羅眉心一緊,便想起那日黃父鬼來冥府招安、但因言行無禮被鬼道嚴懲之事。多半就是因那一回,讓閻羅殿徹底視鬼道為眼中釘。可這跟八神烏死灰複燃、重臨人世又有什麼相乾?

“當初宮世遺血祭金烏被殺,八神烏應該綁著他的魂魄去到地府,由酆都大帝審理。”赤狐道,“金烏為天帝後裔,有不死不滅之身,隻能永世囚禁在荒蕪之地。按照冥府辦法,本應將八神烏封禁在鴉鳴國,以絕後患才是。”

“鴉鳴國……”鬼王自然聽過這“鴉鳴國”的名號。

——人死為鬼,鬼死為魙,魙乃是厲鬼死後才有的極陰之魂。而所謂“鴉鳴國”,則是比地獄更為深暗的魙鬼流連之地。傳聞那裡是永無儘處的深淵,終年永無日月,隻有無數窮凶極惡的魙鬼,與陣陣淒厲的鴉鳴聲。

“是。”赤狐點頭,“可反常的是,冥府並沒有處置邪神,而是將它放了出來。”

“放出來?所以……”魔羅愕然。

“不錯。”赤狐的臉色凝重下來:“冥府是想借金烏之手,鏟除你們鬼道。”

“可是……”魔羅秀眉緊鎖,“可是他們難道沒想過,八神烏出世會怎樣震蕩三界,又會有多少生靈慘遭荼毒?但為借刀除掉我們鬼道,卻要搭上塗炭蒼生的代價,這……值得麼?”

“唉。”赤狐沉聲一歎,“鬼王大人,你也是見過人間的。”

神啊,官啊,鬼啊……

究竟又有什麼分彆呢。

身居高位者,又怎會看見螻蟻的命。

它們能看見的,隻有手中的權柄罷了。

鬼道臟了閻羅殿的冠弁,它們自要不惜一切將你們鏟除。

反正金烏是天帝後裔,任它們再怎樣胡鬨,都兜在天庭的糊塗賬裡。

……至於區區蒼生,又何足為惜呢。

魔羅半晌無言。

曆儘陰陽冷暖的她,卻也全然想不及,冥府為了一己私權,竟能做到如此無恥,如此冷血。

……是驚,是恨,是悲,是無奈,還是些什麼呢?

——心裡又冷又沉的疼,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一仙一鬼徘徊間,來到老桃樹背後的懸崖前。

崖下是望不見底的極淵。深處幾次三番傳來金烏的嘶吼,暗紅一陣一陣翻湧,連帶桃穀大地都嗡嗡震顫。

魔羅心一沉:“這桃穀,能封住金烏嗎?”

“封不住。”赤狐直言,“桃穀的七佛滅罪,至多也隻能封它十二個時辰。終究,金烏還是會出來的。”

“不成。”魔羅咬牙道,“你可知有什麼辦法,能徹底鎮住邪神,讓這怪物永世不得翻身?”

赤狐緘默片刻。炎風吹動她赤色的裙角。

“有是有的。”卻遲遲不肯說出是什麼辦法。

“什麼辦法?”魔羅追問之下,赤狐才又開口:“我可以說,鬼王大人願意信嗎?”

魔羅怔了一下。

赤狐鳳眸微垂。

“真正能封印住八神烏的,唯有上古射日的八枝神箭。

“然而那八枝射日之矰,卻各有一線,與一命相連。

“與那一命綁在一處,才能鎮壓在鬼死不毛之地——鴉鳴國。

“鬼王大人……

“這是要你們鬼道的命啊。”

魔羅的目光無聲地抬起。

赤狐卻也無聲地轉過了身去。

她生怕,鬼王不會相信她,甚或覺得是仙道居心叵測,有意為難鬼道。

她隻能背對著懸崖,走向桃林深處,把選擇留在鬼王麵前:“還有一點時間。我儘力讓七佛滅罪壓得更久些。我們再想想彆的法子。”

“仙尊。”魔羅突然叫住她。

赤狐頓足轉身。

但見魔羅拱手相拜:“我隻有兩件事,托付仙尊。”

一則為我鬼道複仇,問閻羅殿討回公道。

二則承我鬼道遺誌——為鬼伸張,替鬼行道,三界但在,鬼道永存。

第186章 射日(二)

子夜被蕭凰抱著趕來度朔山時,隻看見鬼王和幸存的寥寥鬼士,都站在無儘深淵的斷崖前。

“她們這是做什麼?”子夜發問。

“你傷太重了,還是回去休息吧。”白狐猶豫著,想勸她離開。

然而此刻鬼王所宣之言,已是清清楚楚傳進三人耳中。

“眾鬼士聽令!”

