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書跟寧時亭生了氣。
府裡有人發現這件事的,稍微一打聽,知道是寧時亭準備把聽書送回家人身邊。
聽書跟寧時亭犟著不願意,自己躲起來哭了一場,還跟寧時亭生氣了悶氣,閉門不出,府裡的事情也不管了。
葫蘆和菱角談起這件事的時候都笑,聽書雖然身手出眾,平時也冷冰冰的,管起下人來厲害得很,但到底還是個小孩子。
葫蘆感歎道:“到底是公子當成小少爺在寵的,若是換了彆人家,彆說下人跟主子置氣了,平時說錯一句話,恐怕日子都會非常難過。”
菱角唏噓道:“那也是真的對他好啊,公子還去哄呢。不過看那個樣子,你說公子到底是對聽書更好,還是對世子更好一些啊?”
“說什麼呢?”
少年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雖然遠,但是冷冰冰的,能把人嚇得一個激靈。
葫蘆和菱角趕緊回頭問安:“殿下,您出來了。”
顧聽霜一頓早飯吃了兩個時辰不止,也不動其他的,就拿著換回來的冰皮雪花酥慢慢吃,另一隻手拿著《九重靈絕》殘卷,格外安逸。
小狼中途也屁顛屁顛地跟回來了,很是依戀地蹲在他腳下。
直到日上三竿的時候,顧聽霜才從房裡出來。
轉動這輪椅剛出房門,就聽見這兩兄弟在悄悄討論八卦。
顧聽霜很是看不慣聽書這個為虎作倀的小屁孩。他在仙長府時聽見了黑麵羅刹和蘇越的對話,知道這次從西洲路過的帶兵人,就是聽書失散多年的親哥哥,這個時候要把他送回家人身邊,似乎也無可厚非。
葫蘆和菱角也不敢瞞著他,一五一十地把這件小八卦跟他說了。
菱角說:“聽書小公子哭得那叫一個可憐喲,可是公子心狠也是真心狠,聽書上午賭氣,公子大中午的就把身契和信件寫好了,聽書小公子估計要氣死了。”
“就這點事?”
顧聽霜聽完後,一臉興致懨懨的模樣。
他不以為意。
下人無非是個下人。來來去去自有定數,實在不值得為這樣的事情傷春悲秋。
“你們下去吧,我帶小狼出去轉轉。”
小狼興致勃勃,趴在他腳下扭了扭屁股,那是詢問他要不要用它的身體出去跑著玩玩。
顧聽霜搖頭,自己推著輪椅走出院外。
小狼就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出了世子府,一人一狼還是按照原來的習慣,先從世子府外的蓮池與亭台邊走過一條長路,而後拐進百草園。
小狼撒開歡兒跑,顧聽霜控製了一隻蝴蝶追隨在它身邊,一起嬉戲打鬨。
日光照耀林間,拂過小狼閃閃發亮的毛皮,蝴蝶翩然飄飛。今天雖然沒有下雪,但是還是有點冷,小狼熟門熟路找到了寧時亭上次去過的溫泉池,撲通一聲跳了進去,顧聽霜也停留在水麵,隨著滾滾熱氣緩慢盤旋、停駐。
泉池水流緩慢流動著,水底咕嚕嚕作響。以顧聽霜現在的視角來看,地麵和天空都在眼前伸展開來,一小片池水變成了無法逾越的深海,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帶著藥香的旋渦。
所有的一切都被放大了許多倍,包括聲音。他聽見海洋的呼嘯聲,感受到了蝴蝶體內的震動,明白是有一陣風嗚嗚吹過樹梢頭。
接下來是輕微的地動。
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小狼猛然抬起頭,顧聽霜停在它耳尖,讓它抖了抖。
“聽書?你在裡麵嗎?”
是寧時亭。
鮫人出現在另一側,神色有些焦急地看進來。顯然是聽見了這裡麵的響動,以為是某個鬨了脾氣的孩子。
可是寧時亭走過來的時候,發現是小狼在這裡遊泳玩。
小狼一看他來了,也從池水中蹦了出來,濕噠噠地跑去找寧時亭。
到了寧時亭跟前,這才想起來什麼似的,嘩啦啦抖了抖毛,抖落寧時亭一身水。
寧時亭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閉上眼,小狼就很過意不去地用爪子輕輕撲他的膝蓋,用自己的濕漉漉的腦袋蹭了蹭他。
不過寧時亭沒有怪它。
他蹲下來問:“小狼,你看見聽書了嗎?就是今天抱你回來的那孩子。”
小狼誠實地搖了搖頭。
冰蜉蝣形影無蹤,因為是天生可控的通體透明,不屬於仙法範疇,所以真要找起人來也費功夫。
寧時亭有點失望:“這樣啊……”
他沉默了一會兒後,隔著袖子拍了拍小狼的頭:“那沒事了,你去玩吧。今天你過來,是和世子殿下一起出來散步的嗎?”