“屬下在!”除去姑獲收養的鬼娃娃們,幸存的鬼士已不足十數,但齊聲下跪接令,氣勢卻似能撼動天地。

隻有花不二平素和鬼王甜蜜慣了,一時沒回過神來,但看眾姊妹都跪下了,她才傻愣愣也跟著跪下:“屬下在。”

鬼王環顧一眾金蘭手足,血氣直衝肺腑,昂然道:“今日我鬼道將以全門舍生取義,與邪神金烏共赴鴉鳴國,同歸於儘。魂魄雖死,道義長存,今日起千千萬萬年,那閻浮蒼生將永遠記得,孽海上億數亡魂將永遠記得,這十方無量世界將永遠記得,我鬼道是為三界而死的,這三界是我們鬼道救的!”

“屬下遵命!”行將赴義,眾鬼士卻無半點猶豫和畏縮,承應聲朗朗回蕩在桃穀天地,“魂魄雖死,道義長存!”

赤狐在旁目睹這一切,膽震心驚之餘,更歎天命如此荒誕不經:憑什麼要一群被三界傷害最深的人,站出來拯救這不公的三界……

在這片氣壯山河的高呼聲中,唯獨花不二沒有說話。她抬起總是那麼玩世不恭的狐狸眼,若有所思望著自己的愛人。

眼下魔羅最擔心的,也就是這個桀驁不馴的愛人。她知道,這瘋子是最自私的。彆說舍生取義救三界了,多拔一毛她都不會情願的。魔羅歎了口氣,將跪拜的愛人拉起:“花不二,你……”

“蠻蠻。”花不二抬手在愛人鬢邊,邊為她收拾一縷多垂下來的鬈發,邊輕聲問道:“鴉鳴國,也可以洞房花燭嗎?”

魔羅的唇角微微翹起,杏眼不爭氣地閃了閃:“……當然。”

可另一邊,那些小鬼仍哭喊著不肯放開姑獲的衣角。姑獲隻能忍淚將孩子們推到赤狐身邊,一遍遍叮囑要照顧好她們。

“小滿——”十四霜快要哭斷了氣,追著愛人怎麼也鬆不開手,“你還會回來嗎,我們……還能再見嗎?”

小滿閉著眼睛也攔不住潸然而下的淚雨,那淚水又一滴滴落在愛人與自己相擁的肩膀上。她明知鴉鳴國有去無回,卻隻能撒著謊哄她:“會回來的……霜兒,我一定會回來的……”

斷崖上的生離死彆,都落在不遠處那雙看似寧靜的瑞鳳眼裡。

子夜看了一眼抱她在懷的蕭凰,不動聲色晃了晃耳邊的桃鈴。

“師尊。”她在心裡問白狐,“……她們真的能回來嗎?”

“……”白狐沒能撒謊,“回不來了。”

“師尊。”話在心坎裡徘徊半刻,她終是問了出來:“你當時為什麼不許我救人,為什麼說,那九條命債留有大用。”

白狐一聲長歎。徒兒太聰明了。她終究還是猜到了。

“你的命債,能當鬼命用。”她如實說,“你死後的輪回之隙,比鴉鳴國更荒蕪,封印……更強。”

子夜默了會兒:“師娘知道嗎?”

“我沒告訴她。”

“為什麼?”

“子夜。”白狐轉過臉去。她不想徒兒看見自己泛紅的眼圈。

“你隻剩八條命債了。

“送走八神烏……你就回不來了。”

“嗯。”子夜暗暗咬唇,“可是,鬼道那麼多人,她們也回不來了。”

白狐深知,自己攔不住了:“你想清楚了麼?”

子夜沒回答師尊。她先是揚起頭,亮晶晶的眼眸凝望著還渾然不知的蕭凰:“蕭姐姐,吻我。”

蕭凰一怔,不明白她為何突如其來地索吻,心想或許是傷口還在作痛罷。她從不會遲疑對愛人的溫柔,就俯下唇去很深、很用力地吻她。

她似能感覺到,愛人的回吻拚儘了畢生的柔情,因那柔情太濃太重,味道都變成了苦澀。

……她心裡也跟著那苦澀,生出了幾許不安。

子夜依依不舍地吻罷,就讓蕭凰把自己放下來。她走出她的懷抱,耳邊的桃鈴又微微一晃。

“師尊,答應我。”她邊想邊朝崖邊走,“彆讓蕭姐姐知道了。”

“……好。”

“慢著!”少女一聲清喝攔住了崖邊眾鬼的腳步,“我們有彆的法子了。”

眾鬼訝然,紛紛側開身看向子夜。子夜就在她們的注視下,一步步從她們中間穿過,走向斷崖儘頭。

“我身上還有多餘的命債,一樣可以拿射日之矰製住金烏,封印在陰陽交界,輪回之隙。”子夜堅定道,“從古至今,隻我一人去過輪回之隙,它的封印定比鴉鳴國更強大。”

“子夜——”蕭凰驚急欲上前。她心裡有種強烈的不祥之感,可即便上前來,她又不知該問些什麼。

“都退開!”子夜斬釘截鐵喝退鬼道眾人,“拿我的命債就能辦到,不需要你們鬼道任何犧牲。”

命運的折轉太過突然,鬼道眾人一時鴉雀無聲。任何言辭都無從表喻心中震動,她們隻能齊臻臻地目送那一襲紅嫁衣,站在了深不可測的山淵之前。

“子夜!”蕭凰終於一個箭步衝上來,問出她最放心不下的那句話:“你還有幾條命債?”

“蕭姐姐……”子夜背對著深淵裡時起時伏的火光,望著不遠處同她一樣紅妝嫁衣的愛人,眼底的淚光和那句哽在心胸的話一並隱了下去:“……我們也算是成了親罷。”

“子夜!”撕心裂肺一聲疾呼,蕭凰撲向崖邊,卻被白狐含淚擋住了。

同時,那身輕飄飄的紅衣……落了下去。

蕭凰的手離那紅袖錯開三尺遠,堪堪被白狐拽停在斷崖邊上。

……就看著那紅妝越落越遠,越落越遠,綻放在蒼穹與塵埃之間。

陰陽交界,輪回之隙。

如過去的無數次生死一樣,那身紅嫁衣仿佛一片羽毛,緩緩飄落雲端。

少女的心口迸出明亮的白光,那白光又幻化出八道長練一樣隨風搖蕩的符咒。八道符文的另一邊,直貫雲天。

待少女墜到茫茫石崖之間,八道射日符的另一端也穿過濃雲,現出八隻振翅掙紮的金烏巨鳥。掙紮間爆出熊熊烈焰,如一場照徹古今的煙花。

這壯景瞧來甚奇,因那八隻金烏明明比山巒還要高大,但加起來的重量還不敵一個少女。無論它們怎樣撲騰掙紮,都止不住跟隨少女的下墜,從天際到山崖,又從山崖,沉入浩蕩無邊的殷紅血海……

亦始,亦終,亦有,亦無。

我生在輪回之隙,生死之間。

曾經我隻有一個心願,是死亡,是解脫,是夢幻泡影間,來去無牽掛。

曾經我怎麼也想不明白,我為什麼要活著,活著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現在……我懂了。

娘親,師尊,師娘,阿顏……

溫姑娘,仙祖,十四霜……花花,鬼王大人……

我的凰兒,我的……蕭姐姐。

我這一生,很值得。

夜將子時問因果。

今日方知我是我。

第187章 歸一(一)

“子夜!”