小狼回頭看顧聽霜,嗷嗚了一聲,點了點頭。
寧時亭也看見了它身後飛來飛去的蝴蝶。他知道這時節溫泉池旁邊常有過來取暖的蝴蝶,也沒有在意,隻是輕聲說:“好好玩,我先走啦。”
小狼搖了搖尾巴,很乖地在他麵前蹲了下來,目送他走出百草園。
它顯然是想追著寧時亭一起走,隻不過因為顧聽霜在這裡,還等他指示。
顧聽霜飛到上空看了看,望見寧時亭離去的背影。
還是一個人,沒有聽霜的陪伴,就這樣走著。他有些清瘦,也因為總是帶著一點病氣的原因,這時候看上去還有點可憐。
小狼望著頭頂的蝴蝶,蒼色的狼眼裡寫滿了迷茫。
然而下一刻,蝴蝶就突然發生了什麼變化,然後撲撲閃閃地飛遠了。
小狼好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他的主人已經不在那蝴蝶身上,於是扭頭往回狂奔,去找坐在輪椅上的顧聽霜。
跑到百草園入口儘頭,顧聽霜對它招了招手:“走,我帶你去找他。”
小狼就歡天喜地地撲進了他懷裡。
他剛剛看到了,寧時亭去的方向不是他住的書院,而是北邊一個偏院,也是晴王府的藥房和香料室。
這個地方有點偏,他和小狼也從來不去那裡,但是顧聽霜知道,這個地方偶爾也是寧時亭的地盤。他調香的時候,會讓下人退避,然後在裡麵呆上一天半天的。
他驅動輪椅過去,小狼窩在他懷裡,趴著不斷地舔著他的手指,被輕輕一巴掌打開後,就改去舔顧聽霜的臉。
他這才想起來,今天他這身衣服是寧時亭那邊送過來的。送來之前去曝衣樓熏了幾天,香估計是寧時亭配的,聞起來和他身上常常帶的那種香氣一樣。所以小狼也特彆喜歡。
顧聽霜被小狼舔煩了,拎起來輕輕往地上一丟:“吃裡扒外的小畜生。”
小狼仿佛知道他這不是真的生氣,還是很皮地跳了回來,不過這次乖乖地沒有再舔他。
如顧聽霜所料,寧時亭去了藥房。
常年打掃藥房、負責整理的藥童顯然在寧時亭授意下退出了院落,隻是遠遠地在院門外看守著。
看見顧聽霜過來,他們有點慌張——這裡偏遠,顧聽霜也從來沒來過這裡。
陡然出現,他們起初是沒認出來,後麵又想到府裡坐輪椅、帶銀狼的人會是誰的時候,一下子也緊張了起來。
侍衛伸手想要攔住他,舌頭幾乎打結:“殿,殿下,公子在裡麵,說不準任何人進去……”
顧聽霜淡淡一瞥,那眼裡冒出的寒光就讓他們閉了嘴。
“你們最好弄清楚這府裡到底姓寧還是姓顧,王府上的事情,還輪不到他一個外人來說準不準。”
小狼看他語氣不善,也跟著凶猛地嗷嗚了一聲。
那兩人也就不敢再攔了。
顧聽霜推著輪椅進入院子。
藥院裡的地很軟,和其他地方都不同,沒有鋪金碧輝煌的岫山玉階,是最普通的東山仙土。
但是所有分揀、煉化後的藥渣子,都會統一倒在土裡埋住,久而久之,整個庭院養出了深厚的靈氣,一踏入就是濃鬱的藥香。
種種香氣中,還包含著顧聽霜昨天聞過的一味香。
清透徹骨的返魂香中,滿院的草木、砂石仿佛都有所感應似的,藤蔓搖蕩,簌簌生長。
寧時亭坐在廊下,身邊是一株參天杏樹,樹葉在他身側投下金黃的陰影。
偶爾有一陣風吹來,就吹動他銀白泛藍的發,還有手上的香。
寧時亭的神情很出神,單手托腮,靜靜地看著手裡緩慢燃燒的異香。
日光透過銀杏金黃的碎影照在他的麵頰上,讓他的臉頰邊緣帶上了泛著光的、微微透明的金色,看起來溫暖又精致,還有那麼一絲不容人察覺的落寞。