少女的身軀墜落在天火洗劫過的深淵。她不是直挺挺地摔下去,而是像一片喜紅色的紙鳶,因為息了風而緩緩沉落,又被那瘋了一樣趕來的愛人,接在同樣喜紅色的懷抱裡。

“子夜……子夜!”蕭凰拚儘全力的哭喚,一遍又一遍的搖晃,卻隻換來摯愛之人橫流不住的鮮血,與冰冷沉寂的呼吸。

她不相信,她不可能相信……於是她才想起那至關重要的天譴咒,便不顧一切撕開少女喜服的衣襟——

隻見背呂之上,儘是雪白。

……早已不剩一條命債了。

“為什麼……”一身喜紅色緊抱著另一身喜紅色,中間又染開暗紅的血腥色,“你騙我……你騙我……”

你騙我你還有多餘的命債。

你騙我說要和我成親,你騙我說你要娶我。

你騙我說,你要儘早還完那八百六十一條爛債;你騙我說,我比你年長十八歲,總有一天會先你而去。

你騙我說,你不想孤零零一個人活在世上……在沒有我的人間裡。

子夜……

你為什麼要這樣……

為什麼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先我而去,為什麼你我已是成了親的模樣,卻要我這樣孤零零地抱著你……在失去了你的人間裡。

子夜……

你回答我啊。

我現在去陪你。

……還來得及嗎。

劇痛的麻木中,她早已喪失了神智。丹田裡激出自損自傷的內力,想要斷絕經脈而死。

“住手!”赤狐飛身趕到,不由分說占了蕭凰的身,才製止她求死之舉。

白狐眾仙和鬼道眾鬼也緊隨而至。魔羅一見此況,當即喝令眾鬼士道:“馬上下鬼門關,給我找!挖穿刀山火海,也要把子夜的魂魄給我找回來!”

“遵命!”鬼道素以恩義為大,但能尋回子夜的魂魄,在所不惜。眾鬼士正要放出彼岸花遁入黃泉,卻被白狐製止道:“彆去了,找不到的。”

一眾仙人鬼聽聞此言,心中均是一寒。此刻的白狐神色甚哀,解釋道:“子夜本是天譴咒塑成的鬼胎,悖陰陽,逆輪回。她死了,不會再入鬼門關。隻會困在輪回之隙裡……消散迄儘。”

“仙尊。”魔羅偏不肯認,“難道,就真的救不回來了嗎?”

白狐搖了搖頭,又落在半刻沉吟。

“真要救……也不是沒有辦法。”她說,“但能不能救回來,我說了不算。那隻能是天意。”

“什麼辦法?”眾人急問。

白狐皓袖一揚,桃花雨落地成符:“起咒,結契!”

“子夜的命生於天譴咒,也散於天譴咒。我想用天譴咒重續她的三魂七魄,但不知能否行得通。

“成與不成,總須一試。

“諸位,人、仙、鬼,請簽契。”

在渺茫的因果麵前,任何言辭都不禁變得膽怯。深穀中眾人噤默了一會兒,赤狐果斷讓蕭凰放置好子夜,紅袖一振,印符在地:“起咒,結契!”

溫苓、巳娘帶溫小五緊跟其後:“起咒,結契!”

黃白灰攜一眾小仙:“起咒,結契!”

最後才是魔羅領著眾鬼:“鬼道全門,結契!”

形色森羅的符文一行行從四麵八方湧來,彙聚在少女逐漸冷去的屍身下。天火消退的仙境下起了雨絲,一視同仁落在每一個或人、或仙、或鬼的眼角眉梢上。

十方六道,百千萬劫,曾結天譴之契不可勝數,但從未有如此日此契:無論是人是仙是鬼,無論紅塵碧落黃泉,都隻懷同樣一個虔懇至極的心願——

求她回來。

……

半年後。

鬼道,無量宮。

冥水泛起猩紅的花須,小滿走出水麵邁上石階,身後還跟著一楚楚可憐的女鬼。那女鬼打量著石階左右列列森森的鬼士,眼中滿是初來乍到的惶恐。

“大人,新弟子入道,無間訣已煉過三重了。”小滿單膝跪拜,又給身旁那小女鬼使了個眼色。那小女鬼忙跟著跪下道:“弟子苧蘿,叩見大王。”

“哎,免禮免禮。”高處的鬼王倒似比那新弟子還要惶恐,差點要迎過去去把弟子扶起,惹得台下鬼士一陣竊笑。她彎起瑞鳳眼不自在地笑笑,輕咳兩聲,肅然問小滿道:“這位苧蘿姑娘,是有什麼冤仇要申,有什麼執念要償?”

“屬下正是拿不準量刑輕重,所以才來問大人定奪。”小滿回道,“據屬下核查,她生前因推了輕薄子弟的婚約,被那鼠輩懷恨在心,連同一群狐朋狗友,故意謠諑誣謗,毀她清名。後來她不堪萋斐之辱,鬱鬱成疾而死。”

“既然如此……”子夜思忖片刻,指尖在扶手上敲了敲,“取這群鼠輩性命,倒是輕饒它們了。不如把那不安分的舌頭割掉,再給它們淨了身——小滿,記得一定要它們清醒著處置。苧蘿姑娘,如此報仇,你可還滿意?”

那小女鬼忙叩謝道:“大人安排的是。”小滿也點頭道:“屬下這便帶她去陽間。”

“好,快去罷。沒什麼事兒,都散了。”小滿帶徒兒離開後,子夜又催促眾鬼士散去。一旁的姑獲鳥笑捧書簡上來:“大人,你這鬼道八十一條訓則背下來了嗎?”

“哎呀,都這麼晚了,回去蕭姐姐該扒我的皮了。什麼訓則,改日再背吧。”子夜愁眉苦臉把鬼王的長衣一脫,丟給另一旁的奴兀倫,魂身輕飄飄一躍,直奔階下的冥水,“嘩啦”一聲沒了蹤影。

奴兀倫和姑獲相視苦笑。新任的鬼王大人彆的都好,隻是這戀家和懼內的“毛病兒”,怎還一天比一天厲害了呢。

第188章 歸一(二)

漢京,宮家舊宅。

夜近三更,燭花幸災樂禍似的又爆了幾朵。桌上本來擺著好些個精致菜肴,卻讓蕭凰一股腦全倒進後院,讓小貓小狗大飽了口福。

眼看君子亭滿池的荷花裡還不見彼岸花的動靜,蕭凰氣不打一處來,暗暗罵過子夜,又罵起魔羅——當初救回子夜的魂魄也就罷了,她居然在天譴契裡偷加條款,讓子夜接任她鬼王之位。她倒是和花瘋子上邊塞逍遙去了,可憐子夜成日裡忙於鬼道事務,害得自己天天獨守空房,真好不淒苦!

她越想越委屈。暑夜濕熱,她還特地脫了內外衣裳,隻穿了一件後廚才用的襜衣,想玩點兒花樣讓小姑娘起興來著。可眼下一生氣,隻覺通通都是白費功夫,於是伸手摸到頸後的係帶,要把那襜衣脫掉。

帶子剛剛扯開,身後頭“嘩”一聲水響,下一瞬就被那雙又軟又涼的手臂抱住了。搖搖欲落的襜衣被那雙手按著,按出女人豐韻十足的弧彎來。

“凰兒……”子夜嬌滴滴咬她的耳垂。

“哼!”蕭凰太明白這小姑娘的伎倆了,她不叫“蕭姐姐”改叫“凰兒”,分明是拿師娘的名分給自己擋罪呢。

“凰兒什麼凰兒?誰是你的凰兒?”司空見慣了,蕭凰才不吃她這套伎倆,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埋怨:“不知道又跟哪個野鬼廝混,這都幾更天了,你還知道回來!”

“凰兒,今晚我真的忙昏頭了嘛。”子夜邊低聲下氣倒苦水,邊著手忙碌起來,“奴兀倫她們還逼著我修煉無間訣;鬼姑神又派小鬼來鐵圍山送禮,還約我們下南海去遊玩,我實在抽不開身,還不知怎麼回絕是好;哦對了,小滿今天又帶了新鬼入道,那姑娘小名兒叫苧蘿,她是因為……”

她絮絮叨叨一邊閒聊一邊用勁兒,修煉半天的無間訣沒在彆處用著,全用在蕭凰身子上了。可蕭凰還因她遲來太久而賭著氣,任由身後的小姑娘怎樣辛苦,她就是緊咬牙根,硬是不肯哼出一聲來。

子夜忙活了半天,卻也不見蕭凰消氣轉意,想來她今晚著實氣的不輕。小姑娘很是失落,悶悶不樂垂下了手。

但隨即,蕭凰又氣鼓鼓地發話了:“我讓你停了嗎?”

子夜咬牙笑了一聲,扳住蕭凰的肩膀,就把她按翻在乘涼的竹榻上。

她抬起水汪汪的瑞鳳眼,可憐兮兮問她:“蕭姐姐,你也來鬼道裡,做鬼士好不好?這樣……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了。”

蕭凰喘了一會兒。她用了些力氣,身軀裡更親密地簇擁著她:“……那要看你有多大本事了。”

鳳眸一望,如淹萬年:“我的,鬼王大人。”

塞外,吐護真河。

氈房升起的炊煙朦朧了西山的殘月,颯遝的馬蹄聲想驚醒睡眼惺忪的黎明。

雪白的獅子馬疾走過河畔的山坡,兩個女子在歡笑聲裡跳下馬背,並肩躺到鬱鬱蔥蔥的草叢裡。

溫柔是凝著晨露的青草,是黎明前無聲的微風,是天邊殘月最後的光澤,是時不時交錯的愛人的目光。

花不二悠然閉上了眼睛。她想不出世間還有何等愜意,能比肩這漫無目的的歲月,漫無目的的愛。

不知這樣躺了多會兒,風似乎暖了些,她聽到近旁的蠻蠻叫她:“花。”

她側過臉,對上蠻蠻閃耀著微光的杏眼。

蠻蠻說:“我想要……你給我。”

花不二還以為自己聽差了:“……蠻蠻?”

蠻蠻不敢以羞澀的目光作答。她把臉龐隱在蔥蘢的細草間,隻暗暗用小指勾了勾花不二的手。

“簌簌……”花不二很輕地翻過了身,覆在了蠻蠻身上。

她鬢邊才沾了清澈的露水,抖落在蠻蠻的臉頰上。

看愛人的神情不像是玩笑,花不二有些遲疑:“蠻蠻,你……當真?”

蠻蠻默不作聲把手伸上來,慢吞吞地解開了胸襟的盤扣。

往後的,她也不會做彆的什麼,就乖乖躺在那兒等著。

花不二低下頭,如履薄冰般把那衣襟剝開了小半。

愛能讓一個瘋子變得溫順而膽怯。解開衣襟的一刹那,她真怕又看到那些血腥而猙獰的傷口,害怕看到心上人痛苦不堪的模樣。

……還好。

花不二鬆了一口氣。

……倒沒見那些可怖的傷痕。

蠻蠻的肌膚上,就隻剩有一道傷痕。那傷疤是從心口貫進去的,泛著淡淡的紫與紅,已然被年歲催褪了色。

花不二認得這傷疤。這是不知哪一條“臭狗”咬的。

她自嘲地笑了笑,遂朝那道傷疤輕吻過去,施以溫柔的安撫。

新鮮的異感令蠻蠻的魂身顫了一顫。花不二生怕她反感,便立刻停下了:“蠻蠻,你不要勉強。”

蠻蠻隻是抬手撫了撫她的唇:“……繼續。”

花不二呼吸一凝,繼續吻了下去。

她把柔情都纏繞在舌尖,為她融化世間最苦痛的執念。

那一枝從駱駝山飄下的曼陀羅花啊,曾將一世都落在狹窄漆黑的磚牆裡,拚命地長啊,長啊……

終於有一天,長到了遙不可及的縫隙之外。終於看到無儘的漆黑之上,是那一抹極鮮豔的大紅色。

而那一抹極鮮豔的大紅色之上,是聖潔的霜雪化開纏綿的清溪,是清溪裡蘇醒了天地人間的枯榮,是枯榮令迷茫的四季不再流浪,是流浪太久的夜色,終究破開了苦儘甘來的黎明……

那抹黎明凝聚在蠻蠻的眼角,一線顫巍巍的晶瑩,足以丈量地久天長。

花不二戀戀不舍地抬起臉。她舔了舔嘴唇,爬到愛人麵前邀功:“蠻蠻,好不好?”

蠻蠻害羞,隻知道發笑,不說話。

“快誇我!”花不二開始死纏爛打,“不然,可就沒有下次了!”

蠻蠻說不出那個“好”字。她直接托住她的後頸,相愛以來第一次很主動、很深情地吻她。順帶著,品嘗她唇邊濕漉漉的滋味。

花不二迷失在愛人的擁吻中。她和她在草叢裡打了個滾,蠻蠻翻身上來,反壓在花不二的身上。

杏眼掛著清露眨了眨,她小聲問:“怎麼做?教教我。”

花不二還沒開始教,就覺著自己已飄上雲端了。

“把手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